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白雪公主好美丽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养个皇帝当夫君 作者:月桂舒 文案 楚情死前,一直以为是自己太作,害死父亲,害惨姐姐。 再睁开眼,她想给亲人一个好些的结局。遇到前世略施恩情的苏宜,也是大度地包容他的恶劣不堪。 苏宜从未想过会遇到楚情这样的人,像月也像雪,像师也像友,他觉得他应该报答她。 只是,他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比他自己更值得她珍惜爱护的……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第一章醒来   “昏睡了三天,这可怎么好?”楚情迷迷糊糊睡着,听到有人说话。   一只强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,额头上是温暖的触感,楚情睁开眼睛,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,泪水充满整个眼眶。   “姐……姐?”楚情低喃。   “你生病了,多睡会儿。”   好像是梦,楚筝的声音并不真实。梦中,楚情依稀听到王氏,姚宛,父亲这样称呼,倏地尖叫一声,出了一身冷汗。   床帐外灯影摇晃,楚情摁着胸口狠狠出了口气,便听到有人说:“姑娘又梦魇了。”接着又有人说:“赶紧叫大小姐,赶紧找大夫。”   楚情揉揉额头,却瞬间呆愣。   谁能告诉她,眼前这一双柔弱无骨,没有一丝伤痕的手是怎么回事?   不一会儿,屋内响起一道镇定的声音,“慌什么!平白无故让人看了笑话!”   听到熟悉的声音,楚情的呼吸慢了几分。   楚筝训斥完不懂事的丫头,走到床榻旁,掀起垂在床边的绸帐,看到楚情满脸泪痕,忍不住心疼。坐在床边,轻轻抱着妹妹,“只是生一场病,怎么就哭了?真不知羞。”   楚情闻着从姐姐身上散出的淡香,抽泣道:“我做了个梦。梦里娘亲不在了,爹爹喜欢别人,连姐姐都不要我了,我一个孤家寡人,活得十分可怜。”   楚情一边说一边哭,楚筝听得心酸,安慰她:“爹爹一直在,不会不要你。我也在你身边,我们都好好的,你不会是孤家寡人。”   旁边的两个丫头只知道跟着落泪,却无任何作为。   楚筝叹息一声,扬声道:“叫杨嬷嬷来。”   两个丫头如梦初醒,一个跑出去叫人,另一个打水,挑亮烛光。   明亮的房间里,楚情握紧身下绵软的被褥,悄悄深吸一口气,问:“姐姐,我刚才听到王氏和姚宛的称呼……”   楚筝愣了一下,才缓缓说道:“别听你屋里的丫头瞎说,父亲只是在家书中提了一句,不一定真会把人带回来。”顿了顿,又说:“即便真带回来,她在这府里,还能翻了天不成?”   烛光温暖,楚筝漆黑的眸子好像能吸魂摄魄,楚情抿抿嘴,低声说:“希望如此。”   几日后。   府门外阳光正盛,楚筝梳着双垂髻,套着金丝重莲纹项圈,拉着楚情说:“爹爹马上就到了,不知道他会给我带什么礼物。”说着,轻轻踮起脚尖眺望空无一人的夹道。   楚情穿着一身嫩黄襦裙,同样梳着双垂髻,蔫蔫地低着头,余光瞥见楚筝的动作,嘴角微抿,不发一言。   很快,夹道上驶来一辆马车,楚筝大喜过望,“爹爹来了。”   楚情小声嘟囔,“还不知道来的是谁呢!”话音刚落,视线落在楚筝兴致勃勃的脸上,又不自觉把剩下的话咽回去。   马车稳稳地停在府门口。   楚唯从马车上下来,阳光照在他刚毅内敛的侧脸上,一切都显得不真实。   面前的楚唯很年轻,和梦中那个沧桑的人完全不一样。楚情眼眶微湿。   下一刻,穿着翠绿色留仙裙的女人被楚唯扶下车,然后楚唯转身抱下一个小姑娘,小姑娘怯生生的,头一直埋在楚唯怀中。   “父亲!”楚筝出声,声音微微颤抖。   楚唯放下怀中的小女孩,摸摸楚筝的头,“好孩子,从今以后,你们就有娘亲了。这是你们的妹妹。”   楚筝张大眼眸,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。   楚唯心中叹息,旁边的女人上前一步,蹲下身轻柔地说:“以后多个人照顾你们,好不好?”然后招手示意身边的姑娘,“她叫姚宛,以后有人陪你们玩了。”   楚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马车旁的两个女人,脑海中一道尖锐的声音叫嚣不已——就是这两个女人,把伪造的父亲通敌叛国的信件藏在她回门的礼物中,致使将军府没落,后来更是霸占她逸王府世子的正妻之位,害死她姐姐,把她从王府逼到太庙又逼到清平庵,最后三尺白绫结束她的性命……   姚宛慢慢从王氏身后出来,抬头,刚露出笑容,就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恶狠狠瞪着她,还没来记得反应,眼睛的主人大哭起来。   “爹爹坏!娘亲不要我们了,你也不要我们了。你还忘了娘亲,想娶别的女人。早知这样,还不如让娘亲把我们姐妹都带走。”   大庭广众之下喧闹很失礼,楚唯大惊,正要呵斥楚情,却看到长女满眼泪水,心中一软,转身又看到身边一大一小不知所措的母女,左右为难,一甩袖子,直接离开。   楚唯走后,姚宛扑进王氏怀中。   王氏皱眉。   自己的女儿从来不小家子气,怎么今天……转眸间,看到楚情阴谋得逞的邪笑。   这个孩子,怎么如此诡异?王氏心头一跳,正要说话,管家匆匆而来。   “王夫人,老爷要祭拜夫人,还请王夫人从侧门进府,随小的安置。”   王氏反应过来管家的话,脸色惨白,“这话,可是老爷亲口说的?”   管家低头,不卑不亢,“王夫人若是心有疑虑,可亲自询问老爷。”   楚筝暗忖,父亲心中一直有母亲,每个月初一十五都会在梅屋祭拜母亲,可今日才初十!想到刚才楚情的反应,再看管家的态度,楚筝心中明朗几分。   王氏咬牙,拉起姚宛的手,“走!”   王氏母女的身影逐渐消失,楚情吐出一口浊气。   上一世,她看不清王氏狼子野心,被她几句好话骗得晕头转向,做了不少错事。还好,这次一切都来得及。   楚筝拉拉楚情的衣袖,“妹妹,我们也进去吧。”   楚情猛的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,慌张地看着楚筝。   楚筝疑惑,“妹妹从醒来后,好像大不一样了。”   楚情抓着楚筝的手撒娇,“能有什么不一样的?你是我姐姐,我你妹妹,这里是我们的家。这一点,永远都不会变。”   楚筝细细品味楚情的话,不自觉点头。   细碎明亮的光从门匾上反射过来,楚情抬起手挡住眼睛,“我们也进去吧。”   王氏拉着姚宛站在屋檐下,管家指挥一众老妈子摆置,几乎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才收拾完。王氏心中清楚,这绝不是楚唯的安排。楚唯处事柔和,不会给她下马威。   管家见收拾的差不多,向王氏回禀,“老爷吩咐了,让夫人暂且在竹园安置。”   王氏轻轻一笑,“管家做的很好,妾身少不得在老爷面前美言几句……只是……”   姚宛适时捂着肚子哭起来,“娘亲,这位叔叔欺负人,我饿。”   虽然楚唯没有直接安排这对母女,但看楚唯的举动,这两人日后在府中肯定不容小觑,管家心头一颤,“小的立刻安排厨房……”   “行了。”王氏打断他,从手腕上脱下一只碧绿的手镯,轻轻塞到管家手中,“我们孤儿寡母寄人篱下,以后少不了您的照顾。这个就当是见面礼了。今天宛儿哭闹,只是小孩子不懂事,老爷不会知道的。”   管家眼珠转了转,把手镯塞到袖口中,“夫人有事尽管吩咐。”   姚宛眨眨眼,看向王氏。王氏朝她挤眼睛,又对管家说“这孩子性格腼腆,以后得多和府中的小姐们接触才好。”   管家收了好处,痛快地答应了。 ☆、第二章衷心   楚情一连几晚都睡不安稳,一会儿是大婚夜她的丈夫、逸王府世子苏放掀起她头盖时淡淡的笑意,一会儿是她命中宿敌姚宛掐着她下巴似笑非笑的神情……   很多时候,楚情分不清身处梦境还是现实。有时看着窗棂外的榆钱树,她都会疑惑,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景究竟是怎么回事!   楚筝走进屋,绕过踏雪寻梅的蜀绣屏风,便看到妹妹坐在临窗的软塌上发呆。撑着下巴的手腕上戴着羊脂玉镯,越发显得小人肌肤如雪。   楚情听到动静,朝楚筝挤出一丝笑,“姐姐来了!我这两日精神不济,本想等身体好些去兰苑拜访姐姐的,却不想姐姐提前一步来看我,真是罪过。”   楚筝坐在对面,摩挲着方桌上的粉彩茶具,噗嗤一笑,“你这丫头就会打趣我。我前些日子得了一盆花二乔,巴巴给你送过来。你可是好,居然连口茶都舍不得请我喝。”   楚情连忙说:“这真是我的不是。支溪,上茶。”   支溪端着檀香木方盘,上面摆着一个裂纹瓷器壶,两盘糕点,进门便说:“小小姐今早起来吩咐奴婢收集荷叶上的水露,这才怠慢了大小姐。这些糕点,可是奴婢专门吩咐小厨房做的。”   楚情暗自发笑。   生母杨初阳早逝,杨嬷嬷把楚情姐妹拉扯大,又因府中没有女主人,内院的大小事务都由杨嬷嬷管,杨嬷嬷可谓是半个主子,支溪是杨嬷嬷的孙侄女,虽说是她房中的大丫头,但派头比她这个正经主子还大。   楚筝瞥了眼支溪。   支溪穿了一身粉红色攒花百褶裙,长发用绿色发带束起,好像初春时节新抽出的柳条。再看妹妹一脸病气,楚筝猛的放下茶盏,“你先出去。”   支溪毫无惧色,大大方方离开。   楚情笑着摇头。   楚筝叹息,“不管有多大恩情,她始终是个下人,你……罢了,若是父亲听到这样话,定要说我忘恩负义。”   楚情说:“一个狐假虎威,一个携恩图报,不值得姐姐动气。来尝尝我屋里的嫩芽。”   楚筝心不在焉,“你这样可不行,屋里没有衷心的丫头,迟早要吃亏。”   楚情抿口茶,慢悠悠说道:“我觉得你屋里的柳绿就不错,不如给了我?”   楚筝脑中浮现一张呆滞的脸,摇头,“那丫头愣愣的,哪里懂得服侍人!若不是当年看她们姐妹可怜收进府里……不如把桃红柳绿一起给了你,做你房里的二等丫头,她们姐妹在一起还有个照应。”   楚情嫣然一笑,“好。”   楚筝摇头,“你屋里的丫头真是好福气,遇到你这样和气的主子。换了别人,早就打发出去。”   楚情嘴角微抿,笑容略显苦涩。   当天下午,楚情就见着了桃红和柳绿。   八岁的桃红干瘪瘦小,身上穿着灰布衣服,一张脸脏兮兮的,明显营养不良。比她小一岁的妹妹柳绿更是可怜。   这两个丫头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,跟着她受了不少委屈。后来她嫁到逸王府,不小心被姚宛抓到把柄,柳绿替她顶罪,一张草席卷了残躯扔到乱葬岗……桃红的下场更是……   楚情嗓子有些发紧,端起茶盏,轻轻抿口茶,问道:“你们就是桃红柳绿?”不等姐妹俩回答,楚情又说:“按理来说,我房里的丫头都是要重新赐名的,不过姐姐说你们的名字是父母取的,你们就用自个儿的本名吧。”   桃红和柳绿愣在原地,仓皇跪下谢恩。   楚情大病初愈,此时觉得全身发困,轻轻挥手,“支溪,好好照顾这两个妹妹。”   门帘响动,脚步声越来越远。楚情在窗前发了会儿呆,凉风吹得她头晕。门口依稀传来人声,楚情听得不是很清楚,扬声道:“谁在外边?”   支溪不急不缓进来,朝楚情福了福身子,“回小姐的话,老爷身边的宣衣姑娘派人来传话,老爷传小姐去书房候着。奴婢以为,老爷的书房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,所以就自作主张回绝了。桃红出初来乍到不懂奴婢的苦心,才和奴婢起了争执,不想打扰小姐的休息,请小姐责罚。”   随支溪进来的桃红仍旧穿着灰布衣服,听到支溪的话,张张嘴没有反驳,眼睛里都是水意,显然是受了委屈百口莫辩。   楚情揉揉脑袋,右手伸出,支溪激灵地上前一步扶住。   楚情眼神扫过她,身子不动。   支溪一愣,讪讪然后退一步。退到桃红身边时,不着痕迹地斜了桃红一眼。   桃红瞪着眼睛,不知发生何事。   楚情叹息轻笑,“桃红,以后多跟着支溪学些规矩,免得以后旁人嘲笑我这小小的菊楼养不出人才。”   桃红眨眨眼,对上楚情含笑的双眸,恍恍惚惚地站在楚情身边。楚情这才扶着桃红缓缓往外走。   落后半步的支溪微微皱眉,瞪着楚情的背影站着不动,冷笑不已。   小姐刚才那话,不单是嘲笑她没规矩,更借着这个新来丫头的手打压她。她好歹是这个园子的大丫头,内院多少杂事由她操办,这么多年来她付出的心血何止千万,她就不信小姐离了她能正常过下去! ☆、第三章父女   楚情带着桃红走出园子,拐上抄手游廊。正值午后,阳光斜着照在游廊的地板上,映出游廊顶上镂空的花纹。游廊外遍植芍药,靠着矮墙种了两棵枝丫横斜的槐树。游廊上暗香浮动,幽凉成趣。   现在的将军府是前朝国舅爷金屋藏娇的居所,曾绞纱软稠飞舞,歌舞袅袅,一片旖旎风光。当今大胤的成帝是马背上夺的天下,立国初期,百废待兴,一朝文武百官眼巴巴等着皇帝封赏,楚唯也是得了皇帝的眼才住进这园子,算来也不过是六七年光景。   两人走到楚唯住的清林苑。   桃红一马当先打起湘妃竹帘,楚情抬脚进屋。   楚唯的书房前后开窗。前窗正好能看到垂花门的影壁,后窗则正对着内院的花园。后窗窗下摆着一张梨花木书桌,桌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,旁边则是一出岁寒三友的折屏,折屏后置放着一张小塌,小塌侧方摆着一把琵琶。正对着折屏的墙上挂着一方垂着金黄流苏的宝剑,剑鞘冰凉如水,小小的书房立时多了一丝寒意。   楚情进屋,转眸看到站在前窗下的楚唯。   楚唯身穿一身玄色长袍,腰间佩戴一块白玉,乍一看恍如芝兰玉树。听到动静,楚唯转身。   楚情福身行礼,“爹爹安好。”   看到只到自己腰处的楚情,楚唯笑了笑,“情丫头这两天在做什么?”   楚唯笑得温和,楚情仍觉得他很有距离,抬头,努嘴抱怨,“女儿做什么,爹爹何曾在意过。”   楚唯噎了一下,走到楚情身边,蹲下,抱着她小小的身体,“情丫头可是在怪爹爹?爹爹这两天确实忙了一些,过些时日爹爹就能歇下来,那时天天陪在情丫头身边,可好?”   楚情睁大眼睛。前两天王氏来府,她在大门口让她们失了面子,当时她这个父亲好像很生气呢……   “爹爹说的是真的?我们拉钩。”   童音清脆,楚唯失笑。大手勾上楚情的小手,楚唯愣了一下。   他这个小女儿的手,还真得是很小,在阳光下泛出一层透明的光泽,就好像他经常在手中把玩的白玉……   楚唯一个晃神,对上楚情赤诚的笑脸,随即移开目光,慢慢开口,“爹爹忙的这两天,府中不能没有主人。前两天来家中的王氏,就是以后这府中的女主人,情丫头要像尊重爹爹一样尊重她,情丫头能做到吗?”   楚情抿嘴,面露不愉。   梦里就是这样,父亲不由分说把将军府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。楚情不知道楚唯和王氏到底有怎样的过往,但父亲的确很信任王氏,而且还很纵容,其中的感情甚至让她这个亲生女儿都羡慕。   楚唯微微皱眉,胸口冲上一股闷气,沉声呵斥,“听话。”   他两个女儿,大女儿乖巧懂事,很得他欢心。小女儿虽然俏皮可爱,但因是妻子难产而得,他面对情丫头时总是难以控制情绪。   楚情眼中立刻涌出泪花,小声问:“为什么?”   楚唯闭了闭眼。他好像太着急,把小姑娘吓到了。深吸两口气,楚唯艰难地说:“情丫头还小,好些事情爹爹说不清楚……情丫头听话,只要记住听话,你就还是爹爹的好女儿。”   楚情脸上划过一道水痕,“爹爹为了一个王氏,便不要女儿了?难道我是你捡回来的不成?”   话一出口,楚情有些后悔。她恍惚记起,楚唯是说一不二的大将,在朝中一呼百应,身后从者如云。信件案爆发后,她以逸王妃的身份去看他,他身体藏在阴暗的牢房中,声音哽咽,她仔细听才辨认出他说的话,反反复复只有三个字——“对不起”——往后的很多梦境,她都能在笼罩着黑雾的牢房中看到他颤抖的双肩。   便是有再多的不甘心,也只能化作无奈的叹息。或许他是有苦衷的吧。   楚唯狠狠闭上眼睛,长长叹息。小女儿流泪的样子,和她真的很像。只不过每次她难受时,只是巴巴看着他,眼中含着一汪水,无论如何都流不下来……   “爹爹。”   楚筝站在门口,身后是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粗使丫头。   “妹妹怎么哭了?来和姐姐说说。”   楚情看到楚筝和桃红,迈着小腿扑到楚筝怀里,抽泣道:“姐姐,我的噩梦成真了。爹爹为了把那个女人接进府里,要抛弃我。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……” ☆、第四章掌权   书房。   楚情轻微的哭声回荡其中,楚唯仍蹲在地上,楚筝任由楚情抱着哭诉,一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。   很快,楚唯恢复如初,长身玉立,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。大女儿温婉,小女儿娇嗔,他应该知足的……   “罢了,既然情丫头不愿意,那就算了。为父本来想着筝丫头过两年及笄,若是府中有个女主人,对你们的婚事也有好处……哎……”   楚筝听到自己的名字,眼睛一亮,随即想到怀中的妹妹,欲言又止。   楚情心中咯噔一声,猛然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妥当。虽然她不想王氏进府,但府中没有女主人是万万不能的,与其让别的不知底细的女人进府,还不如选择上一世打过交道的王氏。最起码她可以提前做出应对措施。   打定主意,楚情一抹眼睛,抓着楚筝的袖子,羞赧地说:“姐姐别听爹爹瞎说,小妹才没有破坏姐姐婚事的想法。相反,小妹巴不得姐姐找个好人家嫁了呢。”   饶是楚筝沉稳,听到妹妹拿自己的婚事打趣,也忍不住小脸绯红,偷偷掐了她一把。   楚情好像早知道楚筝的反应,腰身一闪,笑着躲开,一溜烟从竹帘下窜出去。   楚唯看着两个女儿玩笑打闹,愕然不已,到底是孩子,一会儿哭一会儿笑,好像浑然不知愁滋味。   楚筝追着楚情跑出书房,站在门口盯着楚情跑远的背影愣了一会儿,才转身再次走进书房。跟着楚唯走向折屏后,在楚唯的示意下坐在软榻上,柔声问道:“父亲找女儿来,可是为了府中女主人一事?”   楚唯手搭在塌上的檀香木几案上,手指轻敲,“筝丫头觉得,爹爹给王氏一个姨娘的身份如何?”   楚筝大楚情三岁。在楚唯眼中,楚情还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,楚筝作为他的长女,已经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小主人。但这次和以往的中规中矩的商量不同,楚筝听出父亲语气中的讨好。   也许他是担心她也像楚情一般哭闹吧……楚筝微微一笑,“爹爹不必忧心。既然是府中的女主人,给个姨娘的身份也是应该的。只是府中大小事务都是由杨嬷嬷主管,若是王姨娘贸然接手,难免人心浮动,恐生事端。再者杨嬷嬷年岁已高,做事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,不如让我和王姨娘逐渐接过杨嬷嬷身上的差事,让老人家颐养天年。”   楚唯听得连连点头,“甚好。筝丫头果然有长姐风范。”随后,楚唯又说:“前些日子丞相请旨,言道女子持家之紧要。陛下深以为然。特组织以太子太傅为首的文渊阁学士为教席,给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女性小辈授课。筝丫头,你一直乖巧懂事,在外你多提点些情丫头。”   楚筝心中惊异,应了一声“是”。   给女子授课的事情不是没有。很多达官显贵为了家族传承,族中无论男女都会在族学听讲,不过这是有底蕴的家族才能做到的。大胤创立不过十数年,所谓底蕴深厚的家族都在战争中大伤元气,难怪陛下会有创办类似族学的举动。   楚筝沉稳端庄,让楚唯很是满意。楚唯缓缓端起茶盏,撇撇浮在表面的茶叶,放下,漫不经心吩咐,“行了,下去吧。”   走出清林苑,楚情步子越甩越大,好像和人赌气似的。桃红随之加快脚步,偶尔小跑才能跟上她。   楚情气势汹汹冲回菊楼,直接越过中堂跑到后花园,坐在秋千上摇晃,桃红低头站在她身后,大气都不敢喘。   楚情死死握着秋千的缰绳,深吸两口气才将胸口的烦闷压下去。在梦中她遇人不淑,害得父亲姐姐惨死,她大哭大闹甚至惹人讨厌,惶惶恐恐想要避开那些争端,但事实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。王氏照样进府掌权,父亲照样信任王氏而忽视她这个亲生女儿。她不知道怎样劝说父亲,只能干着急。   楚情自个儿生了会儿闷气,转头看到桃红战战兢兢的表情,不由得好笑,“你这丫头,我又没有责骂你,作甚哭丧着脸?”   桃红犹豫了一下,“奴婢不知哪里惹小姐生气,还请小姐恕罪。”   楚情愣了一下,摸摸脸颊,“我生气……表现得这么明显?”   桃红飞快瞥了她一眼,“即使小姐生气,仍是很好看呢。奴婢见过很多愤怒的女子。这些女子大多面目可憎,但小姐完全不一样。好像小姐越生气,人就变得越好看。”   楚情大笑,笑过后就是落寞。好像她那个梦中的夫君也说过类似的话呢。   新婚时二人感情如蜜里调油,赌茶泼墨,弹琴对诗,情浓时那人笑言:卿卿之娇嗔,如牡丹含露,近则夺人心魄,远则害人遐思,真真是一颦一笑皆入画,回眸转首可堪怜。   摇头甩去胡思乱想,楚情指了指桃红,“你以后就是我身边的二等丫头了,再不可做如此打扮。”停顿了一下,继续说:“你先回去和柳绿拾掇一下,然后过来报备,我有事吩咐。” ☆、第五章进学   楚筝从清林苑出来,绕过花园来菊楼讨茶喝。刚进门就听到自己妹妹稚嫩的嗓音,“桃红和柳绿是园子里的二等丫头,吃穿用度都是我的体面。你当一等丫头也有六七年的时间了,若是连这么点道理都不懂,我少不得要向杨嬷嬷讨教规矩。”   跟在楚筝身后的映画挑起竹帘,楚筝笑道:“谁有惹妹妹生气了?我在外头都听见妹妹训人了。”   绕过屏风,楚筝坐在楚情对面。楚情叹息,“屋子里的丫头不懂事,少不得念叨两句。姐姐怎么又到我这小菊楼了?可是有事?”   楚筝拿帕子捂嘴笑,“没事我就不能来了?刚才在清林苑没逮着你,这下我看你往哪里跑。”   楚情瞪大眼睛,“原来姐姐是秋后算账来的,真是了不得。妹妹只是开玩笑,还请姐姐手下留情。”   楚筝垂眼轻笑,余光瞥见跪在地上的支溪时不时拿帕子擦眼睛,心中明了,对桃红和柳绿提点,同时也是警告支溪,说:“你们姐妹俩是从我园子里出去的,以后妹妹就是你们的主子,一定要小心服侍。若是让我知道你们偷奸耍滑,即便妹妹仁慈绕过你们,我也饶不了你们。行了,都下去吧,一屋子人看得我眼晕。”   两人扯了一会儿闲话,楚筝直切主题,提到进学的事。楚情听后沉默片刻,感慨,“果然如此。”   楚筝好奇,“这话说的好像妹妹早就知道会有进学这回事。”   楚情解释,“姐姐还记得我前些日子生病做梦?很不巧,梦中发生的很多事在现实中都逐一兑现。”   楚筝不以为意,“如此说来,妹妹生一场病做一场梦便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,真是可喜可贺。”   楚情定定看着姐姐笑颜如花的面容,不知该喜还是该忧。   姐姐只当她在开玩笑,那就让她这么认为吧。毕竟没有经历过前世今生的人是不会相信这种怪论的。   三天后,楚情两姐妹到皇城后的子衿书院报到。因为女眷出行都是长辈陪同,所以王氏带着姚宛坐在后面的马车上。楚筝知道楚情不待见王氏母女,一路上担心楚情耍小脾气,没想到楚情只字不提王氏母女,只是在车厢中摆弄玉质茶具。   她们出发时天才蒙蒙亮,到了子衿书院时日头已爬上东边的半空。子衿书院设在半山腰,马车上不得山,故而停在山脚下。   楚情悠悠然收起茶具,等姐姐下车后才扶着桃红的手下车,这才发现她们来的并不算早。   山道两侧每隔一丈的距离站着身穿白色长裾的侍女,侍女一手挽花篮,一手撒花,山道正中间停着四马并驾的马车,马匹神骏无杂毛,从车上下来的侍女依次拖着白绸铺曳于地、横举短笛开路、高举华盖或打着明黄蒲扇。人群息壤,隐约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在侍女的围绕下前呼后拥地踩着白绸上山。   楚唯忌奢,将军府向来低调,楚情姐妹也很小见到这种场面,一时看呆了眼。姚宛跟着王氏走到楚情姐妹身后,暗自咂舌,“那是哪家的小姐,好大的气派!”   王氏回答,“普天下除了皇室,哪家敢用明黄色?此等风采非建安长公主莫属。”   等长公主的仪仗队走远,楚情姐妹吩咐车夫回府。王氏腼腆地表示姚宛可以作为陪读跟她们进学,她则随着车夫一道回去。楚筝见楚情没反对,本着与人为善的宗旨,点头答应了。   楚情不想见王氏虚伪的笑,抬脚先走一步,专门挑僻静的小路上山。   桃红一路跟着楚情,担心山道上旁逸斜出的树枝钩挂上楚情的衣服,前前后后忙碌,很快苍白的小脸变得通红。楚情久不运动,也累得够呛,两人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休息。   山中偶尔传来鸟叫,还有模糊的人声,楚情只听到“你是谁家姑娘,不如跟小爷回去吃香的喝辣的”这样的话,声音是男子处于变声期才有的嘶哑,想来是哪家纨绔子弟在调戏娘家女子。   楚情摇头轻笑,拉着桃红想躲开,又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,“你们好大的胆子,居然连逸王府都不放在眼中。”   逸王府?   楚情一个激灵。   她梦中的丈夫就是逸王府世子!   桃红只看到楚情翠绿的衣衫在眼前闪过,自家小姐已经冲到树枝的缝隙间,急惶惶大喊,“小姐小心。”   楚情抓着树枝,居高临下看着断壁下的小矮坡上的几个人。   三个手执折扇的白衣少年呈半圆形,围着一个对襟襦裙的少女,少女正前面的少年挑起她的下巴,听到桃红的声音,四人齐齐抬头朝楚情的方向望去。   距离隔得有点远,楚情喊话,“妹妹刚让我请世子过来,怎么一个人就跑到这等偏僻的地方,还交了这么多朋友?风雅见不到妹妹都急疯了。”   风雅是逸王世子身边最得脸的随侍,他的话就是世子的话。几个少年对视一眼,匆匆离去。   少女抬手放在额头远眺,随后缓缓走到矮坡下,仰头眯着眼睛打量出言相助的女孩。楚情看清少女的相貌,不由得愣了一下。   桃红顾忌新做的裙子,小心翼翼走到楚情身边,却看到楚情脸色苍白,小声提醒,“小姐?”   楚情惊醒,扭头就跑,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。   桃红不明所以,站在楚情刚才站的地方,向下看:矮坡下只有一个少女,薄薄的刘海覆盖前额,眼睛清凉如水,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,好像画中人一般。看得时间长了,不由得失神。她家的两位小姐算是美貌,但在这少女面前就显得一般。桃红正要出言称赞,却听到小姐气急败坏的声音,“你这死丫头,还不快给我滚过来!” ☆、第六章糖糖   楚情大步流星直奔山道,桃红气喘吁吁跟在后面,“小姐慢些,当心踩到新做的裙子……”   看到楚筝等人的身影,楚情才镇定几分,慢条斯理地教训桃红:“往后见到陌生人,一定要小心谨慎。便如今天这件事,若不是你惊慌失措大吼大叫,也不至于失了礼数。不过念在你是初犯,我就不同你计较了。反正你记清楚,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知晓,若教旁人知道了,我也保不住你。”   桃红不明所以。她做什么事情失了礼数,分明失态的是小姐……虽然心中疑惑,桃红仍是愣愣地福身赔罪,“奴婢知错。”   楚情神情微敛,加快步伐追到楚筝身后。楚筝瞥见楚情,小声问:“刚才去什么地方了?我们得快些,不然会误了时辰。”   楚情嘀咕两句,楚筝也没听清,几人沉默着走到书院门口,便看到门口立着书写有“子衿”二字的石碑。   从大门走进,入目是一片空旷的院子,院子四周栽种着柳树,院中央是一口水缸,水缸中浮着两朵睡莲。   几人出现时,一个撑着四骨纸伞、背上挂着褡裢的青衣小童从角门走出。走到几人面前,小童收起纸伞,从褡裢里掏出三块木牌,低头捧到额前,“请贵人随小人而行。”   姚宛率先伸手,楚情瞪了她一眼,“将军府只有两位小姐,你奉上三块木牌是何意?”   小童一愣,惊讶地看了眼楚情,慢悠悠说道:“这是贵府的吩咐。”   日上中天,门口陆续出现刚爬上山的家眷,同样身着青衣的小童依次从角门走出。楚筝不着痕迹走到楚情身前,“前行带路。”   楚情手指握拳,屈肘,掩于袖中,随几人从角门对侧的垂花门走进内院。   内院的主屋坐北朝南,难得是二层建筑,碧瓦飞檐,气势恢宏。抬头看去,有几道倚栏而立的身影……   楚情暗道不好。   书院大儒飞鸿先生看重知行合一品行兼备,刚才她们几人的反应便是最初的考核。她方才过于惊骇,居然连这个都忘了。   小童低眉敛目,把几人领到主屋门口,“小人只能走到这里,请三位小姐进屋。”   桃红、楚筝身边的映画以及随行的奴仆随小童安置行礼。   楚情三人进屋,发现屋内的布置远比外面看得大。右侧窗牖旁是通往二楼的楼梯,往左依次是风花雪月四扇门。   楚筝看了看手中写着“明风”的木牌,低声告诫楚情,“这是书院,不是将军府,切不可使小性子。”   楚情“嗯”了一声,拿出自己的木牌,上书“凉月”二字,而姚宛的木牌则写着“清雪”。   楚筝又道:“这便是分组。爹爹说,这是按照年龄分段,你年龄最小,所以才拿着凉月的木牌,可不要生气。”   楚情哭笑不得,“又不是小孩子了,这点道理还是懂的。”   姚宛适时出声,“情妹妹确实很懂事很聪明的。”   楚情扯扯嘴角,不搭话,径直低头朝“凉月”走去,却被一道人影拦住。本以为是偶然,楚情左右躲闪,却被那人实实在在拦住,楚情怒斥,“让开。”抬头,又看到那张明媚得让万紫千红都失色的脸,霎时,楚情脸色雪白。   来人轻笑,“姐姐说风雅寻我,我怎么不记得今天哥哥会来书院,莫不是姐姐欺我年幼?”   楚情深吸两口气,动动嘴找会自己的声音,“刚才我听到逸王府的名号……我只是想帮你,并非有意欺骗。”余光瞥见姚宛和楚筝本已走到门前,又齐齐看向她,楚情心口狂跳,一股热血冲上脑门,抓住来人的手,“既然来了,不如一起进去吧。”   门后是一片月季花坛,中间隆起的小道很窄,只容得一人独行,楚情脚步飞快,那人本就比楚情低半头,此时要小跑才能跟上。两人都穿着襦裙,裙摆翻飞,拂过花朵,打落一路花瓣。   走过小道,两人进入凉亭。楚情想甩开那人的手,却被她死死抓着。楚情瞪眼,那人说:“姐姐对我避之唯恐不及,难道知道我是谁?”   楚情表情僵硬,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掰开,粗声道:“不知道。”   那人忽的松手,笑道:“我是逸王府的郡主苏怡,大家都叫我糖糖。我还以为以前得罪过姐姐,所以才得姐姐嫌弃。既然我们是初次见面,不如做个朋友吧。”   苏怡!糖糖……   果然是她!   看着苏怡因运动而面如朝霞的脸,脸上那抹羞赧的笑,楚情后背出了一层冷汗。   逸王府唯一的群主便是苏怡,出生时得了“红颜祸水”的批命。她在姚宛的怂恿下经常拿这件事挤兑这个美貌的郡主。后来成帝驾崩,因膝下只有建安长公主一女,便把帝位传给逸王府世子苏放,次子承袭王位,世人才知,花容月貌的郡主是个颠倒阴阳的主儿,不是苏怡,而是苏宜。   以女子身份长大的苏宜,顶着一张俊脸,做的事却百无禁忌,传说每天从后门抬出去的少年尸体都有十几具——这些是传闻,楚情真正和苏宜打交道,还是她小产后被姚宛陷害,去太庙诵经的那段时间。   太庙里都是和尚,主持便把她安排到山脚下的木屋里。彼时楚唯已被腰斩于菜市场,嫁到丞相府做宗妇的姐姐也被休弃,将军府彻底落魄,她身边只有桃红一人,冬寒夏暑都要她二人经营。   木屋残破,每到雷雨天都会发水灾,那时她百病缠身,桃红无法,只得进山寻草药,她离了桃红无法生活,桃红前脚走,她后脚追去,却在山中迷路,看到昏迷在山坳的苏宜。苏宜长发覆面,右臂齐断,断臂就在他身边,玄色深衣上布满干涸的血迹,脚脖子以奇怪的角度向上翘起……   那时的楚情经历生死剧变,早已了无生意,活着也不过是因为姚宛一句嘲弄——你做了那么多错事,死真是太便宜你了——她想的很简单,既然活着就是为了赎罪,不如多救一个人。运气好他能活,运气不好,她便替他收尸。   哪知她刚靠近苏宜,苏宜左手一动,一道寒光朝她脸上扑来,若不是她闪的快,定然性命不保。楚情一抹脸,沾了一手血。   背靠山坳躺着的苏怡这才抬起头,露出雌雄莫辩的脸,笑容温和,道歉,“对不住,手滑了。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夫人,真是有缘。”   楚情清晰地看到他额头上的冷汗,苍白的嘴唇,凉薄讥诮的眼神,顿时如坠寒冰地狱。 ☆、第七章罚站   “姐姐?姐姐?”   楚情回神。面前这个小姑娘和记忆中倔强冷漠的男人重合在一起,楚情忍不住发抖,“你,你别杀我。”   苏宜惊讶,“姐姐真会说笑,我只是想和姐姐做个朋友,怎么会杀你?”   楚情摸摸发凉的胳膊,干笑,“是吗?做朋友好,挺好的。”   盛夏日头太盛,楚情一再受到惊吓,此时觉得身体发虚,只想快些摆脱苏宜,“我身体不舒服,先走一步。”   当晚,楚情稍微有些发热,请了两天病假,错过了先生在三味堂的训话。楚情姐妹住在同一所院子,楚筝转达先生以“好好学习,恪守本分”为主题的训话,又把凉月其他姑娘的信息告诉楚情。   楚情意味索然。   如果真的有前世今生,梦中她早就经历一次,学院的生活除了乏味还是乏味,不过嫁人后的生活更是无聊,相对而言,在学院的时间相对清闲。   差不多用了十天的时间,楚情才养好身体。刚走进学堂,楚情一眼看到三四个小姑娘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话,其中一个黄衣服的姑娘正对着楚情,尖叫一声,“病秧子来了,快闪开,别让她把病气染过来。”   楚情停了一下,认出那姑娘是王御史家的嫡次女,想到她远嫁云南的结局,轻轻一笑,坐到最后排。   楚情坐下后,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软皮书,暗自寻思先生讲课的进度。她所在的组年龄都小,但却是官宦人家的女儿,因此除了普通的女戒女则,还会讲一些启蒙课程,楚情现在拿的正是论语。   不一会儿女先生进来,女孩子们纷纷落座。女先生远远地从窗口看到有个浅绿色衣裙的女孩安静地看书,心中满意,待看到那人是个生面孔,便猜到楚情的身份,想到其他先生对她的评价,反而觉得楚情做作,点名,“最后那排的,站到外面去。”   针落可闻。   楚情撇撇嘴角,放下书,朝先生行礼,安静地走到学堂外,笔直站着。   姑娘们年龄小,又都在乎名声,女先生发话,都像鸵鸟一样缩着脖子,唯有坐在第一排的苏宜好奇看向门外。   女先生一把火烧到苏宜身上,“你看什么?”   苏宜起身回话,“我和这位姐姐一见如故。常言道有难同当,先生罚她,是不是应该连同我一起罚?”   竟有人上赶着挨罚?   饶是害怕女先生,剩下的女孩纷纷抬头看着苏宜。   苏宜笑得欢快,“你看,其他姐妹都用眼神支持我呢。”   女先生眼神不善,挥手,“去去去,今天别出现在我眼前。”   楚情抬头看蓝天白云,掐着手指头算放假的日子,猛地听到一道声音,“姐姐,小妹我来陪你了。”   楚情吓了一跳,“谁要你来陪?”随即偷看学堂里女先生板正的脸,问:“你怎么出来了?”   苏宜努着嘴,眨巴眼,“你猜!”   楚情升起几分戒备,“我不知道。”   苏宜咧嘴笑,“在里面呆着很无聊呀,什么子曰子曰的,听着就心烦。反正已经出来了,要不去别处玩玩?你来的晚,这后山很多地方肯定没看过,要不咱们趁这个机会去看看?”   苏宜一脸俏皮,楚情被说得心动,“能行吗?”   上一世被先生讨厌,楚情下了不少功夫在学业上,最后也不过得了个尚可的评价,倒是可怜她青春年少无忧无虑的岁月了。   苏宜一把拉住她,“跟我走。”   三味堂靠山而建,翻过围栏便是月季花丛,苏宜没经过花丛中的小路,而是绕着花丛向山下跑去。   楚情被苏宜拽着小跑,就好像那天她拉着他跑过花丛一般,花香袭人,她忽然觉得她对苏宜的惧怕来得很没有道理。不过是一个男扮女装的小孩,犯不着她上纲上线得防范。   楚情没有再多想,跟着苏宜跑到后山的树林。光线透过树叶撒下斑驳的光点,周围连鸟叫声都没有,楚情觉察树林过于安静,动动手指,“苏……糖……嗯,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?”   “好戏还未开始,怎么能回去?”   苏宜回头一笑,笑容中有说不出的古怪,楚情心头一跳,趁苏宜转身之际,猛的甩开他的手,“我不玩了,先走一步。”   苏宜不防,竟真被她挣开,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。楚情有些慌张,一时不查他脸上浮出的浅笑。   树林有些大,楚情慌张地寻找出路,不免想到上一世和苏宜相处的画面,下意识摸摸光洁的脸颊,安慰自己,那些都还未发生,她和那个孩子又无恩怨,她实在无需害怕……   想到恩怨二字,楚情又想起关于他的另一个传言。   凡是被当做女孩养大的男孩子,都很忌讳被人提起这段过去。前世她不止一次在老虎屁股上拔毛,不过因为她世子夫人的身份幸免于难。苏放也感慨,他这个弟弟过于敏感,某个世家夫人带着小儿子去白马寺上香,说到长于妇人之手时提到他,不想被他知道,他竟不管不顾冲到那人家中,当着父母的面把孩子摔死……   那可是个睚眦必报冷酷无情的人。   熟悉的战栗席卷全身。她不小心看到苏宜被人调戏,如果她不出声,他应该会把那三个人处理了吧,而亲眼目睹他的狼狈,他又会怎么对付她?   楚情站在风声萧飒的林中,无奈的闭了闭眼,“不玩了,我不认得路,出来吧。”   风声更甚,楚情冷哼一声,“既然想对付我,却又躲躲藏藏,真乃鼠辈。”   一声大笑响彻林间。   “好个侠肝义胆的将门虎女!你不是很喜欢路见不平?我倒要看看谁能对你拔刀相助!”   清脆的声音在林间回荡,楚情握紧拳头,全身紧绷,看着从阴影中走出的三道阴影。仍是白衣折扇的装扮,却不是那天遇到的人。   把他的遭遇加诸于她身上?   楚情瞳孔搜索,暗自探入袖中,摸索一番。 ☆、第八章难测   楚情大病初愈,桃红担心她抗不了饿,帮她准备了些糕点,还有些银裸子……   几人逼近。和一贯的登徒子不一样,三人面无表情,不像调戏,更像是谋财害命。三人越来接近,楚情步步后退,距离七步的距离,楚情忽地挥手,撒出糕点,大喝“看药!”   三人愣了一下,楚情掉头就跑。很快,背心被人抓住,脚下一顿,被人绊倒,楚情反手拔下发髻中的簪子,朝头顶那人刺去,手腕却被人固定在头顶,不知有几只手撕扯她的衣物,楚情惊慌下手脚乱舞,尖叫不已,却毫无用处……   她倒是不怕就此失去名节,只是重生一世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做,狼子野心的王氏母女,岌岌可危的将军府,还有一直保护她的姐姐。若是失了名节,很多事情都变得艰难,那她重生的意义又在哪里……   蓦地,楚情突然生出一股蛮力,抓着头顶那人的胳膊仰身,就着他脖子大口咬下去撕扯,生生扯下一块皮来。那人大叫一声,一手捂着脖子,一手顺势甩了楚情一巴掌。另二人都因这变故愣了一下,看上趴在地上的女孩。   楚情左脸肿大,嘴角流血,头发凌乱,眼睛里偶尔闪过血丝,好像深山老林里失去幼崽的母狼,凶狠的让几人生出几分怯意。   “反正我今日活不了了,就算弄不死你们,也要让残了。我死以后,一定会变成厉鬼,天天缠着你们,哪怕你们死了,也要让你们做我的小鬼。”楚情嘶吼着,五指变爪,扑向其中一人的眼睛。   这哪是个女孩,分明是疯子。   几人先是躲闪,继而一左一右钳制住她,楚情扭身反踢,膝盖却被一物击中,跪在地上。受制于人,楚情仰天大叫,声音撕裂,喷出一口血,晕倒在地。   苏宜从林间走出,神色复杂的盯着地上的楚情。他只是想吓唬她,好像玩过头了。不过,谁让她刚才笑话他是鼠辈,给她点教训是应该的。只是看着她可怜的样子,他又有些不忍。这该死的不忍……   林萧偷偷看了眼神色不定的主子,低声嘟囔,“小人听说,某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哪怕和外男说句话都会被关在祠堂反省,这小姑娘遇到这事,真是……”   苏宜抿抿嘴,满脸嫌弃,“会出人命?”   林萧长叹,“这是必然的。自古女子视名节大于生命。”   苏宜抿更不耐烦,“行了,我知道了,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。”   楚情一会儿热,一会儿冷,脑子很痛,但意识却很清醒。   她隐隐约约想起一件事。   她遇到受伤的苏宜后没几天,她和桃红都被抓到一处不见光的地方,桃红天天被施以一种叫“披麻戴孝”的酷刑,而她则一边照顾受伤发烧的桃红,一边听犯人在酷刑折磨下的惨叫。   她不知道坚持了多长时间,终于见到一个一身黑衣右边袖子空荡荡的男人,她看不清他的面容,只记得他声音很好听,完全和恶魔二字不沾边。她求他:她活着本就为赎罪,不管有怎样的际遇都是罪有应当,只是不要连累无辜的人就好。他好像笑了一下,就随手把她们放了。   她知道姚宛恨她,肯定不会让她好过,作为苏放手中最锐利的一把刀、最忠实的一条狗,他替姚宛做些事很正常,她除了生出害怕他的心,并没有怪罪他,相反,她隐隐有些可怜他,或者说,她是觉得自己很可怜,所以能看到任何人身上的可怜之处。   两人又回到木屋,只是桃红的身体大不如从前,她为了照顾桃红,反而坚强起来。   就这么不好不坏过了些日子,她竟遇到流氓。   自她从太庙移居到小木屋,有不少山林中的匪徒打她的主意,都被她小心躲过去,后来她毁容,打她主意的人少了很多。   但这次遇到的流氓却十分棘手。她一心求死,只是放心不下桃红,狠下心和流氓拼命,也是咬了那家伙的脖子,看到他脖颈下有个蝴蝶型的胎记。后来她知道反抗无用,打算咬舌自尽,那个人又出现救了自己……   楚情动动手,睁开眼睛,最先看到红着眼睛的桃红,扯动嘴角安慰她,“我没事。”   桃红手一抖,药碗砸在地上,下一刻,跪在地上哭泣,“都是奴婢不好,害的小姐受苦。小姐,你罚奴婢吧。”   楚情连抬手的劲儿都没有,只能苦笑,“丫头,先扶我坐起来。”   桃红笨手笨脚地扶着楚情坐起来,在楚情的指挥下在身后垫上一个枕头——桃红真的不会伺候人,但却是个忠心的实诚人。   “给我说说这两天的情况。”   桃红再次跪在床榻边,“小姐,你还是责罚奴婢吧。”   楚情扶额,有气无力地教训她,“桃红,你是我最仰仗的丫头,遇事儿了不能只想着受罚,而是应该替主子分忧。”若是支溪在,肯定早就帮她处理好了。只是那丫头野心太大,她既要用,也得防着。   桃红低头寻思片刻,再抬头时脸上多了一抹坚毅,“小姐先休息,奴婢去去就来。”   楚情点头。桃红轻声离开,帮她关好门。很快,桃红端着一盅补汤进来,“小姐,奴婢在厨房见着映画姑娘,她告诉奴婢,大小姐已经知道小姐受伤的事,正写信给大人去逸王府讨公道。”   “什么?”这样光明正大地讨公道,她名声不要了?   桃红继续说:“小郡主把小姐送回来时,小姐昏迷不醒。虽说小姐逃课不对,但却是郡主拉着小姐出去的。还因为救郡主受了伤,所以大小姐给小姐讨公道是占着理的,小姐千万不能因一时心软放过这件事,不然不知情的人以为将军府怕了他逸王府……”   桃红唠唠叨叨说了一堆,楚情才理清楚事情脉络。   她昏迷后是被苏宜送回来的。苏宜很干脆地承认是她怂恿楚情出去逃课。两人跑到树林,苏宜脚滑,摔到山坡下,楚情急忙拉他,和他一起滚下去。两人都有受伤,只是楚情受伤严重……   楚情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。如果她那时没看错,在林中遇到的那个人,脖子上好像也有个蝴蝶型的胎记。这分明是同一个人,面容之所以不同,只是化妆略做遮掩罢了。   两世,苏宜都想找人坏自己名节,却都在最后放过她。   苏宜,他到底想怎样? ☆、第九章立威   书院每隔十天休息两天。十天中楚情只露过一面,剩下的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,到了休假那天,仍是病歪歪的,走路都打飘。楚筝忧心不已,本想把桃红和映画留下,被楚情坚决拒接——在学院呆了这些日子,她都不知道王氏在府中过得如何。不管怎样,她都要回去看看。   马车停在侧门门口。   王氏站在婢女和老妈子中间,看到楚情姐妹,笑着迎上去,“大人前几日叮嘱妾身一定要早早地迎接两位小姐,可算让妾身等着了。今儿天热,一会儿回去喝碗酸梅汤降降火。这酸梅汤可是时下最流行的消暑圣品,听说还是从宫里传出来的。”   楚筝在映画的搀扶下款款进门,任由王氏唠叨,楚情跟在旁边,笑了一下,“姚宛姐姐在后面的马车中,姨娘再多等等吧,别跟着我们姐妹了。”   王氏走也不是停也不是,楚筝出言解围,“姚宛妹妹和丞相家的小姐交情很深,道别的时间长了些,劳烦姨娘多等些时间。”   楚情冷哼一声,提起裙子大步进门,同时甩下一句话,“和这种人多说什么?”   一群人浩浩荡荡进府,王氏擦擦额头的汗,身边一直低眉敛目的张婆子偷偷说:“现在府中一半的权力在姨娘手中,姨娘切不可赌一时之气,惹得大人生气。”   王氏叹息,“我辛辛苦苦操劳,不过想他们父女好过,说这些有什么意思。”   张婆子赔笑,“时日长了大人自会知道姨娘心善。只是这情小姐的性子未免过于骄纵任性,过几年恐怕亲事上会有困难。”   王氏轻轻摇头,“情小姐天真纯朴,天然去雕饰,你休得胡言。”   张婆子心领神会,朝身后的粗使丫头使眼色,当下就有人把这一幕添油加醋传播出去。   楚情领着桃红一路走回菊楼,桃红神色坎坷,楚情弹她脑门,“小脑瓜子想什么呢?”   桃红咧嘴,“不管怎么说,王姨娘都是长辈,小姐刚回来就给她难堪,会不会得罪人?”   楚情哼笑,“我是这府中正经的主子,而她不过是个姨娘,我会害怕得罪她?”   菊楼近在眼前,楚情眼睛一转,“不过你提醒得对,按照她七窍玲珑的心思,恐怕刚才的事已经传开了。”   “啊?”桃红惊慌。   菊楼前的支溪带着奴仆迎上来,楚情站在原地,摸摸下巴,“这样也好,省的她们闲着没事做。”   桃红还没想明白“她们”是谁,就被支溪挤到一旁。   刚进屋,支溪就伺候楚情换下外罩衫,打散头发,奉上净手的铜盆,端上漱口的茶水……一连串动作看得桃红眼花缭乱。果然是长时间在小姐身边伺候的人,做起事情真是有条不紊。   楚情很快收拾妥当,坐在窗下的软榻上,捧着酸梅汤抿了一小口,问:“我不在的这些日子,你们过得可好?”   支溪委屈,“小姐不在的日子里,那王氏真当自己是府里的主子,居然把手伸到菊楼里,甚至连菊楼的厨房供应都管上一管。”   楚情慢悠悠喝完酸梅汤,又捻起一块儿蜜饯,“王氏暂管府里的事务,是父亲当着我和姐姐的面儿亲口吩咐的。杨嬷嬷管事的时间不短了,有事你去请教她。如今我和姐姐学业繁重,不想为这等俗事劳心费力。”   支溪本想说王氏收买管家,多次和庄子上的掌柜会面,甚至在一些原本她们捞油水的岗位上换上自己的人,哄着楚情为她们做主……但见楚情爱理不理的模样,一番话在嘴边打了个圈又咽回去,“奴婢知晓了。”   吃过午饭,楚情靠在大迎枕上休息片刻,惦记着这几日拉下的功课,便吩咐支溪从自己带回来的软布包里拿出论语,去兰苑看望楚筝。   兰苑外传来一阵琴声,想来是楚筝午睡初醒信手而弹。楚情循着琴声穿过庭院,步上游廊,看到凉亭中身穿青衣的楚筝。楚筝身后的映画看到来人,低头说了句话。楚筝站起身,起身迎面而来,“你身体才好,有事吩咐一句就行,怎么巴巴地跑了过来?”   楚情握着她的手笑道:“担心功课不好被罚,只能找姐姐求教。”   说话间,奴仆已经收好琴,端上蜜饯瓜果花茶。   楚情感慨,“姐姐这里的丫头真懂事。”   楚筝见支溪跟在她身后,捏她的鼻子,“又想要我的丫头,不是刚给你桃红柳绿?难道用的不合心?”   “那两丫头丫头甚好。”楚情赶紧说:“不说这些了,我有事请教姐姐。”然后挥手,身边的丫头都退到凉亭外。   楚筝捂嘴扑哧一笑,“你这般小心,莫不是怕功课不好被人笑话?其实功课不打紧。只是你缺了不少课,书院里的姑娘都说你是病秧子。这才真的麻烦。”   “无妨。过些时日我的名声还会更坏。”楚情浑不在意。   楚情当她玩笑,“真是胡闹,姑娘家哪有不在意名声的。后日你陪着我去明风堂走走,陪建安长公主说说话,那些谣言自然烟消云散。建安长公主虽是公主之身,但在书院这些日子事事躬亲,温和知礼,使人如遇春风。在她面前,你有话直说,不用害怕。”   楚情暗笑。过几年建安长公行使监国之权,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怎么会好说话?她这个姐姐也真是天真。不过建安长公主褪去皇室身份,也只是个十二岁的丫头,和姐姐一样,过两年就要及笄了……   楚筝不懂妹妹为何一会儿笑,一会儿惆怅,只觉得小丫头少见多怪。稍过片刻,楚筝想起一件事,吩咐,“姚宛妹妹和丞相家的小姐商量九月份办个赏菊宴。京中谁人不知你住的地方是菊楼,你一定要提前准备一番。对了,赏菊宴时千万小心,别往水边凑,当心落水,不管什么时候身后都要跟着丫头,若是再做出滚下山坡的事,我一定和爹爹说明,让你好好待在家修生养性。”   楚情懒洋洋的面容有一丝变化,“这件事你和爹爹说了?”   “嗯。还有一件事,明天逸王府的当家夫人带着小郡主上门玩耍,其中不乏有赔罪的意思,你好好招待人家。听说这位夫人相貌美艳,很得宠,你千万不能失了规矩。”   “当家夫人?真是怪哉,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抬举低贱之人当管事?”   “楚情!”楚筝怒喝。   楚情悻悻然闭嘴,戳手指,“看来明天要让王氏出风头了。杨嬷嬷呀,你要是再不争气,我可没法帮你了。”随即想到那个喜欢笑的家伙,楚情脸色一变,弱弱地问,“姐姐,我明天能再病一场吗?” ☆、第十章探病   次日,楚情起个大早,在后花园悠闲散步,实则焦灼不安地想办法。她不想见苏宜,又不能用装病的法子。绕湖走了半圈,模模糊糊看到一前一后两个急匆匆奔跑的人影,人影追赶拉扯,估计是哪个院子的丫头起了争执。楚情不想揪扯到断不清的公案里,脚步一错,躲到湖边的山石后隐去身形。   随着两人走近,声音愈加清晰。   一人说:“宛儿,娘亲也是没有办法,你且忍耐一些时日。将军府家大业大,总会有我们母女二人的容身之处。娘亲好不容易劝说大人派你进书院,你不瞅着这个机会多结些善缘,如何对得起娘亲的苦心?”   姚宛略带哭腔,“我不管,我想回皖南,在这里我就是个多余的人。我在府中在书院受尽冷遇,还不如在皖南来的快活。”   “你还小,不懂家世的重要性……”   “你胡说,分明就是你爱慕楚大人,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贴身的小衣上绣着楚大人的名字……”   一声清脆的巴掌。   “娘亲,你……”   楚情小心隐藏自己气息,心思百转,最后却有些慨叹。   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,她被姐姐抚养长大。但楚筝只是个比她大三岁的小丫头,对她总有照顾不周的时候,且楚唯长时间不在府中,她内心深处十分渴望来自长辈的关怀。所以王氏一出现,楚情就黏在她身后,也和姚宛成为好朋友。姚宛跟在她身边,身份地位水涨船高,众人又避她锋芒,对姚宛多持有客气恭敬的态度,而姚宛的温婉又反衬出她的任性刁蛮……   这一世她从最开始就摆明和王氏势不两立的态度,又正逢杨嬷嬷和王氏争权之际,王氏便失去她这个助力。原来没有她,那对母女会过的这么惨哪。   想到自己亲手把狼崽子喂大,又纵容狼崽子咬了自己,还咬了自己一家人,楚情不免怒火中烧。湖边那两人已经走远,楚情仍是忿恨,不想踏上她们刚踩过的石块,转身攀着陡峭的石头往上爬。   后花园主体是引护城河活水建了一个湖,湖上是精致的亭台水榭,湖周围则是从千里之外运来的山石垒建的假山,山势依稀可见巍峨,暗合“云无心以出岫”之说,故而这一湖一山一亭名曰眠云轩。   楚情忍着手掌磨破的疼痛爬到半山上,隐约可见竹园稀疏的竹子,往近处看,看到桃红领着一群人慢慢走来。最左侧的是楚筝,楚筝身边是一位衣衫华美腰佩香囊的妇人,妇人右手牵着一个梳着双垂髻的小女孩。   想都不用想,那女孩是苏宜。   楚情开始头大,知道躲不过,只能找下山的路。   从山上下来的楚情正好和楚筝等人遇上,此时楚情衣衫凌乱,头上的簪子也掉了两根,头发从耳边落下……   几人的表情都很丰富。   楚情瞪了桃红一眼。不是告诉你对我的行踪保密?   桃红缩缩脖子,低下头认错。大小姐带着客人拜访,主人却不在,这样是很失礼的。作为奴婢,她只是把主子的利益放在首位而把自身的安危置于度外。她不觉得她有错。但认错的姿态还是要摆出来的。   楚情读懂桃红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,握着拳头大步朝几人走去。   楚筝都想把这个冒失的妹妹重新关进闺房打造一番,此刻却只能无力干笑,“让夫人见笑了。”说着,拉着楚情的手往身后一拽。   楚情僵了一下,迅速调整表情,朝来人微笑,“见过夫人,夫人万福金安。”   苏宜在妇人之前开口说话:“前几日在书院的时候就约定登高远望,没想到你居然在家偷练功夫,不行,我回去也要在假山上爬一爬。”   楚情满脸通红,飞快瞪了苏宜一下,又恢复鸵鸟状。同时感到全身无力。分明是在她的地盘,身边有她的亲人,她居然害怕苏宜。   夫人轻言慢语,“我昨儿还见到王张氏家的丫头。那丫头提到你这孩子时满脸可惜,感慨你身子骨不好。现在看到你这么活泼,想来是那段时间在书院不习惯。”   楚情低眉敛目,笑道:“夫人说的是。我去学堂时,几乎所有人都不认识我,只有漓漓一下子认出我,还提醒周围的姑娘们莫要染了我的病气。漓漓对我这般照顾,我至今日都很感动呢。”   楚筝微微皱眉。她只知道那天楚情逃课,还不知有这些波折。   夫人好似没听出楚情的抱怨,仍是轻言慢语,“既然在一块儿读书,就是缘分。现在当个手帕交,以后就是闺中密友。”   楚情点头,“夫人说的是。”   王御史家的那丫头背后说她闲话,她总要反驳一二,但想到她最后远嫁的结局,她又实在没必要和她计较太多。   太阳升高,楚筝领着美妇人去凉亭赏花,临走前吩咐楚情好好招待客人。楚情不耐烦地应下。楚筝无奈,“之前在书院时不是还和小群主有逃课之谊,怎么这么现在见到她如此不耐烦?乖乖带着你的小姐妹玩耍,若是让我知道你作妖,少不得罚你抄书。”   楚情两眼泪汪汪,伸出胳膊抓住楚筝的手,“姐姐舍得吗?”   楚筝瞪眼。九岁的孩子仍带点婴儿肥,偏巧楚情的一双眼睛生的很好,黑溜溜的好像会说话。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,倒像是她做错了。   美妇人轻笑,“你们姐妹感情倒是极好。”   虽然不愿,楚情仍是带着苏宜绕着湖走向自己的院子。苏宜跟在身后,言笑晏晏,“你家的花园建的不错,尤其是那棵树,伸出的枝丫能把一座亭子遮盖住。”   楚情顺势看去。果然看到延伸到湖边的石山上斜长着一棵老松,松树枝丫横斜,阴影投在水中。楚情心念一动,朝湖边走近。   忽听得身后一声尖叫,楚情后背被砸中,身体不受控制向前倒。那一瞬间,她只能惊慌失措地张大眼睛,看着地上尖耸的石块越来越近,心跳几乎停止,就在碰地的瞬间,身体被人撞飞,“哗啦”一声,凉意从四面八方涌来。   有人惊呼,“不好啦,郡主和情小姐落水了。” ☆、第十一章相救   身体在水中浮沉,楚情手脚不受控制地划拨,却什么都抓不住,习惯性地张嘴呼吸,没有空气,只有冰凉的水灌到身体里,意识渐渐模糊,身体一点点往下沉……   这种感觉很熟悉。上一世她最终被三尺白绫挂在清平庵的寮房中,也是身体里的空气慢慢被抽空,眼前出现斑驳的过往。只是上一世她死在严冬,而这次将要死在盛夏的水中,故而看到水面上七彩斑斓的霞光,还有披着霞光游弋而来的天人。   好像做梦一般,有只手搂住她的腰,带她在水中移动……   “喂,醒醒!”   肚子被人猛烈撞击,楚情“哇”的一声吐水,努力睁开眼睛,看到湿淋淋的苏宜,以及他身后熟悉的假山。   原来不是梦。   “你……”楚情刚要说话,苏宜屈膝又在她肚子上一击,楚情再次吐水。   苏宜说:“刚才有个丫头从山上掉下来,正好砸中你,地上都是石头,你要是被她压在地上,即使保住性命,也肯定毁容。所以还是落水比较好。”   楚情想起落水前的一幕幕,又想起水中披着霞光而来的天人,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几分,微微抬手,不着痕迹地抓住他的袖子,声音干涩而温柔:“这么说来,我还得谢谢你救我一命?”   苏宜笑了笑,额前的碎发贴在脸颊上,眼珠显得格外幽深,莹白的皮肤好像会发光。   他身后的湖光山色变得很遥远,她眼中只剩下他鲜明的容颜。楚情看傻了眼,听到苏宜叫她的名字才回神。撇头,小手按着心口,暗道:活了两世,居然因为一副皮相慌神,只能说苏宜长相过于出色,尽管她忌惮他,仍是被吸引。   楚情借着苏宜的力道坐起身来,看到楚筝和美妇人从九曲回廊上匆匆而来,又闭上眼靠在苏宜肩膀上,“虽然你现在还很弱小,但也是值得依靠的。剩下的就交给你了。”不知是不是错觉,她话音一落,苏宜身体僵了一下。   楚筝远远地见两个小姑娘坐在岸边,考虑到两人的名声,指挥粗使婆子把两人抱回菊楼,又吩咐映画和桃红请大夫,找王氏和杨嬷嬷来菊楼主事。   感受到人的体温,楚情心头一松,突然想到苏宜女扮男装的事,急忙从粗使婆子怀中挣扎起来,“我要和郡主在一块,把她带回我的寝室。”   楚筝跟在身边,“胡闹。”   楚情刚从水中捞出,脸色发白,可怜兮兮地哀求,“姐姐,求你了。我要和小郡主在一块。”   美妇人叹息,“患难见真情,就从了情丫头。”   有人说情,楚筝只能同意。   粗使婆子把两人放在床榻上,放下绸帐,楚情松了一口气,转眼就看到神情莫名的苏宜。   他男扮女装的事情,肯定不想别人知道。楚情正想如何圆场,苏宜突然说:“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别人抵足而眠,姐姐,你觉得该如何补偿我的第一次?”   两人躺在同一个长枕上,楚情微微侧头,便能看到他衣领下皓白的脖颈,好像精雕细琢的美玉。   楚情本想说“她也是第一次和外人抵足而眠”,但话出口就变得轻浮,“既然这是你的第一次,不如直接以身相许?”   果然,苏宜脸色一沉。   楚情咳嗽一声,“其实,我的意思是……”   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苏宜声音低沉,楚情听出里面的阴鸷,竟一时无法回答。   “在树林里看到我被人调戏,你出言相助,但看清我的面容后,又匆匆逃离。那时你就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吧。”   楚情脑中划过一句话: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……   绸帐围起的床榻过于狭小,楚情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见,苏宜抓起她安放在两侧的手,嗤笑,“瞧这小手湿乎乎的,担心我会杀你?”   楚情动动干涸的喉咙,“我……”   桃红在绸帐外说:“小姐,换身衣服。”   以前还嫌桃红不会办事,现在发现桃红也有可取之处。楚情一咕噜起身,掀起绸帐,呼吸一口新鲜空气,“速速过来。”   身后一声冷哼。   楚情哀叹,明明是个比她小几个月的小屁孩儿,但她还是怕他。   “把衣服拿进来,我帮郡主换。”   桃红不知所措,楚情怒斥,“愣着做什么,下去!”   楚筝在外室调查事情经过、等候大夫,听到楚情的怒喝,转进屏风后的寝室,“可是身子不舒服?”   “没有。”楚情闷闷地回复,手从绸帐下接过衣服,低眉顺眼地对苏宜说:“先把湿衣服换了……嗯,我在外面等着。”   苏宜深深看着楚情,半晌轻笑,“你怎么这么好玩?”如愿以偿看到楚情红脸,又道:“如果我和你说,是我弹出一颗珍珠让那丫头从山上掉下来,你有何感想?”   楚情愣了一下,怔怔地看着眉清目秀的苏宜,确实他不是开玩笑,忽地明白他又耍自己,就像上次在树林安排人吓唬她一样……楚情愤怒,脖子耳尖都是红的,又有些潜藏的不知名的悲伤,“为什么?”   苏宜从她手上取过深衣,抖开,解开衣襟,漫不经心又理所应当,“我就是喜欢看你出糗。”   这人还真喜欢玩弄人心哪……   楚情眼睛湿了一圈,握紧的拳头蠢蠢欲动,咬牙切齿一番,又无力地垂下肩膀,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   苏宜三两下脱下湿的外套,换上干净的深衣,在楚情下巴摸了摸,“快让那丫头帮你换衣服,不然真要感冒了。我听说,你身体不太好,这可不行……”   楚情忍了又忍,扶额,“小郡主,我错了,真的,以后我看到你,一定退避三舍……你有什么想问的,我一定知无不言。”   苏宜不置可否,帮她掀起绸帐,“丫头,伺候你家小姐更衣。”   楚情在桃红的帮助下在屏风后换好衣服,看着绸帐垂下的拔步床犹豫不已,就听到屏风外的映画说:“禀夫人小姐,大夫来了。”   楚情无法,只能钻进床榻上。刚爬进去,就看到沉思的苏宜。苏宜听到动静,转眸,似笑非笑看着她。   眉目如画,冰肌玉骨,楚情又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声。 ☆、第十二章矛盾   王氏在竹园的书房对账,听到门口婆子的声音“这大热天的,姑娘怎么来了?”接着,一个带着热气的身体扑倒她怀里,“娘亲……”天气热,姚宛的衣裳湿了一半。   王氏微微皱眉,“谁跟在姑娘身边?”   姚宛把头埋进她怀中,使劲摇头,王氏又叹又笑,“这孩子。”随意挥挥手退下。   丫头们退下,王氏摸摸姚宛头顶的发髻,“这是怎么了?和娘亲说说。”尽管刚有争吵,但母女怎会真的记仇,王氏最担心的莫过于姚宛受了委屈。   姚宛微微哆嗦。   王氏察觉出异样,用手指抬起她的头,看到她脸色清白,瞳孔涣散,脱口而出,“你怎么了?”   姚宛满眼含泪,一直不说话,王氏动动嘴,正想进一步询问,便听到守在门口的婆子说:“主子,情小姐和来府里玩耍的小郡主落水了,大小姐正派人请大夫,杨嬷嬷请主子过去撑场子。”   姚宛猛的哭出声来,泪水好似决堤的河水,一倾而下。   王氏压下心中不好的预感,抓起姚宛的手往外走,姚宛剧烈反抗,像小猫一般呜咽,“不要……”   王氏猜测姚宛的异常可能和那两人落水有关,心中着急,只能忍着性子轻声说:“好孩子,娘亲就算再无能,也还能护得了你,别怕。”   姚宛哭声更大,含糊地说:“娘亲……对不起……”   院子里,张婆子着急地跺脚,见到杨嬷嬷昂着头从垂花门走来,陪着笑迎上去,“老姐姐怎么来了,姨娘马上就收拾好,真是劳烦老姐姐来迎接了。”   杨嬷嬷冷哼一声,眼神带刺,“我若不过来,难道让外人欺负这府中的主子不成?”   张婆子暗骂杨嬷嬷不识好歹,笑容却不变,“老姐姐真会说笑。”   这时,书房的竹帘打起,杨嬷嬷看到王氏穿着暗红色攒花百枝裙,拉着姚宛缓缓走出,不知情的还真要以为这两人是大户人家的主子,心中冷笑,行礼也很敷衍,“见过姨娘。方才有丫头禀报,小郡主和情小姐双双落水,导致二人落水的罪魁祸首正是我那不争气孙侄女。老身不才,把那丫头教坏了,可丫头却顶嘴说是姚宛小姐怂恿她这么做的。不知若是大小姐听到这番话,是相信刚进府的姨娘,还是相信相伴多年的老身?”   姚宛骇得一直往王氏身后躲,王氏轻轻一笑,“杨嬷嬷真会说笑。妾身自进府,唯恐照顾不好府中的两位小姐,宛儿深得我心,怎会做出不知轻重的事?今儿嬷嬷把这天大的罪名按到宛儿身上,说不准明天就有传言是杨嬷嬷见不惯妾身,故意做出栽赃陷害的事……哎,人言可畏,还请嬷嬷慎言。”   杨嬷嬷深深看着王氏,“姨娘果真好算计。”   王氏眸光微闪,笑容可掬,“彼此彼此。”   两拨人脸上带笑,心思各异地朝菊楼走去。   菊楼寝室,床榻边内侧绸帐放下,大夫收起脉枕,挽起袖子提笔写下药方,朝几案旁的妇人拱手,“两位小姐状况接近,均无大碍,只是受凉于身子骨不利,小人开了些热药,按时服用就可。”   美妇人肤若凝脂,眼皮都未抬,“知道了。”   等大夫小厮离去后,为避嫌站在屏风后的楚筝走出,向美妇人福身,“多谢夫人援手。”   美妇人颌首,“无妨。”   映画从外屋快速进来,禀报,“杨嬷嬷,王姨娘,姚宛姑娘等在外头。”   “嗯。”楚筝应了声,和美妇人转到外屋。   床帐内的楚情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,最后才松了口气,“那老大夫连着摸了我两次脉,你确定他不会乱说话?”   苏宜无聊地掰手指,眼神从她身上飘过,抿抿嘴,半晌才道:“我该走了,书院再见。”   一道身影飘过,床榻上只剩下发呆的楚情。   她换好衣服后,苏宜就变得怪怪的,但到底是哪里怪,她一时还真说不出来。   桃红端着热腾腾的姜汤,掀起绸帐,:“小姐,厨房刚送来驱寒的药,要趁热喝才好。”说完,抬头看到端坐在床上的小姐,长发及腰,腰约尺素,不由得晃眼,她家小姐,真是越来越好看呢。   楚情皱眉,“愣着作甚?还不端上来?”   喝完姜汤,桃红收拾东西,听到楚情自言自语,“一个人总是欺负你,但又总在最后关头放手,他到底想什么呢?”   桃红动作顿了下,仔细看楚情脸色,楚情呆呆的,陷在自己的思绪中。桃红张张嘴,却不知说什么好。她只是个愚笨的丫头,突然走了狗屎运跟在小姐身边。今天若是支溪姐姐在,肯定能帮上小姐……   楚筝要处理家务,美妇人在外室等候,见到苏宜脚步生风走出来,不由多看了他一眼,冷清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,“你今天很高兴?”   苏宜轻快的步子慢了几分,冷声说:“回府。”   上马车的瞬间,苏宜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养的一只小奶猫。那猫小小嫩嫩的,他心中欢喜,经常抱在怀里捏她的耳朵,看到她缩着脖子拧脑袋就觉得无比开心……楚情敢怒不敢言的样子,真的很像那只傻乎乎的猫。   只是他年龄小,和宠物相处不知轻重,小奶猫又刚出生,很快就被他欺负得奄奄一息。   那只猫死去后,他惋惜了很久。   苏宜心情倏地有些沉重。   美妇人发现苏宜上车动作略有凝滞,“看来小郡主真的很喜欢将军府呢。”   苏宜利索爬上车,放下帘子,“不要揣测我的心意。”   美妇人一惊,低头不再多言。 ☆、第十三章嫌隙   楚情只是受了惊吓着了凉,休息一晚又能活蹦乱跳。早起桃红伺候楚情梳洗时,楚筝带着熬好的补汤看望她。   楚情今天穿一身紫色襦裙,粉色发带束发,小耳朵上挂着一对翡翠玉兔耳坠,从镜中看到姐姐,扭身跑过去,抓住楚筝的手,“姐姐今天起得真早。”   楚筝任由她抓着走到软榻上,笑道:“昨天还像个落汤鸡一般可怜兮兮的,今天就成了上蹦下跳的毛猴子。果然是可怜不得的。”   楚情趁机撒娇,“不管哪副模样,姐姐都怜惜我。”   两人说笑的功夫,桃红带着小丫头摆上早点。楚情帮楚筝夹了一个螃蟹小饺儿,卖弄道:“桃红虽然看着呆呆的,但做饭的手艺很不错。这小饺儿在我这儿独一份,别的地方可吃不到。”   楚筝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,安静咬了一口小饺儿,顿觉口齿留香,看了眼垂眼站在一边伺候主子用饭的桃红。   楚情小口喝着玫瑰粥,见楚筝时不时看向她,吩咐桃红,“把你擅长做的螃蟹小饺儿,松仁粽子糖,还有那个梅花豆腐都送一份去兰苑。我这姐姐最会精打细算,不单要吃着,还惦记着带走。”   楚筝忍不住回嘴,“吃顿饭都没个清闲。不过这吃食肯定是要带走的。从去年冬,桃红就开始收集花瓣,这些好东西还真是只能在妹妹这儿能吃到。”   一顿饭吃完,楚筝终于进入主题,“昨天你落水的事儿我知道了。虽然支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冤枉的,但这丫头心大,我实在不敢让她继续留在你身边,罚她去厨房烧火。不过王氏是个会做人的,求情让她留在院子里当个扫院子的丫头。我如果继续罚支溪,势必开罪杨嬷嬷,中了王氏的奸计。只能应了她。妹妹不会怪姐姐无能吧。”   楚情闻言一愣。   抬头看看楚筝,又撇头看着窗外榆钱树下扫地的丫头,慢慢说道:“支溪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丫头,便是做王氏房里的管事丫头也是值得的,如今却只能在我手里做个粗使丫头,真是可惜了。”   楚筝眉头一跳,“妹妹的意思是……”   “既然王氏想做好人,不如让她把这个好人做到底。”楚情忽的莞尔一笑,“不如姐姐让映画传支溪进来,问问那丫头的想法再做决定?”   楚筝缓缓点头,心中想的惊骇。她这个妹妹性子跳脱,偶尔精明一两次。便如这次,让自己身边的映画传话,无非是想借她的手把支溪安排到王氏身边。王氏杨嬷嬷和自己在府中的权力已成割据之势,楚情如此行事,难道也想分一杯羹?   楚情想的很简单,把支溪放在王氏身边,一来让王氏有所顾忌,预防王氏耍手段,二来也能积攒些人情。   支溪低眉敛目随映画进来,行礼,头也不敢抬,倒是比之前更懂规矩。楚情说出把她放在王氏身边的打算,支溪赶紧跪下谢恩。   楚筝在一旁看着,一言不发,待楚情安排妥当后,找了个借口告辞。   走出菊楼,楚筝意味深长地问身侧的映画,“你说我这个妹妹,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?”   映画想了想,轻声回复:“奴婢观小小姐行事和从前大不相同,约莫是担心小姐来年及笄嫁人后无所依凭,所以急着培养自己的势力。”   “是吗?”   映画摸不准楚筝喜怒,欠身行礼,“奴婢妄自猜测,冒犯小小姐,小姐恕罪。”   楚筝眯了眯眼,想起王氏初来那天也是艳阳高照,小丫头高深莫测地说“她们是姐妹,要互相关照”的话,不由得怔然。   她可以随手关照楚情,毕竟楚情是她唯一的妹妹。但如果楚情要从她手中夺走自保的力量,她能坐以待毙吗?人情善变,楚筝觉得心酸又心寒。   楚情等人要在下午回书院。姚宛和楚情大照面,便向楚情道谢。楚情知道这是王氏的吩咐,冷哼一声上车。姚宛黑着脸跟在后面上车。   楚筝早已坐在车中等候,车外发生的一切了然于胸。看到强忍着怒意的姚宛和得意洋洋的妹妹,楚筝心思一动,把姚宛拉到自己身边。   楚情念及前世被姚宛坑害的事,本想提醒楚筝,但又想到楚筝好面子的秉性,只是移开目光,一路听着楚筝嘘寒问暖和姚宛娇娇嫩嫩的对答。   就在忍无可忍之际,终于行到山下,楚情不和两人打招呼,掀起帘子窜出去,提起裙摆往山上跑。桃红本坐在马车外,见自己的小姐撒疯,只能随她甩开步子往山上跑。   楚筝暗道不好。她好像和姚宛过于亲近,而把楚情伤害了。   姚宛泫然若泣,“可是情妹妹不喜欢我,害的与姐姐生分?妹妹真是罪过了。”   楚筝只能安慰她,“无事。情丫头就是这种说风便是雨的性子,过两天就没事了。”   姚宛忧心不已,“希望如此。”   楚情爬到半山腰,气息不够,只能停下歇息,却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声音,“跑这么快,我几乎都追不上。”   来人竟是苏宜。   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楚情升起十二分戒备。   苏宜从袖中掏出手帕擦汗,“不是说过书院见,一转眼就把我的话忘了。不过本小姐心胸宽广,不和你计较。”   楚情恶寒。明明是一个大老爷们,居然一脸正经地自称“本姑娘”!   苏宜三两步走到楚情身侧,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姑娘,咧嘴一笑,“姐姐,所有人都认为咱们是共患难的手帕交,你摆出这幅生分的样子,真让小妹伤心哪。”   楚情沉默。她自认说不过他,打不过他,手段更比不过他,既然惹不起,她还躲不起吗?于是施施然转身,继续往山上走,竟是把苏宜大大方方得忽视了。   苏宜愣了一下,追上,“难不成小妹说了什么得罪姐姐?还请姐姐明示。小妹虽然贵为郡主,但身边一直没有能说真心话的人,好不容易和姐姐相识,却让姐姐误会,这是小妹的不是。不过到底为何惹得姐姐生气,还请姐姐明示。”   楚情被吵得心烦,突然有种把一切都说破的冲动。 ☆、第十四章飞鸿先生   冲动是魔鬼,楚情停下脚步,看着笑吟吟的苏宜,最终只是抿抿嘴,甩手而去。她不愿意得罪他,也不想惹他注意。   苏宜眯眼愣了半天,笑着摇头一路跟在楚情身后。楚情只当不知,直到走到小院门口,才质问苏宜:“我的院子,好像没邀请你进来。”   苏宜对她的敌意毫无察觉,“我向先生申请和你同住一个院子。先生原本不答应,后来考虑到我们的生死之谊,便欣然同意。”   楚情不信,“是吗?难道先生不怕你我狼狈为奸,联手把书院闹得天翻地覆?”   苏宜含笑,对狼狈为奸一词大为赞赏,“看来姐姐也觉得我们相配,真是明智哪!”   霞光染遍西山,山风悠然穿行,带起二人的衣带,少年容貌皎皎,神情狡狡,楚情不知该作何反应。身后响起轻盈的脚步声,楚情暗自握拳,手心的刺疼逼得她回神。   一个青衫青年自院中缓步而来,停在二人七步远的地方,双手交叠放在额头,弯腰行礼,“清雅见过小郡主,情小姐。”腰间悬着的碧绿美玉随他动作落在衣摆上,上面隐约有几个字。   清雅面容清秀,风采翩然,虽说是个下人,也沾染不少桃花。楚情前世跟着世子苏放便听到不少风流债。   见到故人,楚情兴致乏乏,颌首,打算离开。经过苏宜身边时,嘴抽地挑衅,“还说什么生死之谊?分明是世子出手。”说完就有些后悔。不待他反应,脚步打滑,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小院。   次日楚情起了个大早,梳洗一番,用完早饭,出门就看到比邻而居的苏宜等候在柴门前。   “我早就等候姐姐了。没想到姐姐如此惫懒。今天四个学堂的学生们齐聚文渊阁,由飞鸿先生亲自讲授茶道,要是去晚了肯定被罚。”苏宜亲密无间挽着楚情的胳膊,嘟着嘴抱怨。   楚情汗毛倒立,下意识推开他,又害怕遭他戏弄,只得忍住不适,一路被他拖到文渊阁。   文渊阁人头拥挤,脂粉飘香,苏宜打了几个喷嚏,拉着楚情走到无人的窗边。楚情本要嘲笑他,看到窗外景色,不由得愣了愣。   文渊阁建在书院最高峰无涯峰,站在窗边远眺,群山连绵,山脉后一条泛着白光的银带蜿蜒而行。在壮阔的景色面前,楚情觉得个人的悲伤忧愤都显得不足为道,一时竟忘了她身边的苏宜。   “目之所及,便是天下。”   楚情听到这话,不由屏息,侧目而视。   苏宜挑眉,倚在栏边,嘴角挑起,“姐姐如此惊诧,难道以为妹妹胸中毫无丘壑?”   楚情摇头,“不,小郡主心中尽是丘壑。”   一阵爽朗的笑声。   两人齐齐转身。   只见先前眉飞色舞的女学生们都整整齐齐站成两排,最前面是一长髯老者。老者面目祥和,笑言,“你们两个是谁家的娃子,竟然忘了上课时间?”   这人便是飞鸿先生。   苏宜行礼,“学生逸王府苏宜拜见先生。方才见山河壮美,不由得感慨,故而怠慢先生,请先生责罚。”   楚情随着苏宜行礼,并未说话。   飞鸿先生不曾深究,挪步向二楼走去,“圣上占领帝都第三天便登上无涯峰,身边除了常年近身跟随的几位将军,便只有老朽一人。当时圣上垂问,何以得江山千年?老朽当时作答,唯学问二字。圣上大赞学海无涯,当即亲口许诺要在此处建学院,这文渊阁的名字,也是圣上钦赐的。”   不想子衿书院的成立还有这段过往,众人听得仔细,又听到飞鸿先生说:“楚将军是开国大将第一人,他的子女更应该发扬他的风格,楚情小姐以为如何?”便纷纷扭头看向她。   楚情听到“常年跟随的几位将军”不由揣测除了父亲外还有那位将军,冷不防被点名,一时无法回神。   有片刻的冷寂。   楚情迷茫地看看四周,对上飞鸿先生打量的眼神,飞快地低下头。刚才……先生问了什么?   这幅样子在众人眼中,无异于楚情心怀鬼胎无法作答,众女都出生官宦人家,脑中补全了各式各样的阴毒故事,又纷纷用眼神交流。姚宛站在人群中,冷笑一声,掏出手帕抹眼泪,无形中证实了那些故事的真实性。   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,楚筝从人群中踱步而出,“楚唯将军长女楚筝谢过先生盛赞。回先生话,我辈虽是女流之辈,但一日不敢忘父亲志向,尊国尊君,死而后已。”   飞鸿先生上楼梯的脚步一顿,他身后的女学生都停下来,“楚唯有你这个女儿,倒也不亏。”说完,视线在楚情身上,停留几秒,又率领众人上去。   楚情停在最后,一抹额头上的汗,松了一口气。   飞鸿先生是当代大儒,备受尊敬。他的问题回答不上来不要紧,在他面前失礼可是会受人耻笑。还好有楚筝帮她解围。   楚筝故意落后两步,悄声说:“别怕,万事有我。”   楚情点头。   楚筝温和地笑了笑,心中无比雀跃。楚情还是那个楚情,懦弱胆小的,虚张声势的,需要她保护的。希望她之前的猜测都是错的,那样她才能和妹妹和睦相处。   苏宜跟着楚情落在最后,见两人说完悄悄话,楚筝先走一步,才拉着楚情,“姐姐不是很懂诡辩之道?怎么见到飞鸿先生就成哑巴了?难不倒飞鸿先生是你的克星?”   “莫要胡说。”楚情义正言辞,“先生乃我尊敬之人,岂能容你诟病?”   苏宜被唬了一跳,“我不过是句玩笑话……姐姐终于生我气了?不容易啊……”   楚情扶额,毛着胆子拽住苏宜跟上众人的步伐,“小郡主,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深入谈谈了。”   上一世她出尽风头,除了一个名声什么都没得到,这一次她不想要虚无缥缈的东西,只想安安心心固守本分的生活,但也不能让有心人破坏。   苏宜眼睛一转,激动不已,“求之不得。等这节课后,我一定和姐姐好好交流。”   两人商定好,楚情放下心,认真听飞鸿先生讲课。 ☆、第十五章关门弟子   学院一共不到三十个女学生,全部围着飞鸿先生坐定。飞鸿先生摆出茶具,演示一遍后,目光扫视一圈,问:“楚情小姐,可知茶道六君子为何?”   楚情屏息凝视,规矩地回答:“分别为茶桶,茶则,茶漏,茶夹,茶匙,茶针。”   飞鸿先生又问,“你可知何为君子?”   楚情愣了愣。今天飞鸿先生待所有人都很随和,唯独一直提问她问题,难道其中有何蹊跷不成?当下不敢疏忽,“君子如玉,当无暇也。”   飞鸿先生点头,“你知君子如玉,想必知晓孝悌之义,不如给大家一道讲讲。”   楚情脸颊发烧,飞快看了眼飞鸿先生,飞鸿先生目光炯炯,好似责备,楚情只觉得莫名其妙。女学生的视线再次落在楚情身上,楚情知道,这次若不能全身而退,她的名声算是毁了。当下沉住气,起身朗声说:“孝悌指尊敬父母,兄友弟恭。先生既问我君子一词,必然知道古人曾言君子欺之以方,不知先生有何见解?”   公开质问先生,一片哗然。   “放肆!”声音不大,气势很足。   楚情定睛一看,发现不少老熟人,尽管脸庞稚嫩了些。刚才喊话的便是丞相长女胡青苗,她旁边坐着目光闪烁不定的姚宛。当下环视一周,只见王漓等人幸灾乐祸,楚筝忧心不已,苏宜趣味盎然,长公主面无表情……   楚情从座中走出,鞠躬,姿态不急不缓,声音如泉水击石,“学生无状。方才先生连问学生问题,学生只能知无不言,只是学问在于边学边问,因此向先生请教。”   飞鸿先生注意到女学生的视线,始觉他对楚情过于苛刻,心中后悔,又被楚情责问,一时下不了台,但在看到楚情风度翩然地走出座位时眼前一亮,欣然道:“小丫头不必担心,天道循环报应不爽,只要俯仰不愧天地,自有其因果。”顿了顿又问:“小丫头便不怕我生气吗?”   楚情被问住了,愣愣地回答,“我这样想,便这样问,先生为何生气?”   看好戏的苏宜晃了下神。原来他一直逗弄的姑娘有这样朴素的价值观,真是……   楚筝能听到轻微的嗤笑声,不由笑着摇头,“我这个妹妹呀,真是单纯可爱的紧。”   飞鸿先生哈哈大笑,“天然去雕饰,行止间自有风骨,楚唯有你这个女儿真是他的福气。”说完又叹息不已。   众女见飞鸿先生一会儿笑,一会儿惆怅,都震惊不已。长公主起身行礼,“先生性情疏狂任性,乃性情中人。能得先生教诲,是我辈荣幸。”   众女附和。   飞鸿先生又说:“楚情小姐,你可愿做我的关门弟子。”   “为何?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先生已经是楚情的先生,何来关门一说?”   飞鸿先生怅然道:“在这书院你们只是得老朽教导一二,若为老朽的关门弟子,老朽定传授毕生所学。老朽虚度七十余载,而今终于碰到一个有慧根的年轻人,真是上天垂怜。”   楚情想了想,慢慢摇头,“学生性情懒散,恐让先生失望。”   飞鸿先生闭上眼,神情疲倦。他少年成名,中年位居高位,老年经历国破家亡,如今只想把一身学识传下去。刚才楚情的质问一下子让他想起年轻时和同窗辩经论法的时光,彼时风华正茂,挥斥方遒,而今白发苍苍,不免失态。收楚情为关门弟子,确实不妥当。   “罢了,你我师徒缘分未到,不能强求。”   余下的时间自由练习。   楚情经常摆弄茶具,对沏茶流程十分熟悉。分茶完毕,楚情撑着下巴看周围人的动静。   楚筝和长公主而坐,姚宛和胡青苗在一起,王漓和其他几人聚在一块。有人的地方就会拉帮结派,而像自己这样先前迟到又不善于经营人际的,只能独坐。转眸,忽的看到身侧目光灼灼的苏宜,楚情惊了惊。   苏宜学着楚情的样子撑起下巴,“我原来以为姐姐害怕飞鸿先生,不想竟能在先生面前侃侃而谈,还义正言辞地拒绝当先生的关门弟子。须知圣上提出让飞鸿先生收长公主为徒,都让先生拒绝了。”   楚情暗自感慨。还好她没有野心,若是她真成了飞鸿先生的徒弟,不就超过了长公主?   苏宜拿起茶杯抿了一小口,“听人说你来书院时在马车上摆弄茶具,看来对飞鸿先生很有研究嘛!哎,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大好机会。”   楚情不想和他再废话,拉着他的手低声说:“小郡主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。我知道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,但既然你放过我,必是知道我不会出卖你,以后放过我可好?只要没有你胡搅蛮缠,我就能过的很好。”   “哦?”苏宜眼眸一转,似笑非笑,“你确定?你且说说我的秘密是什么?”   楚情认真看着苏宜,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,手指蘸水写道“乾坤”二字。   苏宜眼眸沉了沉,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   楚情清楚地听出他话中的杀意,终于明白他为何再逗弄她。   她知道他女扮男装的事情并不可怕,重点是他想知道是何人背叛他。而她是楚家二小姐,身份贵重,不能用普通方法让她松口,于是在心理上一再逼迫,让她无力承担。   楚情叹息,“其实我很怕你的,你无须闹出这么多花样……好吧,我说我是在梦中看到的,你相信吗?”   苏宜抬手,一盏茶水洒在几案上的两个字上,“如果不是刚才那番话,我定觉得你在戏耍我。”   终于能取信苏宜,楚情松了一口气。   苏宜又说:“不过你确实是个很好玩的人。真的不考虑做个朋友?”   楚情想说,朋友不是这么交的。现实是她默默地重新沏茶。   被忽略的苏宜兴致大增,“姐姐,你又想使用冷暴力吗?难道你不知道你越这样我越开心吗?”   楚情不可置信,对上苏宜闪着光的双眸,眼前一黑,哀呼,神哪,他不是说的玩的。 ☆、第十六章偏心   “其实我一点都不好玩,真的,放过我吧。”楚情低头哀求。   苏宜低笑两声,朝姚宛的方向看看,诱惑道:“你不想知道为何今日先生一再追问你?”   楚情眨眨眼。她很想知道。   苏宜挨近她,一脸神秘,“我偏不告诉你,问你姐姐去。”   午休时,楚情坎坷不安地寻找楚筝。她不想占据姐姐和朋友交流的时间,但又耐不过心中痒痒。正好楚筝也在找她,拉着她到僻静的地方用饭。   书院伙食简单,楚情吃得很快,楚筝吃得更快,率先开口,“妹妹得飞鸿先生称赞,虽没成为他门下弟子,也实在可喜可贺。”   楚情毫不在意,“姐姐不是也被称赞过吗?”   楚筝说:“先生赞我,只是一句不错,赞你,却是有福,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。”   楚情拿筷子的手一顿,嘴里的食物有点干涉。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,楚筝眼中一闪而过一丝嫉妒,这种被姐姐嫉妒的感觉让她不安,好像她偷了姐姐东西一般。   “妹妹为何这样看着我?难道我说得不对?”   楚情喝水润喉,“不是。我只是在想,为何今日先生要针对我。”  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,楚筝脱口而出,“这当然是父亲吩咐的!”   “什么?”   察觉失言,楚筝咳嗽一声,“这是我昨晚收到父亲飞鸽传书知道的。父亲和先生是好友,刚开学的时候拜托先生多多教育你,重点提到莫让你欺负……二姑娘……”   楚情发愣,心底有股凉气蔓延全身,她想起飞鸿先生称呼她为楚情小姐,而不是楚二小姐。   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,为何我不知道?这个二姑娘是谁?姚宛吗?”   提到姚宛的名字,楚筝有些心虚,抓住楚情的手,“只要你是我的妹妹,我一定会保护你的。”   楚情突然想哭,“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?一起和我说吧。姐姐,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姐姐呀……”   楚筝有些不忍,扯出一丝笑,“没什么,就是你成三姑娘,我叫着不习惯。”   下午上课,楚情心神不宁。楚筝言辞闪烁,飞鸿先生话里话外意有所指,得利最大的人是姚宛……不对,这里面还有别的事。   楚情思前想后,想让苏宜帮她,但害怕惹火上身,于是慎重吩咐桃红写信给柳绿,让柳绿留心府里最近发生的奇怪事。   桃红七天后收到回信。   第一封信是柳绿写的。   柳绿首先表达了对楚情的思念和忠心,然后说到最近府中气氛很压抑,主子们不在府中,杨嬷嬷和王氏谁也不服谁,经常在出账的问题上闹纠纷,支溪总在夜里捂着被角哭。最后写到希望小姐回来。   这封信语言流畅,结构严谨,不像是柳绿那种粗使丫头能写出的东西。楚情心情沉闷,继续看第二封信。   第二封信是支溪的笔迹。   支溪表明自己的忠心,继而提到落水事件的前因后果。   那天她和桃红出去寻找楚情,看到姚宛在假山边徘徊,便询问姚宛,姚宛说看到楚情爬上假山,她便上山寻人。但她注意到身后一直有个人跟着,到了平坦的地方想把人揪出来,没想到被人推下山,正好砸中楚情……   事发后王氏找到她,承诺只要她承担下罪名,王氏能保住她,结果王氏食言……而楚筝不知为何,也选择包庇姚宛。   楚情思前想后,决定找楚筝问清楚事情的经过。   当天下课后,楚情直接去明风学堂的院子找楚筝。学堂的住宿院子结构一样,都以柴门做扉,里面是小小的四合院,正屋是学生的起居室和书房,左右两边是小厮和丫头的住处。楚筝还没回来,守门的小厮把楚情领到起居室便退下——若是不认识或不熟的人,小厮会领到书房。   楚情在房中等了片刻,觉得无聊,随意走动。反正是自家姐姐的房间,她没有顾虑。走到内寝室,看到简陋的床铺收拾得很整齐,几封信随意放在床头,估摸着是父亲写给姐姐的家书,拿起来看了几眼。   楚筝从小聪明伶俐,很得楚唯欢喜。在楚唯的教导下,楚筝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管事。楚情以为是庄子上的琐事,却在心中看到自己的名字。正要细看,一只手把纸张抽出。楚情抬头,看到脸色阴沉的楚筝。   楚情没有动作,也没有解释。虽然乱动别人的东西很失礼,但按照她们姐妹的情分,她不管做什么都是使得的。但楚筝的反应,好像和她想的不一样。   楚筝很快调整表情,温婉一笑,“妹妹怎么来了?”说着把书信交给身边的映画。   楚情“嗯”了一身,顺着楚筝的力道被她拉到外寝室。楚情盯着楚筝略凌乱的发髻问:“姐姐可是有急事?”   楚筝笑了笑,“还不是听说你来了,担心你等的时间长了发脾气吗?”   楚情想了一下,“女子当贞静娴雅,妹妹时常发脾气不好,以后请姐姐监督,我一定改正。”   楚筝意外,惊喜,“我家小妹终于长大了。”   楚情盯着映画,又把视线转向楚筝,开门见山说道:“我觉得上次落水的事情有蹊跷,特来向姐姐询问。”   楚筝捏楚情的脸颊,在她委屈的眼神下,慢慢说道:“我和父亲说过这件事,父亲安排管家调查,支溪亲口承认她为寻你爬上假山,看到山下有个人影,吓了一跳,失足落山。难不成支溪那丫头还有别的说辞?”   楚情垂下眼睑,“父亲可有说什么?”   “没有……他只提了一句家和万事兴。”   楚情冷笑两声,忽的拔高声音,“其实根本不是这样!姐姐你知道的,姚宛怎么可能置身事外。我当时差点死了,父亲便如此偏心?”   “妹妹!”楚筝站起来,神情仓惶,“我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,但肯定有他的原因。他嘱咐我们善待王氏母女,我听着便是,为何你总是和她们作对?”   楚情跟着站起来,针锋相对,声音里尽是悲怆无力,“和她们作对?荒谬。” ☆、第十七章罗生门   金乌西坠,郎风习习,楚情脚步凌乱,急行在山道上,渐渐地小跑起来。   她受尽凌辱重生而来,发誓这一世要保家人平安喜乐。人总是因为一片叶子看不清整片森林。当初她以为是她愚蠢害了全家人性命,而今发现很多事和她想的根本不一样。那她重生的意义又在何处?   小院门口,苏宜手执折扇风度翩翩,看到来人,唰地甩开扇子,捂嘴挑眉,“身后有鬼追着你?头发都散开了。”   两人擦肩而过。   苏宜冷笑,视线落在前方。片刻,楚情在他身后说:“小郡主,那天我落水,差点死了。”   “那又如何?”苏宜不为所动。   “事关我的性命,我必须知道真相。”   “哦?”苏宜眼睛一弯,转身,笑得像只狐狸,“我为什么要帮你?”   “就凭……”楚情深吸一口气,“我现在还能活着站在你面前说话。”   苏宜眸色一沉,合住折扇,转头回屋。   楚情抿抿嘴,稍有犹豫。   苏宜冷酷无情,喜怒不定,跟着他无疑很危险。但她没有办法,除了苏宜她完全没有助力。并且,她现在还不想死,尤其不愿像前世一般不明不白地死去……   明月东升,远山缥缈,虫鸣啾啾,两人并肩坐在书房后的石阶下,一时谁也不说话。   不知不觉,远处的山被夜色笼罩,楚情不想多浪费时间,开口,“我曾听过一个故事。一个游侠带着妻子走到罗生门下被杀害。捕快调查时,目击者之一的行脚僧指出是武士的妻子杀了他,目击者之二的樵夫则说是强盗杀了他。而事实的真相是游侠和强盗在决斗中意外丧生……”   月光照出苏宜侧脸的轮廓,楚情偏头,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,“每个人都会因为自己的利益替自己说话,或者隐瞒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细节。你呢,你扮演什么角色?”   苏宜嘴角弯起,不留余地地嘲讽,“我也在故事中,肯定会为自己说话。你这个问题挺蠢的。”   楚情垂下眼睑。可不是蠢吗?或许她之前应对王氏母女的举措在所有人眼中都愚不可及。   “林萧,楚情小姐的问题你可听清?”  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,楚情愣了一下,转头看苏宜。苏宜起身,随手拍拍衣摆上的虚土,“不是担心我自说自话吗?这个人你尽管放心。”   林萧的样子渐渐清晰。   他长了一张很普通的脸,放在人群中肯定不会让人多看一眼。但楚情就是觉得他很眼熟,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。   林萧被盯得脸红,羞赧地移开头,楚情看清他衣领下的花纹,下意识眯起眼睛,原来是老熟人哪!   苏宜翩然离去,林萧抱拳行礼,“林萧见过楚小姐。”   楚情问,“你知道的很多?”   林萧不答反问,“请问小姐想知道什么?”   没有回答便是默认,楚情点头,“前两天我落水,你家主子承认是他动的手脚,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  林萧回道:“那天早上,王氏和姚小姐在花园中起争执,正好被小姐听到,小姐不想和那两人打照面,于是爬上假山。其实那时已经引起姚小姐的警觉。那两人离开后,姚小姐返回,正好遇到寻人的支溪。支溪一直想给姚小姐一个教训,于是把人哄到山上,争吵中支溪被姚小姐推下山。   后来楚将军调查时,楚大小姐深知楚将军心意,袒护姚小姐,故意瞒去姚小姐推支溪下山一段,只说两人起了争执,支溪不小心滑下山。至于主子……他只是贪玩罢……”   楚情怔怔地站在夜色中,感觉周围的景色离她很遥远,时间久了,不知今夕何夕,有种出离之感。   桃红挑着灯笼前来寻人。   月光如水,楚情的影子投到周围树林里,全身上下泛着一层白光,好像踏月而来的仙人。看到桃红,目光呆滞,偏偏笑得很美,“原来……是你啊……”说完,身体像布片一样落在地上。   楚情晕倒前终于想清楚了。难怪姚宛毫发无损,难怪支溪一直声称自己是被冤枉的,而自己的姐姐又一再隐瞒……   苏宜站在窗前,窗外是那个女孩的身影。林萧悄然出现,“她都知道了。”   苏宜自言自语,“很多时候真相并不美好,但每个人还是执着地追寻。找到又怎样呢?还不如活在别人编织的美梦里……”说着苦笑一声,“如果能永远活在梦中也算,但梦总有清醒的一天,届时该如何自处?”   林萧说:“主子没有做错。”   苏宜抬头,眨眼,“其实,我是真的想毁了她的。凡是阿兄在意的事情,我都想毁了。但那天,我偏偏就停手了。林萧,你说我是不是处于另一个罗生门中?”   有时候看得太清楚很累,林萧眼中略带怜悯,“这不重要。主子只要做好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就好了。”   晚风悠长,吹起两人的长发和衣带。苏宜瘦小的身体夹在夜色和摇曳的烛光中,显得更加瘦弱,林萧动动嘴,最后一言不发。   苏宜眯起眼睛,重复,“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……”   楚情没有彻底失去意识,恍恍惚惚地被桃红搀回到寝室。即便桃红再迟钝,也知道楚情病了。楚情躺下的时候,死死拉着桃红,桃红听清楚情的吩咐,“不要告诉任何人……我不知道该相信谁,你守在旁边,不要走……”   忽的,桃红只觉莫大的悲伤涌上心尖,“小姐……” ☆、第十八章摊牌   刺骨的寒冷……   楚情记得现在是流火七月,但她却冷得忍不住抱住自己。意识从身体抽出,她飘在半空中,看到寺庙佛堂的墙角窝着一个人,那人身穿缁衣,嘴唇发紫,睫毛上都结出一层霜白……   片刻,一众尼姑做完早课,那人和尼姑一起走出课堂。   大雪初晴,启明星悬在头顶,佛堂外的樱花树在雪光的反射下格外清冷。樱花树下站着脸色蜡黄的桃红。   桃红未语泪先流,告诉那人,大小姐死了。   那人神情淡漠,挥手转身,桃红大笑一声,撞死在樱花树上……   鲜血喷溅在软绵绵的雪堆里,尼姑尖叫声此起彼伏,那人仍面无表情,继续走回寮房。   寮房中只她一人,忽的闪过一道黑影,留下双脚晃动的挂在房梁上的她……   楚情深深呼出一口气,抚上眼睛,然后摸索着湿乎乎的指腹,嘴角斜斜勾起。   好久没梦到前世的事,她都快忘了,她曾死的那么惨。   “小姐,你醒了?”桃红听到床帐内的响动,轻轻出声。   “桃红?”楚情不敢置信,忽的眼眶湿润,挣扎着坐起,掀起帷帐,借着烛火微弱的光,抬起桃红的下巴,仔细端详这个丫头。   桃红算不得绝色,更称不上聪明伶俐,但却是陪她走到最后一程的那个人。   “小姐,我按照你的吩咐,没有惊动任何人。”   桃红张着湿漉漉的大眼睛,眼底一片黑青,显然一晚没睡,不过这个样子好像讨主人欢心的小狗。   楚情看着床榻边的铜盆,笑了笑,“好孩子,做的漂亮。”   桃红脸红,羞赧地笑了笑,“明天能回府了,小姐要带哪本书?”   楚情摇头,“我有点累,帮我向先生请假,然后请小郡主来一趟。”   桃红离去后,楚情勉强喝了一碗薏米粥,强打起精神走到书房。   书房外鸟鸣啾啾,楚情趴在窗口,看着上蹦下跳的鸟发呆。   上天仁慈,给她机会重活一世,她便掌握了半步先机。凭借着这半步先机,她改变前世的命运轨迹又有何不可?   苏宜走进书房,一眼看到窗下脸色苍白的女孩。女孩身形单薄,好像随时能随风而去。听到声音,女孩转头,轻笑,“你来了?”   苏宜皱眉。   他第一次清楚地注意到楚情的相貌。惨白的脸,黝黑的眼仁,红的发紫的嘴唇,但一身气度却让他心跳加速。   “外人都说小郡主和楚二小姐同进同出,今天你请假怎么不告诉我,还好我留了个心眼,提前安排林萧打听一番,不然真就丢人了。”   按照苏宜对楚情的理解,她听到这番话后肯定不知所措,然后默默无声地转身离开。或者火冒三丈,但又忍着怒气狠狠瞪着他。   但楚情只是轻笑一声,“所以说,未雨绸缪是个好习惯。”   苏宜闪神,找不到自己的声音。   这是第一次,苏宜和楚情对峙时落于下风。   楚情饶有兴趣欣赏苏宜的窘迫,脸上笑意越来越深。   苏宜马上发现楚情的恶趣味,冷哼一声,掏出折扇甩开,端出风流倜傥的模样,“本郡主风姿英俊,你等凡夫俗子看傻眼也是可以理解的。”   楚情笑着摇头,切入正题,“我记得第一次见你,就看到你被拿扇子的世家子调戏。怎么现在也学他们玩扇子?”   苏宜学着楚情的模样,站在窗下,胳膊肘放在窗台上,撑着下巴,幽幽地说:“我以为男人都是那个样子的。”   楚情眼神一闪,继而又听他说:“现在,还不打算坦白吗?”   为何第一次见他就救他,看清他的容貌后匆匆离去,之后几次都战战兢兢好像和他相识颇深的样子?   “那你呢,为何第一次见我便叫我姐姐?”楚情对上苏宜清亮的眼眸,嫣然一笑,宛如百花盛开,“既然要坦白,你何不拿出诚意呢?”   苏宜愣了一下,随意仰头大笑,因为笑得太仓促,冷不防被自己的口水噎住……   “果然是阿兄看上的人。我都没注意这个细节。”苏宜说:“的确,我一早就注意到你。阿兄每个月习惯查账,我在他书房的账本中发现你的画像,画像上记载着你的信息。”   一道惊雷炸响在耳边,“你说什么?”   郡主的阿兄,不就是世子苏放,她前世的丈夫?   她记得前世和苏放认识是在百花宴之后,原来苏放这么早就注意到她了?楚情不由得毛骨悚然。   苏宜语气冰冷,“阿兄每个账本中都有几幅女孩子的画像,唯独你的画像上有文字记载,可见你在他心中是不同的。这就是我对你好奇的原因。”   楚情半天没回神,看清苏宜脸上毫不掩饰的戾气,才醒悟,“你对他?”   “没错。我讨厌他。凭什么他能以男儿身行走世间,而我要换个身份!”说着,苏宜脸色一变,带着甜蜜蜜的诱惑的笑容,“楚情,那天你落水后替我掩饰身份,是阿兄的吩咐吗?”   跟不上苏宜的节奏,楚情眼神发直,呆愣过后,发觉手心濡湿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“不要试探我。你知道我不是苏放的人。”   苏宜眼神瞬间冰冷,配上他娇美的容貌,楚情感觉她面前是一条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舌。   “没错,我的确从一开就知道你郡主的身份,也知道你男扮女装的事情……”楚情咬咬牙,愤恨地说:“不要朝我施压,还想不想听我把话说完?”   苏宜小声地哼了一下,转头看窗外飞来飞去的鸟,倒是没有继续释放冷气。   楚情说:“昔者庄周梦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蝴蝶,蝴蝶之梦为周与?我也曾做过一个梦,在梦里我经历过现在发生的一切。不知梦里的那个我是梦,还是现在的我是梦?”   从未听过如此诡异的事,向来处变不惊的苏宜愣了,清亮的眼睛里满是不知所措,甚至喜欢说出嘲讽言语的小嘴都微微张开,楚情忽然心情很好,“喂,要不要试试合作?” ☆、第十九章挑唆   很快又是沐休日,楚情三人同乘回府。楚筝有意讨好妹妹,拉着她的手说起小时候的事情。楚情淡淡笑着,不免感慨。每个人都有不完善的地方,她没必要因为一件事就否认她们的姐妹之情。   姚宛双手交叠,听着楚筝唠叨,眼神不离楚筝,很认真地听她们讲话。   下马车时,楚情意外好脾气地没有讽刺姚宛。   楚筝欣慰,“妹妹果然长大了。”   姚宛脸色一暗,牵强地牵起嘴角。   这次沐休日,正好楚唯休息,楚情等人收拾一番去清林苑拜见父亲。   楚情带着桃红到主屋,王氏和楚唯正在食时蔬。不知发生何事,楚情只见王氏匆忙站起来,楚唯强作镇定地咳嗽。   楚情披着个九岁的壳儿,记忆却空长了二十多年,见此情景,暗自后悔刚才应该让父亲的丫头宣衣提前通报一声。   楚唯咳得脸庞有些红,清清嗓子问,“情丫头先一步来了?”   王氏笑眯眯地接话,“情丫头念父心切,急急地就跑来了。大小姐和宛儿反而端庄很多。”   楚唯“嗯”了一声,“情丫头以后要多向姐姐们学习。”   楚情低下头,笑容淡了两分。把姚宛和姐姐相提并论,她配吗?   楚唯知道楚情不情愿,招手,把楚情抱在怀中,“不知不觉情丫头都长这么大了。以后爹爹就不能抱你了。”   楚情不答话。   楚唯自顾自地说:“你们母亲走得早,留下为父一人把你们拉扯大。现在你们终于都懂事了,爹爹很开心呢。”   和在自家的姑娘玩捧杀,楚情忍不住翻白眼,随即又想起姐姐抬举姚宛的缘故,暗道她是不是也应该改变策略?   楚筝和姚宛结伴而来,两人看到楚唯抱着楚情,都愣了一下。   王氏起身招呼两人,楚筝一边应付王氏,一边注意楚情的动静。   楚情知道楚筝好强,扯扯父亲的袖子,低声说:“爹爹,姐姐也要抱,这样才公平。”   小女儿很少撒娇,楚唯感觉这丫头的声音像她母亲喜欢吃的糯米糕,很甜很软,一时失神。楚筝笑着拒绝,“我都十二岁了,不能让爹爹抱。”   楚情吐吐舌头,从楚唯怀中跳下,乖乖地坐在姐姐身边。   楚情姐妹坐在王氏左侧,姚宛坐在右侧,三个姑娘容貌齐整,各有千秋,楚唯看着,眼睛热辣。若是初阳还活着,看到这几个孩子长成这般模样,肯定很高兴。   楚唯的眼神专注而深情,王氏以为他在看她,不免意动,略带哭腔,“大人……”   楚唯产生共鸣,叹息一声,“真是难为你了。”王氏失去丈夫,他失去妻子,同是天涯沦落人,他很多时候都怜惜她。   两个大人暗送秋波之际,楚情姐妹用眼神交流。楚情想的比较多,脸色最难看。楚筝却悄悄看了眼姚宛,待看到姚宛脸上的嫌弃之色,心底咯噔一声。她虽不是很懂,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。   很快,楚唯移开视线,把桌上的时蔬分给三个小孩,专门多给姚宛一盘荔枝,“想当初我和你父亲随陛下征战南北,功勋卓越,陛下都会把最新鲜的时蔬赏赐给有功大将。当时能吃饱饭就不错了,这类时蔬便是陛下都舍不得吃呢……”   楚情姐妹都看向姚宛。姚宛被人注意,说到的人又是她的父亲,心飘得高高的,“我听母亲说,大人和父亲是至交好友。”   王氏突然说:“好了,孩子们好不容易回来,就不说这些过去的事情。宛儿,说说你们在学堂的趣事。”   当初吃时蔬,她故意提起过去的事,用丈夫姚天和楚唯的情谊让楚唯动容,却因楚情出现而泡汤,她不敢让楚唯说太多,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。   姚宛笑了一下,略有些忘形,“这些日子由飞鸿先生授课。先生很喜欢情妹妹,专门提点她孝悌之道,还好意收她为徒弟,可能是妹妹有别的打算,拒绝飞鸿先生的提议。”   姚宛说完,看到几人脸色阴沉,猛然觉得说错话了。   楚筝冷冷看着她,先前的友好一扫而空。   王氏低头皱眉,一言不发,反而楚唯呵呵一笑,摸摸姚宛的头,“宛丫头不错,你教的很活泼。”   楚情犹豫,她是应该直言反驳,还是学着姚宛的做派,掏出手帕抹眼泪,用哀婉的声音说:我把你当成姐姐,你怎么能说一些让人误解我的话?   楚情一直没想好,楚筝出言,“飞鸿先生很看重妹妹,想来也是听到楚家的名号才一再关注她。而且妹妹的沏茶的手艺确实不错。等方便的时候让妹妹给父亲表演一番,省得父亲总是抱怨妹妹愚钝不堪。”   楚唯还是呵呵笑着。他当然不会忘,让飞鸿先生关注楚情是他的手笔。不过听大女儿的意思,好像小女儿受欺负了。虽然他不喜欢小女儿,但她母亲初阳最放心不下的仍是这个丫头。   “我前些日子刚从岭南回来,给你们带了些礼物。一会儿去杨嬷嬷那儿挑挑,看喜欢哪件。姑娘们都长大了,应该好好打扮。”   王氏脸红了红,“都是妾身失职。”内宅的事情由妇人打理,她把这事给忽略了。   楚唯摇头,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给楚情,“这是你母亲留下的,你好好保管。”   楚情摸着,里面好像一块玉佩,或者玉玦。当下道谢,从善如流地放进袖中。   楚筝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,“父亲真是大方。”   楚情听出大女儿的弦外之音,咳嗽一声,脸又红了红,“这个将军府都是你的,我对你也很大方。”   王氏母女脸色各异。楚筝只是嫣然一笑,“父亲又在打趣我。将军府不止是我的,还是父亲的,妹妹的,也是姨娘和姚宛表妹的容身之地。”   楚唯察觉失言,刨开荔枝掩饰失态。吃完荔枝,装作很随意地说:“筝丫头说的极是,既然要给你们一个容身之地,总不能让宛丫头在外漂着。楚家族谱早已遗失,正好趁着修订之际让宛儿入族。” ☆、第二十章礼物   听到姚宛入族的消息,王氏喜形于色,“宛儿,快快谢恩。”   楚筝笑容缥缈,“恭喜妹妹。”   姚宛扯扯嘴角,低头谢恩。   楚情冷眼旁观。她不觉得这是件好事,而且她能感到姚宛并没有表现得那么开心。好像对姚宛来说,成为楚家人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。楚情想起,前世将军府没落,姚宛彻底露出本来面目,直言她恨府里的每一个人。   楚筝把剥好的荔枝放在楚情面前,“怎么直勾勾盯着你宛姐姐,又不是没见过?”   楚情幽幽一叹,“只要想到过两年姐姐出嫁,府中只剩下这么一个姐妹,就觉得惆怅。”   小小年纪强说愁,楚唯摇头失笑,“不知不觉筝丫头都这么大了。过两年出嫁后,府中的庶务该如何是好?”   “爹爹忘了?姨娘一直陪着爹爹呢。”   王氏含笑的眼神掠过楚筝。   楚唯笑着摇头,“谁能一直陪着谁?算了,不说了,你们去找杨嬷嬷。看看爹爹给你们带回来的礼物。”   楚情三人福身行礼,走出主屋,到菊楼找杨嬷嬷。   桃红一早在待客的厢房准备好茶点和消暑汤,三人一边闲聊,一边等杨嬷嬷安排粗使婆子把楚唯带的礼物抬到房间。   楚情是菊楼的主人,为避免气氛尴尬,寻找话题,“宛姐姐入族后,该怎么称呼?”   姚宛摇头,“不知。”   楚筝轻笑:“修订好族谱,很多称呼都得改,我都不知道能不能习惯。”   楚情抿嘴。她只是无意的一句话,怎么好像是为难姚宛一般。于是不再说话。   礼物很快抬全,整整五个大箱子,凌乱地放着风筝,布偶,头面,皮影戏,布料,珠花,团扇……   楚筝随手拿起珠花戴在姚宛头上,“爹爹心粗,不知道女儿家喜欢什么,便看到什么买什么,我猜随行的小厮肯定笑话爹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,什么小玩意都能看在眼里。”   姚宛捡起一柄凤尾花纹的铜镜,举在脸前,看着镜中人,淡淡说道:“当爹爹都是这样,我爹爹也经常给我买小玩意……”   楚情微微心动,“宛姐姐来了这么长时间,都没说过你的事。说来也是我们不够热情,都没关心过你。你爹爹……对你很好?”   姚宛略有犹豫。王氏叮嘱她,她们现在寄人篱下,不要过多提到父亲姚天。   “他是个很好的人,不管对谁都很好。可惜走得早了些。”   楚情多看了她一眼。姚宛说的清淡,但眼中的悲伤之色很浓。又想起在花园她听到姚宛和王氏的争执,楚情福临心至,头脑清醒几分。   姚宛和她父亲感情很好,她不愿王氏入将军府,但娘要嫁人管不了,只能跟着。即便让她丢了姓氏,她都身不由已。所以在这里不管得到什么,她都不如意。   这么一想,姚宛倒是有几分可怜。楚情眨眨眼,转瞬又想,姚宛可怜,于她何干?没有将军府收养,姚宛就是一介丧父孤女,王氏一个内宅夫人,根本不可能护住她。父亲给她一席容身之地,养她教她,即便她有再多的不如意,也该知恩图报。但姚宛却把蜜糖当毒药,把将军府害的七零八落……   楚情冷哼一声,一甩袖子就想离开。   楚筝和姚宛都有些莫名,姚宛直接红了眼睛,“都是我不好。我不该说起一个故去的人。”   楚筝以为楚情嫌晦气,所以甩袖而去。但姚宛丧父很可怜,她们不该雪上添霜,当下也有些歉意,“她急着有事处理,和你没关系。别放在心上。快来看看这些礼物,多挑些喜欢的。”   两人挑了一会儿,映画进来在楚筝低语两句,楚筝向姚宛解释,“我房里有些事情,你先挑着,到杨嬷嬷那里记账就行。”   房间中只剩下姚宛一人。   姚宛靠在箱笼上,泪水滑下。   这些小玩意都是她玩惯了的,但买的人却不一样了。   她想回家。   房外有轻微的响动,姚宛衣袖拂过,拭去泪水,转眼笑容艳艳。见到人来是支溪,笑容更深。   “怎么,想清楚了吗?”   支溪脸色惨白,衬着一双眼漆黑幽深。   “杨嬷嬷是奴婢的姑奶奶,一直很照顾奴婢。奴婢真的不敢。”   姚宛叹息,指责且怜悯,“你是个聪明的丫头,难道看不出来情小姐把你从菊楼调到兰苑的目的?筝小姐管理府中庶务多年,多为杨嬷嬷掣肘。好不容易大人松口安排母亲插手,筝小姐怎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?杨嬷嬷现在只是做垂死挣扎,你不多给自己做打算,难道想和她一起出去?”   “但是……”支溪哽咽,“姑奶奶待奴婢很好。”   姚宛嗤笑,眼神冰冷,随手拿起箱中的玩意摆弄,发现是柄绣着菊花的团扇。   “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。你出事后,杨嬷嬷若是真的为你好,谁敢动你?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,原来是个傻的。”   支溪跪在地上,咚咚磕头,姚宛兴致乏乏转着手中的团扇,眼睛眯了眯,团扇折断。   “这么廉价的东西当礼物,看不起谁呢!”   姚宛的声音带着透骨的恨意,支溪抖了抖,头磕在地上,无力道:“全凭小姐吩咐。”   头顶没声音,支溪重复两遍,头上落下一片东西,支溪慢慢抬头,姚宛已不见踪影,面前的剩下是团扇的残骸。  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,但宛小姐说的不错,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。   楚情回到卧室,看到桃红前后忙碌地倒水沏茶,忽的觉得自己太过任性,想了想转身回厢房。厢房中只有支溪收拾箱笼,楚情许久未见她,从后面拍了她一下。   支溪吓得尖叫一声,叫声把楚情也吓了一跳。两人一同叫着,支溪看清楚情,跪地认错。   楚情仔细端详,“兰苑果然养人,我们都晒黑了,你反而白了。只是瘦了不少,你最近在减肥吗?”   支溪支支吾吾不敢回话。   楚情没多想,翻看箱笼上的账册,“看来大家都不太喜欢这些小礼物嘛。我都拿走?显得我贪婪。算了,还是按照人头平均分比较好。” ☆、第二十一章拜祭   此次沐休正好是初一,楚情早早起床等候在梅屋。   梅屋挨得清林苑很近,除了初一十五楚唯祭拜亡妻,其余时候院门都紧闭不开。   太阳还未升起,两人皆是素衣,天空清冷,虽是夏日,也有些许凉意。楚情带着桃红站在矮墙下等候楚唯和楚筝,忽地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娘亲,情绪十分低落。   桃红以为楚情因饥饿而心情不好,偷偷从怀里拿出芝麻糕,“小姐,这是前日柳绿出府买丝绦时捎回来的。奴婢舍不得吃,一直给小姐留的。”   楚情摇头,“祭祀完和爹爹姐姐一起用膳。”   桃红眨眨眼,把芝麻糕仔细包好,收入怀中。她只是担心自家小姐饿坏了,但小姐一片孝心,她也不能拂了。   楚情说:“你时刻私藏糕点的习惯甚好。”   桃红羞赧。   楚情猛地转移话题,看着从矮墙斜逸而出的枝桠,“姐姐说,梅屋院里有一棵娘亲亲手栽下的梅树,想来就是它了。不过短短几年,也能从院中伸出来,可见生命力顽强。”   桃红怔怔的点头。   楚情一笑,“罢了。你也不懂。”   桃红嘟囔,“奴婢虽然不懂,但也知这些卑贱的植物最喜欢顽强生长。”   楚情笑意更深。   “说的不错。”卑贱的植物都懂得顽强生长,人类自诩万物之灵,又该情何以堪?   这么一想,心中残余的伤感弱了很多。   远处走来几道人影,楚情拂拂衣袖,从矮墙下走出,看到楚唯身边的王氏,身后的楚筝和姚宛,脚步停了一下。   几人走进,楚情福身行礼,几人相互问好,寒暄一番。   跟随楚唯而来的宣衣和管家打开梅屋大门,楚唯率先走进,宣衣紧随其后,然后将门虚掩。片刻后,宣衣开门,“请几位主子随奴婢来。”  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,楚情一直不知道梅屋里藏着什么,但每次都是这样,楚唯带着她们凭吊母亲,都弄得很神秘。   几人沿着矮墙走到主屋侧门,看到管家站在门口,手执香烛,每人进屋前,都从他手里拿三炷香。   楚情排在最后,左顾右盼之际注意到那棵斜长枝桠的梅树就在主屋门前,从她角度能看到梅树树枝上挂满了红色丝带,显得梅树像一棵姻缘树。   屋里挂着稠帐,光线昏暗,只能隐约看到香案和蒲团。几人进屋后都是上香行礼,不作停留,轮到楚情时,楚情偷偷在香案上摸了一把。感到满手灰尘,忍不住斜斜看了眼蒲团旁的楚唯。   楚情觉得父亲甚爱母亲,但为何不着人清扫灵堂?难道说不愿有人打扰母亲清净?   楚情没有多想,跟着前面的姚宛离开屋子。   几人随着宣衣等候在门外,片刻后,楚唯带着管家出来。管家和宣衣锁好门,把钥匙交到楚唯手中。   几人到清林苑用饭,大概是觉察出楚唯兴致不高,所有人都没有说话。只有最后楚唯放下银筷时说了一句,“宛儿入族的事情,我已经和初阳说过了。想来她也能明白我的苦心。既然是将军府的小姐,该有的东西都得有。吩咐杨嬷嬷一声,把我名下在东南大街的两间绸缎铺子划到宛儿名下,暂由佩蓉打理。”   佩蓉是王氏的闺名。王氏连连道谢。   楚筝笑着应了。   姚宛眉目淡淡,不惊不喜,对上楚情好奇的打量,嫣然一笑,“可是我仪容不整?”   “我以为姐姐会很开心。看来不是啊,要不把我名下那间玉器铺子也给了宛姐姐,可是能博姐姐一笑?”   王氏意动,正想一口应下,楚唯却先一步出声,“情丫头不许胡闹。你们手里的东西都是初阳亲手分配的。随意转赠,让她知道了伤心……”   楚唯声音隐隐有哽咽,王氏脸色一暗,姚宛拉拉王氏的手,“女儿还小,这些东西不急。”   府中每个丫头都有财产,当作以后的嫁妆,只是在及笄前不能随便出账用银子,但账本还是本人手中。   王氏斜眼看了姚宛,不动声色拧了她一把。   姚宛撒娇般依偎在王氏身边,“大人和夫人缱绻情深,肯定自有打算,姨娘真的不必着急。”   楚情眼睛一闪,不知为何,她觉得姚宛好像在讽刺王氏,仔细看王氏毫无异样,楚情觉得自己多想了。   楚唯对姚宛的懂事大为赞赏,“对极,虽然我不能动初阳手下的东西,但我手中还有两个庄子,这些都是留给宛丫头做及笄礼物的。”   此事商定,楚唯心情转好,陪着几人闲聊片刻,施施然去书房。   几个姑娘没有多做停留,回房为几天后的乞巧做准备。   楚情对女红一道并不擅长,每次拿起绣花针都发愁得很,桃红则能拿起丝绦手指翻飞打成缨络。这一世桃红还是个粗苯丫头,估计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这项本事。   楚情想了想,把桃红和柳绿叫到厢房,并把府中的绣娘也叫来做活计。柳绿在菊楼虽是个二等丫头,但不常跟在楚情身边,一直低头不敢大声呼吸。楚情呆了一刻钟,吩咐两个丫头辅助绣娘做活计,柳绿才松了一口气。   晚间楚情用过晚饭,打散头发坐在软榻上摆弄茶具,桃红才回来复命。   楚情头也不抬,“今日有何收获?”   桃红回禀,“奴婢喜欢刺绣。柳绿她,也喜欢。”   楚情“嗯”了一声,“有一技在手,以后即便遇难,也不至于活不下去……希望是我多想了吧。”   桃红不懂楚情因何自言自语,跪下谢恩,然后想起一事,“刚才管家来禀,几天后逸王府小郡主来府中和几位小姐一同过乞巧节。”   苏宜不会无故前来,看来有事要发生了。   楚情用手帕擦拭手,“这两天你们好好练习,乞巧节那天不要给我丢脸。最近府中还有什么事吗?”   桃红犹豫一番,“柳绿说了一件闲事。她中午去厨房催促午饭,听烧饭婆子说,支溪和杨嬷嬷发生争执,好像吵得很凶,很多人都知道了。奴婢觉得支溪是从菊楼出来的,她的举动关乎到小姐的颜面,故而向小姐禀报。”   支溪和杨嬷嬷争吵?   楚情从软榻起身,小手捂嘴打哈欠,“不用管她。” ☆、第二十二章错帐   桃红柳绿跟着绣娘学了几日刺绣、裁剪衣服,已经小有所成,楚情知道后大为赞赏,提拔柳绿专司管理她的衣服。柳绿终于从挂着虚职的二等丫头成为实干家,两人高兴地又哭又笑,跪在地上一直谢恩。   因这二人是从楚筝手里要的,楚情专程带上翡翠头面去兰苑感谢楚筝。没想到楚筝不在。楚情以为楚筝出府购置乞巧的用物,桃红问了管院才知道,一大早竹园的张婆子急匆匆来,不知出了什么要紧事。   楚情想了想,带着桃红柳绿转道竹园。   柳绿不知道楚情为人,偷偷扯了扯桃红衣袖。桃红不知柳绿意思,楚情眼尖看到柳绿的小动作,问:“你有什么想法,直说就是。”   柳绿吓得哆嗦,“奴婢失礼。”   楚情皱眉。她信任自己的丫头,不喜她有隐瞒。“既然没有便罢了。”   桃红知道柳绿谨慎的性格,急得跺脚,“和小姐怎能有隐瞒?你以前和我说的事情,不管该说还是不该说,我都和小姐说的。”说完又急匆匆地说:“你要是害怕惹怒主子,大不了我一力承担。”   楚情笑着摇头,“什么时候养成这么火爆的性子,担心以后嫁不出去。”   桃红脸红,小声嘟囔,“本来就是。府里人胡说小姐性格不好,但其实小姐最和善,不管奴婢多笨拙,都耐心指点。”说着,眼睛有点泛湿。   柳绿跪在地上,“小姐恕罪,奴婢知错。”   楚情摆摆手,“你没我身边近身伺候,不知我的习惯,又偏听府里人的闲话,有顾虑正常。你先起来,把你的想法说道说道。有理便罢了,没理的话我可要罚你做个荷包。”   柳绿脸皮一松,暗道小姐果然是个和气调皮的小主子。   “奴婢在府中听碎嘴的下人说,如今府里主子太多,常常朝令夕改。奴婢却觉得,小姐既然是主子,但却连张婆子找大小姐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,那些闲话都是无根之言。”   楚情本悠闲地打趣柳绿,听到这番话,脸色一沉。   柳绿从来都是不声不响,默默地替她打算,直到出了事才尽全力承担后果。   “你是如何想的?说来听听。”   柳绿头垂的更低,“奴婢以为,小姐身为府中的小主子,也应该为管理府中庶务出一份力。”   要承担责任,必要有相应的权力。   楚情眨眨眼,笑了,“罢了,你还是个单纯的丫头。以后这些话不必说了。”   楚情提步要走,桃红也跟着跪在柳绿身边,“小姐,奴婢觉得柳绿妹妹说的的有理。”   楚情觉得自己身边的丫头,还是有教导一番的道理,“你们可知大小姐一直管理府中庶务,我要是贸然伸手,大小姐威严何在?让我们姐妹该如何相处?这世上既有主,便该有从,如此才能各行其道。以后这些事不需再说,我不想再听到。”   楚情说不想听到,就是真的不想再听到。柳绿还想再说,桃红按住她的手,“奴婢知道了。谢小姐教诲。”   三人经丫头通报,走进竹园管账的厢房。   楚筝、王氏、姚宛、杨嬷嬷都在,支溪跪在地上,神情坎坷,一旁则是几个生面孔穿着直裾的中年男人。   楚筝本面无表情端茶盏漂水面的浮茶,看到楚情,脸上有些许笑意。   “妹妹怎么来了?”   楚筝是大小姐,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,桌子旁边是王氏,杨嬷嬷和姚宛坐在两侧。楚情来了,坐在姚宛下位。   楚情说:“姐姐送给我的两个丫头都练出绣活儿的本事,我很开心,想把桃红提升出一等丫头,特来谢谢姐姐。不想姐姐不在兰苑,问过后才找到竹园。这儿是怎么了?聚了这么多人?”   一时寂静。   没人答话,略有尴尬,楚情朝楚筝笑了笑,小声提醒,“姐姐?”   楚筝垂下眼睑,复抬头,不急不缓说道:“今天支溪带着一本账本来找我。账本上记载着杨嬷嬷这些年盗用中馈银子的款项。我一笔笔查下去,竟然以往她送来的账都是假账。将军府家大业大,就是从手底下露出去的就能让百十来户人家衣食无忧……”说完幽幽一叹。   楚情抬头看向王氏。然后转头看向地上的支溪,勾起嘴角,“是吗?那也真够胆大的。”   上一世好像也是因为假账的事情把杨嬷嬷赶出去。不过那时支溪在她身边得脸,那次和她有关系吗?   凡是想不清的问题,楚情都不会执着,问楚筝,“已经查清楚了?”   杨嬷嬷这时冷喝,“欲加之罪!老身在府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区区一本假账就想为难老身?老身要面见大人,不然老身不服。”   王氏温柔笑道:“这几个管事也是杨嬷嬷的心腹,支溪也是杨嬷嬷的孙侄女,杨嬷嬷即使见了大人,也改变不了局面。”   杨嬷嬷恨声道:“这些个狼心狗肺的东西……老身不服。”紧接着瞪向刚进门的楚情,“难道情小姐就看着老身被这么侮辱?老身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。你怎能忘恩负义?”   事情已经查清,杨嬷嬷无力反抗,只是仗着自己的资历和功劳希望楚唯能放她一马。   楚情叹息,低眉敛目,“事情闹得这么大,爹爹肯定知道了。府中什么事能逃得过管家的眼,说不定这些事是爹爹默许的。既然杨嬷嬷想去找爹爹,我觉得也可。只是府中人人皆知,嬷嬷怕是会失了颜面。”   楚筝“嗯”了一声,“其实我的本意,并不是为难嬷嬷。嬷嬷把我和小妹抚养长大,实在是劳苦功高,现在年事已高,不如到安静的庄子养老。至于支溪……这丫头到底你的后人,我们没有为难的理由。”   支溪嘤嘤哭起来,“奴婢不敢当。”   楚情转开视线。一群人都是演技高手,还不如她的丫头可爱。   此时映画进来禀告,“门口的下人禀告,逸王府小郡主来了,此时已经在前去菊楼的路上。”   楚情意外挑眉,施施然起身告辞。 ☆、第二十三章争论   苏宜穿着翠绿色百褶裙,头上系着黄色丝带,明眸善睐,顾盼生辉,颇有招蜂引蝶的潜质。   桃红打起竹帘,楚情迈步进门,入目就是美人图,眼睛忍不住抽了抽。   那天楚情提出两人合作的建议,苏宜没有表态。楚情知道他另有考虑,也没更多强求。只是对苏宜保持不变的接近有些反感。   苏宜浑然不知,见到她就拿出一块手帕,拉着她的手说:“听说你安排自己的丫头学刺绣,肯定对女红颇有心得,快来看看我这幅绣品怎么样?”   她房里的事,苏宜一个外人倒是很清楚。楚情挥挥手,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二人。   “不是说乞巧节才来吗?最近很闲?”   苏宜叹息,“看来我很不受欢迎哪。我只不过听说将军府很热闹,特地看笑话。看来我来晚了。”   楚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。   两人相对而坐在软榻上,几案上摆着楚情喜欢的粉彩茶具,窗户凉风习习,偶尔传来虫鸣。   苏宜撑着下巴,颇有些恶趣味地说道:“我倒是好奇,你那个姐姐那么心小,楚将军又多方偏袒外人,王氏和姚宛一看就不是善茬,你怎么就能这么安然度日呢?”   “你来这里,就是为了嘲讽我?”   苏宜摇头,直起身体,上身探向楚情,两人鼻息相对,“莲娘说,女人都是这幅样子,表面一套,背后一套。我既然要做几年女子,少不得学几分女子的姿态。”   苏宜表情玩世不恭,但楚情仍听出他话中的认真,愣了半晌,皱眉道:“以偏概全,不可取。”   “哦?”   “我不知道那位莲娘为何对女子有这种偏见,但世上的人多了,不能一言概之。比如你说女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,但很多男子也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……”   苏宜眯起眼睛,仔细打量楚情的表情,“但女子惺惺作态,虚伪懦弱又矫情,这你总不能否认吧。”   楚情失笑,身体后仰,和他拉开距离,“如果你这么认为,那你眼中便再看不到其他性格的女子。”说着摇摇头,“说了这么多,你到底想干什么?挑拨我和姐姐的关系?这是不可能的。虽然姐姐眼界小了些,但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……”楚情突然想起自己年龄更小,把剩下的话咽回去,“人总有不足,不能因为一点缺陷就否认她这个人……让我和姚宛相斗……那不过是个跳梁小丑,没人给她撑腰,折腾不出大风浪。所以,你到底想要什么?”   苏宜哑然。   做事必须要说出理由吗?他喜欢不行吗?   楚情继续说道:“如果要我说,你其实十分惶恐不安吧。身为男子,却以女子的身份长大,每天看到的都是内院里家长里短的纠葛……”楚情福临心至,眯了眯眼,“你害怕养成女子一般计较的性格,但又无法改变环境!”   苏宜勃然变色,拍案而起,“胡说八道。”   楚情仰头看着他。   他只是个单薄少年,站在窗口,连窗外的阳光都遮挡不住,明亮的眼睛里都是仓皇,活脱脱一直受惊的小兔子……前世带来的恐惧一点点消失,楚情突然有片刻心软,“孟母三迁,教出一代大儒,花木兰代父从军,这些都是女子的典范。我不知道你身边的人如何教导你,但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奇迹。”   楚情直起身体,撑着几案站起,这才看清苏宜嘴唇苍白,耳尖却泛红,好像恼羞成怒的样子,不由得微微蹙眉,“我只是在说事实,你实在……”   苏宜忽的挥手,几案的茶具落地,楚情吓得愣在原地。   苏宜甩袖而去,“不要以为这世上只有你博学。卖弄!”   楚情瞪大眼睛,不禁动怒。她只是说了自己想说的话,怎么在他眼中就是卖弄?想着想着,眼眶泛湿。   桃红听到动静,带着丫头清扫满地残骸。收拾完后,劝慰楚情,“小姐和小郡主吵嘴了?可是因为绣品的事?”   楚情大吼,“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人。”   桃红愣了。   她跟在小姐身边,从没见到小姐生这么大的气。   楚情缓缓呼出一口气,“算了,他就是个内力脆弱又自卑的人。本姑娘一向大度,不和小孩计较。”   桃红偷偷抬头观察楚情的表情,听她这番自言自语,忍不住嘀咕:好像小姐你年龄也不大,怎么能说别人是个小孩?   苏宜怒气冲冲从府里出来,直奔上马车。   和车夫调侃的林萧惊了一惊,忍不住询问,苏宜把事情经过唠叨一番,林萧笑着奉承,“主子英明。”   车夫长鞭一挥,轱辘吱呀声响,很快回到王府。苏宜下车时,狠狠瞪了林萧一眼,“以后莫要学女子姿态,阳奉阴违虚伪做作。”   林萧一摸鼻子,觉得很委屈。他只是逗主子开心,怎么就成女子了?   苏宜低头走路,进府时突然停下脚步,又转身跳上马车,不情愿地嘟囔,“虽然很不喜欢她高高在上的态度,但她说的没错。这世上很多事身不由己……”然后扬声吩咐身边恭敬的林萧,“赶车,一直走,没我的吩咐不许停。”   耳边是规律的吱呀声,苏宜心情渐渐平静。他不能带着情绪回府,最好在马车上理清自己的思绪:他带着看好戏的态度去将军府,本想嘲讽楚情一番。她关心的人都把她当傻子,她怎能无动于衷?   这一点,和他很像。他分明是男儿身,但却只能以女子装扮行走。   从某种程度讲,他们都是可怜人。   但楚情的反应的出乎他的预料。   真正让他生气,或者是惊恐的,是楚情一言道出他心中潜藏的惶恐,那是他清醒时想要否认但却无法摆脱的噩梦。世人大多看不起女子,就连身为女子的莲娘都说女子虚伪做作矫情,他怎能成为那样的人?   苏宜细细吐出一口浊气。他发觉自己在将军府甩袖而去的行为很幼稚。   楚情……那个人……隐隐藏着他渴望的大气和聪慧…… ☆、第二十四章乞巧   杨嬷嬷因做假账被贬到城郊的庄子养老,支溪则继续留在王氏身边做管账丫头。楚情很清楚,支溪出卖杨嬷嬷,并不能真正得到王氏重用。这丫头抛弃自己的姑奶奶,还能对谁忠诚?不过好歹是从她院子里出去的,楚情派内敛精明的柳绿过去敲打一番。   杨嬷嬷离去得很匆忙,府中出现短暂的人事空缺,王氏和楚筝忙的焦头烂额,相比而言,楚情异常轻松,于是承担举办乞巧的任务。王氏本想培养姚宛,但碍于楚筝的情面,袖手一挥作壁上观。楚情就在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上任。   好歹是前世做过王妃的人,楚情并未慌乱,立刻把府中的管事叫到书房,三两句交代清情况,拘着管事把乞巧节需要用的物什,场景设置,活动流程都列出来,继而和管事协商个人的任职……忙完这一通,已到午饭时间。   管事告退,楚情刚喝了口水,柳绿回来复命:“支溪识时务,不敢辜负小姐的栽培。不过奴婢准备离去时,支溪姐姐拉着奴婢小声说了一件事。某天晚上支溪姐姐听到宛小姐和姨娘吵架,其中提到宛小姐父亲和大人的名字……”   楚情微微一笑,“这丫头想脚踏两只船……不用管她。”然后把乞巧的事宜和她说了一遍,又把柳绿派出去管事。   桃红领着小丫头传饭,看到匆匆而去的柳绿,略有羡慕,“柳绿虽然年龄比奴婢小,但脑子比奴婢好使多了。”   楚情净手,桃红递上毛巾,楚情拭手,准备用饭,眼睛斜撇布菜的桃红,“你们姐妹性格不同,我安排的事情也不同,但每个人我都离不了。就好像这布菜的事,柳绿可就不做来。”   桃红转悲为喜,红着脸垂下脑袋。   随便吃了两口,楚情突然觉得支溪说的那件事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。上次她落水和姚宛脱不了干系,而在落水之前,她躲在石头后看到姚宛被王氏挥了一巴掌。其后姚宛去而复返,就是为了查证石头后是否有人……   楚情食不知味,把饭菜赏赐给桃红,转身到书案边,撸起袖子研磨,看着墨迹渐渐晕开,心情沉淀下来,提笔写下“姚宛”,“王氏”,“父亲”等字样。仔细观赏一会儿,楚情把笔墨干涸的纸张收进随身的香囊里面,又担心惹人注目,往里面填充了些香料。即使有人问起,只说是驱蚊子的香包便是。   如此忙了两天,府中人事稳定,多了几个生面孔,也迎来乞巧节。   乞巧节是女儿家的节日,一大早府中的年轻丫头做完活计,提着小篮子聚在眠云轩前的花园里。   楚情起得太早,不停打哈欠。楚筝拖着楚情走过抄手游廊,从映画手里拿过小篮子,“小黑蜘蛛要是能结出大网,你以后肯定能找个好婆家。”   楚情求饶,“好姐姐,我最近忙坏了,让我多睡会儿吧。你看那么多小丫头挤在一起就为了看蜘蛛,你也喜欢看蜘蛛,和她们一起玩,我先回去了……”说着把小篮子塞到楚筝手里。   楚筝目瞪口呆,楚情趁机溜之大吉,楚筝失笑。   外院的婆子向楚筝禀报,“逸王府的管事妇人来了,轿子已经停在影壁。”   楚筝知道她来找楚情,问:“吩咐外院把侧门打开,让小郡主和夫人的轿子从侧门进。”   婆子说:“小人没见到小郡主的轿子,只见到夫人的轿子。”   楚筝想到小郡主出行不喜乘轿的传闻,点头,“去菊楼待客。”   楚情补觉的想法最终没有实现,叹息着赶到厢房,看到姐姐和美妇人相谈甚欢,朝两人俯身行礼。   美妇人的态度相比上次和善很多,对着楚情笑得像朵花,“小郡主本想过来,可惜被世子拘在在府中练习女红。妾身出门前,小郡主特地让妾身给情丫头带来礼物。”   美妇人身边的丫头呈上一柄玉质扇骨的折扇。   楚情接过,在手中颠了颠扇子的重量,暗道:苏宜怎么可能练习女红?分明是上次不欢而散不好意思见她……   沉吟片刻,楚情说:“小郡主的礼物太过贵重,楚情受之有愧。”说着从身上解下一个香囊,系在扇子上,“上次小郡主来的时候无意提到,她想要一个驱蚊子的香囊,现在我就借花献佛了。”   桃红把扇子呈到美妇人面前。   美妇人仔细打量楚情的表情,忽而一笑,“如此,莲娘便把情丫头的心意转交给小郡主。”   楚情起身行礼,笑容端庄娴雅,“有劳夫人。”   美妇人闲聊片刻,告辞。楚情姐妹挽留两句,美妇人道府中有事,以后再来拜访。楚筝带着桃红映画送客。   不一会儿,桃红回来时带着一个木盒,“这是王府管事姨娘送给小姐的,不知她为何不当面送给小姐,反而要经过奴婢的手……”   楚情示意桃红把木盒放在桌上,打开木盒,只见里面是一套镶着银边的男装。   楚情失笑。   她和苏宜相识,便是因为喜欢玩折扇的纨绔子弟,他送来一把折扇,便是有示好之意。她回赠香囊,不仅表示她接受他的诚意,也想通过他的手查查姚宛的动机。可是这套男装代表什么?暗示她能扮成男装出府吗?   楚情想了想,吩咐桃红找出收藏的翡翠扇骨的缎面折扇,换上男装,“走,今天咱们出去见见世面。”   桃红吓得脸色惨白,“小姐使不得。外面很多牙婆子,万一……万一……”   扇子敲到桃红头上,“我会和姐姐说明,多跟几个护院,那个牙婆子不长眼敢惹将军府的小姐?”   桃红不敢看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,低着头诺诺不敢言语。 ☆、第二十五章合作   马车颠簸,一路载着楚情奔到逸王府。楚情忽的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,没有拜帖,没有名刺,她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。   上辈子在王府待了几年,她闭着眼睛都能数出门口大狮子嘴边有几根毛,现在也不可能难住她。   楚情朝桃红勾勾手指,素手一翻,捏着翡翠折扇,“丫头,上前敲门,便说世子命人拿此物来王府拜见郡主。”   桃红眨眨眼。疑问:随便扯谎可以吗?   楚情眼睑微垂,“今日是乞巧节,世子肯定不在府中,外院婆子传到内院,管事的美妇人便知道何意。”当然,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。苏宜经常给她找不痛快,她借用世子的名义,也给他找些麻烦。   片刻,管事婆子出来支应。   小厮把马车赶到后罩房,楚情则跟着婆子进府,桃红跟在身后,小心张望。   管事婆子见“少年”虽年少,但气度沉稳内敛,以为是世子在外结识的世家子,不敢多做询问,谨慎地把人带到待客的书房。   等了少许,美妇人独身一人出现,见到楚情并不意外,“没想到情丫头真的来了。随我来吧。”   楚情随她走过两道垂花门,美妇人停在一座精致的四层楼下,“你上去吧,我和你的丫头聊聊。”   料想苏宜想单独见她,楚情福身告辞,上楼。   这是一座秀楼,一层摆满了完整的绣品,楚情匆匆看了眼随意摆放的花鸟苏绣蜀绣,埋头上二楼。刚上楼,楚情抬头看到墙角绣架旁的苏宜。苏宜认真盯着半成品,浑然不知有人上来。隔着绣架上摇荡的五彩斑斓的丝绦,苏宜的安静美好的侧影若隐若现。   楚情一愣。难怪苏宜能扮成女装行走,猛地一看,他的确有颠倒阴阳的资本……敛下眉睫,收起遐思,楚情轻轻出声,“小郡主?”   距离有些远,楚情看到他站起来,走近,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阴沉……越过她上楼,楚情跟在身后。   三楼很空旷,墙壁上悬空定出书架,中间摆着古琴,窗户边摆着桌椅,两人便坐在窗下。从这个角度,能清晰看到楼下的美妇人和桃红面对面交谈。   楚情不知苏宜的本意,保持沉默。苏宜也没想为难楚情,开口,“我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,都会在这个地方。”苏宜不待她回复,接着说:“你穿着男装很好看。”   楚情心咯噔一下,看向苏宜。   苏宜笑得飘忽,隐约有些阴郁残忍,“咱们身量相仿,你穿上这衣服,我就感觉是穿在我身上一样。甚好。”   楚情觉得她必须说点什么,咽了几口唾沫,说道:“小郡主盛赞,愧不敢当。”   “你不敢当,便敢来王府?”苏宜突然转移话题,“今天是乞巧节,阿兄让我完成上个月没秀完的美人图……姐姐,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?”   苏宜找她直抒胸臆?楚情不信,试探着回复,“也许,等到小郡主有张狂的资本那天,便可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。”   苏宜睨着楚情笑了,“你让我培养暗地里的势力?”   楚情微微皱眉,身体不自觉往后缩了些。他上一世也是在暗处行事,这辈子也有这样的想法,难道这是他的个人癖好?   楚情退后,苏宜欺身而上,可惜年龄太小,气势不够,贴近楚情时,好像平常闺阁女子嬉笑玩闹。   “你觉得这个决定不好?”   楚情退到无可退,手撑着桌子,始终不敢按住他接近的胸膛……   “其实也不是……郡主起于微末,很多事不能光明重大的来,只能徐徐图之……嗯,郡主,这个距离我说不出话来……”   苏宜清亮的眼睛看着她,瞳孔里倒映着她仓皇的脸,然后哈哈大笑,“难怪阿兄喜欢捉弄女子,原来……”说着摸摸下巴,“不错!”   楚情傻眼,脑子思绪成乱麻,哆哆嗦嗦指着他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  苏宜转瞬收起嬉笑的表情,“你接着说。”   楚情跟不上他的节奏,手心已经濡湿,“以阴谋谋事,以阳谋成事,自古做大事者不拘小节。但若要培养暗处势力,钱财必不可少,郡主若是信任在下,在下愿效犬马之劳。”   “你想要什么?”苏宜飞快问。   楚情眯了眯眼睛,“我想要的很少,不过是家人平安罢了。”说着直直盯着苏宜的眼睛,显示自己的诚意,“难道郡主不觉得我们很像?都是退到无可退,只能绝地反击!”   苏宜挑眉,“不觉得。我手上还有可用之人,至于你嘛……不想让你那个姐姐起忌惮之心,又是困在内宅的女子……啧啧……不过你也有些可取之处。”冷静,大度,甚至还有些先见之明。当然这些他不会明说,他可不想让她骄傲。   楚情略有失望。她也是病急乱投医。要保住将军府,手中得有些底牌才行。姐姐很精明,但有时候太过精明,在左右逢源之际容易被人利用,重蹈前世覆辙,她得想写办法才行。   “既然如此,在下便不打扰郡主,告辞。”楚情明了苏宜的想法,起身离去。   苏宜赶紧大叫,“等等!”   声音因为急促而十分尖细,楚情诧异,苏宜强作镇定,耳尖微微泛红,“你说的对,我现在起于微末,有人用我为何不用?只是你能行吗?”   楚情想了想,展颜一笑,在苏宜面前转了个圈,“我现在可是一个翩翩少年郎,最少能做一些你做不到的事罢。”   苏宜认真打量楚情,好像盯上猎物的野狼。楚情一动不动,任由他打量。   “所有人都知我们关系很好。”   楚情点头,“所有人都知,我脾气不好。”   “所以?”   “嗯!”   桃红顶着大太阳小心翼翼回答美妇人的问话。在她们来王府之前,柳绿专门抽出时间警告她,在王府诸事小心,千万不要让人套了话去。因此回答时多是“奴婢愚钝……不知……全凭小姐吩咐……”即便这样,美妇人仍是孜孜不倦拉着她说话,态度和善,让桃红有种自己很善谈的错觉。   两个身影从绣楼上下来,一个娇媚可人,一个清秀俊雅,若是忽略他们阴沉的表情,真可谓是金童玉女。   桃红不知发生何事,愣了一下。   楚情忽然大吼,“小郡主,你欺人太甚?”   “楚情,你当本郡主是好欺负的?”   不仅桃红愣了,美妇人也愣了,“这是怎么了?”   苏宜扑进美妇人怀中,“莲娘,我不过和她开个玩笑,她把我辛辛苦苦秀的美人图剪了……阿兄回来我该如何交代,我以后再也不和她玩了……”   楚情气得原地跳脚,“分明就是你栽赃陷害!哼,不就不玩,我还稀罕你不成?桃红,我们回去,以后有小郡主的地方,绝没我楚情!”   桃红瞪大眼睛,后之后居跟着楚情离开,甚至忘了向两人行礼。   楚筝知道楚情在王府受气,甚至晚饭都吃不下,匆匆来菊楼安慰她。问及发生何事时,桃红只能摇头,楚情气得冒眼泪,言语含糊,半天没说清楚发生何事,只提到美人图的湘绣。   楚筝本以为这是小孩子闹别扭,过两天二人便能和好如初,没想到第二天楚情上学时,竟穿着一身小版的男士长袍,甚至扬言,“从今天起,我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,上能骑马扛枪杀贼,下能治国安邦齐家。”   楚筝慌慌忙忙向楚唯禀报楚情的反常之处,甚至想给楚情请几天病假。   那时楚唯刚结束晨练,打了两套拳,全身气血活泛,听到楚情的豪言壮语,竟哈哈大笑,“飞鸿先生说的不错,此女有老夫的风范。好,甚好。”   楚筝头一蒙,果然听到楚唯吩咐,“以后不管着男装,还是着女装,都由着她,若是有闲言碎语,爹爹自会解释。” ☆、第二十六章用拳头说话   楚情穿男装进学堂,惹得女先生多看了她几眼,碍于她逃课的前科,一时不知该罚这个学生站到学堂外,还是批评两句……楚情堂而皇之守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,神态自若地捧着书本摇头晃脑地念书。   下课后,女先生担心自己忍不住找楚情的麻烦,匆匆离去。一群姑娘没有忌惮,围着楚情炸开了锅。有些羡慕她能肆意妄为,有些则讽刺她不知好歹。苏宜抄手站在人群外,饶有兴趣地看楚情如何应付——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,她之前承诺的一切都是一纸空谈。   楚情自恃年龄,不想和一群小姑娘争斗,奈何她脾气好,其他人并不领情,其中尤以王漓叫嚣得最凶,一口一个“不男不女”叫着,楚情忍无可忍,抓住王漓的领口,然后狠狠推出,王漓冷不防后退两步,围在王漓身后的人齐齐让步,楚情趁机上前,把王漓按在地上抓乱她的头发。   王漓瞪大眼睛,一时忘了反抗。不知谁吼了一句,“打架了!”王漓才反应过来,“哇”地大哭。   楚情恶狠狠挥拳头,“以后再惹我,就是这种下场。”   围着的几个姑娘愣愣地点头又摇头,摇头又点头,不知所措地不敢出声。楚情站起身,拍拍身上的虚土,“有胆子就去告状,不过若是让我知道,拳头伺候。”说完扬长而去。   苏宜扑哧一笑,“厉害。”   楚情一不做二不休,缓缓踱步到苏宜面前,“你笑我?”   苏宜惊讶又好笑,“你想对我动手?”   苏宜坐在第一排,紧挨着先生的几案,几案上摆齐了笔墨纸砚。楚情懒洋洋靠在几案上,随手拿起砚台,漫不经心扣在苏宜胸前,墨汁稳稳地印在他雪白的衣衫上。   “这算不算对你动手?”楚情问,偏头,视线扫过众女,“我今天其实心情还是不错的,所以绕过你们。以后要是再叨叨,就不是这么简单了。”   王漓喘着粗气爬起来,指着楚情大叫,“楚情,你不要以为天下除了将军府再无别府!今天胆敢惹到逸王府,以为陛下不会降下天罚?”   “雷霆雨露俱是君恩。”楚情垂下眸子,“至于你诬陷将军府的话,我今天不和你计较,过两天我带着姐姐去你门上讨个公道,何为天下除将军府再无别府?朝廷之事,岂是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能议论的?”   众女凛然。   她们虽然不知政事,但能被送出读书,当然敏感至极的。当初随成帝南征北战的将军大多战死,剩下的不是告老还乡,就是辞官隐退。成帝为此甚是伤怀,不止一次追问楚唯将军,“朕德行不够才让良将仓皇离去?”楚唯无奈接下兵权——可以说,楚将军手握兵权,即使皇帝也得给他三分颜面。正值建国初期,前朝势力各处涌动,楚唯长期征战在外,现在大局稳定,皇帝迟迟没有收回将军的兵权,不知是何打算……   王漓脸色一白。若是这番话让父亲知道,她这辈子可算完了。父亲有七房小妾,府中最不缺的就是孩子。   “好妹妹,我错了还不行吗?刚才只是姐妹们的打闹,何必惊动长辈?”   楚情挑眉,冷笑。   苏宜抖抖衣服,走到两人中间,瞥过狼狈的王漓,瞪了楚情一眼,讽刺,“好手段。今天的事儿,本郡主记下了。”   不到半天,郡主和楚情因为一副湘绣美人图闹掰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,继而又传出楚情凶悍任性、抓花小姑娘头发的传言,甚至有出她欺负异母姐姐姚宛,羞辱继母的过往……   女孩子最重声誉,楚筝惊慌失措地找楚情问缘由,楚情双手一摊,露出一笑,“无他,好玩。”   楚筝差点气得晕过去,痛骂楚情一番,回去安排映画传播楚情良善的传闻。   很快,楚情成为学堂中的知名人物。不到三天,整个帝都都知将军府的小女儿刁蛮任性,甚至家中长辈教训孩子时都说:“若是学得将军府幺女那般可耻,不若自挂东南枝。”   转眼马上又是沐休日,楚情拒绝回府,信誓旦旦地宣扬她要学游侠仗剑天涯。   楚筝终于意识到楚情是认真的,惊慌又担忧,“你……是何方妖孽,占着我妹妹的身体。我一定请高僧除了你,省的你祸害他人。”   楚情知道自己做得太过,若是没有合理解释,只怕凭空闹出许多纠纷。想了想,叹息,“姐姐,将军府没有继承人,以后只能任人欺凌罢。”   楚筝不明所以。   楚情说:“若是把我当做男孩子养,谁还敢轻易小觑将军府?”   心念电转,楚筝问:“可是小郡主因为美人图说了什么?”   为了圆谎,只能对不起苏宜。楚情面不改色说道:“那天我看了眼美人图,郡主便冷嘲热讽将军府中的姑娘都是花瓶美人,以后父亲只是为他人做嫁衣……爹爹为家国浴血奋战,岂能容忍诟病?姐姐,爹爹都许我男装行事,你何必多言?”   楚筝无言。楚唯任性,她也能跟着任性?但想了又想,又觉得楚情说得很有道理,纠结一番,怅然道:“如此,委屈妹妹了。”   沐休日,书院空空如也,楚情坐在花圃旁发呆,林萧扮成女子随侍左右。日落时分,楚情起身回房间,林萧伺候她用饭。收拾碗筷时,飞鸽落在窗前,林萧解下纸条,递给楚情。   楚情扫了一眼,燃尽。   “如果我没猜错,小郡主虽手中有钱庄,但并不能真正支配那些产业。如今之计,只能转移。还有,一定派人盯紧帝都的无业游民,那些人中不乏可用之才。”   林萧回复,“小的知道了。”   这一整天的时间,楚情什么都没做,只是空坐着发呆,极力回忆前世的事。奈何时间隔得有些长,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将军府彻底落寞后她的贫困,之前的光鲜的生活好像褪色一般,她记得不多。   只有一件,还是将军府败落时她听闻的,天下第一首富刘华,一掷千金要买将军府的宅邸,原因很简单,将军府号称是前朝国舅为宠姬而建。他要取其精华,精益求精。直到她去世,将军的改建都没完成。   据说刘华便是靠着游民起家,不知得了哪位贵人的眼,一路扶摇直上。   现在刘华还未显名,她不知能不能把这号人笼络到麾下。 ☆、第二十七章女人不狠地位不稳   楚情的拳头政策很有效,至少没人敢当着她面嘲讽她穿男装如何如何……   每天的课程很是轻松简单,女先先讲完功课便离开,剩下的时间都由姑娘们自由安排。楚情理所应当被孤立。这对楚情来说很正常。但有一天王漓突然凑上来,眼睛里蕴着一汪水,娇滴滴地拉着她的袖子一诉衷肠,“楚情姐姐,我之前错了,你原谅我行吗?”楚情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对劲。   楚情很有自知之明,她和王漓是死对头,毫无征兆地讲和肯定会出幺蛾子,于是抄手笑了笑,问:“我原谅你,是不是该有所表示?”   楚情太直接,王漓愕然,戳手指,“嗯……没有啦……人家听说后山的树林子里长了千年灵芝,我还没见过长在土地里的灵芝是什么样,正好姐姐去过那里,想让姐姐陪我去看看……”   楚情呵呵一笑,“真不好意思,我是去过后山的树林子,不过那个地方风水不好,我险些死在那儿。所以你还是另请高明吧。”说着,掏出手帕在王漓的笑脸上拍拍,“乖,去一边哭去,姐姐没困而陪你。”   王漓眼里的水悬在眼眶里,要掉不掉,愣在原地。   楚情咧咧嘴,悠然而去,背后一声怒吼,“楚情,我和你势不两立。”   楚情叹息。真是年轻,算计人都不用脑子。如此任性愚蠢,她都有些羡慕。不过,王漓怎么会突然找上她?   晚上,楚情照常对着夕阳远山发呆,冷不防后背被人拍了一下。转头,空无一人。又被拍了一下……   楚情抿嘴,“小郡主,你闲着无聊?”   苏宜跳到楚情面前,蹲下,视线相齐,咧嘴露出一排小白牙,“说说看,你怎么知道是我?”   楚情呵呵两声,“这个学堂除了你,还有谁不怕我的拳头?”   苏宜缩缩脖子,“因为我,让你名声受损,真是对不住。”   说着对不住,一点羞愧之意都没有。苏宜笑眯眯地继续道:“因为我,你连着两次沐休都没回去,是不是很恨我?”   楚情定定地看着他,伸手摸摸他的头顶的发丝,“不是所有人都离不了家。”   苏宜瞪眼,龇牙。他好像被鄙视了。   “言归正传,你找我做什么?”楚情问。   苏宜深吸两口气,压下他想报复的想法,缩着身子闷声道:“你说的那个人,我找到了。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。哼,该死的刘华,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好看。”   楚情似笑非笑,片刻垂下眼睑。苏宜还是个毛孩子,而且还挂着女子的身份,怎么可能让人信服?刘华出身市井,估计没少羞辱苏宜……   “你是郡主,身份贵重,想让谁好看是轻而易举的事……不过还是以德服人比较好。”楚情慢慢说:“刘华表面荒诞不羁,实则心思细腻,三教九流都有关系。孔明有七擒孟获之典故,你在这样的身上多花些心思是很值得的……现在大家已经习惯我穿男装,以后你可以借用我的身份着男装行事。我最近练了一门化妆的技术,只要略作修整,你我的容貌便有八分相似。”   苏宜眨眨眼,不明所以。   楚情说:“你我容貌并不相像,所以我们要同时改变——我们要创造出虚拟的第三人,让这个人做你你我身份不方便做的事。”   苏宜低着头抓住楚情的衣摆,手指左右扭转衣角,眼睛弯出优美的弧度。他越发喜欢听楚情说话。不管她说啥,他觉得舒服。   楚情“啪”地拍掉他的的手,“时间不早了,你该离开了。”   苏宜对着拍红的手呼出两口气,眼珠子一转,“你想不想知道为何王漓找上你?明天提前三刻钟去学堂,从花圃绕道走,躲在学堂里别出声,我请你看出好戏。”   次日,楚情照做。窝在学堂的墙角,很快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,“楚姚姐姐,楚情油盐不进,还很暴力,我真的没办法。要不换一种方式。”   楚情想了想,王漓口中的楚姚,可不正是姚宛。楚唯为了给这个养女正名,还把自己名下的庄子划出去。   那头,姚宛说:“哎,楚情妹妹一向嚣张跋扈,不行就算了。左右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只要打掉门牙咽到肚子里,我还是有一席生存之地的。”   楚情暗自反思,虽然她和姚宛在前世有不共戴天之仇,但这一世她还没来得及找她的麻烦,除了上次他落水依稀有姚宛作怪的影子,她们没甚交集,姚宛这番苦大仇深之态是为那般?   那头,有一人愤恨地说:“楚姚妹妹就是心软,才让一个比自己年龄小的丫头欺负到头上。要知道女人不恨地位不稳,如果你不给她点教训,这丫头肯定蹬鼻子上脸。”   姚宛哽咽,“胡姐姐,我知道你为我好。但家中楚筝姐姐当家,她一直护着楚情妹妹。这件事还是算了……”   两女齐齐感叹,“你真是太心软了。”   楚情闭了闭眼。这年头真是疯狂,她乖乖地不招神惹鬼,也有麻烦找上门。是她们觉得她年龄小好欺负,还是她一向表现得太温柔?   楚情沉吟良久,握着小拳头决定为自己的实力正名。   也许过几年这几人的手段会高明得让她应对不跌,但现在不过是几个孩子,她还是有自信应付的。   外头交流感情的几人离去后,王漓径直朝学堂走来。楚情闪身跳到对面的窗外,又绕道从正门进入。   此时王漓已经坐在座位上,见到楚情,脸色大变,一个人低着头嘟囔两句,小布走到楚情坐位前,“楚情姐姐,你真的不想和我做朋友?你一个人都没有朋友,我看似朋友多,但她们只是为了接近我,如果没有御史嫡女的身份,她们肯定一眼都不看我。”   楚情斜眼看她,笑了笑。这丫头并不是很蠢嘛,有些事情也看的清楚。   “我怎么知道你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,你不是为了我的身份接近我?”   王漓抬头,信誓旦旦,“我当然不是。整个学堂没人敢和一个离经叛道的人走得很近……嗯,我的意思是楚情姐姐你很特立独行……”   楚情干笑两声,“你也真算是……单纯爽快,毫无心机。”   王漓嘻嘻一笑,“就这么说定了,我们就是朋友了!别忘了放学后陪我看灵芝的事。好啦,赶紧准备上课!”   “嗯……等等……”楚情看着自己伸出的手,默然无语——这丫头跑得真快,都不给她拒绝的机会。 ☆、第二十八章运气不好   自从楚情着男装,身边总跟着不爱说话的林林。林林五官硬朗,如果不是能近身随侍楚情,她几乎以为林林是个男人。但林林和楚情走的太近,桃红有种危机感。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忠心的丫头,桃红绞尽脑汁做些特色的小点心讨好楚情。楚情两眼弯弯,不做点评,转眼就把小点心吃的精光。   桃红甚是苦恼。   这天楚情带着小伙伴回小院,桃红费尽心机做出白糖糕,端上桌时,小伙伴拉着楚情的手惜别,“楚姐姐千万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。明日下午我一定要看到林中的灵芝。”   楚情扯开她的手,在她肩上拍了拍,顺手捻起白糖糕放进嘴里,含糊不清地说:“放心。我一定让你如意。”   那人笑着离开。   楚情拍拍手,慢悠悠走回房,“这两天你表现不错,加油。”   “小姐,那姑娘很眼熟,是不是你在学堂交的朋友?大小姐和长公主交从过密,宛小姐和丞相府的胡小姐是闺中密友,小姐要是也有个手帕交,以后就不怕闷了。”   手帕交?   楚情含笑停步,敲桃红的脑门,“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。陌生人能走到一起,大多为利,或者为义,如果都不是,你说为了什么呢?”   桃红好奇,等楚情说出答案。   “如果都不是,就得好好思量了。”   次日下午,楚情如约跟着王漓去后山的林子,当然身后跟着林林,也就是男扮女装的灵霄,王漓身后跟着五大三粗的婆子。   楚情一贯安静,王漓寻找话题打破沉默,“听说情姐姐在家中很威风,甚至连奶母的丫头都能驱逐出院子?情姐姐是怎么做到的?难道不怕楚大人责罚?”   楚情说:“家家都有难念的经,没什么好说的。你觉得我威风,那我便威风吧。你和这样威风的我走得近,你以前那些玩伴没说辞吗?”   王漓清清嗓子,珍重说道:“她们并不是真正想和我做朋友。我才不稀罕她们……”   楚情笑笑。   王漓觉得她的笑有种长辈对晚辈的宽厚仁慈,竟一下子脸红了,不知该说什么号。   午后阳光透过树叶撒进林子,地面光线斑驳,林风瑟瑟,王漓脚步越来越慢,楚情惊异地打量她一眼。   王漓踌躇,“情姐姐,我并不像为难你。只是你太过分,我要不替她们出一口气恶气,实在心中难安。你不要怪我。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。”说着,从袖中抓出一把粉末洒在楚情身上。   楚情挑眉。   婆子突然拉着王漓掉头跑。   同时,林中想起沙沙的声音,朝声音的方向看,一群黑压压的马蜂飞来。   楚情眼睛一暗,手脚飞快脱下外套,林萧抄手接过,脚步飞快赶上王漓二人,抓住她们的胳膊,把外套当成绳子系住。随即转身,抱着楚情跳上树梢。   马蜂顺着味道围着倒在地上的两人飞舞,王漓喳喳大叫,“情姐姐,你怎么能这么对我?我会毁容的。我爹爹知道了肯定绕不你……快,把我放开。”   楚情叹息,“郡主是有多么明智,一早把你派到我身边。”   林萧脸黑。他的小主子生性多疑,对她不放心,派他来监督。她倒好,直接把他当下人用。   “是挺好,从此我再也不能恢复本来面目了。”   楚情安慰他,“没事。我和你家主子都没啥本来面目,你跟着我们只是沾光。”   王漓的惨叫声越拉越大,然后突然变小,一道粗噶骤然响起,原来是她身边的婆子把她护在身下。   楚情摸着下巴沉思,“林萧你说,这世上怎么那么多损人不利己的人?算了,这个问题太难,以你的智商肯定回答不了。你来说说,这个婆子受了这么大的罪,王漓会给她什么奖赏?”   “暗地里做的事,奖赏只能暗地里给。”   婆子的声音渐渐变低。   远处走来两人。   高一点的人说:“你说你那违背纲常的妹妹现在怎么样了?”   矮一点的人说:“不会出事吧?如果让她知道是你我二人主使,肯定不会善罢甘休。”   高一点的人说:“不会,是王漓动的手,和你我二人无关……咦,她怎么穿着王漓的衣服?身边还有个妇人?糟了,快走。”   楚情视线高,看清矮一点的人正是姚宛,高些的人身段窈窕,估计是丞相家的胡青苗。顿时有些哭笑不得。姚宛虽然入族,归根到底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,是有多想不开才找人欺负她?原来有外援!可是,即便有外援,那也只是个外人,她犯了事,还不是王氏跟着受罚?   楚情左思右想——如果放任姚宛一路疯狂,王氏跟在身后收拾乱摊子——那感觉一定很美好。于是嘴角的笑容越发灿烂。   林间的马蜂渐渐散开,地上的两人垂死呻吟。楚情搭着林萧的肩膀从天而降,蹲在王漓身边,无不可惜,“别怪我,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,遇人不淑,陷害的人又有脑子。以后别这么冲动了。”   王漓小脸肿大,挤得一双眼睛尤其小,咆哮道:“楚情,我和你势不两立。”   往后的几天,王漓请假,楚情幸福地冒泡。没有缠人的声音,天都比以前蓝了几分。   转眼中秋将近,书院传来一个消息:子衿书院创办第一年,皇帝御驾亲临,登无涯峰拜月。为迎接圣驾,沐休日取消,飞鸿先生亲自在文渊阁指点学生们功课。   学生们按照学堂名号站好,王漓带着面纱挤了楚情几次,楚情笑眯眯地问:“几日不见,甚是想念,你还想跟着我去后山林子里看灵芝吗?”王漓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写满恐惧。   飞鸿先生摸着胡子巡视娇滴滴的女学生,“老夫上次讲授茶道,这次便考考你们的技艺如何?楚情出列,给大家示范。”   王漓冷哼,下巴一抬,扭头。   楚情愣了一下,转眼看向楚筝。这老家伙怎么又盯上她了?难道她爹爹又给他写信了?   楚筝眨眨眼,摇头—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。   飞鸿先生呵呵一笑,“老夫一直希望有人能继承衣钵,你可愿入老夫门下,成为长公主,苏小郡主的小师妹?”   一片倒吸气的声音。   这是莫大的殊荣,楚情又愣了。   苏宜出列,拱手作揖,“先生有所不知,楚情小姐先前和学生有些挣扎,恐怕听到学生的名号,不愿入先生门下。”   飞鸿先生皱眉,“哦?”   楚情直起腰,行礼,“先生大德。能入先生门下,楚情三生有幸。”说着,跪下磕了三个大头,算是简单的拜师礼。   苏宜一笑,“如此,师妹有礼了。”   楚情侧头看向他。视线相对,火花四射,“如此,师姐有礼了。”   王漓不服气,跑出来,扯下面纱,声泪泣下,“先生,学生不服。楚情身为女子,却着男装,颠倒阴阳,违背纲常,有违祖宗教化,此乃不忠不孝。行事狠毒,残害同门,此是不仁不义。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,怎可为先生门下?” ☆、第二十九章收徒   王漓信誓旦旦,楚情和苏宜同时侧目。飞鸿先生呵呵一笑,垂问,“你是谁?”   王漓噎了一下,“学生王漓。”   飞鸿先生沉默片刻,“王?可是王御史家的丫头?”   “是。”   飞鸿先生上前两步,“丫头,楚丫头着男装,可是楚将军允诺的,你不知道吗?还有所谓的行事狠毒,残害同门……你有何证据?污蔑同门,可是不好的。”   楚情叹息,“先生,学生自从着男装,身边的姑娘们畏学生如虎,只有王漓一心和学生相交,这是学堂中有目共睹的。没想到今日竟出了这样的事。学生甚是惭愧。”   王漓大叫,“你胡说。分明就是你仗势欺人,逼得宛姐姐不得安生。我接近你只是为了给宛姐姐出口恶气。”   “哦?宛姐姐?”楚情笑了笑,“哪个宛姐姐?”   飞鸿先生饶有兴趣,“老夫不能听信一家之言,让你那个宛姐姐出来回话。”   王漓眼睛一亮,朝姚宛招手,“宛姐姐出来吧。先生会给你主持公道的。”   胡青苗捂住脸,不忍直视。姚宛咬咬牙,出列,“禀先生,学生楚姚,小字宛宛。”   飞鸿先生意味深长地“哦”了一声,“原来是你。”   姚宛说:“王漓妹妹说的话,学生听不懂。学生和情妹妹关系一向很好,实在不存在逼迫之事。再者,一笔写不出两个楚字,学生断不会诋毁情妹妹,让外人看笑话的。”   “你……”王漓愕然,瞪着眼睛,泫然若泣。   楚情叹息,“估计王漓妹妹只是想和学生开玩笑罢了。只是可惜这一张脸。”   楚筝出列,行礼,“先生,王漓妹妹诋毁情妹妹在前,挑拨将军府姐妹关系在后,心肠实在歹毒。学生请先生做主,让御史大人给将军府一个公道。”   飞鸿先生捋捋胡子,“你们都是高官之女。老夫一介平民,有心无力哪。长公主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?”   王漓脸色雪白,身体软在地上。   楚情怜悯地瞥了她一眼,轻叹一声,没有多话。   皇帝只有长公主一女,地位超然,此时便相当于御驾亲临。   长公主双手相叠,掩在袖中,轻声说:“便如楚筝所说,让王御史给出解释。”   飞鸿先生连连叹息,“罢了,都是老夫收徒惹出的祸端。楚情,老夫让你展示沏茶的手艺,若是你不能服众,从此便归府罢。”   楚筝大惊,“先生不可。小妹并无错处……先生恕罪,学生失态。”   楚情笑了笑,心头一暖。   楚筝虽然专权善妒,但在大是大非之前,还是很维护她的。   王漓受到处罚,若是楚情毫发无伤,很容易让有心人利用,编排飞鸿先生偏袒一人,甚至可能传出先生曲意媚上,冤枉御史嫡女的说辞。   但楚情拜入师门一波三折,只会是一出佳话。   王漓脑中只有两个字,“完了”,甚至不想回头看一向待她很好的姚宛。   楚情平心静气,端坐茶案前,素手翻飞,茶香翩然,神态举止间自有一番禅意。   飞鸿先生说道句“好”,众女一片赞叹,姚宛更是亲密地称楚情是“好妹妹”……   姚宛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。她想起娘亲送她入学堂时说的话——   “孩子,你虽聪明,但看不透人心。到了学堂一定要少说多学,切不可强出头。”   她真是后悔。若是早些听娘亲的话,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。一山更比一山高,姚宛身边有丞相家的小姐,哪里需要她一个小小御史之女帮衬?   飞鸿先生喜得爱徒,心情很好。虽然过程有些曲折,但结果如意,他算是了了一桩心意,安排长公主苏沁、小郡主苏宜,以及楚情到文渊阁内殿等候,他则在外殿考察学生的茶艺。   内殿中,三人围着茶案端坐在铺垫上,苏沁打量楚情,赞叹不已,“果然不愧是先生看重的人,年龄虽小,但比一般同龄人沉稳很多,以后定然是一代佳人。”   苏宜穿着女装,心道他应该学着女子刁蛮嫉妒,便截断长公主的话,“堂姐这般说可就不对了。糖糖不管从那方面看,都比区区将军之女要好很多罢?”   楚情不甘示弱,“你为了一副美人图便和我翻脸,当然要比我好很多。”   苏宜冷哼,“我把你绣了三个月的绣品剪了,你会不会和我翻脸?”   长公主笑容僵住。她听说这两人感情很好,后来因为一些小事闹得不可开交。原来是真的……还真是小毛孩子!   长公主素有皇家威仪,同行的学生都不敢直视她,楚情和她同处一室,毛着胆子偷看她。只见长公主珠圆玉润,琼鼻高挺,眼神明亮,从侧面看,与苏宜有七分相似,活脱脱一个绝世美人。长公主视线扫来,楚情赶紧低下头。   长公主说:“既然同入先生门下,以后可以以师姐妹相称。当然,你可以可以跟着糖糖称呼我为姐姐。”   能攀上长公主,不是楚筝梦寐以求的?楚情稍有犹豫。如果她和长公主走得过近,楚筝会不会多想?   “公主盛情难却,民女惶恐。”   “如此便罢了。”苏沁说:“过几日便是中秋,届时父皇率领百官登无涯峰拜月,先生肯定有一番安排。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,让先生丢脸。”   飞鸿先生走进内殿,呵呵笑着,“陛下说的没错,长公主谨慎细致,能堪大任。行了,老夫不是一般的夫子,时时刻刻强调你们的礼节。没外人的时候,不用拘礼。”   四人相对而坐,楚情整理衣摆,垂头听训。飞鸿先生专门挑着她问,“情丫头说说看,中秋祭月,该有何准备?”   楚情苦着脸,“先生,楚情一介平民,实在不知道皇家礼仪规矩。先生何苦为难情丫头呢?”   飞鸿先生哈哈大笑,“老夫知你不知。你不必介怀。”   楚情暗道:他分明是想看她出糗,还装出宽宏大量的模样让她不必介怀。眼珠一转说:“不过先生有所吩咐,情丫头肯定抛头颅洒热血,结果如何不重要,先生定要体谅学生的用心良苦。”   飞鸿先生笑叹,“恩仇必报,性情过于耿直了些。情丫头不如学学中正庸和,对你有益无害的。”   楚情低着头,“是。”   飞鸿先生只字不提中秋安排,絮絮叨叨说起自己以前的光荣岁月。什么年少成名,心仪他的姑娘从城东排到城西,后来拜相封侯,走到街上经常收到熏香的手帕……   楚情听得昏昏欲睡,忽听他说:“老夫明天要出一趟门,若是有人拜访,你们招待贵客便可。”   贵客,莫非是皇帝?   楚情愣了一下。   飞鸿先生又说:“老秃驴最喜欢喝茶,情丫头多用些心。” ☆、第三十章表哥   爱喝茶的老和尚……   楚情想起一人:白马寺的云游僧禅心和尚。   她前世见到禅心和尚时,将军府受封定国公府,楚筝嫁到丞相府,她和逸王世子订婚,楚家声势如日中天。那天禅心和尚托着钵,站在府门外大喝,“盛极必衰,若是府中的小主子跟着老衲离去,可保将军府百年基业。”   将军府的小主子,便是楚情。   楚唯不信邪,吩咐护院把禅心和尚打出去。   怎奈和尚不罢休,在府门外大喝三天,楚唯不胜其烦,安排私兵镇守府门……   后来她再见禅心和尚,是清明踏春时借住白马寺。那时禅心和尚已经是寺庙主持,声望很高,在命妇中见到她,叹息着说了一句“生死由命,富贵天定”,便云游而去。   现在想想,也许那和尚真有通鬼神之力。   楚情心头一凛,“是。”   成为飞鸿先生的入门弟子有一个好处,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缺课请假,只需说一声先生吩咐便可——书院中的先生都很敬重飞鸿先生,没谁真的敢当面质问他:你新入门的弟子打着你的名义逃课了?   中秋前的几天,楚情没有出现在学堂,在自己的屋子里摆弄茶具,忽的想起自己为何喜爱这些器具。   前世禅心和尚云游远去后没多久,信件案爆发,楚将军入狱。她心情不好,被姚宛刺激了几次,小产。那时苏放已经过了新婚的新鲜劲儿,对她时冷时热,她闲得无聊在府中藏书阁转了几圈,找出一本黄皮残卷,不知是何人编撰,上面记载着主人泡茶的心得体验。她试着找出茶具摆弄几番,渐渐喜欢泡茶时宁静的感觉。   茶香袅袅,楚情叹息不已。想起禅心和尚后,她经常回忆起前世的经历……那些都是过去的事,她应该好好把握现在。   门外咣当一声,有人影闪过。楚情起身,敛起衣裙,小步朝门口走去,冷不防后背被人拍了一下,转身,眼睛被人从背后蒙住。   粗哑的声音,“猜猜我是谁?”   楚情呼出一口气,“小郡主,才过几日,你就学会装神弄鬼了?”   苏宜放下手,哼哼两声,“这两天你都没上学,我都无聊死了。好不容易逃课回来,还不吓唬吓唬你?”   楚情不搭理他,径直走到软榻上。   苏宜坐在她对面,掰着手指头抱怨,“我都和你住在一所院子里了,也算是朝夕相对。但为何我见到你的时间还没有林萧多?”   “这话你应该问林萧!”楚情收拾茶具,“林萧在我身边呆的时间挺长,再待下去,桃红该有怨言了。”   林萧穿着裙子凭空出现,面无表情地说:“情小姐不要嫌弃林萧,林萧一定和桃红姑娘和睦相处。”   桃红端着盘子从门口进来,见到屋里的几人,惊愕不已,“小郡主,你怎么在这里?还学我们小姐穿男装!”   楚情这才发现苏宜穿着镶边长袍,长发束起,脚蹬长靴,顾盼间很是可爱……微微一叹,如果他长得难看些,说不定还真是个俊秀的小公子。   苏宜脸黑了几分,“难道我穿上男装,比不上楚情硬朗?”   桃红点头。林萧默不作声,相当于默认。   苏宜嘴角抽动,闭了闭眼。   楚情轻咳一声,“行了,都出去吧。我和小郡主有话要说。”   桃红不放心两人独处一室,“小姐,有事好好说,千万别生气。”   苏宜一愣,哈哈大笑。   楚情忍不住叹息。她看起来很凶吗?   桃红和林萧出去后,苏宜忽然觉得有几分尴尬。这些天他都没见到楚情,一直想着见到她一定要好好调笑她几次,然后在她故作镇定时嘲笑她……现在她直勾勾盯着他看,他所有的想法都抛之脑后……   楚情动作很快,茶具已经收拾完,几案上是桃红新做出的糕点,“不是说好了?没事的时候不随意见面。”   苏宜低头,错过她的视线,“按照计划,我在脸上敷了一些让肤色变暗的粉,穿着男装把刘华收服了……以将军府小姐表哥的名义……”   楚情抬头,“我表哥?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个表哥?”   苏宜咳嗽一声,“现在不是通知你吗?既然要创造出第三人,这人肯定要有个名分。我打听到你母亲身份不详,给你臆造出个表哥肯定没人怀疑。”   “还有,林萧我有重用,我派其他人跟在你身边可好?”   “最近事情有些多,很多事需要你拿主意,阿兄盯得很紧,我没法出府,让林萧直接找你你可好?”   楚情很好说话,几乎苏宜提出的所有条件都一口答应。苏宜找不到继续留下来的理由,黑着脸告辞。   屋外,苏宜一步三回头。奉命送客的林萧提醒他,“主子,你的屋子就在隔壁,实在不必要依依惜别。”   苏宜默然,“若是我能住进那屋子该有多好。”   林萧随口道:“只有夫妻才能同处一室,朝夕相对。”   苏宜眼睛一亮,嘴角扬起微笑的弧度。若是成为夫妻,他是不是能光明正大地捉弄她,在她敢怒不敢言之际哈哈大笑……这样的生活,想想都值得期待。   直到中秋节来临,飞鸿先生外出归来,他口中的贵客都没露面。楚情不遗憾是假的。但皇帝率百官登无涯峰是大事,她不敢马虎。   是日,楚情和苏宜穿戴整齐,早早赶到无涯峰。文渊阁外人头攒动,他们是飞鸿先生的入门弟子,可以提前进入文渊阁。   刚进门,隔着长长的甬道,两人看到殿门外的飞鸿先生。他今日一改之前的风流不羁,身穿青色长袍,头发高高束起,胸前垂下雪白的长须,从远处看,宛然一个仙风道骨的仙人。   飞鸿先生看到二人,笑得嘴角咧起,“丫头快来,老夫给你们留下最好的位置。长公主就在那边占位置呢。”   瞬间,仙风道骨的形象一扫而空。   两人屏息凝视,一前一后跟着飞鸿先生走进内殿。   “看到没?那是老夫我前前后后忙乎两天给你们占的位置。”   楚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。   正中间是皇帝的宝座,下设两个座位。飞鸿先生给她们占的位置竟是这两个位置的下位。在满殿座位中,这两个位置可谓高高在上。   飞鸿先生感慨,“皇帝重学,听说你们是我的学生,要求礼官以名士相待。老夫都没想到他能做到这步。”   楚情惊讶不已。虽然她出生将军府,但身无官职,能越过百官坐在上位,真是拖了飞鸿先生的鸿福。   而旁边的苏宜毫无喜意,反而不以为然地哼哼,“这有什么了不起?无聊。”   楚情眼神斜斜瞥去,果然看到苏宜嘴角耷拉下来。   莫非他和皇帝有何过节?   楚情突然有这种想法,随即觉得荒唐。苏宜不过一个九岁小儿,他爹逸王是皇帝的结拜兄弟。除此之外,他能和皇帝有何关系? ☆、第三十一章拜月   雷鼓轰鸣,钟声乍响,司礼监飘渺的唱和在整个文渊阁震荡……   楚情随飞鸿先生垂首立在殿门两侧,目光上瞟,看到玄色的衣摆摆动,一双双金底云纹的长靴走过……   大殿外整整齐齐站满人,飞鸿先生带着两人尾随一品官员入内。进入内殿后跪拜三呼万岁,皇帝免礼赐座,飞鸿先生悄然隐去身形。   楚情一直屏息凝视,并不知道飞鸿先生离去的事,坐在座位上时,才发现座下高官云集,殿中皇帝坐在主位,左边是建安长公主苏沁,右边是逸王苏均,逸王下方是苏宜,苏沁下方正是楚情。   从丹陛看下去满是黑压压的人头,楚情出了一身冷汗,暗道:难怪无数人追逐权势地位,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感觉的确玄之又玄。抬头正视前方,一双飘忽的双眼落入视线。   估计苏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,难怪会失态……   楚情勾勾嘴角,莫名有种心安。   殿中,百官赞叹皇帝文成武德,皇帝听得满面春风,忽的转移话题,偏头问左侧的长公主,“人才乃国之栋梁,皇儿在书院中可有收获?”   苏沁回答:“先生学识渊博,儿臣收获颇深。”   皇帝含笑颌首,“不错。”   苏沁眼睛一闪,暗暗朝楚情看来。楚情收到她的目光,愣了一下,眼角看到苏宜在桌下做出飞的手势,忽的想起王漓一事,暗暗摇头。   若真的让王御史给出交代,便彻底落实她恃宠而骄的名声。王漓只是一枚棋子,追着她不放毫无意义。   苏沁说道:“飞鸿先生看重儿臣的思辨之才,收儿臣为徒。后来大力赞扬逸王府郡主的丹青之术,以及将军府幺女的茶艺。如今,儿臣已经有两个师妹了。”   “哦?出来让朕见见是何等风采。”   楚情和苏宜应声出列。   皇帝沉默片刻,“不错。”   没有赏赐,没有评论,两人安静回到座位。   殿中管弦嘶哑,歌舞飘摇,楚情和苏宜被众人忘之脑后。楚情摸不清皇帝让她们出去又冷着她们是什么意思,索性不想,专注看舞台上的表演。   酒过三巡,御驾起,百官随行,走到外殿,登木梯,拜月。   文渊阁二楼狭小,除了皇帝和随侍,其余人都要在一楼等候。   楚情身无官职,没有飞鸿先生帮她打点,外殿没有她落脚的地方,索性从内殿后门出去透气。   此时月轮悬挂在东山,起伏不定的黛青色在泠泠白光的笼罩下模糊成一片,先前听到的乐音仍可听得袅袅残音,这时节,不知今夕何夕。   身前的围栏投下一片阴影,“你莫要以为你今天绕过我,我就会感激你。在我眼中,你还是那个违背纲常不知立法的坏小孩!”   楚情偏头。   王漓提着一包月饼,脸红地站在她面前,对上她的视线,扭转头,哼了一声,“看我做什么?这可不是给你吃的……我吃不了才给你拿过来。”   楚情弯弯嘴角,“嗯。我知道了。”   王漓放下月饼,动动嘴,欲语还休。   月色皎洁,夜色悠长,楚情心情好,多说了两句,“世人常说,眼见为实。但很多时候亲眼看见的都不一定是事实。这个世界真假不定,迷茫的时候,用心去看。”   王漓瞪眼,“你教训我?”   楚情摇头,顺手捏了捏她带点婴儿肥的下巴,“我听说,你母亲很器重身边的大丫头,安排她打理房里的兰花。我还听说,那丫头喜欢在兰花花盆里放一些草药根。也不知道兰花吸收了草药根的营养,散发出的香味有无毒素……”   王漓脸色一变,渐渐变得雪白,“你……谁告诉你的?胡说八道!”   “别问我从哪里听来的。”楚情又捏了一把,“我说我梦到的,你信吗?”   楚情悠然而去,王漓咬着嘴,浑然不知嘴角咬出一道血印。   八月既望,月更圆。   楚唯祭拜亡妻的事宜推后一天,仍雷打不动地进行。楚情先从梅屋出来,稍后,楚唯也走出,站在霞光中晦暗不明地打量她,“爹爹知道你喜欢着男装,但打着你母亲娘家亲属的旗号,到处招摇撞骗破坏别人生意,便有些过了。”   楚情怔在原地。她最近在飞鸿先生那里辛苦锻炼茶艺,根本没出去……随即明了,定是苏宜做的。   “女儿以后注意。”   楚唯微微点头,踏着晨光离去。   自从她穿上男装,她很少回府。但这次,她明显感觉楚唯看她的眼神变得有点不一样。那种感觉很微妙,好像,他更重视她,重视中还有些忌惮防备。   剩下的时间,楚情收拾常用物件,第二天下午返回书院前去清林苑辞行。   “爹爹,女儿奉先生之名,长期居住在书院。”   楚唯手捧着书卷,未曾抬头,“去吧。”   楚情一步三回头,上马车之际,桃红小声问:“小姐可是舍不得?以后还能经常回来。”   楚情摇头,“又不是生离死别,有何舍不得,只是觉得……罢了,爹爹一向如此。”   楚筝和姚宛早已端坐在马车上。车厢中摆着小木几,几案上是茶具。   楚情上车后,敛好衣裙,姚宛问:“情妹妹,你觉得大姐姐沏茶的手法如何?”   楚筝本低着头,闻言抬头,“情丫头心软,即使姐姐做的不好,也舍不得说一句难听的。”   楚情看了她一眼,垂下双眸。楚筝如此说,她还真不好说什么,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,装作没听见她们说话。   楚筝又说:“情妹妹一手茶艺入了先生的眼,以后提到我们楚家的姐妹,恐怕少不了一个茶字。若是没两把刷子,肯定会给情妹妹丢脸。所以妹妹,以后茶之一技,你要多多指点。”   楚情眨了眨眼,毫不意外地捕捉到姚宛嘴角一闪而逝的笑容。   “姐姐,”楚情说:“记得小时候妹妹很贪玩,把手伸到斗彩细口瓶里,怎么都拿不出来,姐姐当机立断把瓶子砸了。那瓶子很金贵,姐姐还因此受罚……妹妹永远记得姐姐说的话:不管发生什么,姐姐都不会扔下妹妹。这件事,妹妹一直记得。” ☆、第三十二章禅心和尚   飞鸿先生住在无涯峰下的青青园中,书院中的书童早已在那边帮她收拾好房间,苏宜动作更快,提前两天搬到园中。   楚情回到书院,在自己的小院子收拾一番,准备第二天去学堂向女先生辞行—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最基本的礼节她还是要遵守的。   女先生本不看好楚情,奈何楚情鸿运齐天,得飞鸿先生青睐有加,最后一节课上频频看向她,甚至下课时朝她笑了笑,“帮我向先生问好。”   楚情含蓄地弯起嘴角,应了声“是”。   放学后,先生离去,楚情收拾好课本便起身离开。她在学堂的朋友很少,没有依依惜别这一说。   身后有人小说讨论,“楚小姐眼高于顶,她走了大家都拍手称赞。同样是飞鸿先生门下,小郡主离去时,大家都抹着眼泪,赠送不少礼物,还写了很多彩笺做纪念……”   “可不是?要不说人和人差距很大呢。”   “偏偏有些人毫无自觉,居然都不懂得脸红。”   楚情自问和这些小姑娘毫无过节,凭白得了这么多唠叨,实在冤枉。但要是和她们讲道理,又显得她不够宽宏,想了想,还是当做没听到。   一直在学堂外等候的桃红沉不住气,撅着嘴问:“小姐,她们的嘴太臭了,要不奴婢教训她们吧。”   楚情托着下巴问:“她们可都是勋贵之后,她一个小小奴婢,敢动手?”   桃红说:“我有小姐撑腰,不怕。”   “为何?”楚情挑眉,她记得桃红羞涩内向,在她面前都胆战心惊的,怎么突然大胆开放?   桃红信誓旦旦回答:“林林走之前告诉我,要想成为小姐身边的第一丫头,必须胆大,还要学会嚣张!”   楚情:“……”   两人说说笑笑,一路走到小院子外,楚情停住脚步,转身靠着门扉,“我说王漓,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?”   桃红扭头,看到路边草丛里露出一片白色的衣角,衣角的主人仓皇出来,拍拍身上的土,脸上的面纱也掉了,“我才没有跟着你,我就是觉得蹲在草丛里好玩。”   楚情微微颌首,进门,王漓在身后大喊,“我才没有想过要和你交朋友,你这种人活该一个人孤单。”   桃红皱眉,“御史家的姑娘实在太没涵养了,居然追到门上吵闹。哼,要是林林在,肯定有不下一千种方法让她好看。”   楚情越过桃红,在王漓藏身的草丛里找寻一番,捡起一个小木盒,打开,里面躺着一方美玉。   两人收拾完随身行李,用过午饭,午休片刻,便去青青园。   青青园比她住的院子大很多,园中遍植菊花,从远处都能闻到淡雅的花香。楚情就是高低不平的花海中看到一身白色僧福的禅心。   禅心和尚手持念珠,背对着她,对面前的人说:“一切皆有因果。当时因,此时果。此时因,后世果。因因果果,果果因因,阎浮众生造业不停,报应不爽。”   那人五大三粗,比禅心和尚高出一头,此时低眉敛目,恭敬合掌,“敢问师父,如何逃脱因果。”   “阿弥陀佛。”   楚情领着桃红走进园中,一阵风来,两人齐齐向她看去。菊花翩飞,扫过禅心和尚的衣袖,人淡如菊。   “施主,别来无恙。”   楚情敛目,微笑。果然,禅心和尚见过她。   “大师,这位小兄弟是何人?”   禅心和尚回答:“曹施主,这是你日后的徒弟。待她学成归途,便是你脱离凡尘之时。”   曹子禹上前两步打量楚情,“此子骨骼纤细,眉清目秀,是个俊秀的小哥,但不适合练武。师父莫不是与我开玩笑?”   “阿弥陀佛。”禅心和尚合掌,闭目不言。   远处,飞鸿先生带着一个玉冠金带的小童,“哎呦,你们来啦?我早就说了进屋等,偏要在外面呆着……咦,你也来了?和尚,这便是我经常提起的泡茶的丫头。”   曹子禹再看向楚情,眼神一闪,继而看向飞鸿先生身后的小童,“这是个丫头,你身后那个也是个丫头吗?传言楚家小姐喜欢女扮男装,扬言继承楚将军生平志向。本以为长相粗鄙,没想到是如此精致的孩子。”   玉冠金带的小童正是苏宜。   苏宜朝曹子禹拱手,“杨文见过大侠。”   楚情说:“我是将军府的小姐,那位是……我的表哥。”   表哥二字咬的很重,楚情瞥向苏宜,苏宜含笑回望,走两步,搂住楚情的肩膀,“小丫头,怎么现在才来?”   曹子禹愣了一下,“我听说先生收了三个大徒,两个是贵人,最后一个特立独行,饱受争议……”   飞鸿先生缕缕胡子,“女娃子心怀大志,老夫便给她肆意妄为的权力,如何?”   曹子禹无言。   禅心和尚出声:“阿弥陀佛,曹施主,这位小童可入你门下?”   曹子禹把目光放到苏宜身上。   桃红在楚情耳边低语,“这和尚挺有意思的,偏要人家收徒,不收徒还不让他遁入空门。”   桃红声音小,奈何在场的都是耳聪目明的人,众人表情各异。楚情眨眨眼,偏头低声说道:“你刚才没听到大师说的因果吗?这位大侠在凡尘尚有因果未了,当然不能跳脱红尘。”   禅心和尚叹息,“阿弥陀佛,可惜可惜。”   飞鸿先生捋胡子的手顿住,片刻笑了笑,“老夫在精舍早已备好薄茶,何不移步精舍详谈?”   精舍中,飞鸿先生命书童在屏风后鼓琴,楚情沏茶。茶香氤氲,禅心和尚端坐竹榻之上,双目微敛,手指转动念珠,嘴唇嗡动,低声念经。   楚情用公道茶杯分茶之际,飞快扫了眼禅心和尚。   她早就知道和尚的名号,但从没认真看过他。这一看,闪神。   禅心是个俊秀的和尚。看不出具体年龄,五官俊朗非凡,身姿挺拔,如潇潇竹林,宜动宜静,傲骨有节。   茶水溢出,飞鸿先生叹息,“可惜了。”   禅心和尚把念珠套在手上,“施主,贫僧和小友有句话要讲,不知方便否?”   另一头,苏宜和曹子禹相谈甚欢。   “小子父母双亡,听邻居说父亲是楚大将军的小舅子,千里迢迢上门寻亲。”   “和情表妹一见如故……”   “当然,若是有一技傍身,我便能保护表妹……” ☆、第三十三章告别   飞鸿先生避嫌离开,精舍中只有禅心和楚情两人。   禅心和尚捻动佛珠,嘴里念念有词,语速很快,几乎听不出念的什么内容。   楚情前世先是在太庙呆了三年,后来又到了清平庵,天天做早课,从只言片语中猜出禅心先是念了十遍心经,然后念了十遍楞严咒,接着又念了两遍大悲咒。   楚情不动声色沏茶喝茶,等禅心念完,问:“大师可是有话对我说?”   楚情年龄小,额前的头发遮住眉毛,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,好像在朝长辈讨糖吃。   禅心飞快看了她一眼,随即垂下眼睑,“阿弥陀佛。”   和尚经常念佛号,楚情不以为意,“若大师无事,楚情告辞。”   禅心说:“前世因,后世果,前世果,后世因。因因果果,果果因因,佛曰,不可说,不可说。”   前世种种,恍如昨日,丝毫未曾忘却。楚情如遭雷击,怔怔看着禅心,片刻轻笑,“大师玩笑了。楚情只是个平凡人。”   禅心说:“阿弥陀佛。贫僧借住白马寺,施主可随时来访,贫僧定扫榻相迎。”   楚情压着衣角起身,福身行礼,“多谢大师。”   两天后,飞鸿先生给两人扔下一摞书,言道他外出游历,兴尽而归时检查两人的学业。长公主已经回宫,若她二人在学业上遇到瓶颈,可用他的腰牌进宫,向长公主求教。   飞鸿先生离开后,青青园只剩下苏宜和楚情两人。楚情平常呆在房中看书,或者在房后的秋千上玩耍,很少出门。苏宜那边毫无动静,似乎他不在园中。   转眼天气转寒,楚情随身带的衣衾单薄,写信给楚筝捎带些衣物炭火,信还没寄出去,林萧带着斗笠出现在房外。   彼时楚情窝在软榻上小眠,桃红帮她盖好薄被,听到声音悄声出去,看到身形消瘦挺拔的林萧,眼中的笑意淡了几分,“你是?”   林萧作揖,“姑娘有礼,小生林萧,是林林的兄长。常听林林提起姑娘,今日一见,幸甚如之。”   桃红看向房间,“小姐正在睡觉,你有何事?”   林萧说:“奉郡主之名,给楚小姐送些衣物炭火。”   桃红摇头,“不用了。将军府不至于连这些东西都拿不出来。回禀你们郡主,谢谢她的好意。”   “这……”   “桃红?”   桃红回屋,扶着楚情坐起,把刚才的事简单说了一下。楚情捏着她的下巴微笑,“果然胆子越来越大了,居然敢回绝王府的好意。”   桃红委屈,“小姐同郡主的关系很僵,难保郡主不会再衣物炭火中动手脚。”   楚情靠着枕头坐好,“让他进来。你倒些茶水,从将军府出来的一等丫头,该更懂些礼仪。”   桃红知道楚情略微生气,不敢再违逆她的意思。   她常跟在楚情身边,知道楚情温和,又看林林常和楚情玩笑,不知不觉学会越俎代庖。   林萧进来,看到软榻上的楚情,愣了一下。身穿男装的楚情,和身穿男装的苏宜,真是越长越像,猛地一看,真像同一个人。尽管知道这是化妆所致,林萧仍是敬佩楚情——在没外人的情况下都如此谨慎,难怪能让生性多疑的苏宜信服。   “小人见过公子。”林萧拱手行礼。   林萧的称呼让楚情莞尔一笑,“你家主子又有何吩咐?”   林萧说:“主子说,公子慧眼识珠,刘华果然是人才,短短几月,便把京都周围的庄子都收入囊中。京都下九流的势力只知公子,而不知府衙。”   “嗯。”楚情似是早知道这个结果,并不意外,“还有呢?”   林萧犹豫了一下,“主子正想办法从世子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产业。”   “是吗?”楚情说:“你家主子把你调回去,就为了做这些?还不如留在我身边和桃红做个伴。”   林萧脸红,“公子何苦打趣小人。小人为了主子,情愿肝脑涂地。”   楚情没反应。   林萧忽的发现,自从穿上男装,面前这位小姐和自家主子都越发高深莫测,行事反应也越来越想象。心念忽转,林萧说:“主子吩咐小人捎来一句话:一日不见如隔三秋,数月不见,胜似前世今生。”   楚情抬眼,林萧头垂得更低。   桃红端着花茶进来的时候,林晓已经离开。桃红对这个和林林有些相像的男子有好感,没见到他,脸上的失落显而易见。楚情正在思考苏宜那句“胜似前世今生”,转头看到桃红撅起的小嘴,打趣她,“谁欺负我家小美人了?来和小姐说说,小姐给你报仇。”   桃红放下茶,“没人欺负桃红。桃红就是觉得林林姐不辞而别……算了,也许她从来没把我这样愚蠢的人放在心上。”   楚情好奇,“我记得你不喜欢林林,怎么现在三天两头把他挂在嘴上?”   桃红脸一红,眼神乱瞟,“没有的事。奴婢就是羡慕她……好了,小姐,咱们什么回府?”   楚情脸色一僵,“过些日子就能回去了。”   夜风忽起,长月当空,楚情站在窗前,只一会儿便受不住凉,关上窗户。   桃红铺陈床被,打来热水,“小姐,奴婢感觉自从来到青青园,你好像很不开心。”   窗外风声乍起,好像有人敲门,桃红开门,门外空无一人,只有院中枝丫在风中摇摆。   楚情用热水洗脸净手,随口问:“你为什么这么想?”   桃红关好门,摆着手指细数,“奴婢记得,当初王姨娘进府时,小姐嬉笑怒骂很自在,后来支溪姐姐出事,小姐虽然郁闷,但有大小姐在身边,小姐也还是很开心的。但是最近小姐一个人据在这里,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。”   “你倒是看得细。”   桃红认真地说:“奴婢的职责就是服侍主子,主子的小事便是奴婢天大的的事。”   楚情笑,“你的心意我知道了。行了,我想安静会儿,你先出去,今晚不用守夜了。”   桃红叹息。小姐本来就安静,还想再安静会儿。亏得京都人都以为小姐活泼好动,以她看她,京都再没哪家姑娘能比小姐更贞静娴雅。   楚情捧着茶杯在床头坐着,身边的床帐无风自动,一道人影落下。   楚情低头看着茶水中的浮茶,“好久不见。”   苏宜不客气地坐在她身边,搂着她的脖子,“好久不见……嗯,你身上的香气还和以前一样。”   楚情哭笑不得,“从哪儿学的这般轻浮?”   苏宜摇摇手指,“偏不告诉你。”   楚情叹息摇头,斜睨着他,“何事找我?”   苏宜跳起来,在楚情面前转了一圈,瞪大眼睛,“你居然没发现,我的身手更好了?嗯,好吧,你肯定又要笑我上蹦下跳像只猴子。”   “何事找我?”楚情还是那句话。   苏宜收起玩笑的面容,“我要走了。子禹先生说,读万卷书,不如行万里路。有幸得他教授拳脚功夫,我想出去闯闯。京都的事,有劳你了。我把林萧留下,你有事可和他商量。”   楚情点头,“好。”   苏宜垂下手,低声问:“你没有别的想对我说的?”   楚情想了想,“注意安全。”   “只有这句话?”   “你想听什么?”   苏宜扯扯嘴角,“最起码说些好听的。”   楚情坐在床头,墙角的烛火印在她脸上,明亮的眼睛格外引人注目,苏宜不敢直视那双眼睛,狼狈地偏开头。   两人只有五步的距离,投在地上的影子相互重叠,窗外风扫过枯树,发出呜咽的声音。   楚情说:“直到今日,你终于相信我和你合作的诚意,我很开心。”   苏宜瞳仁微微扩张,面色不变,“才不是。”   楚情微笑,“是吗?”   心知楚情说的没错,但苏宜觉得别扭,解释道:“你所谓的前世今生很荒唐,正常人都不会相信。不过你愿意承担骂名着男装,方便我行事,我很感激。姐姐,我要走了,再见面时,我娶你为妻,这样你就能一直在我身边了。到那时你想要什么,只要我有,一定给你。即便我没有,也想办法给你弄来。”   苏宜说的很快,好像害怕被楚情打断。   楚情眼神微动,想起前些日子看得书:总角之宴,言笑晏晏……心中有些岁月仓皇的涩意,又有些荒唐的好笑。   “苏宜……”这是她第一次称他全名,便显得格外认真,“你年龄还小,而我已经活了两世……等过些年月你就知道了,夫妻是这世上最复杂,最脆弱,最微妙的关系。为了我们合作之长久,还是做朋友吧。”   灯光下,楚情的身影有些悲伤,苏宜不知该如何安慰她,如何反驳她说的话,只能保持沉默。   楚情继续说:“以后类似这样的话,不要再说了,哪怕玩笑话我也不想听到。”   苏宜无法反驳,只能同意,“好。”   转眼春去秋来,两载寒暑。   暮春三月,飞鸿先生游历归来,考察一番楚情的学问,暂时给她放假。   两年的时间,楚情的个子窜了一大截,以前的衣服都小了很多。桃红不知小姐想什么,明明是正经的主子,偏要穿平民的粗布衣,而且还是男人才穿的长袍。于是两人出现在将军府门前,守门人没认出楚情是他们的小小姐,还以为上门攀亲的穷亲戚。   桃红委屈得眼睛发红,楚情使了银子,说两句好话,哄得守门小厮进去通报。   楚筝出门相迎,看到门口用发带束发的楚情,哭着小跑出来,“妹妹,你终于回来了,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个姐姐。”   姐妹俩在门口相拥,楚情笑着搂住她的后背,“先生吩咐在青青园中学习,一刻不敢耽误。让姐姐担心了,妹妹给姐姐赔不是。”   楚筝抹抹眼泪,“不妨事,回来就好。你的菊楼,我经常派人打扫,快去看看。”   楚情无限唏嘘,“还是姐姐好。”   两人正要进门,一辆马车飞驰而来,停在府门前,门口小厮手中袖中还藏着楚情的银子,此时一脸甜笑迎上去,“小姐回来了,快来迎接。”   楚情转眸看去。   姚宛抱着手炉,扶着婆子的手,从马车上下来,一眼看到楚情,愣了一下,笑道:“这位可是情妹妹?”不待楚情回答,又说:“听女先生说,飞鸿先生游历归来,本想着情妹妹也该回来了,正要和情妹妹一同回府,没想到情妹妹先行一步。”   楚情眯了眯眼睛。她可没听说有人要和她结伴同行的消息。   再一看姚宛,发现两年不见,她的气质变了很多。十二岁的她穿着粉色凤尾留仙裙,别着两颗拇指盖大小的珍珠,宛然一个清秀佳人。   楚情有些恍然,第一次见面时,姚宛躲在楚唯怀中不敢露面,而今嘴皮子倒是溜得很。   楚筝熟稔地挽起姚宛的手,“别杵在门口说话。今日来我院中,我吩咐厨房做些好吃的。咱们姐妹三个好好聚聚。” ☆、第三十四章世子苏放   楚筝的兰苑后有一棵大梨树,梨树下一方石桌,三个姑娘围着石桌而坐,梨花纷纷落下,留下一地碎雪。   映画端上几碟糕点,蜜饯,几盘水果,片刻又抱着一个泥潭而来。   楚筝说“这还是情妹妹去青青园前埋在梨树下的梅花酒,两年了,不知味道如何?”   两年时间匆匆而去,楚筝不胜唏嘘。楚情微笑,看着姐姐越发精致的眉眼,道:“姐姐好兴趣,在梨树下藏酒。”   楚筝说:“这还是宛妹妹的建议。若说风流,宛妹妹称第二,可没人当第一。”   姚宛说:“不敢当。这个法子是苗姐姐告诉我的。”   楚筝解开坛口的绳子,凌冽的酒香混着梅香扑鼻而来。   楚情眼睛一亮,“好酒。”   楚筝用手帕擦手,端起酒坛,对着翡翠小碗倾倒。   “我记得那时众姐妹约定要在菊花盛开时在丞相府小聚。因为情妹妹住在菊楼,还打算让情妹妹赋诗两首。”   说话间,翡翠小碗移到眼前。楚情深吸一口气,闭了闭眼,“这酒可是取霜降时竹叶上的露水,三九天梅花花瓣上的落雪,辅助以数十种香料,封存在梨花树下……嗯,闻着味道也确实有两年光景。”   姚宛面色一变,声音因为紧张而尖细脆弱,“你如何得知?”   楚情右手拇指和中指夹起翡翠小碗,一口饮尽,轻笑,“好酒。”   楚筝眸光微动,“看来这两年情妹妹跟着飞鸿先生学了不少东西……哪怕飞鸿先生不在青青园,但大成的藏书尽数在园中,妹妹真是好福气。”   楚情毫不客气,“过奖。”   姚宛直直看着楚情,撇撇嘴,“可不是好福气吗?平常人哪能的飞鸿先生的眼?”   楚情丝毫不给她留面子,“按照宛姐姐的意思,若是宛姐姐能被先生收入门下,肯定做得比我好?不如我过两天到飞鸿先生面前美言两句,给宛姐姐一个在先生面前露脸的机会?”   楚筝说:“万万不可。宛妹妹现在已经十二岁,就读明风学堂。读完今年是要在府里跟着嬷嬷学规矩的。”   楚情眼神一转,“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,姐姐也是读完明风学堂,便留在府里学规矩……明年就要及笄了,婚事可有着落?”   楚筝和姚宛都愣住了。楚情话题转移太快,偏又问的是她们关心而不敢公开讨论的事情,一时两人脸色都不太好。   楚情不知内情,以为楚筝受了委屈,声音大了几分,“姐姐放心,有妹妹在,牛鬼蛇神都要让路。”   姚宛蹙眉。她怎么觉得这个“牛鬼蛇神”指她呢?当下暗暗打量楚情。   两年的时间,楚情个子窜了一大截,隐隐和她差不多高,额头光洁,发丝都用发带束起,眼睛明亮,嘴角常含笑意,坐在石凳上,腿不像她们这种闺阁女子一般紧紧合拢,而是略有分开,身体也因此左摇右摆——活脱脱一个世家小公子的样子……   其实,楚情就是一个娇滴滴的不食人间愁苦的小姑娘,有楚将军那样的大官护着她,所以才能如此肆意妄为。说不嫉妒是假的。姚宛想,若她有楚情的优势,一定会比她做得更好。   楚情伸手在姚宛面前挥了两下,“宛姐姐盯着妹妹,目光灼灼如虎狼,可是妹妹惹得姐姐不开心了?”   楚筝看向姚宛,有看向楚情,笑道:“宛妹妹常在爹爹面前说你的好话,这你可算是冤枉她了。”   楚情叹息,“真的?但我回来这么长时间,怎不见爹爹召见我?”   楚筝脸色未变,朝不远处的映画看去。   映画摇头,意为不知。   姚宛提议,“估计是爹爹忙于公务,不如午饭过后,爹爹休息时,情妹妹去拜见爹爹?”   楚情眼神轻轻扫过她,落在楚筝身上,“本来归府应先拜见高堂,但看到两位姐姐便激动地走不动路了。现在过去给爹爹请罪,希望爹爹能宽恕一二。”   楚筝笑着敲她的胳膊,“说的好像倒是我们不是了。也罢,姐姐们便陪着你走着一趟。”   姚宛眼神一暗。刚才楚情那番作态是什么意思?暗示她自己陷她于不义?   清林苑外,宣衣引着几人入园,见到楚情,赞美之词不绝于耳。楚筝和姚宛落后两步,楚情进书房时,两人在旁边的厢房等候。   楚情进门,向楚唯跪下行礼,“女儿在青青园刻苦做学,为期两年,如今学成归来,向父亲大人请安。”   一般的请安礼,只需福福身子便可。楚情行的大礼,很庄重。   楚唯面对墙壁而立,看着斜挂在墙上的宝剑发呆。   楚情头磕在地上,额头冰凉的感觉传到身上,又把先前的话说了一遍。   楚唯仍是没反应。   楚情忽的明白,楚唯这是在给她下马威。但却是为何?楚情心思转了一遍又一遍,眼中隐有湿意,始终想不明白。   楚唯拿下宝剑,手臂一动,剑光忽闪,“蹭”一声剑身出鞘。   “这是你娘亲留给父亲的剑,跟着父亲征战南北数十余载。后来得陛下看重,许老夫仗此剑便宜行事。孩子,若有朝一日你行事不端,别怪父亲手下无情。”   “爹爹?”楚情低呼,猛地抬起头,看到楚唯一双清冷的眼,瞬间明了,他是认真的。   “女儿,从无行为不端……女儿所做一切都为将军府,都是为了父亲,为了这个家……”   楚唯反手送剑入鞘,“你才多大,胆敢声称为将军府,为老夫?行了,你的事情老夫多少知道一些,不必多言。”楚唯淡淡说道:“宛儿是你姐姐,在外多多照拂些她。你毕竟是飞鸿先生门下高徒,有你一句话,她能轻松些。”   楚情抿抿嘴,低头,“是。”   楚唯挥手,不想再见她。   楚情出去后,楚唯盯着门口竹帘晃动的影子,好长时间,才叹一声,“初阳,你为何走得那般早?”他这两个孩子,渐渐都大了。很多事情,没有母亲在身边劝解,他作为父亲,很多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讲明。   楚情从书房出来,情绪低落,和楚筝姚宛打了个招呼,借口舟车劳顿,便回房休息。   楚筝知道,这两年来姚宛不停讨好楚唯,许是楚唯对楚情有些误解。她不想一家人生活在隔阂中,游说姚宛带着楚情外出游玩。当然,她也希望楚情能尽早融入名媛淑女的圈子。楚情知道楚筝用心良苦,忍着不耐烦应承了。   楚情休息一日,于次日同楚筝姚宛外出。   楚筝即将及笄,避嫌戴上帏帽,姚宛觉得戴帏帽有种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的美感,也学着楚筝戴上帏帽。楚情照旧一身男装,行止间磊落坦荡,惹得楚筝连连责备。   此行目的地是丞相府。   早在青青园,楚情就从林萧的消息楼得知,姚宛和丞相府小姐胡青苗交好,三天两头去丞相府做客。现下看到她一副回家过年般兴高采烈的神情,楚情对这条消息又多了几分体验。   楚筝和姚宛同坐一侧,神态自若,许是对姚宛的反应已经习惯。   楚情暗自判断这两人的现状,然后掀起马车窗帘朝外看。   走过主街道,拐进一条巷子,便是丞相府。从楚情的角度看,丞相府门前一个身形俊挺的公子走来,朝她们的方向看了看,脚步一拐便站在府门前。   楚情眯起眼睛,觉得这公子很眼熟。   楚筝从间隙看到外面的情况,随口说道:“没想到世子也来丞相府。”   姚宛说:“三年前,胡大人长子奉命出使成州,算算日子,也该回来了。听说世子和他私交甚好,估计是打听消息的。”   姚宛语气亲昵,楚情却心神不安。   世子苏放,她前世的丈夫,那个答应她好好珍惜她,却为了所谓的黄图大业放弃她的人。直到现在,她都不想否认苏放对她是真心的,只是这真心过于廉价罢了。   马车停下,楚情赶紧放下窗帘,摸摸脸,暗自庆幸今天出门只是穿了男装,没在脸上敷黑粉,不然以世子的眼光之毒辣,肯定会知道现在京都活动的“杨文”是她。   三人依次下车,楚情抬头,看到门槛内的苏放,长身玉立,身穿墨绿的长袍,腰间配着玉带,系着褐色的香囊,看到她,愣了一下,脱口而出,“没想到京都还有如此灵修的公子。”   楚筝捂嘴一笑,“这哪是公子,是我那素来顽皮的情妹妹。”   苏放饶有兴趣地看着她,“情妹妹……”   楚情羞恼。   这三字常被人唤起,但在这人口中,凭白多了一些遐思。   苏放不觉有他,问:“在下可曾和姑娘见过?” ☆、第三十五章圈子   “姑娘好眼光,小生生来顺畅,只有一事不尽如人意,不知姑娘是否愿意替小生弥补这个不如意?”   “得姑娘盛赞,小生三生有幸。”   “卿卿可是恼了我,这可如何是好?”  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流转,楚情深吸一口气,牵动嘴角,“我不认识你。从不认识你。”   苏放神色平静,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,但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丝深意。   楚情移开视线,觉得刚才一番对答略有些刻意。不过苏放抛出这个问题,也只是寻常勋贵子弟搭讪姑娘的方式,她实在没必要放在心上。   姚宛眸光在两人间游走,轻笑,“我这个妹妹很少出门,没想到和世子一见如故。正好苗姐姐约了不少小姐游园,不如进去细聊?”   “自该如此。”苏放拱手,侧身走到一边,把路让开,行止风流雅致,嘴角的笑更显得温柔多情,尤甚春闺梦里人。   楚情强迫自己扭转头——不是早就知道吗?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。当初她不就喜欢这样温柔儒雅的男人,拼尽全力也要嫁给他……   几人随着小厮引路走到后花园。   暮春三月,百花开了又败,但此处却繁花似锦,从远处看到起伏不定的花海,姚宛便拿起主人家的架势,“苗姐姐从去年开始研究如何延长花期,她不仅要培养出最美的花朵,还要用这些花做花露。”   苏放说:“真真是不得了。现在御用的花露还是番邦进贡之物,一年只有那么一小瓶,除了圣上和某些上达天听的贵人,一般人连花露的影子都见不着。”   姚宛笑,“可不是,要不外界传说丞相府钟灵毓秀,人杰地灵。”   楚筝斜眼看她,“何止是丞相府,整个京都,大成都是钟灵毓秀之地,都称得上人杰地灵。”   苏放呵呵一笑,“楚大小姐真有长姐风范。”   姚宛细细琢磨,倒吸一口凉气,“姐姐教训得是,妹妹失言。”   楚情暗笑。   姚宛得意过头,大肆称扬丞相府。可这世间什么地方好得过天家之地?什么人会比皇室中人更优秀?言多必失,祸从口出。   几人走到花圃外,苏放转头问楚情,“情妹妹为何寂寞无语?可是心中抑郁?”   另两人转头看她。   苏放微微一笑,“听说情妹妹刚回府,可是身子不爽利?”   楚筝微微蹙眉。   世子三番两次对楚情示好,可是有意结秦晋之好?但她是府中长女,她的婚事还没着落,怎么都轮不到最小的楚情。   姚宛则暗自估量,若是楚情巴结上世子,她和楚情的距离便更远了。不行,她辛苦谋划两年,便是要把楚情踩在脚底。不能让他们在一起。   尽量忽视两女灼热的视线,仍是让楚情如芒在背,楚情叹息,“多谢世子爷关心。楚情身体无碍。”   小厮进内通报,胡青苗匆匆出来,指甲盖和鞋底还粘着黑灰色的花土,“不知顾客光临,有失远迎。快快进来。”   小厮在胡青苗的指挥下移开花圃外的篱笆,几人跟随胡青苗穿行在花海中。苏放故意跟在楚情身后,悄悄说:“情妹妹何以对小生不假辞色?莫非我们之间有误会?”   楚情不胜其烦,走到花房后,借口头晕,独自一人去后面的草屋坐着。   太阳高悬在草屋外的树顶上,空气间浮动着稻草和泥土的味道,炙热的光线从稻草间漏下,照着半个身体暖洋洋的,楚情托着下巴,一动也不想动,片刻便有些昏昏欲睡。   楚情不愿想起以前的事,但此时还是记起,她第一次见苏放,便是在丞相府。胡青苗交友广泛,经常举办诗社画社之类的聚会,她看不惯娇女惺惺作态,中途离席。在一棵槐树下遇到苏放。   那天槐花幽香,细细的花瓣落下,苏放拈花而笑,“小生,可曾见过姑娘?”   她心情不好,上下打量他,无比讽刺,“像你这种生活优渥的世家子,见过的姑娘何止成千上万。”   苏放笑容不变,“姑娘好眼光,小生确生来顺畅。”   楚情不愿和他多话,转身离开,苏放在身后说:“小生有一事不如人意,不知姑娘可否替小生弥补这个不容易?”   楚情忽的惊醒,抹了把脸,手上濡湿。   映画从远处走来,手遮在额头挡阳光。   即将入夏,阳光确实刺目了些。   楚情眨眨眼,下颌抬起,平缓呼吸。   她出门时候没带桃红,映画寻来定有事。楚情心情平复,从草屋走出。   映画福身行礼,“苗小姐约的小姐们已经在花厅坐着了,就差小姐一人,大小姐命奴婢带小姐过去。”   楚情到花厅,才知“就差她一人”所言甚虚。   花厅中漂着浓郁的脂粉味,姑娘们头上的珠花比在阳光下颤颤巍巍,楚情进来,三两交谈的姑娘们并未理会。   这种情况像是在学堂,她被孤立,甚至有人出言讽刺。   果然,一个穿着嫩黄色百褶裙的姑娘指着楚情问:“苗姐姐,咱们姐妹聚会,你为何让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来?”   楚情笑。不男不女,这是外界给她的新称呼吗?   胡青苗含笑瞪了她一眼,“莫要多言。这位是楚将军的小女儿,是飞鸿先生的入门弟子。她身穿男装,可是楚将军亲口允诺的,就连飞鸿先生都默认了。”   胡青苗话音一落,四面八方的视线落在她身上。   楚情坦然自若地寻了个末首不被注意的椅子坐下。   每个团体都有自己的圈子,圈子里的人大抵家世相同,或有共同利益,或二者兼备。楚情左思右想,觉得她无须仰仗这个由小姑娘组成的势力圈,干脆置身事外。   花厅外是热烈奔放的花海,里面是由人工建造的水池,仔细看,水池底纵横交错,水流沿着沟壑缓缓流淌。胡青苗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个木盒,从木盒中拿出一盏白玉小碗。   “前几日翻阅古书,看到风流雅士流觞曲水,便命人临时搭建这个曲水池,池中是死水,自然不能和书中相比,我们今日取其行,也能载乐而归。”   姚宛拍手称赞,“胡姐姐好创意。”   楚筝颌首感叹,“胡妹妹好巧妙的心思。难怪女学生说,天下十分灵气,丞相小姐独占九分,其余世家女共分一分。”   其余女子先是激动莫名,听到楚筝的话,脸色都或多或少露出几分不满,楚情暗笑,她这个姐姐呀,真是让她又爱又恨。   胡青苗轻轻一笑,不以为意,“我开了一坛去年酿的青梅酒。咱们就按照古人的规矩,酒碗到谁面前,那人须得卖弄才艺,不然,就畅饮一碗。”   众女应。   楚情独坐一隅,酒碗好巧不巧被人推倒她面前,楚情二话不说,一饮而尽,“好酒。”   姚宛愣,“妹妹是飞鸿先生高徒,难道没有拿得出手的技艺?”   楚筝也问,“当时妹妹一手茶艺让飞鸿先生赞同,今日为何藏拙?”   胡青苗在两人的追问下,也好奇,“莫非,妹妹是觉得今日聚会规格太低,不足以让妹妹显露才艺?”   楚情苦笑,“诸位姐姐莫要打趣我。昨日宛姐姐一坛梅花酒,便让楚情浑然不知身在何方,今日又有传说中让英雄折腰的青梅酒,自然一饮而尽才尽兴。”   楚情言谈诙谐,不少人捂嘴而笑。   胡青苗释然,“原来如此。你这性子,倒是学了飞鸿先生八分风流洒脱。”   接下来,酒碗一直被人推倒楚情面前,楚情喝一两次,还能用贪杯解释,次数多了,她不露几手都不好意思。于是顺手折了身后观音树的叶角,窝在手里呜呜吹奏起来。曲调简单清雅,好像孩童戏耍,片刻又有种山重水复豁然开朗之感,平静地转过两个低音,音调忽转,宛如江流直下……   曲尽。   一片寂静。   “啪啪……”   鼓掌声从旁边耳房传来。   “我说的没错吧,即便是女子的集会,也不逊于男儿。杨文小弟以为如何?” ☆、第三十六章长大   杨文,何许人也?   短短两年时间把云梦楼做的风生水起,将京都一半的生意收入囊中。前些月南方传来前朝建立伪政权,京都一度物价飞涨,云梦楼集众商家之力,平稳物价,皇帝感念云梦楼楼主一片拳拳爱国之心,御赐牌匾“云梦楼”三字,代表的不仅是实力,也是一种势力。   众女朝耳房方向看去,都有些激动,更好奇传说中杨文是何等模样。   胡青苗又急又恼,“没想到阿兄居然带着那些人躲在耳房里听我们说话,未免有失君子风度。”   姚宛低声劝慰,“姐姐莫急。这次集会由姐姐组织,想来苗哥哥是炫耀自己有个多才多艺的妹妹。”   胡青苗莞尔一笑,“就你嘴甜。”   杨文——苏宜和几个少年从耳房出来,一眼看到姑娘们中间最高挑的那个,那人看到他,眼睛里闪过一抹惊艳。这些年看到他的女人,都是这幅表情,每每此时苏宜都绷着脸,怀疑:她们都没见过男人?   胡青苗没想到声名赫赫的杨文竟是个俊秀到近乎妖冶的少年,他身后是开得轰轰烈烈的花海,身前是款款流动的曲水池,空气中浮动缕缕暗香……她蓦地想起培养了数月的幽昙,终于有一晚盛开,洁白的花瓣在月光下舒展,不经意便把自己融进溶溶月色中……   此刻,她分不清是景色太美,还是人太美。她想多看他一眼,把他的样貌记下。   胡承志挡在杨文面前,轻咳一声,“阿兄带着朋友刚回府,便听到妹妹举办集会的消息。本想等集会结束后找妹妹,世子却说妹妹有大才,举办的集会有意思,故而在耳房旁观,妹妹不会生气罢?”   楚筝多看了眼胡承志。   这人生得人高马大,说起话来倒是文雅,眼神举止都充满了对妹妹的宠溺。她是长女,从来只有她宠着别人,但却从没宠到这种地步。   苏宜眼神微动,看向胡青苗。   胡青苗红了脸,扭转头,小声嘟囔,“阿兄又在冤枉我。”   胡承志大笑,苏宜也跟着笑起来,胡青苗跺跺脚,手帕遮住半个脸,躲到姚宛身后。   姚宛目不转睛盯着苏宜。这个少年虽则美貌,但仔细看很像一个人。她转头看看楚情,又看看“杨文”——两人五官很相近,但楚情是女子,面容没有男子硬挺,肤色更光滑白皙。   打量片刻,姚宛觉得自己多疑,朝几人微笑点头示意。   苏宜微笑回礼,看向楚情。   楚情低着头,隐在人去中,不时看看身后,随时计划离开。她已经见识过所谓的名媛淑女的圈子,喝了两坛青梅酒,还吹奏一曲,借口醉酒应该可以离开的。   她盘算得很好,冷不防被人点名,“这位公子是何人?缘何混在一群姑娘中?”   楚情抬头,对上苏宜的含笑的脸。   这家伙,怎么把“杨文”发展成这幅妖孽的模样?不过他确实长高了,小身板看起来也比两年前结实了些。以前玉秀可爱的小孩子,现在能用国色天香来形容,再过两年长开些,容貌肯定更加惊人。可惜是个男孩子,幸好是个男孩子。   胡青苗柔声说:“杨公子认错人了,这位可不是小公子,而是一个姑娘。”   苏宜长叹,随即作恍然大悟的样子,“尝闻飞鸿先生收了个女扮男装的高徒,可是这位姑娘?”   世子毫不吝啬赞美之言,“楚小姐特立独行,在京都中可谓独一份。”   胡承志也被吸引,“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楚家小女。果然百闻不如一见。”   楚情暗自蹙眉。她只想平静地离开,奈何生出这许多波折。   苏宜了然一笑,翩然转身,朝几人拱手行礼,“今日相谈甚欢,只是胡兄刚刚归家,连家人都不知实情,我等便来打扰,实在有违礼数。三日后在云梦楼,杨某设宴,各位兄弟都来捧场,如何?”   “妙。”   “大秒。”   苏宜抚抚衣袖,走出花厅。   苏宜离开后,众人兴致乏乏,楚情以酒醉为由告退。   走出丞相府,楚情跳上等候在外的马车,车里,苏宜靠着车厢小憩。   楚情动作很轻,但并不是没有声音,一时拿不住苏宜是真的过于疲惫,还是装模作样。   车夫在外吆喝一声,轱辘声响。   苏宜睁开眼,怒着嘴问:“姐姐,我专门为你而来,怎不见你欢喜?”   楚情默然。   苏宜又说:“你不用担心,我上车时便对车夫说明,郡主托我转交飞鸿先生的消息,车夫不疑有他。”   楚情仍是沉默。   苏宜叹息,“亏我把行程从三天压到一天,看来姐姐是真的不想见我。罢了,以后我还是不做这等自作多情的事了。”   楚情眉头跳动,“你能好好说话吗?”   苏宜诧异,表情生动得有些夸张,“为何,你们女子不是都喜欢听甜言蜜语?”   楚情问,“是哪个姐姐或者妹妹告诉你的?”   苏宜一抖,正色道:“是林萧说的。”   “哼。”楚情明显不信。   “是阿兄。”   苏宜口中的阿兄,是苏放。跟着那人学油嘴滑舌,倒有几分可能,但……   “想好了回话。”   苏宜再一抖,回过神来,声音拔高了两分,“楚情,你注意自己的身份。”   楚情愣了愣。这两年苏宜在外游历,她在京都经营,两人都用杨文的身份。因此显得云梦楼楼主高深莫测。但她很明白,所谓的杨文,只是她帮他臆造出的身份。   苏宜见面前的女孩毫无反应,突然有些心虚,“我就是随便说说的,你不要放在心上……”随即又嘟囔,“不是说女子都温柔娴淑,善解人意的吗?”声音很低,融在咕噜声中,几乎听不到。   楚情哭笑不得,“好了,我不怪你。”   苏宜神色一松。   楚情紧接着说:“两年前我找你合作,你手中基本毫无根基,甚至处处受制于世子,而今毫不夸张地讲,半个京都都在你手中,只要你愿意,得到的只会更多。现在,你是不是该履行承诺?”   苏宜身体一僵,视线落在衣摆下的鞋面上,半晌没有回应。   车外车夫吆喝,“将军府到了。”   楚情隔着车窗帘大声吩咐,“你把车停在僻静的地方,在三尺之外守着,任何人不得靠近。”   马车再次停下时,楚情说:“你放心,刚才的谈话他听不到,现在周围更无人,你能说你的答复吗?”   苏宜扯动嘴角,笑容不到眼底,神情便显得诡异复杂,“姐姐不妨先说说你想要的。”   “我还是那句话。我只要将军府平安。若是有朝一日面临倾颓,还望小郡主援手——我要的,只是这个承诺。”   “你就不怕我将来不兑现?”   楚情定定看着他,片刻,叹息道:“若是那时你不兑现,必然有不兑现的理由。我不会为难你。但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,便兑现这个承诺,如何?”   不知为何,苏宜觉得这句话包含了很多情绪,起初很平静,到后面,隐有哀求。   将军府声势如日中天,南方战乱未平,楚唯只会更得势,她该是多虑了……但她声称能预测未来,也许将军府会盛极而衰。   “我答应你。”苏宜说:“这个交易结束,我们再来谈下一个交易如何?”   楚情松了一口气,随即以眼神询问,“什么交易?”   在楚情的注视下,苏宜耳尖渐渐变红,动动嘴,始终没说出话来。   楚情很有耐心,苏宜有些急躁,“过两天再说。”说着,掀起帘子跳下去。   这场景,有些眼熟。楚情托着下巴想了想。   她第一次觉得苏宜靠得住,是在她落水、他救了她那次,后来她为了替他的身份保密,让他进她的闺房。那时他也是这样急匆匆离开。   楚情扑哧一笑,越发觉得苏宜很可爱。   楚情回到房中,准备装出醉酒的模样就寝,桃红神色紧张地进来,从袖中掏出锦囊,“小姐,这是林萧派人送来的。”   楚情略有惊讶。   她刚和苏宜结束交易,难道林萧不知道,还把消息楼的情报送到她手里?难道林萧消息滞后?他能获得千里之外的消息,怎会不知京都苏宜的动态?   虽疑惑,解开锦囊的动作却没停。   锦囊里是一张白纸,楚情站在窗口对好光线,读信。   第一次看时,以为眼花看错了,看了两遍,愕然失神,“真是胡闹。”   纸上只有一句话:本郡主欲知男女之事,卿卿可担任教席。 ☆、第三十七章教训   楚情前世嫁过人,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!再看这空无一字的纸,不禁火冒三丈。这破孩子,毛都没长全,敢来戏弄她?   压下心中复杂澎湃的感情,楚情沉声吩咐,“桃红,更衣。”   云梦楼,二楼正房。   苏宜躺在摇椅上,眼眸微阖,怀中一只大白猫懒懒地伸展前爪,勾住苏宜的衣襟,苦恼地拯救自己的爪子……   林萧愁眉苦脸地面对桌案上堆积如山的信封,时不时看向苏宜,终于在苏宜轻弹猫脑壳的时候,忍不住说:“主子,你给楚小姐留那样的信息,她一定会生气。”   苏宜抿抿嘴,两腮肌肉僵硬地抽动,片刻说:“你出去。”   林萧委屈地眨眼,“主子,小人每天要查看大消息,然后分类,现在出去,今天的任务恐怕就完不成了。”   苏宜一愣,把怀中的大白猫扔下去,起身离去。林萧看着他的背影,总感觉苏宜有几分狼狈逃窜的意味。   苏宜还没出门,便听到楼下喧嚣声。   一人说:“要不是你们东家相请,当我们百花楼的姑娘吃饱了撑的没事干,大白天出来逛街?”   另一人说:“传说你们东家还是个毛孩子,知道女人的滋味?你这小子阻拦东家寻欢作乐,到底是何居心?”   再一人对先前那人说:“不要求他这东家知道女人的滋味,会吃奶就不错了。”   林萧悄悄走到苏宜身后,意料之中看到苏宜沉着脸,嘴角微抿——苏宜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,还是生气了。   “主子,让小人下去教训她们一番。”   苏宜,缓缓开口,“百花楼的姑娘又不是吃饱撑的没事做,大白天出来逛街玩的,你教训她们作甚?”   林萧觉得这话甚是耳熟,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。再看苏宜眯着眼愤恨的表情,林萧忽然想起面前这个只到自己胸前的少年,虽然是他的主子,实则还是个孩子,所以拥有孩童记仇的天性……   “听说百花楼对面是纤草楼,和百花楼争锋相对。你去把纤草楼的人叫来,热热场子。”   纤草楼里都是小倌,颇得京都贵妇人喜爱。俩家从一开始就不对盘,后来更是上演三天一小打,五天一大打的戏码。   林萧忍住笑,严肃地拱手,“小人遵命。”   楚情在桃红服侍下换上大红百褶裙,款款下轿,脸上带着红纱,身后是一列身穿黑衣的壮汉,各个凶神恶煞。一行人站在云梦楼前,行人纷纷绕道而行。   不用看,云梦楼定是得罪哪家权贵,惹得人来踢馆。   可是,公然上云梦楼踢馆,必然是数得出的一号人物。   旁观者还没猜到楚情的身份,一声巨响从云梦楼中传出,紧接着一个紫色衣裙的女子从大门连滚带爬出来,发丝凌乱,面目狰狞,好不容易站定,一手叉腰,一手指着门内大骂,“臭不要脸的兔儿爷,要是哪天你落老娘手里,老娘不整死你,老娘的床让你爬!”   事发突然,楚情愣在原地。   桃红咬牙,缩着脖子在她背后问,“小姐,咱们是不是来的时机不对?”   女人吼完后,一片寂静,桃红的声音格外刺耳。   楚情眨眨眼,刚扭头,看到身后一溜面无表情的大汉,深吸一口气壮胆子,大声斥责桃红,“什么时机不对?姐姐我来找他,还需要看时机?”   话音刚落,一个绿衣少年悠然走出,“姑娘所言不错。主子吩咐了,姑娘想什么时候来,便什么时候来。”   骂人的女子猛地扭头,看清楚情面容,伸手颤巍巍指着她,“你……你不是……”   楚情轻飘飘看过去,“嗯?”   女子皱眉,朝地上吐唾沫,“今天真是晦气。”然后朝门内大吼,“姑娘们,今天生意不做了,咱们回去,姐姐给你们买胭脂。”   人群中有声音,“想来这泼辣女子便是百花楼的胭脂,果然够味。”   桃红从未见过这等女子,吓得眼睛飙泪,“小姐……”   楚情抓住她的手,“你先回去。”不管怎样,她今天都要见到苏宜。他想知道男女之事,让她担任教席是怎么回事?   其实这是一句玩笑话,她完全可以一笑置之。真正让她气愤的:苏宜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,经历男女之事也不怕坏了身子?   她今日定要好好教训这个毛孩子,让他知道何事可为,何事不可为。所以提前让人情百花楼的姑娘打头阵,她则穿着大红色衣裙镇场子。   虽然没达到预期效果,她要教训苏宜的心却没变。   姑娘们从云梦楼里出来,扭着腰肢,手帕摇摆,眼神乱飞……   楚情镇定地站在阵阵香风中,面不改色抬脚进门。   身后有人说:“这穿红色裙子的是哪家姑娘,看着年龄不大,过两年身姿绝对一等一得妙曼。”   楚情进门,眼神扫过门口的绿衣少年。   少年见惯达官贵人,秉性乖觉,急忙挥手吩咐人关门。   楚情拎起裙摆,上二楼。迈到最后一级台阶,隐隐听到靠楼梯的雅间里传来说话声音。   “不要嘛……”   “人家还没准备好……”   楚情柳眉倒竖,毫不犹豫抬脚踹门。   跟在后面的绿衣少年没料到楚情如此决绝干脆,张大嘴,声音滞后两分,等楚情进门,才说出,“姑娘,走错了。”   房间里,林萧斜倚在椅子上,左边一个少年窝在他脚底,右边一个少年抱着他脖子,身后另有两个少年捧着酒水瓜果。这四个少年清一色得清瘦纤长,眉眼轻佻。   刚一照面,楚情气势全消。面对一双双又痴又怨的眼睛,任何人都说不出话来。   林萧仰着头喝酒,砸吧着嘴说:“雅间都是相通的,主子在里面,纤草楼的震楼之主服侍着,断不会让他受委屈。”   衣袖挥过,果盘落地,酒水撒了满身。   林萧抹了一把脸,跳起来整理衣襟,但却对自己曾经侍奉过的主人发不出脾气,只能苦笑,“小姐体谅,林萧只是一介下人。”   楚情脸色阴沉,侧身一巴掌扫过林萧脸颊。   林萧终于知道楚情动怒。   他侍奉楚情两年,只一次见楚情生气,还是前些天南方伪政权宣布成立,不知实情的民众受到挑唆,京都人心惶惶之际物价飞涨……   建国不久,政局动荡实属寻常,某些贪生怕死的商贾就想卷铺盖走人,还有些趁乱挑事。楚情一怒之下抓了商贾家眷,软硬兼施才稳定局面。   林萧记得那时楚情只是抿了抿嘴,嘴角翘起的弧度好像微笑,只是笑容不达眼底罢了。   林萧只觉得下巴火辣辣疼,但不敢贸然碰触,只是双手垂下,恭敬地回话,“小姐明鉴,主子就在里面,若是因一时贪玩铸成大错,日后必定悔恨不已。”   “哼。”楚情抓着衣裙,又是一脚踹出,隔间的门摇摇欲坠,终于塌了半边。   林萧瞪着楚情的方向,犹自庆幸楚情对他只是出手,尚未动脚。然后想到京都给楚情“刁蛮任性”的评价,暗道:这可不是一般女子能做到的搅蛮任性,分明是暴力恐怖。主子保重,林萧帮不了你。 ☆、第三十八章朋友   雅间内室,床帐垂下,窗户打开,桌上地面很干净,丝毫没有纵情后的凌乱。楚情走到窗边朝下看了会儿,确认没人才走到床帐前,抱着胳膊懒洋洋地说:“不是让我教习风月,你不出面,我怎么教?”   帐子动了动。   楚情继续讽刺,“很不错嘛,在外游历两年,把世家子该学的都学会了,不该学的也学会了。你怎么不把百花楼包下,夜夜春宵?”   晃动的帐子不动了。   楚情不和他绕圈子,一边扯起帐子,用银钩勾住。光线撒进床帐,一个鸦青色的枕头横在棉被上。   “装神弄鬼。”楚情冷笑,把另一层帐子挂起。   苏宜抱膝蹲在床脚,小小的一团几乎融进被子里。光线大亮,他受惊一般跳起,冲出来,楚情被撞得趔趄,他却因为动作太急摔在地上。   于是,两人抱成团滚在地上。   四目相对,楚情看到苏宜眼底的不知所措,一路上酝酿出的气势烟消云散。   楚情眼色刚柔和下来,苏宜反而被激怒,鼓着腮帮子,恶狠狠咬住她脖子。   楚情疼地咧嘴,声音在嗓子绕了一圈,又咽回肚子里。   苏宜咬得嘴疼,松了力道,含糊不清地问,“不疼?”   “你又撒什么风?”   苏宜平静反问,“关卿何事?”   楚情沉默片刻,把苏宜推开两分,“确实,和我无关。”说话间,拉开两人的距离,“刚才百花楼的事,冒犯了。”   苏宜不退反进,支着腰贴近楚情胸口,仰着头,眼睛里有撕裂般的凶狠,还有一点游移的脆弱“你到底在想什么?想对我好,明说出来就好了。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口是心非,虚伪做作。”   楚情微微蹙眉。这样的苏宜,好像初春房檐上的冰凌,很锐利,但轻轻一折,便能碎成满地渣滓。他为何会成这个样子?   楚情眸色不定,苏宜略有受伤,继而狠狠道:“有朝一日,我定要杀了你。”   楚情一惊。她和苏宜相处时间长了,怎的忘了他就是这般喜怒不定,阴狠残忍之人?但此时,她不觉得害怕,只是有些心酸。   睫毛如蝶翼扇动,楚情找到自己的声音,“你看到的,经历过的,别人告诉你的,也许都不是真的。人,不能因为一己遭遇,便全然否定真是美好……苏宜,在你眼中,女子当真都十分可恶吗?”   楚情说的很慢,每个词都很沉重,一番话说完,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。   片刻,楚情又说:“我知道,你从小身穿女装,身边人教你女子的行事作态,你心里不好过。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。现在,你穿的是男装,一个少年男儿该有的,你都已经拥有了。苏宜,你何苦为难自己?”   苏宜愣了愣,有些迷茫,揪着楚情的手耷拉下,低着头,不说话。   他这个样子,像极了她前世养的一条小狗,每次做错事就摆出这幅样子,让她心疼得不得了。   楚情艰难地忍住揉他头发的冲动,苏宜却开口了。   “我记得,见到的第一个女子便是莲娘。她告诉我,女子都是虚伪做作的。后来,我确实见了很多虚伪做作的女子……再后来,莲娘告诉我,她奉父王的命令侍奉我……那些日子我不开心,跑到父王身边哭诉,莲娘才收敛些。”   “冷静想想,我很羡慕阿兄。他轻而易举能得到的,我总要付出百倍的努力。不管是父王的宠爱,还是以真实身份行走于世间。”   “我其实不是讨厌女子,只是不喜欢她们。当然,你除外。你是我遇到的最特别的人。”   苏宜闷着头解释,楚情心底徘徊轻柔的暖意,“好啦,我知道。”   “但是,你为什么对我好?”   楚情被问的一愣,苏宜冷下脸,楚情摇头轻叹,“大抵是,你是我遇难时,唯一一个没有落井下石的人。”   前世她那般惨,苏宜动动手指就能让她尸骨无存。但最后却只是戏弄她一番,后来并未多加为难她。依稀记得,因为有苏宜的戏弄,她那段时间遇到的流氓土匪都少了很多。   人活着不容易,但凡对她有一丝善念的人,她都记得。   苏宜看不起她这幅怂样,冷哼着斜睨她。   楚情被看得不耐烦,拉着他站起来,“看什么看,又不是没见过。”   苏宜维持冷笑,被楚情拽着出门。   林萧见两人和好,拍着胸脯躲到门后,不让二人发现他刚才在偷听,两人将要下楼时,他忽的想问,叫纤草楼小倌的费用,苏宜能给他报销吗?却在苏宜转身下楼时,看到苏宜嘴角隐秘的笑容,不由有种毛骨悚然的战栗,忽的有些同情他身前的楚情。   片刻间就让怒气冲冲的楚情息怒,他的主子越发精明了。   下到一楼,两人瞬间分开,很有默契地保持怒容。   桃红不敢离去,见到自家小姐,小跑迎上去,“小姐,咱们能回府吗?”   楚情站定,侧身对苏宜说:“表哥,你若当真冥顽不灵,我也无话可说。但今日之事,我一定禀告爹爹。你翅膀硬了,将军府可不敢高攀。”   绿衣少年一直陪着桃红,桃红朝楚情走去时,他打开门,门外的行人撑着脖子看里面,里面的人则哈哈大笑,“好妹妹不要生气,表哥只是一时糊涂,以后一定改正,日后在楚大人面前,千万为表哥美言两句。”   楚情抬着下巴,大步流星出门,苏宜在后面喊,“明日城郊赛马,表妹一定到场。表哥可是帮你约了不少同龄的姑娘。”   “姑娘”二字被他咬成,“菇凉”,凭空多了一丝绮思。楚情回头瞪了他一眼,才转身坐上轿。   桃红在轿外诉说她等在楼下的焦虑心理,回到将军府时,手帕都湿了两条。   楚情拍着她的脸,“赶紧去梳洗,我可不想让人以为我身边跟着一只花猫子。”   桃红惊得跳起来,一溜烟跑走。   楚情在原地笑了会儿,门口的小厮神色坎坷地靠近,“小姐,府上来客人了。来人说,是您的朋友。”   “哦?”她的朋友?是男是女?   小厮说:“来人还说,你害的她长了一脸疙瘩,她今日要来找你讨个说法。” ☆、第三十九章危险   楚情从不记得,她可曾害的谁长了一脸疙瘩。   跟着小厮走过通向内院的垂花门,一个戴着白色帏帽的身影冲出来,拦在楚情身前,楚情低着头打量她,那人一手抵着帽檐,从她身边侧身而去。   小厮堵在垂花门口,“姑娘,你不是等着我们小小姐,怎么见着人反而要走了?”   那人摘下帏帽,朝楚情发脾气,“谁说我怕了,我就是……嗯,突然不想见她了。”   这人眉目清秀,樱唇红润,正是王漓。   楚情自认除了收到她一份玉佩外,她们别无交集,于是挥挥手让小厮放行。   楚情让步,王漓反而不想走了,叉着腰站在楚情面前。两年的时间,她又长高了些,比楚情还高半头,注视楚情时要微微垂眸,这个高度让王漓很愉悦,嘴角都带了些笑意,“听说你回来了,居然不告诉我。我来找你,你又不在府中。楚情,这两年你敢不想我,我就恨死你了。”   桃红目瞪口呆。她怎么不知道她家小姐和这位小姐有如此好的交情!   楚情只会更惊讶。   “王姑娘,何出此言?”   王漓愤恨不已,“你收了我的玉,自然是我的朋友。哼,难道你想赖账?”   楚情哭笑不得。她最近怎么总遇着这种不讲理的人!   王漓不待她说话,对着手指,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跟着姐姐出来采买胭脂,在将军府呆的时间有些长,现在要走了。我很少能出来,你一定记得要来找我玩。”   “嗯。”楚情随口应付她。   得到楚情的允诺,王漓兴高采烈地撒腿跑出垂花门,随后又风一般跑回来,“楚情,我忘了告诉你。一定要小心你那个宛姐姐,这两年她和胡青苗走得很近。她们……都不喜欢你。”   楚情微笑,“好。”   这次,王漓心满意足地离开。   楚情回屋,懒洋洋躺下,桃红帮她放下帐子,在外室寻了个杌子,坐着绣荷包。   傍晚时候,厨房传饭。又过了一会儿,楚筝带着映画进屋,看到桌上没动过的红豆粥,问低头做活计的桃红,“你家主子呢?现在还在睡?”   桃红放下荷包,“回大小姐,小小姐醉酒,头疼得厉害,折腾了很长时间才睡下。奴婢不敢惊扰小小姐,故而守在外边。”   楚筝朝里面张望,扭头对映画说:“今日她们也是过分。不过想看情妹妹露一手,就往死了把酒碗推到她那边。情妹妹也是倔强,居然二话不说大口大口喝酒。我走之前胡妹妹还说,她珍藏的美酒都进到情妹妹肚子里了。”   映画接话,“想来京都也只有情小姐能这般纵情恣意,很多小姐都羡慕得很。”   桃红在旁听着,心中明白两分,用手帕揉揉眼睛,眼眶很快红的像只兔子,“我就说我家小姐从来都是滴酒不沾,怎么这次跟着大小姐出去就醉成这个样子。原来是几位小姐玩笑。真是吓死奴婢了。”   楚筝脸色不太好。她从丞相府出来也有些后悔。姚宛和胡青苗交好。她也觉得胡青苗会是一个助力,经常帮衬着姚宛。但这两人针对楚情的意图太强。一味任由她们欺负楚情,倒像是将军府怕了丞相府。   楚筝叹息一声,吩咐映画留下解酒的香茶,又吩咐桃红,“过会儿叫醒情妹妹。再这么睡下去,晚上肯定会饿醒,醒来后就很难睡着。明天还有赛马会,她还得早起。”   桃红福身,“奴婢晓得。”   楚情一觉睡到天亮,桃红服侍楚情穿戴时,絮絮叨叨说了昨天楚筝来访的事情,楚情拿着珠花放在桃红下巴,笑道:“你倒是聪明,还懂得帮小姐我装可怜。”   桃红拿过珠花帮她戴上,“小姐这两年忙忙碌碌,桃红虽然不懂,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……再笨的人也有学精明的一天。”   这两年,她把柳绿派出去,桃红留在身边服侍。她帮苏宜做事,从不隐瞒桃红,桃红也知趣地没问,只是默默帮她善后。楚情暗自寻思,可能是桃红跟着林萧学精明了。   “我昨天去云梦楼,看见林萧一手抱了两个小倌……”楚情莫名说了一句,摸摸桃红的小脸,出门。   桃红怔然。林萧找小倌,关她何事?小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。   车夫自后罩房赶出马车,楚筝三姐妹上车。   楚筝说:“我听先生说,城郊赛马场的马都是皖南养的良驹。皖南地处西北要塞,兵强马壮。今日终于能见着书中说的日行千里的马是什么样了。”   姚宛出身皖南,“我从小见着多了,其实和一般的马别无二致,只是筋骨强劲,脾气也大了些。”然后又问楚情,“自古便有相马术一说,情妹妹跟着飞鸿先生可学着这门学问了?”   楚情摇头,“我只知道韩愈著有《马说》,说千里良驹须得遇到赏识它的伯乐,不然死在槽枥之间都无人知晓。每读一次便觉得可惜非常。”   楚筝用手怕优雅地擦拭嘴角,“好不容易出来一趟,怎么又问起情妹妹问题了?情妹妹虽然师从飞鸿先生,但飞鸿先生这两年游离大江南北,楚情一身本事都是自己辛苦得来的造化。以后莫让我再看到这样的事发生。”   姚宛知道楚筝介意她和胡青苗联手排挤楚情,恭谨地垂下眉眼,“姐姐说的是。”   楚筝讨好地看向楚情,楚情却掀起帘子看向窗外,“京都繁华,居之不易。”   姚宛眼底闪过一丝厉色,转而盈盈看向楚情,“情妹妹说的是。”   城郊荒芜,野草蔓蔓,道路两旁的杨柳高大茂密,马车行过,尘土飞扬。身穿紧身骑装的小厮早已等候在路边。   几人下车随着小厮走到马场。期间小厮回禀几人,苏宜等人先到一会儿,已经选了好马上场,几位姑娘跟着他选几匹性情温和的小母马便可。   楚筝好洁,吩咐随行的映画打来净水洗漱,才和两人一起到马厩看马。还没到马厩,便被冲天臭气熏得不能靠近,捂着嘴鼻皱眉,“我看你们玩就行了。你们去选吧。”   很快,姚宛和楚情各选了两匹小马。   小马比楚筝高出两头,楚筝说:“实在太危险了,还是算了。”   不远处围栏围出的场地里,马嘶嗷嗷,还有世家子的赞喝声。姚宛挑衅一般看向楚情,“大姐姐做事谨慎,妹妹自是比不得。不过妹妹生平无所好,唯有骑术能拿得出手。情妹妹虽是天之骄子,这骑术肯定不如姐姐了。”随即又说:“楚大人声名赫赫,膝下子女温婉优雅,也算是求仁得仁。”   楚情失笑。今天若是怕了她,不到半天她胆小如鼠的名声就能传遍京都。那时她原本刁蛮任性的传闻肯定更加精彩。   两人视线相对,齐齐上马,轻喝一声……   两道风分别从楚筝两侧扫过,哒哒的声音渐小,消失。   苏宜纵马跑了一圈,回到起点,从马上跳下,用袖口擦擦汗,对着台上休息的几人大声说:“痛快,没想到除了成州,京都也有如此复杂的地形。若不是小弟骑术高明,刚才差点回不来了。”   台上坐着胡承志和苏放。   胡承志正大口喝水,闻言连连咳嗽,“杨小弟真是客气。你我二人成州相识,为兄正是因为你骑术高明才有心结交。”   苏放好奇,“杨小弟骑术当真如此高明?随后定要好好讨教一番。”   “不敢当不敢当。”苏宜说着,提气,接着台基上的花纹跳到看台上。   苏放赞赏不已,“杨小弟潇洒风流,为兄不及也。”   胡承志笑容也有些暧昧,“能让百花楼和纤草楼齐齐出马,杨小弟风采过人,为兄甚愧。”   几人大笑。   苏放突然说:“这是谁家女子,穿着花裙子纵马飞奔?咦,她们怎么朝林子里跑?”   苏宜定睛一看,马上不正是楚情和姚宛。   胡承志也看出两人的身份,拱拱手,“兄弟们,不好意思,马上之人是家中小妹的闺中密友,今日失陪了。”   他还没说完,苏宜已经从台上跳下去,骑着在原地吃草的马,飞奔而出,朝先头两匹狂奔的马追去。   胡承志不甘落后,翻身从台上跳下,落在马背上。   苏放思忖:他是不是该跟风也追出去?   楚情和姚宛斗气,你追我赶,任由马匹往前跑。   不知何时,路越来越难走,姚宛得意地追过她,两人并肩而行时,姚宛说:“楚情,你除了有个比我好的家世,你根本就是个废物。”   姚宛说完,遥遥领先。楚情伏低身体,暗自着急,却听前方姚宛惨叫一声,一人一马的身影凭空消失。   楚情大惊,急忙勒住缰绳,马匹惊痛嘶鸣,速度仍是不减。风从耳边扫过,眼前出现一片大坑,坑上堆满落叶,矫健的马在成片的枯叶中挣扎,泥点飞溅。姚宛半个身体浮在叶中,幽冷怨毒地看着她。   楚情来不及反应,连人带马以飞快的速度冲进泥潭。 ☆、第四十章死生无大事   两匹小马一前一后沉进泥潭,楚情和姚宛冷冷看着对方,都没有说话。   姚宛在泥潭中央,旁边飘着一根浮木,她抓着浮木,只要不乱动,能一直漂在泥潭中。而楚情靠近边缘,只要稍稍勾着岸边的草根就能脱身。   姚宛也知道情况对楚情有利,最终放下面子,不冷不硬地说:“我死了,你肯定无法交代。”   楚情自顾不暇,盘算爬上岸边的步奏,没听到姚宛的话。   姚宛又说了一遍,“楚大人很在乎我,我不能死。”见楚情没反应,大声说:“楚唯很在乎我,我不能死。”   听到楚唯的名字,楚情看向姚宛。   姚宛的小脸憋得通红,眼睛瞪得老大,里面盛满杀气,“怎么,不乐意听到自己的父亲对一个外人好,但对自己不好?楚情,这是你楚家欠我的。我要你全家血债血偿。”   “神经病。”楚情嘀咕,轻轻解开头上的发带,在发带一端绑上珠花,手腕一动,发带扔出,精巧地缠上岸边的草根。然后,随着发带的牵引力渐渐移动。   姚宛眼见楚情一边移动,一边下沉,深吸两口气,说:“我们都会死的。我把这根木头推到你那边,你得救我。”   楚情扭头,皱眉盯着姚宛。生死关头,很多私人恩怨都是小事。可惜,她不相信姚宛。   姚宛任由她打量。   两个女孩有史以来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把情绪写在脸上。   楚情问:“我很好奇,你为什么讨厌我?”   姚宛反唇相讥,“你不一样讨厌我?”   楚情想起过去的事,“不一样。”   姚宛笑了笑,“你的确很聪明,很敏锐。我确实讨厌你。我父亲死了,但你父亲还活着。我只能是一个丧父之女,在将军府寄人篱下,看主人脸色行事。楚情,我们本是一样的,都是娇生惯养的小姐,凭什么我不如你?”   想起前世今生的种种,楚情默然,姚宛确实有怨恨的理由。只是她心态不好,把自己的不如意怪罪在别人身上。   “把浮木扔过来吧。”   姚宛冷笑一声,慢慢把浮木推到楚情身边。楚情一手抓着发带,一手碰到浮木的边缘,正要抓住浮木,姚宛突然发力,抽回浮木。   发带崩裂,浮木在两人的力道下飘忽不定,楚情顺着自己发力的方向向中间漂去,姚宛则在这股力道的作用下悠然朝相反的方向漂去。   这时,两人的处境完全相反。   姚宛拍手称赞,“楚情,我真感谢你。你好好享受生不如死的时光哦。”   楚情不敢乱动,只能眯着眼盯着姚宛的动作——姚宛撑着浮木上岸,整理一番发髻,蹲在岸边欣赏楚情的窘迫。片刻悠然说:“你是不是很好奇,我为什么想要你死?”   楚情不说话。姚宛也没想她回答,自顾自说:“楚唯是个好父亲,外面多少风雨,他都替你们挡了。可惜,他不是我父亲……当然,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是。”   “你父亲是姚天,还是爹爹的好友。”楚情提醒。   姚宛略带笑意的脸沉下来,语气中有股莫名的恨意,“我知道……我一直记着。楚情,终有一天,我要让你家破人亡。你们抢走我的东西,都要给我还回来。”   楚情想说很多话,最终只说:“真没良心。”   姚宛起身,随意掸掸衣服上的土,转身就走,话音消融在林间的草木里,“随你怎么想。”  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,林间虫鸣啾啾,苏宜牵着马焦急不已。他跟着马蹄一路走到这里,马蹄突然消失,但却怎么都找不到人。   当初圈跑马场的时候,主人就说过,林子里有古怪,千万不能进去。他第一次跟着曹子禹进来,遇到一只白额大虫,当时转身就跑,没想到不知何时后面又出现一只熊……若不是曹子禹也不知所措,他都怀疑是曹子禹捉弄他。   一个女孩子,夜深在这种地方,若是到天亮都找不到人……他不敢想下去。   寒意袭人,苏宜衣衫单薄,冻得手脚都无处安置。漆黑的林子里,到处都是飘忽的魅影,苏宜不期然想起从小到大在眼前死去的面孔,每一张人脸都无声地看着他,告诉他,活下去……   苏宜着急的心渐渐变得麻木,麻木之余又有些抽疼。   夜风起,树叶呼啦啦作响,月光从叶子罅隙中漏下,苏宜猛地看见地上一个明亮的光点,大喜过望,扑到地上摸索半天,竟是一个女子常戴的珠花。   她来过这里。   这个想法涌上脑海。   苏宜张张嘴,眼睛湿了一圈。   只要知道她的消息就好。苏宜握着珠花捂在胸口上,抬头,眨眼,呵呵傻笑。   随后又失落地耷下嘴角。   她的珠花在这儿,她人在哪儿?   苏宜一个激灵,站起身朝四周张望,大声呼喊:“楚情……楚情……”   “楚情……情……”   林间回声袅袅,苏宜一连吼了几声,软着身子坐在地上,脑袋很空。   他好像想到很多过去的事,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。四周阴沉的黑雾逼近,他觉得,他这一生,就是处在这样的境地,穷尽毕生努力,也看不到光明。   “咕噜噜……”   伸手不见五指,任何声音都格外明显。苏宜张大眼睛左右环顾,终于在前方一片落叶堆里,发现一根发带。   苏宜朝发带的方向走去。刚走两步,脚不受控制下沉,想起老人说的泥淖,苏宜飞快接下腰带,绑在身后侧一棵树上,慢慢拽着腰带往前走。   只走了两三步,便到发带的位置。牢牢抓紧发带,苏宜往后拽……果然,拽不动。   苏宜被一股莫名的欣喜和忧伤击中,一时又哭又笑,一手扯着发带,一手拉着腰带,慢慢后退,眼睛死死盯着发带后面的位置。   一根枯木枝从一片落叶里横空出现,接着是一张看不清面容的脸,脸的主人依稀甩了甩头,又是一阵风,树叶晃动,流动的月光洒在落叶中,那人明亮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斗还要璀璨……   苏宜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,他不敢置信,“楚情?”   楚情回答,“你来了?”   苏宜不知该作何反应,愣在原地。   楚情浑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,慢悠悠说道:“我和姚宛一起落在泥潭中。这个泥潭深不见底。我不敢妄动,只能借着这块浮木浮在泥中。后来听到有人说话。担心来人心怀不轨,正好手边有中空的木枝,便含着木枝躺在落叶中……不小心睡着了,后来又听到有人叫我,便醒了。”   楚情态度从容,好像说的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,而是她午睡刚起后荡秋千看到墙外行人一般的闺阁趣事。   苏宜屏住呼吸,然后深吸两口气,狠狠地说:“楚情,你真该死。”   两人相互配合,有惊无险脱离泥潭,齐齐躺在地上。头顶时而出现明朗的星空,时而被树叶遮住亮光,谁都没说话。   树林萧萧,楚情忽的大笑,“你第一次捉弄我的时候,也是在树林里。我发现我和树林真的很有缘。”   苏宜闭着眼睛,呼吸轻盈,片刻后说:“我第一次见你,可不是那时候。”   “我知道,是在世子书房的画卷中。”   苏宜睁开眼睛,扭头看她,看到她挺翘的鼻梁,还有微微卷曲的睫毛,模样可爱得让他心痒,伸手捂在她脸上。   楚情大叫,挥开他的手,“你想憋死我?”   苏宜赶紧反手背后,摩挲着手指,强作镇定地说:“出来这么长时间,我们得赶紧回去。”   楚情哼哼两声,“是该回去算账了。”   苏宜手指弯曲,放在嘴边吹口哨,“哒哒”的声音传来。   苏宜凭着感觉摸索自己牵来的马,反身上马,朝楚情伸手。虽然黑暗中看不清楚,但楚情能从模糊的影子分辨出,他的身姿肯定极为英挺。思绪起伏,手不由自主伸出去,一个力道把她带到马上。   耳边是苏宜呼吸出的热气,鼻尖是两人身上泥土的腥臭,楚情浑身不自在,不由得左右摇摆,苏宜一手抱住她,冷声说:“你想掉下去?”   楚情皱眉,咧嘴。她不习惯苏宜的态度,也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。不过情况紧急,她什么都没说。   苏宜心情变得很好。她见证过他很多狼狈,偶尔一次在他面前丢脸,都是值得他铭记于心的。   马走得很慢,两人都沉默不语。快要出树林时,光线越加明亮,苏宜说:“阿兄很忌惮杨文,近期肯定会有动作。你把柳绿放在身边,多加小心。”   楚情点头,苏宜再无话。   两人共乘一骑,从跑马场走到城郊。天色晦暗,依稀有白光从阴沉的天空露出。   一路行来,两人身上的泥水已经干涸。楚情揉揉袖子,把袖口上的泥巴揉下来,擦擦脸,苏宜照做。如此拾掇一番,才缓缓走到城门口。   城门还未开,城墙外不远处搭了一个小棚,棚子下摆了几个矮凳、两张不成形的桌子,一个粗布老汉佝着身子忙碌。不一会儿,炊烟升起,在渐渐明亮的天色下格外宁静。   楚情摸摸肚子,苏宜嗤笑一声,却听得他肚子“咕噜噜”响,楚情笑,苏宜瞪眼,“你敢说你不饿?”   楚情笑容可掬,“饿哪,很饿哪!”   两人坐下,老汉招呼,楚情问:“你这是什么吃食?”   老汉擦擦手,腆着笑回话:“小老头锅里煮着混沌。”   苏宜问:“混沌?可是蟹黄混沌?”   老汉笑得费力,“贵人莫要打趣小老头。小老头包的曲曲菜,都是用自家猪油喷过的,味道很好哩。”   曲曲菜是一种野菜,苏宜面露恍惚,“你且端上两碗,我们尝尝。”   片刻,一阵香味传来,桌上摆上大碗混沌汤,苏宜咬了一口,点头,“味道不错。我第一次吃野菜混沌。”   老汉用衣摆擦手,“贵人府上必是做到一品大员的位置了。这些天小老头见了不少达官贵人,真是有福气。”   楚情大口吃饭大口喝汤,很快一碗混沌汤喝完,用手抹嘴,问:“你都见过哪些达官贵人?”   老汉神色骄傲,“昨天傍晚,听说楚将军家的大小姐骑马受惊,一溜官兵从城里出来,在这块地方沿路驻扎……好像还有丞相家的家臣……那些人在马上威风凛凛的,小老头真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等场景。”   苏宜看向楚情。   她失踪一晚上,清晨出来时,跑马场毫无人烟,除了他竟无人寻她。   楚情低眉敛目,从苏宜的角度看,她嘴角微微抿起。两人没说话,苏宜从怀中掏出几个铜币放下,拉着楚情进城,“也许他们只是不知道你失踪的消息。”   楚情“嗯”了一声,苏宜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他也有过丝毫不被人注意的经历,当时很难受,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,再回想起当时的感受,反而好奇当时为何那般矫情。   两人进城后分道扬镳,楚情快步回到将军府。   天色还早,守门的小厮耷拉着脑袋打盹,楚情一巴掌拍到他头顶,沉声问:“大小姐如何了?”   小厮惊得跳起来,看清满身污垢的楚情,定了定声音,“大小姐受了惊吓,回府后请过大夫,其余的事情,小人不知。”   楚情又问:“宛小姐呢?”   小厮略有惊讶,“宛小姐?宛小姐不是和小姐你在一起?”   楚情冷笑,甩手而去,直奔菊楼。桃红在正屋急的团团转,见到楚情,抓着她的袖子哽咽,“小姐,你要是再不回来,奴婢就绞了辫子出家去……分明都是府里的小姐,为何大小姐只是从马上坠下来,就惹得那么多人注意,而小姐你一夜未归,竟毫无人在意……”   “姐姐坠马了?”楚情只听到这个消息。   桃红闷声说:“小姐不用担心。大小姐坠马,被丞相府的公子救了。按照宛小姐的话,英雄救美,真是羡煞旁人。”   楚情呼出一口浊气,原来所谓的受惊是指这个意思。   桃红不忿,“小姐你就是太好脾气了……”   楚情明白桃红的意思,挑起她下巴,轻笑,“手心手背都是肉,只是一面肉厚,一面肉薄。想的多了,反而自己生气,何必呢?”   桃红红着眼睛,轻轻点头,撅着嘴出去打水,伺候楚情洗漱。很快,楚情换了一身衣服,桃红蘸着花露帮楚情梳头发,楚情问:“宛小姐现在何处?”   桃红说:“听说还在丞相府没回来。”   还真把丞相府当成自个儿家了!楚情笑,“无妨,好久没见王姨娘了,今天正好有时间,过去拜访一下也挺好。”   王氏正对着窗户绣花,支溪在外室擦拭一人半高的青花瓷瓶,窗牖下的几案上摆着一个蟾蜍样的香炉,吞吞吐吐地冒出白烟。   楚情笑着进来,“王姨娘真是好兴趣。”   王氏放下绣品撑子,下了软榻,“情丫头怎的来了?”   楚情径直坐到软榻上,歪着脑袋说:“我和宛姐姐一起出去,我都回来了,宛姐姐还没回来,惭愧不已,特来拜见。”又对桃红说:“姐姐受惊,我理应去看望的,只是宛姐姐生死不知,我没见着宛姐姐,心中难安。等确认宛姐姐平安无恙,一定去看望姐姐。”   桃红走后,楚情对王氏说:“姨娘为何一直站着?我来了这么长时间,竟连一杯茶水都没有。这屋里的丫头实在太没规矩了。”   王氏瞪了支溪两眼。支溪上茶。楚情抿了一小口,“我屋里出来的人,果然激灵,有了新主忘旧主。我最爱喝花茶,怎么上的是红茶?”   支溪跪在地上。   王氏看出楚情是挑事的。   这两年姚宛争气,在外她受尽追捧,在内楚筝从不找她麻烦。日子安稳得她都快忘了什么叫“被人为难”。   楚情放下茶盏,“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管理将军府的。别的府里姨娘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奴婢,怎么堂堂将军府反而落得不伦不类。别的还好说,要是牵连到梅屋的那块牌子,就算天王老子也阻止不了我遇鬼杀鬼。”   楚情说的轻描淡写,王氏暗自咬牙,绷着嘴不吭声。   一坐一站的两人僵持了半刻钟,姚宛小跑回来,刚进门便叫嚣,“楚情,有事冲我来。”   楚情起身,“很好,我也只想和你一个人说会儿话。”随即冷笑,“其他人都出去。”   支溪爬起来,跟着王氏出去,小心关好门,房间中只剩楚情和姚宛两人。   姚宛昂着脑袋,神情略有些狰狞,“你命挺大的。”   楚情垂下眸子,“让你失望了。”   姚宛扑哧一笑,“失望倒不至于。不过有件事一定要让你知道。你那个好姐姐落马,是胡大哥救下的。英雄救美,是多少女儿家春梦里的故事,我刚才去丞相府,正是为你那个姐姐打探消息。”   楚情也跟着笑,姚宛一愣,看不清楚情如何动作,脑袋一偏,下意识伸手捂上嘴角。   楚情说:“你不是到处和人说我刁蛮任性,今日我不妨把这个名声坐实。”   “你不敢。”姚宛脸颊肿起,定了定神,“这是丞相府,你不敢拿我怎么样!”   楚情笑,笑得前俯后仰,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,轻轻抵在姚宛下颌,“我两年不在府里,你当真以为这儿便是你的天下?还真是天真。”   刀锋尖锐,姚宛喉咙一动,便渗出一丝红痕,楚情啧啧说道:“千万不要乱动,不然破相就不好啦,不过也没关系,你三番两次害我性命,我只是毁你容貌,不管怎么算,都是我吃亏。”   姚宛瞪着她,咕噜出声音,“我没有。”   楚情眯起眼睛,和她瞳仁里小小的自己对视,“你有没有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认定你有。”   楚情眼神一闪,忽的想到,姚宛上一世也没放过她,这世又多次迫害她,下手都毫不手软。与其将来受制于人,不如今天彻底了解。   姚宛清晰地看到楚情眼中的杀意,顾不得喉咙上的疼痛,脱口而出,“你不能杀我。我和胡青苗交好,手上有你姐姐一直想要的账册。”   楚情一愣,手松了两分,“说下去。”   姚宛缓了两口气,眼珠一转,“妹妹有话好好说,何必动手?”   楚情冷笑,不给她休息的机会,又把刀架在她脖子上,左手发力,拧着她的胳膊向后翻转,“想耍花招?”   姚宛别着腰半跪在地上,疼得冷汗直流,声音打颤儿,“别,别,我说。一年前,陛下有几日没上朝,暗中召见丞相,后来胡大哥便被派去成州……胡姐姐和我说,陛下龙体有恙,长公主摄政。胡大哥去成州,实乃长公主之意。”   前世长公主苏沁在及笄前后摄政,这一世好像早了一年。曾听说一片叶子上蝴蝶扇动翅膀,会引起千里之外发生风暴,她虽不知为何这一世长公主执政时间发生变化,她该早些作出后应对才好。   “说重点。”   “成州地处西南要道,毗邻皖南,人员复杂,经济发达,是前朝伪朝廷的大本营。胡大哥此次出访成州,便是摸底去了,胡大哥用了一年时间明察暗访,把探查结果记录在账册里面。”   楚情不信。楚筝一个闺阁女子,为何会对账本感兴趣?   姚宛细细喘气,继续说:“楚大人忝局将军之位,长公主好武尚战,出征时日近在咫尺。可惜,两人在朝堂上频频发生冲突,长公主常私下痛骂楚将军,你说若是楚将军战死南方,长公主会不会在睡梦中笑醒?”   楚情慢慢收回手。   姚宛说的信息太多,比林萧的消息楼传来的还要多……或许林萧、苏宜也知道这件事,只是瞒着她……   门外响起脚步声,桃红轻叩房门,“小姐,映画姐姐来了。”   姚宛身体软到,撑着地站起来,整理衣裳,正视楚情,“你当真以为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傻货?若没有三分底气,敢对将军府的小姐动手?”   姚宛打开房门,朝映画笑了笑,“姐姐真是心急,我不过和情妹妹说两句话,便让你过来了。”   映画福身,“大小姐一夜未见小小姐,心中想念,听说宛小姐和情小姐在一处,便吩咐奴婢请人。”   楚情跟在姚宛身后,注意到映画和姚宛之间谈笑自如的氛围,不免笑笑,“姐姐真的是想我,不是接着我的名义见宛姐姐?”说着,拉着姚宛的手出门,“不是着急见我?还不赶紧走?”   兰苑。   楚筝靠着大印枕,手中拿着书,头看向窗外发呆。   楚情等人进来,映画从她手中拿走书。楚情眼尖,发现楚筝手中的书是倒着拿的。   “姐姐?”   楚筝回头,虚弱地笑笑,“妹妹,姐姐做错一件事,你可能原谅我?” ☆、第四十一章少年行   映画给两人搬来高背椅,垫上软垫,楚情坐在楚筝左侧方,问,“姐姐也会做错事?莫不是和妹妹开玩笑?”   楚筝勾勾嘴角,不愿多说。   姚宛见状,解释道:“大姐姐有心道歉,情妹妹何必强人所难。”   楚情很委屈,“我什么都不知道,怎能算强人所难?”   楚筝说:“昨天你和宛妹妹冲进林子里,杨文表弟和胡大哥一先一后冲进去,世子在后方调停……世子说,林子里遍布泥淖,若是遇到野兽,马匹机灵些还能逃脱升天,若是陷在泥淖里,必定尸骨无存。”   楚情看着光洁照人的地板。地板里面依稀有缥缈的云雾,但在表面镀了一层蜡,能清晰地照出人影。听说这种地板在皇贵妃的寝宫能见着,没想到小小的兰苑也有。   楚筝继续说:“事无绝对。万一妹妹陷阱泥淖里,多一个人也多一个办法。我忧心不已,世子便带着我进林子。不知走了多久,胡大哥带着宛妹妹出来……宛妹妹说:她和你走散了。我本想继续寻你,但宛妹妹一身污泥实在不妥,我们一行人便打马回府。不知为何,我座下的小马突然受了惊……你知道,我不会骑马。”   嘴角的笑容维持不下去,楚情抬头看向楚筝,“姐姐……”   楚筝眨眨眼,叹息一声,移开目光,“听桃红说,你回来时也是一身污泥。我就想着,若是我当时坚持在林子里寻找,你是不是会少受些苦。”   楚情右手搭在扶手上,轻声说:“姐姐,世子说,陷在泥淖里,是要尸骨无存的。你怎的不问问我是怎么回来的?”   楚筝动动嘴,说不出话来。   楚情起身,“姐姐以后要道歉,切不可如此敷衍。”   “你误会了……我……”   “两年,你当真忘了我才是一母同胞的妹妹吗?姐姐,当初那个砸碎瓶子帮我拿出手的姐姐,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?”   楚筝闭了闭眼,靠着大迎枕喘息。   姚宛拦在两人之间,面对楚情,“情妹妹,大姐姐还在生病,你何苦为难她?”   楚情看向楚筝,她想看清楚筝的任何一个表情,奈何姚宛挡得严严实实的,只能看清楚筝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。   姚宛说:“大姐姐的马当时受了惊吓,大姐姐被凌空抛弃,若是没有胡大哥,也是尸骨无存。大姐姐是为了你才进林子。情妹妹,你怎能如此埋怨大姐姐?”   楚情心中委屈,鼻子牙齿都泛酸,酸意来得汹涌澎湃,楚情眼角都有些抽搐。   姚宛说:“不说这些了。不管是姐姐还是妹妹都安好无恙,这就够了。来,我们说些开心的事。”   姚宛和楚情重新坐下。   姚宛说:“胡姐姐说,长公主前些天来丞相府微服私访,好几次单独留下胡大哥密探,看得出来,长公主很器重胡大哥呢。”   楚筝眸光掠过姚宛,楚情也微微皱眉。   胡承志血气方刚,长公主正值妙龄,两人私下相处……这,这怎么都说不过去!   姚宛含笑看向楚筝,“大姐姐莫要惊慌,胡大哥是个端方君子,绝对不会做出格的事。”   楚筝看向窗外,装作没听到姚宛的话。楚情笑笑,“妹妹想起有些事没做,先走一步。两位姐姐好聊。”   从兰苑出来,楚情告诉自己,很多事情经不得推敲,她不能多想,想的多了,便会伤心。人活着已经够不容易了,何苦自己为难自己。   月上中天,长河如带,河中小篷船张灯结彩,歌舞萧萧。   苏放倚在画舫的围栏上,手捻着白玉小酒杯,诗兴大发,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。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。”   胡承志脸颊微红,襟口未开,眯着眼睛看向河岸边的小篷船,转头问他身后的苏宜,神情暧昧,“昨天的事情,我确实考虑不周,让杨小弟受苦。不如今晚为兄请客,给杨小弟赔罪?”   苏宜摇头,“我刚刚死里逃生,提不起兴趣。”   苏放搂着苏宜,毫不在意地说道:“就是因为刚死里逃生,才更有兴趣。”   苏宜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瞧着苏放,苏放呵呵一笑,“若不是知道你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,你真像我一个故人。”   “怎样的故人?”   苏放满身酒气,半个身体压在苏宜身上,“一个我恨不得除之后快,但又不能动的故人……如此良辰美景,说这些不开心的作甚,来,陪为兄喝酒。”   一旁的小厮恭敬地给几人添酒,苏放一饮而尽,苏宜以袖遮掩,悄悄把酒水尽数倒入袖子。   酒过半场,轻袅的箫声凭空而起,岸边晕红的灯笼遥远得好像梦境一般。苏放一边靠着苏宜,一边推他,“听见没,百花楼的小楼姑娘来了。小楼一夜箫声尽,我今天便让你识便世间绝色。”   三人踉跄回到船舱,苏宜问:“为何要识便世间绝色?”   “你年龄太小,什么都不懂。自古道,温柔乡,英雄冢。本事再大的男人,遇到美色脑子都犯晕。女人嘛,见多了,也就那么回事……”   苏放说的浑不在意,苏宜犹自沉思。若是楚情听到这番话,会是什么反应?   会恼羞成怒,一本正经地教训他,还是强作镇定,实则愤懑……苏宜哂笑,怎么突然想起她了?不是上午才分开?   几人说话间,宽阔的船舱摆上编钟鼓瑟,甚至不知何时拉上轻纱绸缎。苏放斜坐在椅子上,嗤笑,“这就惊呆了?当年前朝国舅在府邸中玩的把戏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现在流传出来的只不过是个花样子……说来,前朝国舅也是个风流子,只不过……”   胡承志赶紧说:“世子,你喝醉了。”   “不不,我怎么舍得醉?”   苏宜沉默地观看歌舞。   轻纱后飘渺移动的人影,酒香阵阵,月光轻柔,乐音旖旎……一切都很美很好,能轻易让人放松,忘记不愉快的事——这大抵就是莲娘说的,寻欢作乐。   苏宜看得认真,有股正襟危坐的味道。苏放搂着他脖子,“闻香识美人,小楼姑娘不错吧。”   轻纱后闪动着妙曼的身影,苏宜一怔,点头。心道:我连人长什么样都没见着,我怎么知道好不好!   胡承志摇头轻笑,“杨小弟年龄太小,如何知道这些?”   苏放放声大笑了,“惹得百花楼和纤草楼大闹一场,他怎会不懂?”   苏宜冷着脸,“我牺牲看书的时间,就是来这里听你们笑话我年龄小的?”   “此言差矣。”苏放摇晃食指,“杨小弟,这是男人的乐趣。我们不过给你开开眼罢了。你现在看到的,是很多男人穷其一生都见不着的景致……”苏放说的很慢,很轻,苏宜的思绪不由得跟着他走。   “你聪明觉慧,小小年龄便建立云梦楼,又得陛下赏识,想必自有一番奇遇,以后这些东西也是能轻易得到的。但杨文,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你没有保护你聪明才智的能力,早晚有一天要被人生吞活剥了。为兄甚是担心哪。”   胡承志低头喝酒,一杯接一杯,好像没听到苏放说的话。   苏放说到此处,挥挥手,船舱里立刻安静下来。轻纱后的女子窈窕走出,脸上蒙着白纱,穿的很凉快,双脚交叠,跪在苏放脚边,执壶殇倒酒。苏放一边从她脖颈往下摸去,一边眯着眼睛喝酒。   苏宜揉揉发疼的脑袋。   他今晚虽然没喝,但酒气氤氲,还是吸入不少。酒精让大脑迟钝,他隐约感到苏放话中有话,但仔细思考时,脑子好像要炸裂一般。   “你皱起眉毛的样子,像一个小老头。”苏放挑起苏宜的下巴,“咦,仔细看看,你长得还是蛮别致的。”   “够了。”胡承志放下酒杯,“你真的喝醉了。”说着截过苏放的手,苏放浑不在意地撇撇嘴。   苏宜眨眨眼,不可置信地摸下巴。刚才苏放碰他的时候,他竟觉得有股诡秘的兴奋。视线移到苏放身侧的小楼,小楼斜眼看他,眼尾的弧度好像一把钩子,让他心痒痒。   全身血液瞬间飙到头上,同一时间,一碰冷水又从头上浇下……苏宜牙齿打颤,缓缓说:“世子厚爱,只是杨文不喜女人……此事说来荒唐,唯恐世人耻笑,故而从未提起。”   胡承志惊讶,“杨小弟何出此言?”   苏宜闭了闭眼。他之前一直未觉,船舱中除了满是酒气,还有一丝几不可闻的情香。   苏宜从座而起,拱手,“杨文和纤草楼的白梦曾约定,一生只一人。今日险些破坏誓约。就此告辞。日后还请世子勿要为难与我。”   苏宜翩然离去,胡承志恍惚地说:“这算是……把他得罪了?”   苏放冷笑,眼神清明,“此子诡诈,如此便能把他轻易得罪了?”随后又说:“你早上说,杨文救出楚情,两人同乘一骑,用了一整晚的时间才回到皇城?”   胡承志点头。   苏放摸着小楼的滑腻的后背,自言自语,“他倒是对这个表妹很好。” ☆、第四十二章梅屋   云梦楼二楼,窗户大开,窗外是盛开的槐花树,花香满室,花落如雪。室内灯火通明,林萧提笔疾书,忽听得“嗵”一声,窗边滚进一人。   “主子?”   林萧扶起苏宜,皱眉,转而扬声吩咐,“打一桶凉水进来。”   很快,苏宜泡进浴桶中,小脸通红,眼神清明。林萧站在屏风后,问:“世子动手了?”   苏宜说:“他今晚也是好意,可惜‘杨文’这小子不识相。想他堂堂世子亲自招揽人,居然被拒绝。可惜浪费了上好的春情。”   林萧听得屏风内一声嗤笑,继而一声闷哼,屏风上鲜红斑驳。   “主子!”   “别进来。”   苏宜闭着眼睛,捂着胸口缓缓喘息。   他第一年随曹子禹游历,偶尔吐血,后来在一处山脚寻到隐居的妙手,也算是投缘,服用了不少灵丹妙药,但情况总不见好,吐血的情况更严重。妙手这才查出来他身带胎毒,若不是及时发现,等他满十六岁,只能夜夜饱受钻心之疼。   当时妙手说完,曹子禹感慨:大户人家真是好手段。随后又说:没想到禅心和尚竟给了我一个不得了的徒弟。   苏宜抿嘴笑笑,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眼底。   很快,屏风后响起衣服唆嗦的声音,苏宜长发滴水,赤脚而出,小巧的足尖在白色的衣摆下若隐若现。   林萧眼神一紧,头垂得更低。   苏宜站在他胸前,“我从有记忆起,你一直跟在我身边。莲娘虽也是我身边的人,但你们是不一样的。”   林萧猛地跪在地上,“小人不敢当。”   “你会不敢当?”苏宜垂眸,“林萧,这么长时间,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。这么多年了,我怎么敢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在身边?”   林萧不动如山,恍如没听到苏宜喃喃自语。   苏宜抬头,转身离开。   声音消失后,林萧才缓缓站起。他懂苏宜的意思。苏宜多疑,他亲眼看到主子吐血,势必会敲打他一番。   楚筝近来过的不开心。   她知道楚情在树林里受到很多委屈,但她为了寻楚情,差点从马上摔下来,楚情为何不体谅她受了惊吓一再和她闹脾气!   映画劝说:小小姐年龄小,又在青青园呆了两年,和大小姐生疏了些也是情有可原。   楚筝思虑一番,姐妹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,若是因为这件事伤了和气,以后的日子谁都不好过。于是出入间都带上楚情。楚情反而苦不堪言。   十五那天,楚筝姐妹跟着楚唯去梅屋拜祭母亲,出门时楚情说:“女儿昨晚梦到以为白衣仙子,甚为亲切,她说她女儿的母亲。爹爹,女儿这两天想在梅屋替母亲抄写佛经。”   楚唯长叹,“随你。”   楚筝惭愧又感动,“辛苦妹妹。”   梅屋久无人烟看,光线昏暗,家具上都是灰尘,香案上尽是烟灰……不管怎么看,都不像一个经常被人拜祭的灵堂。   楚情怔怔地站在门口,吩咐桃红把窗户上的帘子拉起,打水洗净抹布擦洗,两人忙活了半天,才把正屋收拾出来。   中午厨房传饭的丫头提着食篮过来,两人吃完,把空篮子摆在院门口,继续打扫旁边的耳房。   耳房比正屋亮堂多了,不过也是灰尘满满。   两人又是一阵忙活,一个下午把左右耳房打扫出来。看得出来,左侧耳房供日常起居,右侧耳房供读书学习,摆设和平常屋子一样,除了屏风太过污浊,一应用具都是上品,楚情眼尖,甚至看出墙角扔的貔貅香炉是前朝之物。   晚上两人在右耳房休息。   一连几天,楚情起早去主屋上香,然后回右耳房抄《地藏经》。抄完一部后,桃红哄着她休息,楚情便在多宝阁上拿下最薄的一个册子,倚在软榻上翻看。小册入目是娟秀小楷:赏美图集。   “世之美我者,无外乎容貌,才学,家世,而不得伯牙子期之遇。”   旁边配图:一片茂密竹林中,一道小小人影独坐地上操琴。人影不见容貌,只觉广袖临风,有竹林七贤之旷达。   “回风流雪谓之美,小桥流水谓之美,江水泱泱谓之美,皆所谓人各有志。予独爱钟灵毓秀,何人能言过?”   配图:一片水潭中,一方尖石耸然而立,水落石出之感铺面而来。   “屈子批发行吟江畔……”再无后文,配图页是被水晕开的墨迹。   楚情好奇册子主人的身份,把册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,后面了了无趣,只是记载了历朝历代的名人艳史或是名妓传闻,和野史大同小异。   最后一页:杨初阳书于永怀八十三年。   永怀,是前朝的纪年。八十三年,正是前朝朝纲混乱,各地纷争四起的时候。   楚情更在意这个名字。   正屋的牌位上清楚地写着:爱妻楚杨氏初阳之灵位。   看着手中的册子,楚情心头发热。她和楚筝不一样。楚筝哪怕年龄小,记不全,但也和母亲生活过一段时间。而她的生辰便是母亲的忌日,她岁不说,但始终耿耿于怀。而今终于知道了,原来她的母亲,是这个样子。   当姑娘时,也曾和一般女子一样梦想自己的意中人。她应该喜欢那种美貌绝伦,潇洒风流的男子,不,不,看母亲的配图,她应该是快意恩仇、恣情放纵的人物,应该更喜欢豪气干云、纵马山河的男子……   她脑中出现这样两个人物,觉得和母亲更加亲近,好像亲眼见过一般,想着想着,便有些痴了。   又过了一段时日,终于抄完九十九遍《地藏经》,放置在灵堂上,三拜后,忽的想起,这屋子里有母亲的手札,便可能是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,而将军府则是前朝国舅金屋藏娇之地……   楚情心中起疑,觉得应该让苏宜帮忙查查。   她从梅屋搬出,才知时间已过两月有余。回到菊楼休息两天,守门小厮通报,长公主和逸王世子微服来访,来人已经进了垂花门,正朝菊楼而来。   楚情明白,这两人身份贵重,所谓的微服只是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队,只要摆明随身的玉佩,那个人敢把不长眼地暴露他们的身份,只能陪着他们演戏。而小厮报到她这里,看来这两人专门为她而来。   楚情在花厅候客。在门口见着来人,福身道:“两位大驾光临,楚情荣幸之至。”   苏沁说:“好久不见,小师妹。”   “好久不见,师姐。”   楚情领着二人进门。   苏沁说:“表格常说要来拜访师妹,正好师姐今日偷了半日闲,便来叨扰师妹,师妹莫怪。”   楚情连连说:“不会不会。”   苏放拱手,“小生也是偶尔从表妹口中得知,原来楚小姐是表妹的小师妹,边求着表妹引荐。唐突之处,楚小姐勿怪。”   楚情笑而不语。   场面有些尴尬。   桃红上茶。   楚情端起茶盏,以袖遮面饮茶,眼神飞快掠过苏放。   她对苏放很熟悉,闭上眼睛能勾勒出他的音容笑貌,呼吸间能想起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,但那又能如何?一碗孟婆汤,往事皆断,他们只是路人。   苏沁说:“我这个表格惯会油嘴滑舌,不知从哪处的戏本子上学会小生的自称,天天挂在嘴边,为这个没少被家父批评。”   苏放摆手,“莫说莫说,还请表妹给我留些颜面。”   苏沁的家父是皇帝。楚情重新评估苏放的实力,笑道:“看到师姐和苏公子,我不由想起我也有个表哥。我这个表哥也是,天天说些浑话,惹得我没少恼他。”   苏沁笑,“能让师妹羞恼,定然可恨。”   苏放不以为然,苏沁斜眼看他,“你可别听那些长舌妇胡说八道,说师妹刁蛮之语。要我看,师妹是再温和不过的。”   楚情垂眸,“谢师姐夸赞。”   苏放笑道:“如此便是我狭隘了。不知楚小姐可否不计前嫌,称在下一声表哥?”   楚情略有犹豫。苏放这是什么意思?套近乎?   “咣当……”   声音从花厅帘子后的内室传来。   几人看向平静的帘子,苏放沉声喝问,“什么人?”   映画打起帘子,姚宛低着头缓步而出。   楚情偏头沉思,这花厅在她菊楼,她甚至都不知道帘子后有人,说出去怕是没人相信。   姚宛福身行礼,说明来意,“大姐姐知晓有贵客来访,碍于身体不便,不能亲自前来迎接,便派小女子表达歉意。”   楚情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,淡淡地说:“宛姐姐常去丞相府,想来对你们胡大哥交好苏公子也很熟悉,他说我可称呼他一声表哥,宛姐姐以为如何?”   “不可。”姚宛急不可耐,“表情虽是疏远了些,到底在五服之内,怎能随意处置,此事还是要禀明爹爹才好。”   苏放干笑,“我就是开个玩笑,何必当真?”   “如此便罢了。”苏沁弹弹手指,“我出来也有些时间了,今日先告辞,你有事去寻我,我记得你手中有信物,怎的不用?”   楚情低眉敛目,“无事不敢叨扰师姐。”   苏沁点头,起身离开。   苏放随后。   楚情送人出门,姚宛踟蹰不敢近前。   踏过门槛,苏沁又问:“当真不愿?”   楚情愣了一下,“宛姐姐所言甚有道理。”   苏沁叹息,“这可是大好的机会……罢了……”   苏放在苏沁身后,目光沉沉地打量楚情,片刻“呵”地大笑,低声在楚情耳边说:“你们还真是表兄妹,脾气秉性都一样。” ☆、第四十三章夜谈   楚情拒绝长公主一事传到楚筝耳朵里,楚筝本想说教一番,碍于近来两人冷战,只能憋在心里。   姚宛在楚筝身边待得时间长,看出她的顾虑,出主意:“情妹妹年轻不懂事,无意得罪天家。不如请胡姐姐在丞相府设宴,让情妹妹亲自赔罪?”   楚筝觉得甚好,亲自登门菊楼,说明来意。楚情无意苦笑。   她先前在梅屋抄经书便是为了躲避楚筝“我为你好,别不领情”的行为,刚出来就遇到上门拜访的世子和公主,他们刚走,楚筝又来。一茬又一茬的人马,让她心力交瘁。   “姐姐厚爱,只是先生一早有吩咐,入夏后要去子衿书院看望小郡主。现在算算时间,我也该去了。”   楚筝只能作罢,心中却有些遗憾。   飞鸿先生收了三个徒弟,苏沁久居深宫,郡主在书院从不露面,按理说她这个妹妹是最该出风头的,为何她的名声总在好坏间徘徊?   正值盛夏,楚情回青青园小屋居住,避暑。等大伏天过去,才缓缓回府。过了几个月避世独居修生养性的日子,楚情气质越发沉静。楚筝刚见她,轻叹不已:传言当真误人,若是那些世家夫人见着妹妹,定要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。   楚情笑而不语。   府中是非多,不过半日,桃红便掏出一张粉色请柬:世子邀请她外出赏花。   这时节,除了顽强的荷花还在枝头耷拉着脑袋,哪儿还有花可赏?楚情觉得苏放这个风流子的名声估计要被他的粗心大意砸了名头。不过最后还是欣然赴约。   苏放提出的见面地点是云梦楼。   楚情到云梦楼,小二眼尖,引着人上二楼雅间。   几月前在云梦楼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,楚情兀自沉思苏放来意,不经意看到一间大门敞开的隔间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。   那人倚在窗户边,头微微垂着,从侧影看,依稀又长高了些。   楚情不做多想,进雅间,点了一壶香茶,桃红及两个护院的大汉立侍左右。   苏放迈着潇洒的步子款款而来。见面,奉上一个扎着飘带的小盒,“区区心意,不成敬意。”   楚情颌首,“世子客气。”   两人喝茶,添了三次水,苏放说:“小生几次拜访将军府,都不见楚小姐,问过楚大小姐才知,原来楚小姐借助青青园。”语气亲昵而遗憾。   楚情揣着明白装糊涂,“世子客气。”   苏放幽幽说道:“这几个月小生辗转反侧,眼前都是楚小姐的身影,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。”   楚情严肃道:“楚情而今只有十一岁,不懂世子所言何物。”   苏放一噎,默然无语,片刻后说:“没想到姑娘竟是如此不解风情。”   楚情喝茶,不接话。苏放又唠叨了些相思之情,楚情突然说:“世子不必故作姿态,有话可直说。”   苏放反而沉默了。   楚情摇头,“世子无诚意,楚情告退。”   走到门口时,苏放出声,“这两日常和杨小弟见面,突然发现杨小弟和楚小姐容貌是分析想象。”   楚情不动声色,“自然,我们是表兄妹。”   苏放说:“但却和楚大小姐不甚相似。”   “容貌一事,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。”   不知不觉,苏放已经走到楚情身侧,收起玩笑的脸,安静地看着她,忽的莞尔一笑,“楚小姐好气魄。”说完,踩着来时潇洒的步子离去。   楚情怔然。时间隔得有些长,她都要忘了当初她为何会看上苏放。记忆中那堵矮墙下的少年,穿着大红喜服挑起她盖头的少年,看着她一脸惋惜却让她去太庙祈福的青年,一一都变得模糊。   那些真的都是上辈子的事了。哪怕没喝孟婆汤,时间都让记忆的痕迹逐渐消退。   也许正好是那个时候,出现了那么个人,所以一切都顺理成章。而这一次,她心不动,眼睛反而看得更清楚。   “看得这么入神,人都已经走远了。”   苏宜从隔壁雅间出来,抬眼看到楚情的神情,愣了下。   恍惚,追忆,懊恼,暗嘲,释然……情绪太多,无法尽数分辨,但却使得这个人很遥远。苏宜微微皱眉,拉住她的手追问,“你怎么了?”   楚情回神,低头看看他拉住自己的手,又抬头看看他……   两人盯着对方的脸看,谁都不说话,好像一场对峙,但却不知道对方为何坚持。   许是觉得僵持下去无意义,楚情抽回手,“好久不见。”   苏宜“嗯”了一声,随后垂眸说:“南方伪政权势力渐大,陛下不可能任它坐大。相比不久之后楚将军要出征了。”   楚情眸色清亮,苏宜继续说:“你当初向我讨的承诺,我也算兑现了。”   楚情摇头,“不是的。将军府还没有面临倾颓之灾,你一个消息就想换我两年辛苦劳作的成果,我岂不是太亏?”   苏宜点头,“也罢。只要有我在一日,定护你将军府安然无恙。”   楚情松一口气,“多谢。”说罢要走,苏宜拦住她,“等等。”   楚情挑眉。   苏宜忽的看向她身后,楚情疑惑地转移视线,冷不防苏宜欺身而上,在她脸颊“吧唧”一口。楚情捂着脸瞪向苏宜。   苏宜一本正经地说:“我听说男子见女子都要带见面礼……嗯,这便是见面礼。”忽略他微红的耳尖,这番话还是很有道理的。   楚情沉下脸,一言不发。   苏宜坎坷,“我还有事。”   楚情不以为意,带着一众人出来,弃轿撵而选步行。她许久未曾逛街,正好趁此机会到处看看。这一看便到傍晚。   楚情从胭脂铺出来,穿过主街道中间的小巷子。小巷子通向王府后门,拐角处有棵大柳树,此时月亮从东山升起,映着柳枝的影子很有情趣,楚情停留片刻,却见一道带着帏帽的人影从后门出来,接着出来一个高大一些的人。从身形看,先前那个是女人,后面那个是男人。   楚情猜测是府中那个小丫头私会情郎,本着八卦的心思藏起来,等两人走近时偷听他们说话。   女人说:“四周无人,你快些走。”   男人站在女人身侧,距离不远不近,楚情觉得男人是想抱抱那女人,但又很犹豫,只听得他说:“今日是我唐突,改日定登门致歉。但请小姐千万勿要误会我的决心。此战过后,我来府上提亲。”   “莫要说了,快走。”   男人走后,女人赶紧回去。   楚情靠着柳树,看着女人的背影,不期然想起她姐姐。   晚饭过后,宣衣过来传话:老爷拍奴婢过问多次,只待小姐回府去向老爷请安。   楚情清楚,请安是假,有事吩咐是真。于是用过晚饭,整理好衣裙,去清林苑。   楚唯在书房见过她,在饭厅见过她,这次是在清林苑后花园的水榭。通向水榭的九曲回廊上悬挂着红色灯笼,水光月色相照,旖旎顿显。   楚情皱皱眉,站在水榭外,朝里面的楚唯福身行礼。   楚唯这次温和了许多,招呼她坐下,亲自给她倒了杯香茶,还把一叠杏仁酥放在她面前。   “爹爹过往对你严厉,情丫头是否记恨于爹爹?”   楚情垂着头,摇头道:“女儿不敢。”   夜风穿梭,花茶渐冷。   楚唯道:“你打小聪明,虽比不得筝丫头端庄稳重,但胜在伶俐可爱。近两天我看着你,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。我都想不起,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。”   楚情说:“女儿这两年住在青青园,爹爹身边有大姐姐和宛姐姐侍候,忘了女儿是什么样也是情有可原。”   楚唯有些尴尬。他和人聊天,都是别人选话题唯恐得罪他,他从不知道原来小心讨好一个人还是很艰难的。   “情丫头,爹爹过两天要走了。有些事情要交代你。你和你那个所谓的表哥交从过密,为了你的闺誉着想,还是少和他见面为好,最好守在梅屋给你母亲抄经书,积累些功德。”说到杨初阳,楚唯忍不住唠叨:“当年生你时难产,初阳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。如今你也算是长大了,爹爹也放下心了。之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,以后莫要再提。”   楚情听着莫名其妙,“爹爹说的表哥,是哪位?”说完,心中猛然一惊,瞪大眼睛看向楚唯。   夜色中只觉得楚唯表情讳莫如深,甚至藏在暗影的半个脸都有些阴沉。   楚情失声问:“爹爹何出此言?”   楚唯叹息,“傻孩子,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。”   楚情想起姚宛说的,楚唯是个好将军,好父亲,替她们挡了很多事……如今看楚唯一副深不可测的形容,她重新开始考量姚宛的讽刺。   这些年她身穿男装,帮苏宜做了很多事,尤其是年初物价飞涨时,联合京都商贾稳定物价,还得到圣上的称赞……这些,楚唯都知道,或许,他知道更多?   楚情越想越心惊,忽的觉得苏宜处境很危险。   楚唯虽垂着眸子,但一直暗中留意楚情的神情。他这个小女儿真的长大了,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长得如此精彩。楚唯闭了闭眼,“孩子,你听我一句。以前不管发生什么事,都让它过去。以后再和你没有关系。不然,爹爹都包不了你。”   楚情稳定心神,缓缓说:“爹爹既然心知肚明,为何不早些出言提醒?也许在爹爹的计划中,女儿只是个意外,但现在已经由不得女儿了。”   楚情只是指她和苏宜的交易,但楚情明显想得更多,“孩子,若真到了迫不得已的那天,莫要怪爹爹翻脸无情。” ☆、第四十四章又到乞巧   楚情很听话,在梅屋抄了将近半个多月的经书,便到了乞巧节。   乞巧节是女儿们的大节日,桃红一早便开始准备。   上次乞巧节,楚情是在青青园过的,桃红也是早早准备好真到了那天,楚情反而上山采蘑菇!桃红连着抱怨了几天:小姐性子越发深沉,一点闺阁女子的活泼都没有。楚情闻言只是笑笑。   这次乞巧节前一个月,桃红软磨硬泡,只要求楚情沾点节日喜气,楚情忍着笑应了。桃红是个忠心的丫头,她很少驳桃红的面子。   当日,成婚的婆子们聚在一处,没成婚的姑娘们聚在一处,纷纷提着蜘蛛篮子闲聊。楚筝和王氏寻了两句话,便带着姚宛和楚情外出。   在马车上,楚情发现楚筝竟然打扮异常精致,头戴双翅蝶珠花,身穿粉色凤尾裙,腰上带着一个宝蓝色香囊,肤色白皙,隐有芍药花的香味,想来是用花露调和香粉敷面……   王氏的装扮也很考究,翠绿翡翠的头面,暗红色的长裙上用银线绣着暗纹,耳边垂着纤长的链子,左顾右盼,颇有明媚生辉之感。   姚宛的装束稀疏平常,只是一身嫩粉色的对襟襦裙,发髻上一对硕大的珍珠显得她娇小可爱。   楚情略一思考,便知道原因。楚筝今年十三岁,两年后便会及笄,一般人家都是在女孩及笄前定好人家,等及笄礼完成便举行婚礼。当然还有宠爱女儿的人家,也会多留女儿几年。当然,及笄前没有许人家的女孩,一般名声都不太好。   姚宛今天低调打扮,也是为了衬托楚筝的气质,还好桃红出手有所收敛,不然她这个大姐姐又要多想了。   到了目的地,楚情才知道她们来到的京都中最大的戏楼,如意楼。   如意楼外停满马车,姚宛说:“长公主到底也是女儿家,上个月下了一道口令,征用如意楼做乞巧的玩耍场地。其实也是见胡姐姐举办集会很成功,要我说,她也是殷红胡姐姐在世家女名声好。”   楚筝摇头,“她是公主,何苦羡慕别人。”   王氏搭腔,“大小姐说的是。宛儿以后慎言。”   王氏和楚筝在府中各留三分颜面,见面也是井水不犯河水。王氏很清楚,楚筝在府中根基雄厚,只是她不过一个小丫头,出嫁后还能把手伸到将军府?所以她不急,慢慢熬,总有一天,她想要的都能得到。   王氏转眼看向楚情,弯起嘴角,视线停顿片刻,提起裙角下车。   楚情却在想,大战在即,长公主此时玩耍,总有些不合时宜……楚筝姚宛下车后,她也跟着几人下车。   如意楼包了一个园子。走过前厅,拐过抄手游廊,一眼看到浩瀚碧波,碧波上延绵十里水榭,水榭对面延伸出一块平台,平台上搭建了戏台子。抄手游廊外,种了不少玉兰,最远处两棵松柏相互照应。无论春秋,景致都应该不错。   水榭窗陇上的轻纱被人挑起,三三两两的姑娘结伴倚在围栏,或喂鱼,或嬉笑,很是热闹。王氏对几个姑娘说:“今日不必拘谨,和各家小姐们玩去吧。”   王氏说完,领着楚筝走向一个美妇人寒暄。   楚情对这类应酬兴趣不大,从待客的果盘中抓了一把瓜子,抬脚信步闲逛,一把瓜子吃完的功夫,便又转回起点。   日头越来越大,楚情没找着楚筝等人,便朝人群相反的地方走去,在松树下席地而坐,也不管脏了衣裙,靠着松树闭眼小憩。   不知多久,鼻尖痒痒,有人捂住她嘴巴,呼吸困难,楚情睁开眼,瞪着来人。   苏宜穿着女装,嘴上还图了些口脂,咧嘴一笑,真正是唇红齿白。他打招呼,“好巧。”   楚情摇头,苏宜收回手。楚情说:“你今儿怎么来了?”   苏宜说:“表姐举办的集会,我便是忙的找不到北,也得捧场,更何况今日阿兄也会来。”   楚情复又闭上眼睛,“家父嘱咐,不让我和外男玩耍,甚至连表哥都不行。我在梅屋窝了不少日子,性子都懒散了。按照平常的习惯,我现在应该练一张大字。”   苏宜低声问:“楚将军不让你和杨文玩耍?”   “嗯。”楚情回答的声音更小,“其实我想了很多。云梦楼的成立真的很顺利,好像背后有只手推动一般……或许更早之前,爹爹就知道我想做甚,但却未阻止。我每每想到此处,便能惊出一身冷汗。”   苏宜说:“不必的。我能护住你。”   楚情睁开眼,认真盯着苏宜,然后拍着他消瘦的肩膀。瘦小的人在她大力拍击下有些摇晃。   “你这幅小身板,能做什么?”   “你别看不起人!”   楚情笑着道歉。她不和赌气的孩子计较。   苏宜知道她的意思,咬着牙说:“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……时间差不多了,阿兄和表姐应该要来了。”   楚情起身,随意拍拍身后的土,随苏宜沿抄手游廊外侧走向一条小路。小路尽头是一处矮灌木,他们蹲下身子。不一会儿苏放从东头来,苏沁从北头来,两人见面后都挥退足有,半晌不说话。   楚情看向苏宜:这是什么情况?   苏宜以眼神回答:看不出?很清晰的密谋。   楚情又问:你怎么知道?   楚情眨的眼睛疼,苏宜只笑不答。   楚情气闷,苏沁说话了。   “梁嬷嬷说,胡承志和胡夫人说,他预计向将军府提亲。”然后冷笑一声,声音提高一些,“你要脑袋是做什么用的?”   苏放有些烦恼,“我本意想让他接近楚筝,没成想他假戏真做。”   “把关键点放在女人身上?苏放,你还能再孬吗?”   苏沁颐指气使,楚情肯定苏放脸色很差,余光瞥见苏宜的幸灾乐祸,继续观看后情。   苏放低声说:“楚筝很得楚唯欢心,若是丞相府和将军府联姻……”   “糊涂。”苏沁厉喝,“朝中一文一武两大重臣联姻,你想我苏家天下拱手让人?还是让本宫把中意的男人相让?”   楚情震惊,苏放说了什么,二人何时离开都未察觉。   苏宜得意,“你说我有没有能力保护你?”   楚情敲敲脑袋,她想起前世楚筝嫁给胡承志,但信件案爆发后,胡承志大义灭亲,休妻。楚筝辗转沦落风尘,后来死的不明不白。她想起前些时候在后门看到和楚筝很像的人影。   楚情脸色有些白,蹲在地上有点可怜巴巴的感觉,苏宜扯开她的发髻,拽出她头上的花团,“这算是谢礼。我先走了。”   楚情回到水榭上,姚宛急匆匆从女孩见挤出,挽着她的胳膊往前走,“情妹妹去何处玩了?我寻了半天都没看到你。姨娘找你。”   姚宛拉着她走向水榭的一处拐角处。从远处看,两面都是墙壁,夹角处摆着一张桌子,桌子摆着几盘糕点。王氏坐在左边,另一个夫人坐在右边。楚筝站在王氏身后,低着头,很乖巧的模样。   姚宛说:“这是胡夫人,胡姐姐的母亲。”   楚情叹息。这些事发生得太快,她都没反应的时间。   两人走近,福身行礼。   胡夫人笑得和善,“这便是传说中的楚家最小的姑娘,飞鸿先生的高徒?”   楚情双手交叠掩在袖中,“夫人谬赞。”   胡夫人颌首,“看着倒是个安静的人,怎么能传出那样。”   楚情微微抬眼,清晰地扑捉到楚筝明亮的眼神,复又垂眸,“夫人明鉴,楚情拜飞鸿先生为师,便承诺若不能学的先生三分精髓,绝不提婚嫁之事。故而之前一直在青青园做学。先生怜悯学生辛苦,给学生放了半年假期。”   胡夫人再看向她的眼光变了些,“飞鸿先生是得圣上亲赞的大儒,普通学子能得他一分精髓已是很了不得,你经夸口要得三分,真真是……”   语气惋惜疏离,楚情放心下来,余光掠过楚筝。   楚筝一直注视楚情,收到这束眼光,心头一惊,仔细回想,脸颊腾地烧起来——看,你害怕的事不会发生,你又何必故作小人之态?   楚筝承认,自从楚情被飞鸿先生收入门中,她是嫉妒的。但在大是大非面前,比如给楚情铺路,她从来都不含糊。胡夫人涉及她终身大事,难道楚情牺牲些不应该吗?   越想,楚筝觉得越委屈,看向楚情的目光更加幽怨。   楚情不明所以。她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程度,楚筝为何还不满意?   看着这对面容略有相似的姐妹眼神乱瞟,姚宛心情很好。   楚筝,楚情,你们都能轻而易举得到自己想要的,我亲手把你们手中的东西打碎,该是多好玩的一件事!   王氏和胡夫人闲聊几句,一声尖锐的嗓音回荡在水榭中,“长公主到。”   除了以楚情师姐的身份出现,苏沁的架子从来都很大。   苏沁换了一身宫装,前方宫女铺陈白练,然后有提篮小厮撒花……   众人跪下行礼,大礼。   苏沁双手虚抬,“免礼。”   很快,小厮搬来长凳,合着水榭原本有的桌子摆出一个狭长的看台。戏楼子对面开始依依呀呀唱起来。   众人放松下来。胡夫人说:“志儿过两天又要外出,我在做娘的,实在放心不下。只盼的一切顺利。”   王氏双手合十,“必然的。”   楚情看向长公主仪仗停留的地方,心中有些沉重。 ☆、第四十五章和公主抢男人   七夕过后立秋,寒蝉鸣泣,两天后便是中元节。楚唯一如既往祭拜亡妻,楚情注意到楚筝心不在焉,从梅屋出来,也是低着头,差点撞到前面的姚宛。姚宛好像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,拉着脚步发虚。   楚唯从梅屋出来直接回清林苑,姚宛行色匆匆回竹轩,楚情尾随楚筝,楚筝一直没有发现。快到兰苑时,楚情出声唤她,叫了两声,楚筝才恍然,疑惑地看着楚情。   楚情上下打量楚筝,视线落在她藏在袖中的手。楚筝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。楚情看向后方,“胡大哥?”   楚筝扭头,身体微侧,楚情掐住她背在身后的手,拔出她攥在手中的东西。   一个光滑的黑檀木雕小人,只有手掌大小,面容模糊,只觉身姿窈窕,姿态悠然。   楚情拿着木雕质问,“这是何物?”   楚筝脸色一白,紧张地搓手,“妹妹,此处不是说话之处。随我进屋说罢。”   楚情没有为难她。两人进屋,楚筝坦白这是胡承志送给她的玩耍之物。   楚情脑袋轰然炸响,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,失声道:“难道你不曾听说长公主对丞相的大公子有意?姐姐,你怎敢和公主抢男人?”   楚筝诺诺不言语。   楚情捏紧木雕小人,狠声说:“不行,你和胡承志在一起,迟早会后悔。姐姐,你以后莫要再见他。”   楚筝怔怔地看着她,突然说:“为何你对胡大哥如此反感?妹妹,你已经是飞鸿先生的高徒,难道连我的意中人也要抢?”   楚情满脑子都是疑问。这都什么和什么?   楚筝语带哽咽,“小妹,姐姐从小到大从没认真喜欢过什么东西,胡公子是姐姐唯一动心的人。你能放姐姐一马吗?”   楚情思绪起伏,暗中分析楚筝的想法。前些天胡夫人表现出对她有兴趣,楚筝对胡公子有意,担心她抢了她的意中人?   “姐姐,你且听说慢慢说来。”楚情提起一口气,说:“听宛姐姐说,长公主常微服私访丞相府,又将胡家大哥留下单独说话。要说长公主对胡大哥无意,我是不相信的。此其一。长公主在朝堂上和父亲面和心不合,所以而我倚重胡丞相,若是胡大哥尚公主,丞相大人定然乐见其成。此其二。小妹当初拜飞鸿先生为师,确实发誓要学的先生三分精髓,此事绝无虚妄,即便逸王府的小郡主和我有些许龌龊,她也不会否认此事,姐姐自可询问与她。此其三。言尽于此,姐姐还有何话要质问小妹?”   楚筝满脸灰败,有气无力地挥挥手,“你说的话,让我想想。”   此时两人在兰苑前院的书房,房外是一株长歪的枯柳,楚情视线描摹着枯柳的躯干,不知该走还是该留。   片刻,楚筝说:“你说了很多,我也来说两句。首先,我并不是怀疑你和胡大哥有暧昧,你只要是飞鸿先生的高徒,便能得那些贵人高看一眼。姐姐只是……只是替你高兴。至于说到长公主和胡丞相……妹妹你不知胡大哥秉性,他决计不会让这些因素左右他的终身大事。我相信他。”   楚情目瞪口呆。她都说到这种程度,楚筝还能找到反驳的理由。   楚筝说完,笑了一下,“君当做磐石,妾身为蒲苇,蒲苇韧如丝,磐石无转移。你没有喜欢过什么人,所以不知道在爱情中,很多不可能的事都会变得可能。”   楚情哭笑不得。也许她重活一世,对情爱之事看得很淡,所以觉得楚筝这种小女儿的想法很单纯天真,甚至让她耻笑。   楚情沉思片刻,“姐姐,人年轻的时候,总以为真心相爱,一切都不成问题。但人活着都是身不由已的。我之事不希望你以后后悔。”   “我不会后悔。”楚筝说的很坚决,“把我的木雕还给我。还有,这件事替我保密。”   楚情犹豫一下,伸出手。   她感觉自己是一个脆弱的飘萍,在汹涌彭佩的河流中随势漂浮,她很努力地应对即将发生的灾难,但很多事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。   王氏进府了,姚宛和胡青苗搭上话了,楚筝要嫁到丞相府了,下一步,她是不是该嫁给苏放?   楚筝喜滋滋把木雕收进怀中,却见楚情眯着眼睛,一字一句咬牙说:“我很少执着什么事,但姐姐,今天这事我管定了。我绝对、绝对不会让你嫁到丞相府。”   寒蝉日夜嘶鸣,楚筝连续几晚夜不能寐,脸色憔悴,姚宛早晚看望她,早已发现异常,心中一寻思,找了由头带她去丞相府。楚筝犹豫一番,想到胡承志外出在即,她还是去看望为好。   楚筝前脚刚走,桃红便从守门小厮口中得知消息,匆匆禀告楚情,楚情二话不说更衣去丞相府。   今日苏放拜访胡承志,楚筝姚宛来时,两方人正好碰上,胡青苗不明所以,只觉得四人间气氛诡异,便把姚宛楚筝带去她的闺房。片刻,门外婢女进来禀告,楚情来了。   胡青苗的闺房和一般女子的闺房别无二致,只是多宝阁上的书册多了些。楚情在相府婢女带领下绕过屏风,一看便看到软榻上盘腿而坐的三个少女。见到她,姚宛挪动地方,“情妹妹坐我这边。”   楚情和她们一样,脱鞋盘腿坐在软榻上,看着几案上摆的方块物件,愣了一下。   胡青苗说:“这是从宫中传出来的吊牌,很有玩的。我给情妹妹讲讲游戏规则。”   楚情以前玩过这些东西,装作完全不会还是很有难度的,只能故意出错几张牌,眼看牌点变少,念叨:“我从前都没见过这些东西,果然好玩得紧。胡姐姐果然好福气,能得长公主器重,宫中的风尚也第一时间知道。”   楚筝心中有事,立刻把她的话理解成:胡承志和长公主关系好,所以能把手伸到宫里。于是冷声喝住楚情,“别尽说有的没的。好好打牌。”   姚宛对二人的关系再清楚不过,捂嘴一笑,“坐了这么长时间,困乏得紧,我先出去透透气。”   一旁随侍的一个丫头在姚宛动身时服侍她穿鞋,另外两个丫头收拾几案上零散的吊牌,端来茶果糕点。   姚宛出去后,三人有些尴尬。   楚筝找话说:“好久没玩这么开心了。以后要常来叨扰妹妹了。”   楚情嗤笑,“来了就能见到你想见的人了。”   楚筝没料到楚情不给她面子看,干笑道:“自然,宛妹妹和胡妹妹交好,我也是很喜欢胡妹妹的。”   楚情嘴皮子溜,“恐怕不知是想见妹妹罢。”   “这里只有妹妹,你胡说什么?”   “我说什么你自个儿心里清楚。”   两人说话你追我赶,毫不相让,胡青苗愣在原地,一句劝解的话都没机会说出口。她身后的丫头看出她为难,扶着她穿鞋,坐到一旁的椅子上,逃离楚情姐妹的争吵战场。   姚宛从后院到前院,越过垂花门时,看到矮墙外的苏放。苏放含笑看着他,转身朝侧门方向走去。姚宛想了想,跟上。   侧门旁边是厕所。姚宛捂着口鼻说:“世子好兴致。”   苏放也很无奈,“也就这地方人烟稀少。”然后捏着鼻子说:“你们姐妹倒是很待见胡兄,一前一后跟着跑过来。”   姚宛冷哼,“看到情妹妹,忍不住了?”随即转某一笑,“话说情妹妹不过是个小丫头,世子为何总盯着她不放?难道情妹妹比一般女子好看许多?”   苏放混迹脂粉堆,瞬间听懂姚宛的醋意,轻佻地摸了她一把,“谁也没宛妹妹长得好看,只不过从没见过拒绝我的女人,忍不住好奇罢了。”   “那如果……”姚宛抿嘴轻笑,“情妹妹拒绝不了世子,世子该当如何?”   苏放眼睛一亮,拱手,“那时,必定多谢姑娘成全。”   两人达成共识,一前一后离开。   片刻,厕所走出一女子,正是桃红。桃红急匆匆回到胡青苗的闺房,忽略房间里诡异的沉默,对楚情耳语,“奴婢有事要报。”   此时姚宛还未回来,楚情借口寻找姚宛,随桃红出去。两人走到房外屋檐下,见四处无人,桃红低声禀告她听到的内容,楚情本因为楚筝的事情心情不好,此时勃然大怒,提着裙子走到院中大叫,“姚宛,你给我出来。”   在外,姚宛都叫楚姚,胡青苗还没反应过来姚宛是何人,楚筝已经走到院中拉扯楚情,“你今天发什么疯?找我不痛快就算了,连宛妹妹都不放过。就因为我今天出府是和宛妹妹在一起的?楚情,你当真不可理喻。”   “我不可理喻?”楚情指着自己的鼻子,“呵呵”笑了两声,“你都不想问我为什么找姚宛的麻烦,就断定是我的错?楚筝,你有没有脑子?”   楚筝楚情声音都很大,院子里偷偷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丫头下人。姚宛刚进门,听到两人拔高的音量,正幸灾乐祸,冷不防被一人推倒,还未反应过来,脸颊上火辣辣得疼,身体被人压倒,反抗不得,只能尖声惨叫。   “快拉开她们。”楚筝颤抖着声音吩咐。   胡青苗也骇了一跳,怎的好好的就动起手?而且动作粗鲁地比男儿更甚!   楚情发了一顿火,心情平复了些,指着姚宛说:“我今儿明明白白告诉你,不管你有什么后台,要是再敢打我主意,我就不是给你好看这么简单。你要是能听懂人话,此事便罢了,听不懂,我就用行动好好教训你。”   姚宛捂着脸,神情阴鸷。这是她第二次因为楚情挂彩。她记下了。   吵过闹过,楚情再待下去也无聊,甩袖而去,身后是楚筝赔礼道歉的声音,“小妹性情暴躁,任性刁蛮,还请胡妹妹多多担待。”   楚情猛地扭头,狠狠瞪着楚筝。   任谁说她任性刁蛮,她都能一笑置之。为何她心心念念的姐姐也如此说?   楚情忽的觉得,自己就是个笑话。她所有的努力,在楚筝赔笑道歉中,都显得苍白荒唐。   “罢罢,我就是那罪恶不赦的坏人。”楚情大笑,拽着桃红往外走,“此处,我再也不来了。” ☆、第四十六章他人是地狱   不过片刻,楚情冷静下来,便有些后悔刚才和楚筝的争执。再大的事情,她们完全可以关起门来说,她为什么闹得众所周知?   楚情扶着额头回到将军府,头疼地睡了一下午。晚上,宣衣传楚情去书房。   楚情对书房毫无好感,尤其是今天上午和楚筝闹过一场后,直觉有事要发生。果不其然,楚情到了书房,姚宛已跪在楚唯身边抽泣。   原来已经有人恶人先告状了。楚情冷笑,福身行礼,“爹爹安好,两位姐姐安好。”   烛光晃动,楚唯不动如山坐在首位的椅子上,端起茶杯,拿起杯盖,不停地漂去水面上的浮沫。   姚宛的脸肿了一大半,捂着脸说:“爹爹明鉴,宛儿只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,便听到有人大叫女儿的名字,女儿随着声音而去,还不知道发生何事,就被情妹妹推到在地上狂揍一顿。女儿受伤是小,但连累将军府的名声,女儿实在愧疚。”   楚筝也跪在她身后,“回禀爹爹,宛妹妹所言非虚。情妹妹今日所为,实在太过荒唐。动辄辱骂殴打姐姐,女儿都不知道以她这般狠毒的心性,如何能在梅屋为母亲抄经书。以女儿之见,不如让情妹妹在菊楼好好冷静几月。”   楚情一言不发,跪在地上。   姚宛又说:“情妹妹一向不喜宛儿。宛儿自知寄居将军府已是多有不便,实在不该沾惹上这许多事,若是……若是……”   “我苦命的孩儿啊……”王氏一嗓子从门外响起,紧接着一道身影扑进来,“大人,要为宛儿做主!好好的女孩家,怎能让人当中殴打?”   楚唯问,“情丫头,你有何话要说?”   楚情抬头,直直看着楚唯,目光清冽幽婉,平静中带着委屈,昏暗不明的光线中,一滴滴水珠顺着眼眶滑下。   这一出戏,她早就料到了,只是真正面对时,还是心中难受。   烛火冷不丁摇晃一下,楚唯愣了一下,手中茶盏徒然落地。片刻,扶着椅子扶手起身,慢慢走向楚情。   楚情头顶投下一片阴影,自己的下巴猛地被抬高,头仰倒无法再动的位置,眼缝中看到楚唯冷漠的双眼,然后下巴上的手移到她脖颈,慢慢掐紧,低声呢喃,“想走?做梦!”   胸腔中的空气瞬间抽空,楚情大惊,扒住脖间的手,挣扎着说:“爹爹。”   “爹爹!”楚筝失声惊呼,大步走上前,跪在楚唯身边,“情妹妹罪不至死,请爹爹手下留情。”   姚宛犹豫了瞬间,被王氏掐了一把,跟着楚筝跪下求情。   一双手搭在楚唯袖上,“夫人在看着。”   楚唯长叹一声,手捂住眼睛,“都出去。”   楚唯心情不好,唯恐再出意外,三个小姑娘先行离开,王氏一步三回头,楚唯侧着头挥手,“都出去。”   房间中只剩楚唯和宣衣。楚唯颓废地坐下,撑着脑袋,问:“我是不是老了,近来总是看到她。”   楚情刚才看他的样子,默默哭泣的样子,和初阳像极了。那时她也是这样,一言不发地流泪,一滴一滴的泪珠从眼眶滚落。他心疼,却无可奈何。而她却说,她爱上别人了,想离开他……   她要离开他,怎么可能。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,还差一个儿子就能儿女双全,她还欠他一个孩子,欠他一个长长的安稳岁月,她怎么能离开?   为了留住她,他做了很多事,她喜欢的不喜欢的,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,只要能留住她的人,他不拘手段。但为何,他心心念念能留下初阳的孩子,不仅是个女孩,最后反而带走初阳?   定是上天惩罚他工于心计,所以让他渴求的都离他而去。   “啪……”   茶杯扫到地上,宣衣还未反应过来,人已经被楚唯扯过,压在桌上。她反抗不了身上这人,只能承受。多少年了,他身边不留一人。即便被他封了姨娘的王氏都未曾和他亲近。她只不过和他心中那人有三分相像,便成了他怀念那人时的替身。   这人该是多么深情,又是多么无情。   三个姑娘和王氏先后从书房出来,走出一丈的距离,身后的房间里响起清脆的碎响,王氏停下脚步,直直看着窗户上摇晃的人影。   姚宛冷笑一声,“大人都让我们出来了,何苦回头张望。”   楚情重活一世,自然知道屋里发生何事。听姚宛的话,感觉她不仅在讽刺楚唯,更是嘲讽王氏。念头刚转过,王氏说:“老爷今日心情不好,姑娘们受惊了,先回去休息罢。”   楚筝是真的受惊。她只是想让楚唯教训下楚情,没想到楚唯亲自动手,而且好像下死手。那时的父亲,真的和她记忆宽容严厉的人判若两人。她一定是太累了,眼花了。她需要好好休息。   楚筝走后,楚情走得很慢,几乎和姚宛保持同一速度。   天色很暗,楚情走路声音很低,姚宛以为楚情和楚筝一同离开,毫无顾忌地对王氏冷嘲,“楚大人对你无意,你即便挂上他姨娘的身份,又能改变什么?当初父亲对你多好,城中多少女人羡慕你,说你蠢货都是抬举你。”   “你没爱过人,你懂什么?”王氏看不清表情,落在姚宛身后,仍是痴痴回望书房。   姚宛又气又笑,“对对,我早就知道,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。都是管不得的。偏我是个傻子,因为你这个贱女人,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蠢事,还要成为你进将军府的借口。你不是恨透我们父女,怎么当初不把我也弄死?”   王氏无心应对她,“这些年你骂了我多少遍,这些说辞我都听腻了。下次换新鲜的说罢。”   姚宛气得大笑,“你好,真是好。若是真有诸天神佛,我一定求一个和你再无交集的来世,也省的被你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糟践。”   姚宛气得冲进黑暗中,很快就不见身影。王氏不管姚宛,反而朝书房走去。楚情站在原地唏嘘不已:想王氏和姚宛平时是多么精明的人物,怒火中烧时连她这么个大活人都忽视了。   近来烦心事多,楚情心情不好,想找个静心的地方换个心情,便想起禅心暂居的白马寺。次日,和桃红交代两句,带上柳绿换上男装,骑着小白马去白马寺。   柳绿沉稳安静,穿着男装像个瘦弱的小男孩,在前方牵马,马上的楚情衣履风流,两人还惹得不少少女扔来香囊。   走了半日,便到白马寺。此时的白马寺寂寂无人知,知客僧是个驼背的小和尚,见到来人,双手合十迎客,问施主性命,楚情用惯用的“杨文”做化名。知客僧笑,“真是巧,还有个名杨文的施主挂单。”   楚情一下想到苏宜,好久没见到这小子,有些想念了,“的确很巧。相逢即是有缘,我去拜访这位杨兄。”   知客僧给楚情指出道路,又返回僧堂忙碌。楚情命柳绿安置住所,一人寻路而去。   传说中的杨文住在后院,后院中只有一个花圃,门窗大开,没见着里面有人,楚情绕过房屋,刚走到拐角,便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,“小公子长大了,怎的忘了当初在床上对莲娘说的话?”   楚情听过莲娘的名字,脚步一顿,呼吸也轻了两分。   莲娘说:“小公子恁的薄情,难道嫌弃莲娘年龄大了,还是不喜莲娘容貌。”   “过去的事,我不想提。”说话的人正是苏宜。   楚情暗道,她为何总是能到别人的秘密。看来以后出门要看黄历。刚刚感叹玩,刀光闪过,楚情下意识惊呼一声,手持短匕首的苏宜落在楚情面前,皱眉看着她,“是你?”   楚情干笑两声,绕过房屋,外面空无一人,刚才听到的对话好像幻觉。   “是,是我。你手中的匕首很漂亮。”   苏宜把刀刃送回刀鞘,精致的匕首在他手中转了两个圈,又凭空抛弃。楚情以免被砸,抬手一挡,匕首稳稳落在她手中。   “送你了。”   楚情看着掌中的匕首。刀鞘镶着翠绿的宝石,在阳光下闪出夺目的光泽,回想刚才的刀影,楚情轻易能判断出这匕首肯定削发如泥。   苏宜已无踪影,楚情沉思。好像每个人都有秘密,不管是她,姚宛,楚筝,还是爹爹,苏宜……   人活着都不容易,他人是地狱,自己是深渊,何处都不得解脱。 ☆、第四十七章惊闻过往   楚情在白马寺住了四五天,没见着禅心和尚,收拾行李打道回府。回程路上,楚情掀起帘子说:“街道繁华,你有想买的东西吗?”   柳绿摇头。她一直在外面跑,所谓的繁华于她而言是司空见惯的,并不动心。   楚情心中了然,放下帘子不再追问。   马车慢悠悠回到将军府,已是将近中午,楚情正在思考回府吃饭,还是去福满楼吃一顿烤全羊,马车突然停下。两人身体齐齐前倾,车夫在外面说道:“小姐,前面的路被堵住了。”   柳绿帮楚情打起帘子,楚情一眼看到马车停在巷子口,能容下两车并行的巷子里都排满了马车。   车夫说:“小人看车上的徽章,好像是逸王府出行。巷子通向将军府,难道是逸王拜访大人?”   柳绿低声道:“车把式说的有理。而且来者不善。”   楚情再看向巷子,吩咐车夫绕到后门进府,她和柳绿则弃车步行,穿过巷子,快到将军府,看到身穿甲胄的士兵腰佩钢刀,目光炯炯陈列府门两侧,一里之内全部戒严,路过的行人见此架势,纷纷绕行避开。   楚情不愿强出头,随着行人回避,绕过院墙到后门进府。   楚情刚进去,后门柳树下闪出两个人,正是苏放和苏沁。   苏放说:“看来父王来将军府,楚情并不知道。”   苏沁没有接话,“你做的事,和逸王意见相左,一旦东窗事发,本宫不一定能保得住你。”   苏放眸光幽远,闻言冷笑,“你做的事情,何尝不是和你父皇意见相左,东窗事发后,谁又能保得住你?”   苏沁被呛声,瞪着苏放,“你今日约我出来,就为了看你父王兴师动众来将军府?真够无聊的。”   苏放摇头,有些着急,“传闻陛下龙体违和,公主殿下摄政。我瞧着却不像。父王和陛下是结义兄弟,情同手足,我都能听到的风声,他如何听不到?此前父王和将军府一向无交情,但为何此次大张旗鼓出动?”   苏沁脑中精光一闪,圆润的小脸掠过一丝阴霾,“你的意思是,逸王只是个幌子?真正莅临将军府的人……”   “是陛下本人。”   两人齐齐沉默。   秋老虎依然猖獗,中午的日头照得两人额头滚下汗珠。苏沁用丝帕擦拭,忽的想起那天晚上,父皇突然传她到寝宫,幽深的宫殿中灯火通明,却没有一个太监宫女,明黄色的床帐静静垂下,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,她赶紧抓住那只手,掀开一条缝……   “父皇最近有些累,很多事要麻烦孩儿了。”   她现有的权力,是父皇一手交到她手上的。如果父皇身体恢复,她二话不说双手奉上,何必故弄玄虚演这么一出?   苏放想的却是昨天清晨,他向逸王请安时,逸王二话不说让他跪下,问他是否有不臣之心!   为臣为民,这是大忌。苏放矢口否认。   逸王冷喝,“撒谎。”紧接着动用家法,拿起藤条鞭笞他两鞭。逸王没下死手,他回屋后用了点药,便无大碍。只是逸王的态度,让他很是费解。他现在已经是世子,他什么都不用做,过两年父王想过闲云野鹤的生活,替他申请王位,他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逸王。   他有不臣之心,除非他想做皇帝!   苏放忽的出了一身冷汗。   皇位坐久的人都多疑,难道逸王察觉到皇帝想废掉逸王这个异姓王位,所以才用鞭笞警醒他?   两人想了很多,匆匆分别。   逸王身边的确有一个身份贵重之人,但不是皇帝。   此时,楚唯和逸王在书房见面,打量着他身侧只要胸口的小男孩,暗暗点头,“这位是?”   逸王看向左右。   楚唯说:“此处很安全,逸王无须担心。”   逸王说:“我带来的人是王府中的小郡主。小郡主被飞鸿先生收为高徒,历时两载有余,学有所成,一月后平定南方,小郡主学木兰行女扮男装之事,上阵杀敌。不想中敌奸计,战死沙场……”   “将军凯旋归来时,身边应有一人,是小郡主在外偶然识得的朋友。小郡主身亡之时冒死相救,无意间被小郡主发现乃是陛下流落民间的血脉。”   逸王言辞惊世骇俗,楚唯笑笑,“你便是借着情丫头表哥身份的那个孩子?”   逸王轻笑,“原来将军早已知晓。”   楚唯轻轻摇头,“圣心难测,吾辈只是做好应尽职责。”   两人一言一语,苏宜一直低着头,不发一言。   逸王浩浩荡荡地来访,悄无声息地离去。   除此外,这一天还发生很多事。   比如苏沁回宫后,跪在龙窗前声泪齐下,“楚将军功高震主,在朝中对儿臣多次出言不逊,儿臣欲将楚将军置于死地,并非为报私仇,而是顾全皇族颜面,父皇明鉴。”   皇帝的声音从床帐中传出,“你做的事,我都知道。只是时候早了些。”   苏沁这才把一颗不安跳动的心稳稳放下,“父皇天纵英才,儿臣不敢期满。”随后说:“父皇身体康健,不妨和儿臣一同用膳。”   皇帝沉重的咳嗽接连响起。   帐子后的太监端着药碗,嫌弃床帐服侍皇帝喝药,苏沁盯着垂到脚踏板的明黄绸帐,眼神越加晦暗幽深。   比如苏放回府后,负荆请罪跪在逸王正院门口,自请削去世子之位,从此白身浪迹天涯,逸王盯着他半晌道:“你什么都不用做,便能得到你想要的,你一旦动手,便会尸骨无存。”   苏放冷笑,“雷霆雨露俱是君恩,父亲还真是陛下身边一条忠心耿耿的老狗。”   逸王大怒,命人把世子关进柴房,思过。   比如月上中天时,楚筝的寝室窗户突然被风刮开,楚筝倚在窗口望月,床边树上挂着一个人影,“我已经和母亲说好,一月后平定南方,我平安归来,母亲便请人上门提亲。”   楚筝红着脸躲在窗户的阴影中,小声说:“我等你。”   比如夜半楚情睡得安稳,梦中有条蛇缠住她脖子,吐着鲜红的信子说:“你这个蠢丫头,你知道我那么多事,我为什么还要留你?我从一开始就该杀了你。不不,我不杀你,我身后的那人也会杀你。所以你还是死罢……”   楚情惊出一身冷汗,从床上坐起。   房间中空无一人,只有床外的帷帐无风自动。   同一时间,姚宛伏在王氏怀里痛哭,“我已经没有父亲,难道母亲连一个心爱之人都不给我。”   王氏问:“你会有心爱之人?”   姚宛仰头一笑,笑容纯真无暇,“女儿爱慕逸王世子。”   王氏摇头,“你前些天还和我说,世子对楚情多加讨好,那时不是很愤恨吗?”   姚宛振振有词,“只要是她身边的,我都喜欢。总之,让她得不到就好了。”   王氏摸着她乌黑的秀发,叹息不已。   一月后,中秋佳节,楚唯外出访友,三个姑娘聚在一起吃月饼,心思各异,不欢而散。   三月后,逸王府挂出白幡,小郡主身殁。同时,大军凯旋。皇帝病体沉疴,听到这个消息竟一下子从龙床上爬起来,兴奋下亲口封楚唯为镇国公,享一品大员俸禄,爵位世袭,不拘男女。   将军府换上牌匾,大摆流水宴,宾客三日不绝。   楚情听着府中管弦嘶哑,靠在围栏上望着天空发呆。那个性情乖张阴郁不测的孩子,真的死了?他不是最想以真实身份行走世间,他还有很多事情没走到,怎么能先一步走呢?   楚情说不清楚悲伤还是愤懑,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。她用那么大劲儿为他做事,他怎能一走了之?楚情越想越不对,换上男装带着柳绿出门。   桃红在门口守着,默默多看了眼柳绿,垂着头说:“小姐外出小心些。”   逸王府正门大开,白幡飘摇,在门外都能听到前院做法事的念经声。楚情自称杨文,小厮没有阻拦,领着人去灵堂。   逸王一身素衣,沉着脸站在牌位下,怔怔发呆,听到礼官唱和吊唁者姓名,转头看着她。   “常听小女提起公子。公子有心了。”   若是晚辈给长辈送丧,须得跪在灵堂两侧迎接来往宾客,而白发人送黑发人,跪下则给亡者折福。   两人隔着火盆站着,楚情从逸王身上感到打量多于悲伤,虽疑惑,但上香的想法占据上风。跪下祷念一番,起身到逸王身前说了些劝慰的话。   逸王安静听着,最后说了句,“听闻小女丧命,犬子性情大变,关在柴房,公子有时间可去探望一番。”   楚情自认和苏放并无过深的交情,闻言推脱,“有时间一定去。”   楚情刚要走,门口进来一个穿戴着帏帽的女子,女子从逸王手上接过香烛,跪在蒲团上说:“小郡主,王漓来看你了。以前和你玩的很少,但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。在那边一定会交到情姐姐那样的好朋友……”   王漓隔着帏帽上的白纱,多看了穿男装的楚情一眼,先行离开。   楚情心中感慨。她记得王漓和两人感情并不算要好,竟然惦记着来看望一番。她算是有心的了。   楚情和逸王告辞,门外响起一道惊呼,“我的徒儿,你怎的走得如此急。”随着声音,一个苍老的身影踉跄跌撞进来。   “师父。”楚情失声道。   飞鸿靠着门柱叹息不已,“好好的孩子,偏要学那劳什子花木兰,不小心把自己的命都交代了。老夫活到这么大,一共才三个弟子,偏偏还都是女娃子。早知当初,还不如找个男娃子继承衣钵!”   逸王拍拍他的肩,“老哥,保重。”   两人相互感慨一番,飞鸿指着楚情说:“你这娃子,可愿当我徒弟?”   楚情一愣。她穿男装的样子,绯红也是见过的,他如此说,是有悄悄话要说?   “先生过于悲痛,收徒这等大事不可草率。孩子,你陪飞鸿先生说会儿话。”逸王指派小厮把两人领到一间厢房,又被绯红闹得抬来两大缸酒,默默退下。   绯红拔起封布,痛饮两碗,身上出了些汗,把门窗打开,凉风穿堂而过,绯红大呼,“舒服。”   楚情在一旁坐着,是不是给绯红添酒。她虽是绯红徒弟,但和她相处时间较短,从不知道他还有狂放的一面。想来当初风流雅士的名声不是凭空得的。   绯红开了两坛酒,话渐渐多起来。   “牡丹,花之富贵者也,莲,花之君子者也,菊,花之隐逸者也。老夫虚活六十余载,而今才能得自由之身,不容易,不容易。”   楚情想到青青园遍植菊花,对飞鸿多了层了解。   他任职子衿书院,受世人赞誉,无论是达官贵人,还是风流名士,都为之倾心。他最想要的,莫过于陶渊明那一片南山。   飞鸿渐渐眼神迷离,看着楚情愣了一瞬,“明霞,当初子孤那匹夫为了你,怒斩监军,月夜投奔苏温,世人都说,楚唯冲冠一发为红颜。可惜你的同胞姐姐和先帝自焚殉国。你跟着子孤,可曾有过片刻后悔?”   楚情一愣。   楚唯,字子孤。   飞鸿又说:“我记得你那时说,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肚子里那个孩子。若是知道子孤不管那个孩子生死,肯定很伤心。你放心,那孩子是我徒弟,长得很好。甚至还敢和苏宜那混小子玩假凤虚凰的把戏。”   “苏温当了皇帝,比以前混账了不少。不过对自己的孩子还是略有照顾的。我甚至都受制于他,办起见鬼的子衿书院。也罢,这些不开心的事不提也罢。十年不曾如梦,你还是就是模样……”   楚情手中的酒瓢落地,看着趴在桌上的飞鸿,半晌不曾言语。 ☆、第四十八章再见已是路人   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……哈哈,美人,陪小爷喝酒……”   柳绿扶着醉得东倒西歪的楚情回菊楼,桃红惊得目瞪口呆,“这是怎么了?”   柳绿说:“从逸王府出来,小姐就是这个样子。听逸王府的人说,小姐陪飞鸿先生喝酒,估计是喝多了。”   桃红搀着楚情的胳膊,让她半个身子靠在自己身上,有条不紊指挥一旁的小丫头,“打水,准备醒酒汤,不要声张。”   很快,桃红帮楚情把吐脏的衣服换下,服侍她躺在床上。   柳绿在一旁站着,插不上手。桃红歇下,浅笑道:“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粗笨的,没想到现在遇到事,也能和府中的一等丫头一样,自己处理好了。”   柳绿语调平稳无波,“你现在很好。”   担心楚情起夜,桃红谁在脚踏板上,夜间听到楚情说梦话,“这世道到底是什么样子,我竟是不知。”   桃红掀起帷帐,看见楚情睁着一双眼,坐在床上,眼神清明,丝毫没有醉酒的样子。   “我喝醉了?”楚情问完,仰头倒下,“我还是做梦?”   “小姐可是睡不着?不如和奴婢说会儿话?”   楚情腾地又坐起,直勾勾看着她。   “青青园中有本《世谈志怪》的古书,里面有这样一个故事。某个地方都是看不见的人。某天,这个地方来了一头从来没出现过的大象,盲人们就凭借感觉摸索,有人说是柱子,有人说是墙,甚至为此事还大吵一架……我当时只当是个故事,但有时想想,世上很多事都是人们没见过的,面对这些不知道的东西,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们可不就是盲人,为了一个根本说不准的真相争执吵闹,真是可笑!”   桃红没听懂,眨着眼睛,表示她在认真听,时不时点头。   楚情闷着头说:“我看多了爹爹对母亲深情的拜祭,又亲眼见过母亲的手札,以为她和爹爹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爱侣。事实是怎样的,谁知道?我记得苏宜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走狗,事实是怎样的,谁又知道?”   她活了两世,看到的东西很多都不一样,她现在都不敢再相信自己的眼睛。   楚情的话对她来说,高深玄秘,桃红听得只打瞌睡。楚情倾诉一番,心情好了很多,拍着她脑袋,“行了,睡吧。”   床帐再次放下,楚情看着头顶模糊成一团的花纹,暗想:她看不清这个世道,谁又能看清呢?凡人之所以是凡人,便是因为困在世间,身在局中。若真有一天成了局外人,那也到了飞升成仙的地步。   但这是不可能的。   所以,就这样活着吧,糊涂地,或者假装糊涂地活着。   从此后,楚情生活越加低调。有时楚筝姚宛邀请,她也借口朋友离世大受打击卧病在床婉拒,身边伺候的丫头除了桃红,很少有人能见到她,真正过上了独居的生活。   桃红偶尔心疼地抱怨,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,就像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,不经意的撇头,就能透露出很多故事,安静得好像已经过完一生。   每每此时,楚情都是抿嘴,怜爱地看着她,不发一言。   转眼便是春节。   除夕夜,菊楼照样安静,楚筝姚宛寻人,楚情派柳绿把人打发了,独自一人站在菊楼三楼,看向前院。   隔着有些远,只能隐隐看见前厅烧的旺火很好,火光红彤彤的,照亮小半个院子。   院子里张灯结彩,漂亮的红绸和灯笼勾勒出各院落间的抄手游廊,间或有丫头或者婆子在空旷的院子嬉笑。   桃红抱着一件披风上来,轻轻搭在楚情肩上,“小姐喜欢热闹,为何不出去看看?”   楚情说:“我在想问题。这般热闹的场景,能维持到几时?”   桃红赶紧捂住楚情的嘴,“大过年的,莫要说这些。看,这是什么?”桃红从袖中拿出一个橘子,在楚情面前晃晃,逗她说话。   “福橘。”   “哎呀,小姐太棒了,再说一次,这是什么?”   楚情失笑。为了讨她说句吉利话,桃红居然拿出哄小孩的把戏。不忍心让她失望,楚情说:“福橘。”   桃红笑得很满足。   年夜晚要一起吃。厨房来请人的时候,楚情照样拒绝,桃红连连说:“这样不好。”   楚情神情很淡,“没什么不好的。我身体不好。”   “哪怕提前离开也算。一点都不露面,总归不太好。”   楚情叹息,勉强同意。   为图喜庆,桃红给楚情选了件梅红褂子,里面配了浅红色衣裙,外面又搭上兔毛披风,缓缓到正屋餐厅用年夜饭。   除夕夜辞旧迎新,楚情见到姐姐,福身行礼,说吉祥话,开饭时,楚唯见楚情脸色略有苍白,问及她身体情况,楚情回答偶然风寒。楚唯不咸不淡说了句,“你这风寒染得时间有些长,找个医术好的大夫看看。”   楚情点头。   过了这一晚,楚情又长了一岁。   接下来几天,楚情照旧闭门不出。破五那天,宣衣来敲门,说陛下隆恩,上元节在宫中举办宴会,三品以上的大员携家眷参加。   楚情再继续装病,便是欺君。   上元节一早,桃红帮楚情梳妆,用螺子黛描眉,在眉间点上两片梅花花瓣,看着铜镜中的人,笑嘻嘻说道:“小姐打扮起来,真像个小仙子。”   楚情扯扯嘴角,拔下头上的金钗,换上碧玉簪子。   桃红连连称赞,“小姐好眼光,这簪子的确比金钗好看多了……只是,会不会有些素?”   楚情摇头,“宫中大有喜欢出风头的人,何苦触这些人的眉头?”   桃红似懂非懂,给楚情披上披风,出门。   楚唯和三个小姑娘共乘一辆马车,即将入宫时交代,“见了贵人,不必害怕,就当在自己家便可。”   晚宴设在乾清宫西南隅的沁香楼,楚唯等人依次入座,楚唯身为武官,受封镇国公,在皇帝下右边第一位,与丞相胡庸遥遥相对。因无夫人,身边座位空着,三个姑娘坐在他身后。   从楚筝的位置,正好能看到胡承志。胡承志高了些,黑了些,瘦了些。他可能没看到她,一直在和父亲说话。视线从她身上扫过时,也是淡淡的,好像没看到她。   楚情按住楚筝的手。楚筝羞愧,不敢四处张望。姚宛看着楚筝膝上两人交握的手,牵了牵嘴角。   皇帝久居深宫,南方平定后身体大好,但并没有收回长公主监国之权,又出现了一个遗留在民间的皇子……朝臣惯会揣摩上意,此时却不知皇帝的打算,坎坷之余,议论纷纷。   “听说逸王小郡主在成州认识大皇子,和大皇子相谈甚欢。”   “小郡主中箭身亡时,大皇子以身相护,这才让小郡主发现他随身携带的玉佩。圣上也亲口承认,这是他送给那女子的承恩信物。”   “看来这民间皇子的身份是确实无疑的。”   “也不一定,万一是他人送给这位,这位冒认的……”   “冒认皇亲可是杀头大罪,谁敢胡来?”   姚宛也跟着说:“听说这位皇子和小郡主名讳很像,单名一个宜字。小郡主是怡糖的怡,这位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宜。真是缘分不浅。”   楚筝蹙眉,“慎言。”   楚情笑笑,“无妨……小郡主闺名糖糖。小郡主和大皇子,确实有缘,也许长得很像也不一定。”   说话间,御驾亲临。   重臣跪拜,起身,歌舞起。   楚情饮酒,以袖遮面时看向主位上的三人。   皇帝帝冕的珠帘遮住他的面容,只觉得他身形消瘦,看来病体沉疴并非虚言。左边是苏宜,右边是苏沁。   楚情想起上次在无涯峰文渊阁举办中秋国宴,飞鸿先生还借口替他们找了个好位置,其实是早知道苏宜的真实身份,无法让他居于下位,倒是便宜了她。   酒过三巡,楚情和楚筝说:“妹妹不胜酒力,出去透口气。”   楚筝点头。   桃红随身服侍。   沁香楼外,明月高悬,月下一株梧桐遮住翘起的飞檐,夜色幽静。   楚情呆呆站了一会儿,转身。   不远处,月光如水,苏放倚在围栏上,修长的影子落在汉白玉铺就的地板上。   楚情不知他站了多久,福身行礼,准备告退。   苏放说:“你好狠的心。明知道我过得不好,还不来看我。”   楚情说:“小女子和世子,并无交情。”   “是吗?但是我喜欢你。你敢说你看不出来我的心意?”   楚情无言以对。   苏放的话说的真真假假,她不敢全信,也不敢不信。只是看他消瘦的身体撑起长长的衣袍,任何一个单纯心软的姑娘,都会爱上这样落魄的男人。   楚情摇头,不想多说,离去。   刚走低着头走两步,前方出现一片阴影。楚情即使止步,抬头。  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中。   他的脸更加苍白,甚至连嘴唇都白得没有血色。他长高了些,比她还要高,看她需要微微低头……   楚情只愣了一瞬,跪下行礼,“民女见过大皇子。”   苏宜问,“你是何人?”   “民女,楚情。”   “我听过你的名字。你是小郡主的朋友。”   苏宜说了这样一句话,再无任何动作。   一人站着,一人跪着。   月光下,风过,两人的影子在晃动的树叶投影中时隐时现。 ☆、第四十九章庭争   “殿下若无事,,民女告退。”   “嗯。”苏宜微微颌首,视线投向她身后。   苏放倚在围栏上,月光在他身边投下清冷的光辉。待楚情走后,苏宜朝苏放走去。   “表哥。”   苏放说:“殿下抬举在下了。父王和陛下是结拜兄弟,在下忝为长公主表亲,已是万分愧疚。被殿下叫一句表哥,会折寿的。”   苏宜笑得很愉快,“表哥真会开玩笑,当初在王府,我可是天天追在你身后叫你阿兄的。”   “你还记得?”苏放也笑了笑。   “是。在王府的每一件事,我都记得很清楚。”苏宜在苏放耳边轻声细语,“所以,绝对不会放过你。”   苏放当仁不让,“拭目以待。”   厚重的云遮住月亮,苏宜浅浅一笑,转身离去。   苏宜的身影消失在晦暗的天色中,苏放想起很多年前,父王抱着他在院中看星星,凭空出现一批黑衣人,把一个襁褓放在地上,举到齐齐抹脖子。   他吓得每晚痛苦,父王不仅没有陪着他睡,还把那个孩子抱到自己的院子。从那时起,他就不喜欢那个突然出现的孩子。   “阿兄,你怎样才能喜欢我?”四岁的苏宜很敏感,他过生辰那日小心翼翼地问他。   他回答,“只要你死了,我就喜欢你。”   云朵移开,月光再次照遍大地,苏放定了定神,看见站在面前的姚宛。   “听说大皇子出生成州,看来和世子是旧相识。”   苏放冷冷看着她,修长的手指敲击围栏,意静神遐间露出几分孤高傲远。   姚宛神色略有几分迷离,叹息道:“情妹妹当真不解风情,世子如此真心,竟忍心拒绝。换做任何一个女子……”   苏放忍不住低笑出声。他们是一样的人,这女人打的注意他还是很清楚的。   姚宛拿捏一番姿态,靠近他几分,“天涯何处无芳草,何必单恋一支花?世子人中龙凤,为何偏要在一棵树上吊死?”   “哦?”苏放来了几分兴趣。   “难道世子当真不懂?”姚宛美目流连,双手搭上他的胸膛,细细摸索衣襟的花纹,呵气如兰,“世子风流多情,当真不懂?”   苏放握住她的手,“夜黑风高,还是回去罢。”   姚宛眨眨眼,莞尔一笑,“都听你的。”   楚情回到沁香楼,感觉气氛热烈了不少,坐到楚筝身边,低声说:“姐姐,我回来了。”   楚筝心不在焉地点头。顺着楚筝的视线,楚情看到胡承志低头和胡青苗说话。胡青苗朝胡承志笑笑,然后小心看向主位上的苏沁。   苏沁对面是苏宜的位置。   楚情视线掠过,抿着嘴低头。   片刻,姚宛回来,隔着楚筝说:“今晚真是热闹。姐姐可看了不少好戏。”   楚筝没听到她的话,楚情说:“那真恭喜姐姐了。”   “好说好说,若没有妹妹,姐姐的生活真不知该何等寂寞,说起来,还真是妹妹的功劳。”   “也是姐姐福气好。”   两人阴阳怪调地小声交谈,头顶投下一片阴影——楚唯起身离席。   楚筝坐在正中间,此时也跟着起身。楚情和姚宛停止争论,默默跟在后面。   四人跪在殿中,为首的楚唯扬声道:“回禀陛下,微臣不是没有老,而是不敢老。十三年前末马坡,微臣中敌奸计,被围七日。后来率领三千铁骑突出重围,返回无敌城,才与大军会合。那时情况凶险,微臣最好的朋友姚天身中十九箭,其中一箭离心脏处只有一寸……”   殿中喧嚣渐渐静下来。   楚唯继续说:“为将者,浴血杀敌乃是天职,不敢自恃年老功高而自矜自傲。陛下明鉴。”   苏宜坐在首位上,垂首看着殿下的老臣,侧头和皇帝说:“镇国公确实神勇。当日在军中,儿臣亲眼见他身心士卒,立马当先斩下叛敌首级。此等良将,忠心可嘉。”   苏沁说:“镇国公确实神勇,可惜年岁已高,让一个老人家带兵打仗,想想都觉得过意不去。”   苏宜挑眉看向楚唯,“国公老矣,尚能饭否?”   楚唯大拜,“回禀陛下,臣身体康健,力能扛鼎。陛下可与微臣比试一番。”   楚情暗恨刚才心思飘忽,竟不知为何三言两语会发展到这般地步,心中焦急,余光看到楚筝沉静的侧脸,慢慢深吸一口气。   “陛下三思……”   万口同声,不急不缓的声音从身后响起。   楚情不敢抬头,从地上的投影判断出皇帝起身,走下丹陛。   “朕不过看到殿中很多年轻人,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,感慨岁月流逝……爱卿何故如此?”   楚唯声音平稳无波,“臣……惶恐。”   楚情没感觉楚唯惶恐,微微抬眼,看到楚唯汗水打湿的后背。   “爱卿没老,朕却是老了。当初能和爱卿醉卧沙场,不诉离殇,而今不行了。该走的人都走了,留下朕一个孤老头子在这深宫里,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。”   “儿臣有罪。”苏沁苏宜跪下请罪。   皇帝只当没听到,问楚唯,“当初你来投奔朕,朕允诺你的很多事都做到了,唯一一件……朕日夜悔恨……爱卿可还有想要的?”   苏沁大惊。楚唯手握兵权,积威深重,只要振臂一呼,轻易便能得半壁江山,父皇莫不是病糊涂了,竟敢在文武百官面前说这样的话。若是楚唯要监国之权该如何?   “父皇三思。”   胡庸接到苏沁的暗示,率领文官齐齐大声喊道:“陛下三思。”   “三思,三思,朕已经三思了很多年!楚唯,朕只问你一次,你可有什么想要的?”   楚情听说过捧杀,也见过捧杀,但皇帝玩的如此高杆,她还是第一次见。   针落可闻,楚唯清清楚楚地说:“请陛下立大皇子为太子,以正国本。”   胡庸噤声,身后的文官不发一言。   皇帝哈哈大笑,“果然是楚唯,她当初真没看错人。这种时候竟然说出这种话。连朕都该佩服你。”   “回禀陛下,臣有事请奏。”   胡庸身后,胡承志站出,跪下大拜,“陛下春秋鼎盛,镇国公却借机逼陛下立下太子,其心可诛。”   楚筝忽的抬头,看向胡承志。   那人面目熟悉,正是那个说着“你等我”的少年,怎的她突然看不懂了?   姚宛皱眉,握住楚筝的手。楚筝焦急的心落到原地,轻轻呼出浊气。   皇帝站在楚唯身前,闻言看向胡承志,“原来是中郎将说话。胡庸,朕记得,他是你的儿子。”   胡庸慢悠悠磕头,“臣惶恐。”   “一个个说着惶恐,也没见几个人真的惶恐。这等话以后还是别说了。”   众人异口同声,“微臣惶恐。”   楚情有些想笑。   皇帝注意到黑压压的人头中一张忍着笑意的脸,愣了一下,“这个丫头,看着有些面善。”   楚情对上皇帝的眼。   三年前中秋国宴,她见过皇帝,当时虽没认真观察他,但从中气十足的声音听出,他是个威严庄重的人。而今两鬓白发,眼神也有些涣散,再想到他刚才赌气的话,楚情感慨,皇帝老了。   “你出来与我仔细瞧瞧。”   楚情出列,跪拜行礼,“民女楚情,见过圣上。圣上万福齐天。”   “抬起头来。”   楚情抬头,视线微敛。   “朕想起来了,朕见过你。你也是飞鸿先生的徒弟。那老家后曾说,他生平只有三个徒弟。大徒弟长于深宫,可惜了一个灵修的脑瓜子。小徒弟死于战乱,他伤心不已。唯一一个活着的,又没有可惜了脑瓜子的,恐怕就剩下你了。说说吧,中郎将刚才那番话,朕该如何处置?”   楚情终于体会到楚唯后背被汗打湿的滋味。   她又不是皇帝,她说了,会被人越俎代庖,不说,便是不尊圣上。不管她怎么做,都是错的。此时,她也想说一句“惶恐”,又担心落人口实……   楚情半天没有言语,皇帝笑了,“有这么难?你实话实说就行。”   楚情抬头,视线四望——苏宜跪在丹陛上,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;胡庸冷笑低着头,也没见有过恭敬,但就是让人挑不出毛病;皇帝居高临下,眼神漠然,明黄的朝服映满眼眶,手指在袖口无聊地弹动;楚筝惴惴不安看着她,唯恐她说出了不得的话……   楚情忽然想,凭什么被为难的只有她一人,忽的一笑,“民女遵旨。中郎将所言,一半可信,一般不可信。”   “陛下春气鼎盛,立下皇子以正国本,这话倒是没有错。民女听说,民间很多富人都让自己的儿子帮忙打理产业,从没有让女子插手的道理。可见这条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,即便微末之人都会遵守。中郎将婉劝陛下,民女深以为然。”   “至于不可信的地方……”楚情努努嘴,“陛下分明知道中郎将是胡丞相之子,胡丞相与爹爹政见不合,当然会帮着他父亲说话,诋毁爹爹。难道这不是明摆着吗?”   低头打盹的朝官清醒两份,一双双眼睛落在楚情身上。   话说的没错,只是没人说的这么直白。   胡承志大呼,“微臣冤枉。微臣从小饱读圣贤之书,天地君亲师的道理还是懂的。楚小姐血口喷人,请陛下替微臣做主。”   楚情也跟着大呼,“民女冤枉,民女从来只说实话,绝无半句虚言,这点是得飞鸿先生称赞的,而今中郎将说民女血口喷人,实在有辱人格,请陛下替民女做主。”   “哎呦。”皇帝捂着脑袋,“朕头晕,先回宫歇息,尔等自便。”   皇帝御驾起,宴会轻松很多。   四人坐回座位,楚唯问,“情丫头今日如此调皮,此刻可知罪?”   楚情回想刚才的经历,再次惊出一身冷汗。   楚唯摇头,“回去再与你细说。”   宴会散去,几人赶在落宫钥之前出宫。   马车上,楚筝冷冷瞪着楚情,楚情反思最近没有得罪过她,只能是刚才为难胡承志那一出……但是胡承志张口就指责爹爹,难道不该教训一下他?   楚情很有底气地瞪回去。   姚宛站在楚筝的立场,“情妹妹今天好生威风。”   楚情冷哼。   楚唯无奈,“你这个丫头。平日里不声不响,今天闹这么一出。若不是陛下没心思追求,爹爹都保不住你。”   楚情愣了愣。   楚唯说:“陛下故意提到过去,暗示爹爹老了。一个年老之人,即便不告老还乡,也该安静呆在府中颐养天年。但爹爹手中握着三十万大军的性命……”   楚情想到楚唯说“不是没有老,而是不敢老。”   “你们都是女儿。但出生镇国公府,不能和普通闺阁小姐一般只懂扑蝶绣花。这也是当初爹爹送你们去子衿书院的原因。”   楚筝也听得有些晕。当初不是所有一品大员的晚辈女眷都能进吗?   楚唯说:“情丫头,到现在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?”   楚情垂眸,委屈道:“女儿知错。”   皇帝本意试探楚唯,想要收回兵权,楚唯拒绝,中郎将只是给皇帝提供一个出气的机会——这是那群跪着的,喊着“惶恐”的大臣都知道的——她一下子就破坏得干干净净,难怪吸引了那么多惊诧的注视。   楚唯叹息,“你性格刁蛮急躁,原以为你提出给你母亲抄经书是有所改进,现在看来,哪也不过是做样子,你欺负姐姐,做事冲动,去城郊的庄子上冷静几日,再回来吧。” ☆、第五十章朋友   楚情去庄子那天,正好下着小雪。   楚筝和姚宛相送,楚筝问,“你那日为难胡大哥时,可有想过他是姐姐的胡大哥?”   楚情失笑。恋爱中的女人哪……   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府。   门口,王漓穿着裘衣站在马车旁,“听说你要去庄子上散心,我求了母亲一晚上,母亲才勉强同意我去你的庄子玩耍。”   车厢中,楚情和王漓相对而坐,气氛有些尴尬。她和王漓不熟,不知该说什么,只能低头把玩桃红偷偷带出来的茶具。估计王漓也有相同的想法,默不作声看着她的手。   不知为何,楚情有些困,靠在车厢上小憩。对面的王漓闭着眼,嘴角噙着笑意,正在好梦。   “这两位到底哪个是正主?”   “穿的都不错,要不一起弄走?”   迷迷糊糊中,楚情听到有人说话,身下的车快速移动,震动半个身体又酥又麻。   “嗯?”王漓睁开眼睛,很快明白自己的处境,扑到楚情身上,看向车厢窗帘外。   落雪反射出幽冷的白光,道路两侧的树飞快往后移动,看不清楚细节,但肯定的是,绝不是去城郊庄子的路。   两人对视一眼,均从对方眼中看出相同的意思。   外面马匹嘶鸣。马车停下。   “头儿,这里没人。”   “动作快些。做砸了,咱们都得吃挂落。”   一个黑影子掀起车帘,雪亮的眼睛尽是贪婪,“两个小丫头片子,不如一起处理了。”   “糊涂。”黑影子身后人说道:“正主身份不低,她身边这个丫头来历肯定非同寻常。”   黑影冷哼一声,跳上车厢,“说,谁是楚情。”   王漓尖叫着大喊,“她是楚情,快抓她。”   楚情愣住,未作反应。黑影子掐住王漓的胳膊,“敢用这种小把戏骗爷爷,小丫头还嫩了些。”   王漓几乎要哭出来,“我真的没骗你。”   黑影子提起王漓蹿出车厢。   王漓压在那人怀中,帘子放下时,看了楚情一眼。   周围很安静,细雪无声,楚情在车中呆了片刻,从车厢中爬出来。   马儿悠闲地原地踏步,马车停在枯树林中,前后无人。楚情想起王漓离开时的最后一眼,嘴里有些发苦。   “我不方便出门,你有时间找我玩。”曾有个戴着帏帽的小姑娘,在菊楼垂花门内别扭地这样说。   她没当回事,从来没去御史府找过她。   楚情放下帘子,躺在车厢中,眼泪顺着脸颊淌下。   她重活一世,把保护将军府当成己任。而事实和她想的相差甚远。他们根本不需要她保护,她的所作所为都是自主多情。   上一世她没有朋友,身边只有桃红柳绿。这一世同样没有朋友——不是没有朋友,她的好友在她的忽视中离她而去。   楚情有些后悔。为自己重生后盲目地安排自己的人生目标。她该好好珍惜出现在生命中的人,但这次她都不敢奢望人生能再来一次。   若没有珍惜的能力,即使重来多少次,都是一样的结果。   身体很重,周围很冷,额头的汗流进眼睛里,楚情又看到清平庵,她跪在墙角听做早课的小尼姑念经,头顶的窗户灌进冷风,她衣襟单薄,觉得生无可恋,但还是苟延残喘地活着。   然后,她看到桃红穿着破旧的衣服,说了什么,然后撞死在粗壮的树下,树枝上积雪落下,她头上的血喷进软绵绵的雪堆中。   她的心像被刀割一样难受,楚情不想哭,无奈实在太疼,眼泪直流。   一双手抱起她,“高热,赶紧找大夫。”   再醒来时,她躺在木板床上,身边趴着柳绿。   她刚有动作,柳绿被惊醒。   “小姐。”   “谁救了我?”楚情开门见山,“我虽然病糊涂了,但听得很清楚,救我的是个男人。他救出王漓了吗?”   柳绿点头,把楚情按在被子里,“小姐身体弱,应该多多休息。”   楚情执着,抓住柳绿的手,“让他见我。”   柳绿微微点头。   楚情终于睡过去,柳绿抽出自己的手,缓缓揉捏红肿的手腕。   房梁跳下一个男人,“没想到你家小姐如此执着。若是让主子看到,肯定很感动。”   柳绿眼睛都没眨,一巴掌扇过去。林萧握住她的手,惊讶,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   “明知小姐有危险,还让小姐生病,该死。”   林萧直呼冤枉,“你家小姐病得手都抬不起来,还能记得救她的人是个男人,我敢在她清醒的时候现身?”林萧身形灵活,柳绿抓不住他,只能狠狠说道:“小姐为你家主子付出甚多。这点小事都做不好,我都替我家主子觉得冤枉。”   林萧反驳,“主子他很忙……主子!”   苏宜开门进来,一直看着床上的楚情,忽视的两人自动消失。林萧关上门时,被柳绿狠狠瞪了一眼。   苏宜坐在楚情身边,手压在她被脚弹了弹。   随着身份的转换,他得到了很多,看问题的角度更加广阔,思考的事情也更多,楚情被劫持,他不应该出现的。但还是鬼使神差地出手了,就如第一次在书院后山树林对她动手,他有些不忍。   楚情睁开眼睛,直直看着苏宜,胆大的,放肆的看着他。   “小郡主的灵堂上,你一直都在吧。”作为和过去告别的仪式,他肯定不会缺席。   “听到你死的消息,我很难过。”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,无声映照着她口中的“难过”,楚情说:“我以为,我算是你半个朋友。”   苏宜低着头,神情倔强,楚情想起她养过的狗狗,忽然又不想再责备他,狠狠闭上眼,转移话题,“抓我的人,好像知道我的身份。明知故犯,熟人所为。”   “姚宛。”   楚情眨眨眼。   如果是姚宛,也能讲得通。姚宛恨她,恨楚家所有人。但为何现在动她?楚情又给不出合适的理由。   两天后,苏宜送楚情回城外的庄子。   庄子外是一片野草地,白雪覆盖后,像一床白色的棉被。两人并排踩在雪上,两行小小的脚印歪歪曲曲相伴相随。   两人身后是一大批黑衣护院,得了林萧的令,离两人五步之外。   庄子门口种着三棵大柳树,楚情遥遥指着柳树说:“太子殿下身份尊贵,请回吧。”   苏宜点点头,转身离开。   他更沉默了,而且,他不太开心。楚情往前走的脚步一顿,折回身小跑到苏宜身边,拿出怀中的香囊,“这是给你的回礼。”   苏宜眨了眨眼,伸出手,碰到香囊,猛地缩回手,一把死死抓住,塞到袖子里,然后粗鲁地推开楚情,大步离开。   楚情被他推倒,双手在后撑着地面,掌心火辣辣的痛感让她觉得有些冤枉。她做错什么了?   苏宜忽的停下,仰着头,然后转身,大喊,“不要靠近我。你会死,滚……”   楚情睁大眼睛。   苏宜不可置信地低头——胸口插出一支箭矢,雪白的箭羽四周,氤氲出殷红。   “苏宜?”楚情从地上爬起,跌跌撞撞朝苏宜跑。   苏宜抬头瞪着她,眼睛里一片鲜红,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,双腿发力,跃起,扑在楚情身上,稳稳地罩着她。   楚情眼前一片水雾,苏宜苍白的小脸沉稳安静,替她擦去眼角的水,“别哭。我没事。”   这两天,她运气真不好。王漓替她被匪徒抓走,她才知道王漓对她好,苏宜中箭,她才知道他还是有点在乎她的。   周围声音嘈杂,然后安静,苏宜锐利的目光渐渐平缓下来,翻身倒在一旁。   “微臣曹子禹救驾来迟,殿下恕罪。”   楚情从地上弹起,扶着他的肩膀,颤声喊,“你醒醒……快找大夫……”   太子遇刺,楚情是旁观者,不出意外地入了大狱。狱中无日夜,楚情长着眼睛想了又想,终于从混乱中整理出一丝头绪。   姚宛再胆大,定不敢对她动手。苏宜出现的时机很巧合,遇刺的地点也很巧合。她知道她不该怀疑他,但这个念头一出现便蠢蠢欲动。她想找他问个清楚。但直到她出狱都没见到苏宜。   牢狱外,楚唯和楚筝等她。   楚情瘦了很多,头发凌乱,发髻里面还有几根茅草。楚唯知道这个女儿在牢中受了不少苦,淡淡说了句,“你想说的话,回府再说。” ☆、第五十一章皇子不好当   上元节宫廷宴会后,苏沁留胡青苗住在她的寝殿陪她作伴。   长长的宫道,一层层深深的院落,梨花园里沧桑的唱腔……这便是忘忧殿给胡青苗所有的回忆。胡青苗想,也许苏沁不需要她陪伴。苏沁很忙。她在宫中住了十几天,只在苏沁领她回来那晚和苏沁说了会儿话,后来再未见过。   月末,北风紧了几分,天上扬起大雪。胡青苗向苏沁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宫女提出回府的请求,苏沁终于露面。   这天大雪初霁,苏沁抱着手炉,一深一浅踩着积雪来胡青苗住的倚翠轩,玄色宫装压在身上,外面披着火红的披风,华丽张扬,自称一道风景。   胡青苗跪在门外迎接。   苏沁右手虚抬,两人入暖阁说话。寒暄一番,苏沁身边的大宫女把礼物呈上,苏沁说明来意:“本宫留妹妹在宫中,本想和妹妹多说会儿话,无奈前几日太子遇刺,宫中大小事又压在本宫身上。实在脱不开身,请妹妹见谅。”   胡青苗起身,直说“不敢。”   苏沁笑了笑,“本宫在朝中对胡大哥多有倚重,你是他唯一的妹妹,没什么不敢的。天色不早了,本宫就不留人了。”   胡青苗回到丞相府,仍在思考苏沁留她在宫中是何意。   晚饭时,胡承志帮她夹了个水晶虾饺,胡青苗看着阿兄沉稳粗狂的脸,忽的想到,莫不是公主看上阿兄,在向我示好?   胡青苗心中一律不定,请姚宛进府帮她分析情况。   姚宛坐在她身侧,拉着她的手说:“哎呀我的好姐姐。胡大人本来就是公主一派,胡大哥若能尚公主,胡大人肯定很高兴。”   胡青苗忧虑,“但阿兄已向娘亲约好了,要去国公府提琴……”   “哎呀,我倒是把这个忘了。”姚宛着急不已,“但如果胡大哥娶了大姐姐,岂不要得罪公主殿下?不过还好,太子殿下回归,公主殿下行事也必有几分顾忌。”   胡青苗摇头,“太子遇刺,大小事都是公主处理。”   “我怎么把这个忘了?”姚宛拍了拍头,“前几日,爹爹和大姐姐才把情妹妹从狱中捞出来,据说情妹妹入狱和太子遇刺脱不了干系。”   胡青苗瞪直眼,心中有个声音,若是楚情和太子有瓜葛,阿兄作为公主派,岂能和楚情的姐姐在一起?双手紧紧拧在一起,她要想个办法才行。   姚宛却想着,楚情从狱中出来,爹爹便把她关在菊楼,任何人不得探望。谋害皇嗣是大罪,楚情的结局,只会如此高高捧起,然后就没有后文了?她心中痒痒,但又不能直接问楚情:你真的害了太子?   “胡姐姐,”姚宛说:“你不要急,我帮你想想办法。公主心仪胡大哥,胡大哥却想娶大姐姐,这是解不开的死结,若是其中一人变卦,这个结也就解开了。公主乃皇亲贵胄,绝不会轻易更改主意,所以公主这一环肯定行不通。我亲眼见大姐姐情根深种,让大姐姐变心,也是不可能的。”   唯一的办法,便是让胡承志自动放弃。他们二人既无婚约,又有重重阻隔,放弃是很简单的——剩下的话,吞没进姚宛的笑容中。她没必要说的太清楚。   胡青苗骤然瞪大眼睛,半晌无声。   楚筝近来喜欢做的事情,便是月上中天时,守在窗边。每晚夜莺鸣叫两声,她打开窗户,那人便挂在窗边的树上陪她说话。有时候两人沉默,一同看着中天的月亮沉下西方。   这晚,夜莺的鸣叫早了两刻钟。   楚筝开窗。   树上的人一身白衣,眉眼精致,笑容风流。   楚筝关窗,来人一只手阻挡,“见到本世子,楚大小姐很失望?”   楚筝怒目,“不请自来非君子所为。”   “你那胡大哥,夜夜与你相会,便是君子?”苏放趁机翻窗而入,靠着窗边,打量她寝衣外的棉袄,笑着摇头,“没想到楚大小姐听奔放的。”   楚筝大怒,“龌龊。”   苏放莫名。女子穿寝衣会见外男,不是奔放是什么?然而他今晚不想和女子计较,说道:“你那宛妹妹昨天去相府,听到胡青苗说苏沁爱慕胡兄,出主意让胡兄放弃你。”   “不可能。”   苏放笑,“爱信不信。”   夜风吹凉半个脸颊,胡承志翻上窗时,楚筝脸蛋通红。   “如果有一天,你家人反对我们在一起,你当如何?”楚筝见到他,抽着鼻子问。   胡承志愣了一下。不知她为何问这样的话。   楚筝好似明白他的答案,狠狠关上窗户,“以后莫要让我见到你。”   在树上蹲了片刻,胡承志跳到院墙准备离开。   “原来楚大小姐是在等你。”苏放冷不丁出现,胡承志弓起的身子放松,抄手而立。   “我扮作你哄得楚大小姐开窗户……没想到夜探香闺是这般滋味。想想真是好笑,我当初只是随口说了一句,你竟然真的去勾引楚大小姐,现在还真得陷进去了,有趣有趣。”   胡承志明白几分,“朋友妻不可欺,我的事情你以后不要插手。”   “当然可以。”苏放双手一摊,“我不会和楚大小姐说不该说的话。只是告诫她,她的好妹妹和你的好妹妹准备让你主动放弃这门亲事。作为朋友,我也不能一直看好戏不是?”   ——最好,也要滚好的沸水上淋几滴猪油……   胡承志看了他一眼,随即跃起离开。   楚情在菊楼安静呆了半个月,实在忍不住,几次派桃红求宣衣,她想见楚唯一面。宣衣得了楚唯的死命令,回绝菊楼的任何消息。但听到桃红的带话——娘亲一直喜欢风流名士,爹爹一介武将,得到娘亲,想必费了不少功夫——脸色惨白地传话。   楚唯气势汹汹踹开菊楼大门,刚进门抓住楚情的领子,凌空提起,双目赤红,问,“你如何知晓你娘亲喜欢风流名士?”   楚情脸色涨得通红,手使劲摆开脖间的大手,“梅屋耳房有娘亲的手札。”   楚唯看了她一会儿,恢复几分理智,把楚情扔在地上。   楚情咳嗽几声,“现在找不着了。娘亲的东西,我收起来了。”   楚唯扬手,掌风即将扫到楚情脸颊,楚情抬头直勾勾盯着他,这一巴掌便再也打不下去。   楚唯叹息,“你那朋友平安无事。”顿了顿,说:“以后不可鲁莽行事。”   楚情捂着胸口爬起来,胆大地注视楚唯,“爹爹还不想说,那天到底怎么回事?”   楚唯眸色变化万千,动动嘴,摇头,看着她,又是摇头:“皇子不好做。太子刚回宫,很多规矩不懂。”   楚情说:“陛下早就知道苏宜的身份吧。既然如此,为何不教他规矩?”   楚唯略有惊讶,随即想到楚情扮成男装时的作为,释然道:“皇家的事情,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该操心的。乖乖呆在菊楼。不要试图挑战为父的耐心。”   楚情跪下,坦荡道:“太子殿下救孩儿一命,孩儿必须看望他。看望过后,绝不再纠缠。”   楚唯不作回答。   楚情从怀中掏出《美人图鉴》,双手捧过头顶,“我在梅屋耳房找到这本手册,翻阅数页。”   楚唯脑中闪过一个画面。   他从成州回来,无意得了书简版的山海经,献给皇帝。皇帝大喜,翻看。后来,大太监躬身敬上一封密信,皇帝看了后,哈哈大侠,指着他说,你家那个女扮男装的孩子,正和苏放那小子说的一样,诡诈。   “也罢,为父就让你死心。”   太子住东宫,楚唯觐见,大将曹子禹亲自来迎,见到穿戴帏帽的楚情,多看了几眼。   楚唯解释,“这便是小女楚情。”   楚情摘下帏帽见礼,曹子禹说点头。心想,若是楚情穿上男装,便和苏宜有三分相像。禅心当初让他收徒,他差点把两个穿男装的小娃弄混了。   曹子禹带着二人去太子寝殿。楚情惊疑,太子是未来君主,宫中便难道没有太监宫女?三人制止走进寝殿,无一人阻拦。   楚情的惊讶更甚。要进她小小的菊楼,也要通禀才行。心头一凛,偷偷打量曹子禹。曹子禹是禅心推荐给苏宜的师父,莫非苏宜很信任他,身边连太监宫女都不留?   寝殿内侧,深黄色的床帐垂下,几声压抑的咳嗽传出。   楚唯曹子禹二人留步,停在外间的屏风处,楚情一路向前,站在床帐前略有犹豫。  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,气若游丝,“莲娘,是你吗?”   楚情眨了眨眼,手握住床帐,拉开一条缝。   里面的人闭着眼,唇色苍白,额头冒着冷汗。他的日子,并不好过。楚情想起庄子外,他中箭压在她身上,看着她沉沉的目光,心里有些难受。双手合十,闭眼祈祷一番:“诸天神佛在上,信女楚情愿折寿十年,但求苏宜一生平安。”   如此祷念即便,楚唯走到她身边,说:“看过了,该走了。”   楚唯父女离开后,床榻上的苏宜睁开眼睛,靠着床架坐了一会儿,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莲花香,问:“莲娘,她愿意折寿十年,求我一生平安呢。”   莲娘美目轻移,坐在床边,把苏宜抱进怀中,抬手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,陷在两块软肉中。男孩身形纤瘦修长,长大了很多,她几乎要抱不住。另一手从他衣摆下伸进去,动了动。   苏宜身体僵硬,闭着眼,睫毛颤动。   莲娘一边动,一边说:“殿下,莲娘和你说了很多遍了,怎的总记不住?女子,都是虚伪做作的东西。你怎能相信?”   苏宜忍耐不住,按住她的手,耳尖微红,“我已经长大了。你再这样,我,我……”   莲娘轻轻一笑,“我知你长大了。但这是主子吩咐的,不会是我,也会是别人。”   苏宜倔强地撇过头。   莲娘叹息,没有过多为难他,帮他解开绷带,换好药,把他放进被子里,亲了亲他的脸颊,“你若恨莲娘,就亲手杀了莲娘。”   莲娘离去,身上的香味依然存在。苏宜怔然。莲娘奉命陪了他很久,他不会杀她。他只会杀了她口中的那个主子。   苏宜想起楚情。   楚情说,普通世家子在他这个年龄该有的,他都有了,他可以满足。和之前的生活想必,他应该开心的,终于能穿男装,光明正大行走世间,他真的应该开心的。但有些时候,还是会累。   回程的马车上,楚情问:“太子遇刺时,我就在身边,此事便如此不了了之?”   “你本就和这件事无关。”   楚情挑眉。   楚唯闭了闭眼,“当今世上,谁能行刺太子后安然无恙?”   楚情把认识的人想了一遍,出了一身冷汗。   能行刺太子而安然无恙的人,只能是坐拥江山的皇帝陛下。   楚情骤然变色,楚唯叹息,“你既然想到了,就该明白为父把你关在菊楼的心思。以后安静些,别再惹事了。” ☆、第五十二章寒食节   再过三个月,楚筝及笄。她活了十五年,一向顺风顺水。爹爹疼爱,妹妹乖巧,执掌府中中馈,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,后来遇到了意中人,那人正好也喜欢他,他们门当户对,郎才女貌。除了生活上的小瑕疵,她的人生可谓圆满。   但近来,那些小瑕疵被放大,楚筝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。她想,得找个机会和楚情说说话了。   三月桃花开,姚宛在后花园折了桃花插进白瓷花瓶中,送到王氏屋中。王氏笑吟吟问她,“这般讨好我,又打什么鬼主意?”   姚宛说:“我哪有什么鬼主意?只不过送些孝敬母亲的小玩意罢了。”   王氏狐疑。   姚宛说:“我前几日去丞相府,胡姐姐有意撮合楚情和世子。娘亲,这么多年,我对你的事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现在给你一个动手的机会。”   王氏看着姚宛。   小丫头穿着粉色的留仙群,明眸善睐,站在白瓷花瓶旁边,人比花娇。   “孩子,娘亲是过来人……你这样做,是后悔的。”   姚宛眼神阴沉,“许你使手段,就不许我用?娘亲,做人可不能厚此薄彼。”   王氏闭了闭眼。她的女儿,学的和她一样。不管是痴情,还是心狠。很久,王氏妥协,“既然是你选的路,我断不会拒绝。”   几日后是月末,王氏和楚筝对账。忙碌半晌,丫头端上时兴的桃花饼,桃花茶,两人品用,吃饱喝足后,王氏说:“情丫头被大人关在菊楼有些日子了。现下春暖花开,下月很多姑娘外出踏春,宛丫头昨日还和我说要订做一个蝴蝶纸鸢。”   楚筝用手帕擦擦嘴。   王氏连连叹息,“要说大人真是心狠。情丫头不过十二岁的小丫头,居然把人关在屋子里。这个年龄,已经可以说亲了,这可真是为难我。”   楚筝飞快地睃了她一眼,不答话。   王氏自顾自说:“我以前听宛丫头说过那么一句,世子经常讨好情丫头。虽然世子名声不太好,咳咳,若是能真心对情丫头,也是一件好事。”   楚筝心中泛起一丝涟漪。楚情和苏放之间有暧昧,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。只不过后来沾上太子遇刺的事,楚唯严厉禁止谈论和楚情有关的任何事,她和苏放的事才被搁置。   王氏说到此处,慢条斯理喝完茶,款款告辞。   楚筝看着菊楼的方向。若是以楚情的婚事为借口,她能和楚情搭上话吗?   楚情被禁足,除了小厨房有所怠慢,下人做事懈怠,日子过得还行,桃红偶然抱怨,楚情静静听着,楚情想说话了,就揪着柳绿倾听。这两姐妹动静相宜,她很满足。   院外桃花盛开,染红半边天际,楚情坐在秋千上,桃红在她后面有一下没一下推着,“小姐,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?”   楚情闭着眼,感受风从耳边扫过的感觉。   柳绿禀告,大小姐来访。   楚唯亲自下的禁足令,能挡住一般人,但楚筝在府中积威深重,还是能进来的。   楚情睁开眼,停下秋千,扶着桃红站起,“这几个月对着我这张脸,可不是容易腻歪?走吧,好久没见她了。”   桃红吐吐舌头。   柳绿垂着头,目不斜视。   花厅中,楚筝拖着下巴沉思。楚情进来,笑道:“姐姐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。”   映画抱着十八学士,“这是大小姐专门给情小姐寻来的。情小姐示下,奴婢移栽何处妥当?”   楚情说:“前几年送来的花二乔,我都懒得打理,怎么又送来一盆?”   楚筝说:“我记得你最喜欢牡丹,现在又喜欢上别的花种了?”   楚情坐在她身边,摸着衣袖说:“年龄大了,喜好总会变。以前喜欢花,现在喜欢草,人本来就是善变的,哪里说得准到底喜欢什么。”   楚筝听出话外之音,轻咳一声,说:“妹妹独居一室,脾气倒是更加独特。只是女儿家总不能一辈子呆在闺房中。刚才我还和王氏提到你。她有心,说你这个年龄,放在一般人家,就该定亲的。现在被据在菊楼,以后带出去也不方便。”   楚情轻笑,看向楚筝,“姐姐这是哪里的话?要说定亲,我上头两个姐姐都没找落,哪里轮得着我?”   楚筝脸色一白,随即恢复如初,“我不和你绕弯子。俗话说长姐如母,我瞧世子是个不错的人选,王氏改天会去王府探望口风。若是没大的变故,这亲事就定下来了。我今儿来,不是和你商量的。”   楚情惊讶地看着楚筝,眼睛不停地眨,努力地看清身边这人。   “姐姐是想给我定亲,还是想和王府结缘?你这么做,是为了你的胡大哥?”   被人戳中心思,楚筝猛地站起,差点带倒椅子,“你好好想想,我先走了。”   桃红看着桌上的十八学士,为难不已,“小姐,这花?”   楚情捂住额头,“让我一个静静。”   柳绿拉着桃红的袖子,摇头。桃红抿嘴,不禁跺脚。   楚筝拜访菊楼,姐妹俩谈话不欢而散的消息传到竹园。王氏一边给姚宛夹菜,一边问,“你想和王府那位结亲,娘已经许了你。为何要招惹楚筝那丫头?”   姚宛嘴里堵着东西,含糊说道:“娘亲难道不觉得楚筝目中无人,很是讨厌?”   王氏看着姚宛。她的女儿,无论神情还是五官,都很像她。虽然姚宛小小年龄做的事她都看不下去。但姚宛是她女儿。而且这孩子从小受了很多委屈,她亏欠这孩子很多。   隔日,姚宛上门找楚筝说话。   楚筝待姚宛亲厚,把自己新得的布料给她挑选。姚宛客气一番,让丫头搬走,又拉着楚筝进内室说话:“马上便是寒食节,胡姐姐给我下了帖子,打算在府中办个集会。情妹妹一直在家中呆着,肯定憋坏了,不如带她出去散散心?”   楚筝不太乐意。   姚宛又添了把火,“胡大哥很赞成胡姐姐办集会,专门请了世子。那天肯定很热闹。”   楚筝心动,那天把胡承志拦在窗户外,她已经很久没见他了。他说要上门提亲,迟迟没有动静,她该见见他的。而且,青年男女在一起玩耍,很容易产生爱慕之情。也许楚情和苏放一起放风筝,更容易同意和王府结亲。   楚筝点头,“这件事我做不了主,得和爹爹说明才行。”   姚宛的心放到肚子里。楚唯很信任楚筝,只要的楚筝提出的建议,楚唯多半会同意。   寒食节那天,太阳高远而清淡,微风拂面,是个出游的好天气。   楚筝拿着楚唯亲笔写下的解禁令,软磨硬泡把楚情拽出屋子。三人上马车去相府。   树木葳蕤的后花园,嘻嘻喳喳的笑声不绝于耳。天上飞着五颜六色的风筝,就连楚筝也露出孩童般的笑容。楚情淡淡陪在一边,然后坐到屋檐下喝茶。   胡青苗见她郁郁寡欢,连连自责招待不周,吩咐身边的丫头领楚情去厢房。楚情不耐人多,求之不得,跟着丫头离开。   厢房在胡青苗院落,楚情未多想,吩咐桃红守在门口,自己则躺在软榻上小憩。   厢房周围尽是青翠的矮灌木,花园中的笑声远远传来,桃红想起刚才漫天的风筝,叹息不已。   相府的小丫头见状,笑道:“姐姐若是不方便,妹妹我守在外边便是。总不会让不相关的人打扰楚小姐休息。”   桃红不敢擅离职守。   丫头又道:“这是相府后院,一般人进不来。再则多数人都到花园中了,这里更是清净。姐姐只离开片刻,不妨事的。”   桃红连连点头,塞给丫头一个银裸子,“我去方便片刻,这里有劳妹妹了。”   桃红走后,小丫头朝灌木吹了两声口哨,墙上闪过一道影子,丫头躲进灌木丛中。   花园中,姚宛把胡青苗拉到一旁,说:“胡姐姐,我许久没见着胡大哥了,不知他现在如何?”   胡青苗知道姚宛很多时候替楚筝说话,笑了笑,“胡大哥陪世子在前厅说话。你想见他,我派人传话。”   “等等!其实,我也想见世子……今天人多,在一起玩不是更好吗?”   胡青苗多看了她两眼,笑道:“依你。” ☆、第五十三章不成体统   苏放受邀拜访相府,和胡承志在前院偏厅下棋。偏厅后窗正对着垂花门,女子的嬉笑声传来,苏放放下一枚黑子,“看来府里今日很热闹。”   胡承志说:“寒食节,小妹请了几个朋友做客。”   苏放笑得别有深意,“胡小姐的朋友,也是胡兄的朋友。偏偏可怜的胡兄被在下抓来手谈,不然现在肯定去见佳人了。”   “莫要胡说。”胡承志不温不火地落下白子,“现在你还有何话可说?”   苏放撇嘴,转眸看到刚进门的胡青苗、姚宛和楚筝,轻笑,“难怪能住气,原来是佳人主动送上门。”   楚筝和胡青苗福身行礼。胡青苗说:“外面热闹得很,阿兄和世子却躲在这里偷闲,真是了不得。”   胡承志说:“你们小姑娘玩,我和世子出去多有不便。”   姚宛笑道:“怎会呢?人多了才好玩。大家都盼着胡大哥的纸鸢。后来听说世子也在,更是期望看到世子的风采。”   苏放拍手,嘴角噙着几分笑意,“盛情难却,不如出去看看。”   楚筝见着胡承志,心中激动,一直低着头,脚步比平时快三分,一下子甩开众人。胡青苗观察到阿兄神色有异,赶紧跟上楚筝。有胡青苗作陪,胡承志不动声色脚步步伐。而姚宛走得比平时更慢,苏放迁就姚宛,一直不离她前后。于是几人慢慢来开距离。   走过垂花门,穿过石子路便是后花园,姚宛说:“情妹妹也来了,在胡姐姐院子里的厢房休息。听大姐姐说,情妹妹本来在菊楼被禁足。后来不知为何,求得通融,才有机会出来。世子相见情妹妹吗?小女子可以为你二人引见。”   苏放抬头看看天空,碧空如洗,飘过朵朵白云。   “楚二小姐想当月下红娘,也得等晚上出月亮才行。”   姚宛被拒绝,脸色不变,说道:“情妹妹出来一次不容易。好不容易可以得见故人,奈何故人心硬如铁。”   苏放心头微动,“这是她的意思?”   姚宛说:“世子可以亲自问她。”   苏放很早便对楚情感兴趣。或者说,她对将军府感兴趣。那时候将军府只有两位小姐。大小姐早熟聪慧,他觉得不好操控,把目光放在小小姐身上,还专门找人画出她的画像。   他第一次见到楚情的画像,觉得她很面善:头顶两个圆圆软软的发髻,弯弯的眉毛,明亮的眼眸,很可爱……   很快又觉得自己可笑。小孩子不都长那个样子?比如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苏宜,他明里暗里不知用了多少手段收拾那孩子,始终让苏宜有惊无险躲过。   苏放想了一些事,便被姚宛带到厢房门口。姚宛说:“我就在门口守着,世子尽管放心大胆地和情妹妹叙旧。”   苏放看着紧闭的门笑了笑。既然来了,没有不进去的道理。“如此,便有劳宛妹妹了。”   苏放进去后,姚宛在后面帮他掩着门,苏放嗤笑。他堂堂男子,还不至于坐着等见不得人的事。   房间中暗暗漂浮一股暗香,因窗户打开,窗外灌木丛里有白花盛开,苏放没有多想,一眼看到窗下闭眼小憩的楚情,坐在她身边,手在她眼前动了动,“真睡还是假睡?”   楚情没反应。   苏放瞪着眼睛观察半晌,捏了把楚情的小脸,脸颊上留下三个手指印,楚情只是皱皱眉,还是没苏醒。   睡得这么沉?   苏放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劲。楚情一人在此处休息,为何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?赶紧毫不手软地推她肩膀,“楚大小姐说你有事找我,赶快醒来,不然要出事!”随即反应过来,起身就要离开。   楚情只觉得头晕,闭上眼睛舍不得睁开,听到苏放的声音,哼哼两声,爬到窗边的苏放顿了顿,眸色不定地看着楚情。   门外是姚宛,门内是楚情一人。这种情况代表什么,他再清楚不过。   苏放收回手脚,回到楚情身边,目光从她额头扫到下巴,忽的想到苏宜。苏宜和楚情交好,若是听到楚情坏了名节,肯定会气急败坏。   苏放伸手,慢慢解开楚情脖子下的扣子。   桃红心中记挂楚情,只在外面呆了一会儿,便匆匆回来。门口空无一人,桃红心道不好,小跑冲到门口,正好见楚筝姚宛胡青苗和其他几个姑娘走来。胡青苗说:“我们玩得开心,把情妹妹一人扔下,实在太不厚道了。咦,这不是情妹妹的丫头,怎的一人站在外面?”   桃红在门口福身行礼,低头说道:“小姐身体不适,小憩一番,奴婢在外守着。”   门是虚掩着,漏出一道缝,胡青苗眼尖看到屋内的人影,猛地推了一把桃红,桃红站不稳,撞到门上,跌倒在地。   楚情只觉得头疼,一双手帮她揉捏额头,手法很好,只是感觉全身发热,扯了扯领口,那人很识趣,帮她解开衣襟,她舒服地哼唧,那人笑了笑,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。   楚情脑子清醒两分,觉得那人身上带着檀香味很陌生,不是桃红身上的花香味,更像是男子常用的熏香……   男子!   楚情猛地睁开眼。   光线刺得楚情再次闭上眼,头晕目眩之际,听到一声尖叫。   揉着额头缓缓坐起身,楚情慢慢睁开眼睛。   只见自己外套被人解开,头发散乱,苏放坐在旁边,似笑非笑看着她,手指无聊得缠着衣摆。门口站着几个小姑娘,其中姚宛指着两人哭道:“你们,你们真是太过分了。明明已经答应向娘亲提亲,居然,居然……”私相授受!   胡青苗扶着姚宛劝解,“别怕,是你的总会是你的,别人抢不走。”   苏放冷笑出声。   胡承志倚在门外,冷眼旁观。   楚筝大步走上前,居高临下质问,“楚情,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   楚情头痛欲裂,好久才说:“不知道。”   楚筝不欲多说,瞪了楚情两眼,看到她脸颊上的红痕,又羞又气,扯着她衣服嘶吼,“还不把衣服穿好?成何体统?”   姚宛走后,王氏端着桃花粥到清林苑。楚唯捧着书看,王氏进来后,放下书,“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。”   王氏摇头,“妾身喜欢打理大人起居。”   楚唯不再说话。   王氏服侍楚唯喝了一小碗桃花粥,笑吟吟说道:“女儿都大了,当娘的不得不做打算。前些日子,妾身带着府里的小姐和胡夫人见过面。胡夫人本来对情丫头很感兴趣,后来见到大小姐,对大小姐赞不绝口。妾身当时和胡夫人说,大小姐执掌中馈数年,撑起一族兴衰都是当得的。若是胡公子只是普通世家子,娶个貌美娇柔的便可,但胡公子是相府独子,娶妻要十分慎重。胡夫人深以为然。”   楚唯敲击桌案,“胡家的小子,想娶老夫的姑娘?”   王氏笑了笑,“不确定的事,妾身只是这么一说。不过宛儿见到世子,倒整日整夜茶饭不思。这也是我这当娘的不是,她父亲去后,没好好照料她……”   楚唯看向王氏,“世子?宛儿估计要单相思了。”   王氏摇头,“宛儿和我说,上元节国宴时,她中途离席,见到世子。世子说了很多亲密的话,这才引得宛儿单相思。”   楚唯有些愤怒,“堂堂世子,竟然行这种下三滥手段,当我国公府无人?”   王氏惊得捂嘴,“大人……”   楚唯叹息,温声说道:“姚弟把你们母女交给我,我总要替你们多多打算。若是宛儿……哎……这两个丫头真是一个比一个让人操心。”随即想起楚情惹得麻烦,楚唯揉揉额头。   王氏适时说:“女儿家的亲事,本来就是后宅之事。妾身无能,才让大人烦恼。”   楚唯感慨,“操持家务,辛苦你了。”   王氏趁机握住楚唯的手,情意绵绵,“夫妻二人,不说在这些见外的话。”   楚唯眼底闪过一丝不耐,终是忍着没把手抽出来。只是书房中空气尴尬,楚唯寻思如何脱身。   门被人推开,楚筝冲进来,宣衣跟在后面进来,跪下,“大人饶命。”   楚筝很少做破门而入的事,楚唯不悦,“何事喧哗?”   楚筝视线扫过两人相握的手,跪下说道:“女儿有负爹爹嘱咐,让情妹妹在相府闯出祸端。请爹爹裁决。”   说话间,楚情,姚宛,胡青苗,胡承志,还有苏放,齐齐出现。   书房挤满人,王氏赶紧站起来,“大人有事要忙,妾身告退。”   楚唯打量几人或是愤恨,或是不屑的神情,最后停留在楚情留着手印的脸颊。   “不急离去。王氏,你且问问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来势汹汹,是来我国公府兴师问罪的吗?”   王氏心中一惊,眼神投向姚宛询问,姚宛努努嘴,偷偷瞟了眼苏放。   王氏心中有数,朝身份尊贵的福身行礼,又向几人问好,才看向楚筝,“大小姐何出此言?”   楚筝闭上眼,悲痛欲绝,“我本是好意带情妹妹去相府游玩。情妹妹中途借口头晕,离席。我再去找她时,发现她和世子共处一室,衣衫不整。”   楚情冷冷看着楚筝,“姐姐,说话要凭良心,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?”   楚筝心中一惊,瞪着楚情说:“你敢做的,我不敢说?”   楚情毫不犹豫,“分明是你叫我出去的,也是你把世子叫到厢房的。我倒想问你一问,你对你唯一的胞妹,到底存了什么心思?”   “你血口喷人。”   楚情怒极反笑,“你爱慕胡家公子,作甚牵扯上我?我只想安安静静呆在菊楼,是谁死皮赖脸求了爹爹的解禁令带我出去的?是我求你的吗?”   楚筝恼羞成怒,“你胡说八道。”   “够了。”楚唯听不下去,看了看胡承志和苏放。这两人就是热的楚氏双姝争吵的源头,面色淡淡的,好像看了一出好戏。楚唯觉得老脸都没处搁置,沉声问,“有客在,大声喧哗成何体统?王氏,待客,剩下的事,得空再说。” ☆、第五十四章定亲   楚唯在外院客厅招待苏放和胡承志。   胡承志脸色清淡,事不关己高高挂起。苏放浑不在意,接触到楚唯深沉的目光,无奈地撇撇嘴。   楚唯问,“我国公府的女儿,不是任由你挑选的。”   苏放心想,即便要挑选,也不一定非要你家姑娘。一个个精明得要死,说不定哪天不小心,他就被妖精生吞活剥了。当着家长的面,苏放说的委婉,“在下的婚事,家父自有安排,在下做不了主。”   楚唯说:“我听宛丫头说,你上元节国宴时,出言挑逗她。现在又在相府轻薄情丫头。既然你做不了自己婚事的主,老夫就和能做主的人谈。”   苏放闭了闭眼。他看上楚情,当初是想结交将军府,后来则是发现楚情和杨文走得很近,再后来是因为苏宜,仔细想想,楚情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,半点女子的韵致都没有,他实在没必要和她纠缠,故而他只是脱了她外套戏弄她一番。但是姚宛……   苏放眼神闪了一下,“上元节……那时在下多喝了几杯,出来透气,确实遇到一位仙子一样的人物,没想到竟是府上的宛小姐。失敬,失敬。”   胡承志偷偷觑他一眼。   他一早知道苏放风流,现在楚唯面前还敢嬉皮笑脸,心里不是一般的强大。   楚唯扶额。端正的逸王怎么生出这么个活宝儿子。“我已经派人去请你父亲。等他过来给出交代,再说你的去向。”   然后看向胡承志,胡承志面沉如水,看不出情绪。楚唯道:“小伙子,国公府的女婿不好当,你回去好好想想。不说老夫不同意,你父亲必定也是反对的。你是个好孩子,应该懂我的意思。至于王氏和你母亲说的话,只当是个笑话便可。”   胡承志愣了下,拱了拱手,“下官知晓,谢国公爷指教。”神情不悲不喜,好像早就知道这样的结过。   楚唯心情有些复杂。楚家惯出情种,楚筝若真对胡承志动情,胡承志又是漫不经心的态度,他的大女儿不知要吃多少苦头。不过若能真的断了,也不失为上上选。   同时,王氏和一群小姑娘在清林苑管事的厢房中大眼瞪小眼,相顾无言。   楚情姐妹吵过后,冷着脸谁也不说话。姚宛哄着眼睛,只管低着头,一言不发。胡青苗有些尴尬,这本事国公府的私事,奈何发生在她院子里,她只能跟过来。但其实她巴不得能抽身事外。桃红和相府的小丫头跪在地上,低着头抽泣。   局势陷入僵局,王氏指着相府小丫头,“你一直跟着楚情小姐,你来说到底发生什么事。”   小丫头哆嗦了一下,“奴婢,奴婢跟着情小姐进厢房,桃红姐姐说,房间里不需要人伺候,奴婢便退下去了。其余的,奴婢真的不知道。”   桃红恨声道:“你撒谎。分明是你挑唆我去看花园里放风筝,自个守在外边。我回来时外边空无一人,分明就是有人存心算计,夫人,一定要替小姐做主。”   丫头磕头,脑门破了个洞,“奴婢句句属实,绝无虚言,夫人明鉴。”   楚情看着这出闹剧,心累不已,笑着鼓掌,“今天就演到这儿。我有些累了。”   王氏留人,“情丫头不能任性。事关你的清白,你们姐几个名声,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审清楚。”   楚情压制不耐,频频向外观望。   房间中又是一片沉默。   张婆子进来禀告,逸王来访,带走苏放,楚唯不留客,把胡承志也放走了。胡青苗没有理由再待下去,留下小丫头,笑着告辞。   楚唯进门,王氏服侍他用茶,站在他身后。楚唯一连喝了两杯茶,放下茶盏,才对着姚宛说:“你既喜欢逸王世子,直接和为父说明便可,使出这么多手段,惹得人笑话。”   王氏一惊,正要说话,姚宛跪下,红着眼抽泣,一句辩解都没有。   楚筝赶紧说:“爹爹误会宛妹妹了。我想撮合情妹妹和世子,才把她约出去,让他们二人好好谈谈。不想竟做出逾越之事。按理来说,这是我和情妹妹的过错。”   茶盏落地。   “为父说话,你莫要插嘴。”   楚筝脸色一变,瞪大眼睛,半晌没有反应,然后在楚唯的注视下跪下,“女儿知错。”   楚唯叹息,“倒是我太怜惜你,才让你胆大妄为做出这等错事。你且去祠堂面对祖宗好好反思,到底错在哪里。什么时候想通了,什么时候再出来。”   楚唯从没凶过她,更没罚过她,楚筝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,抬头盯着楚唯。   楚唯不看地上的大女儿,看着小女儿说:“我说过,不要随便出去。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不成?”   楚情捂着嘴打哈欠,只当没听到。从事发到现在,楚情的反应很冷淡。胡承志能当自己是看戏的,但她如何置身事外?   楚唯伸手,发现桌上的茶盏已经砸了,深吸两口气,“楚情,你听见没?”   楚情行礼,“爹爹,女儿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何事。为何大姐姐说我和世子有逾越之处?我只是在胡姐姐厢房小憩,胡姐姐的院子一般人是进不来的,为何世子不单光明正大进来,还能在这个姐妹进来的时候,正好解开女儿的衣襟?”   楚唯额头跳动,“放肆!”   楚情砸吧嘴,颇为不满意。   楚唯告诉自己,楚情是受害者,要多加忍耐,忍耐!   “你是女孩家,谈吐不能粗鲁。”随即又说:“世子都说了,他本来心仪宛儿,但宛儿说你也心仪世子,想和世子说几句悄悄话,于是给你们机会。正好碰到有人来寻,看到你衣冠不整,脸上还有印子。”   楚情下意识摸着脸。事发到现在,谁也没说这事,她自己根本不知道。眼睛眨巴眨巴,看着跪在地上的楚筝和姚宛,想了半晌,笑起来,“原来如此。倒真是姐妹情深。不知爹爹现在打算怎么办?”   楚唯叹息,“你是国公府的姑娘,为父自然是为你打算的。既然宛儿心仪世子,世子也在逸王和老夫面前坦然心仪宛儿,老夫便和逸王交换定情信物,只等走过俗礼,给他们完婚。”   这是对姚宛的安排。   楚筝信任姚宛,一直对她言听计从。从事发到现在,很多事和她想的不一样,但她以为是姚宛有后招,一直安奈性子等待,但等到最后,不是楚情嫁给苏放,而是姚宛。到底哪里出错了?   楚筝看着楚唯身后的王氏,心底升起一股寒意。她是不是错过什么了?   姚宛终于松了口气,王氏趁机说:“宛儿能嫁到逸王府自然是好。但情丫头的婚事可怎么办?”   楚唯盯着小女儿。苏放是公主党,楚情和太子苏宜交好,只要姚宛嫁给苏放,国公府便挂上公主党标签。不管出于何种缘由,楚情和苏宜都再无理由接近。正好也合了那人的心思。   “情丫头顽劣不堪,我本以为把她禁足在菊楼便可万无一失。结果让我失望。情丫头,去白马寺住一段时间罢。”   楚筝猛地看向楚情,心中有些惭愧。让一家之主发言去白马寺,便代表这人被家族放弃。楚情才十二岁,未来有大好年华等着她。   楚情垂着眸,半晌,问:“爹爹,你说了什么,我好像没听到。”   楚唯不想再面对楚情,挥甩衣袖,“王氏,这事你安排。”   菊楼,柳绿忧心不已,见到楚情和桃红,松了一口气,听到楚唯的安排,挥手给桃红一巴掌,桃红捂着脸呜呜哭泣,楚情捂住耳朵,“都出去。我静静。”   寝室外,桃红说:“我真的不是故意的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”   柳绿叹息,“大小姐偏心那个屋的,合着外人整治小姐。小姐对大小姐心软,从不设防。这才中了套。大人也不知被那对母女灌了什么迷魂汤,居然应允了和逸王府的婚事,还让小姐搬出去住。”   柳绿说着,扶着脑袋摇晃。桃红赶紧扶住她胳膊,“你可千万不能有事。我是个笨的,你这么聪明以后一定要好好伺候小姐。”   柳绿听出桃红的话外之音,狠狠地掐了她一把,“小姐已经很伤心了,你还敢再出什么药蛾子,往小姐伤口上撒一把盐?”   桃红默然垂泪。   楚情睡了一晚,醒来时,看着铜镜的人发呆。镜中人双眼无神,眼底浓重的黑眼圈,神色枯槁。   桃红伺候她梳洗打扮,换上朴素的襦裙,用过早饭,沉默地扶着她往外走。   门口,停着马车。   楚情恍惚了一下。她记得上次也被楚唯赶出去,那时王漓送她,结果被歹人劫持。楚情有预感,此次离开,定然不会善了。   楚筝来送,千言万语只是一句话,“妹妹,我对不住你……”   楚情看了看她身后,“你的好妹妹没来,还真是可惜。”   楚筝有些难受。   楚情说:“我虽然没有你聪明,但也不是任人戏弄于手掌之上的。我一直把你当姐姐。估摸着你没这么想,才一直欺负我。”   楚筝动动嘴,眼睛湿了一片。   楚情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,叹息一声,“此次一别,以后再无相见之日。保重。”   楚情一步步走出去,背影纤瘦,弱柳扶风。   楚情的背影消失。楚筝看到一个缩小版的楚情在自己眼前晃悠,手被套在一个瓶子里,哭的满脸都是泪,“姐姐,我害怕……”   “别怕,姐姐在。”   楚筝感觉胸口猛然被刺痛,疼痛来的又快又猛,她一下子喘不上气来。   片刻,楚筝摇了摇头,甩去低落的情绪,告诉自己,她是做错了事,但她被罚跪祠堂,她已经受到惩罚了。楚情只是说气话,等这件事风头过了,她会和爹爹说好话,让楚情回来的。楚情一定会原谅她。 ☆、第五十五章噩耗   寒食节后,小雨霏霏,一连下了几天,寺庙清寒,桃红抱着薄被给楚情铺床,楚情抱着胳膊站在窗前,看着外面树枝的影子发呆。   桃红收拾好后,转头看看楚情,不由得叹息。   楚情搓搓胳膊,笑道:“小小年龄,老气横秋的。这可不好。”   桃红低着头,很快眼眶变红了,“都是奴婢的错,要是奴婢机灵些……”   柳绿进来,帮楚情关上窗户,狠狠瞪了桃红一眼。他们几人来到白马寺七八天,借居后山小屋,桃红不停念叨在相府的事,是觉得小姐不够伤心不够落魄?   楚情笑笑,撑开双手,任由桃红帮她换衣服。   窗外雨声滴答,楚情觉得有些累,躺进被窝里。桃红放下床帐,只留下一盏烛火。   两个丫头轻轻离开后,雨声更加清晰,楚情闭着眼睛,意识随着雨声的节奏慢慢流动,好像和天地融合到一起,心情异常平静。   这几天,楚情想了很多。   上一世她过的不太好,爹爹因为信件案被斩于菜市场,姐姐嫁到丞相府,在苏放得势后被休弃,沦落青楼,当街横死。她活得时间长些,先是到太庙清修,然后到清平庵修行,最后被人勒死在寮房中。   带着前世的记忆,这一世就能过的很好?   楚情醒来时,一心要提防王氏母女,但害她最惨的却是自己的亲人。   世事如棋局局新,重生并不是制胜的法宝。楚情想,她做的最错的事情,便是放任了愚昧的盲从和廉价的信任。   雨声愈加清晰,楚情好像能看到树叶被雨水击打的样子,顿时觉得胸口空落落的。人活于世,独生独死,独来独往,苦乐自当,无有代者。   桃红柳绿出去后,在房檐下避雨。桃红说:“小姐进来心情不好,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宽慰小姐。”   柳绿双手合十,祈求,“只要你什么都别说,小姐就能好好的。”   桃红叹息,动动嘴,把想说的话咽下去。   柳绿翻个白眼。她猜桃红肯定又想说相府的事,但不管是她,还是小姐,都不想再听到关于相府的一句话。桃红懵懂,但她们很清楚事情原委,就是因为知道,更是讳莫如深。   房间中传来一声响,柳绿张望,只见窗户上闪过一道小小的人影,柳绿惊呼,“糟了!”飞快冲进房间中。桃红紧随其后。   房间中滚滚浓烟,床头的蜡烛落在地上,火苗舔着床帐向上燃烧,转眼之间,火苗绕着房间烧起来,红彤彤的火光中,床帐内盖着薄被的人狠狠皱眉。柳绿冲到床帐边,猛烈的火光铺面而来……   桃红急得满眼都是泪,“小姐……”   柳绿弓着身子,拔腿跳进床帐上,头发上烧着火星,赶紧在被子上打了个滚,用被子裹着楚情,深吸一口气掷出。   “快带小姐出去!”   床帐烧成火帘洞,柳绿尖叫,在床上滚来滚去。桃红包了一眼泪,抱着楚情往外跑。   火势最大的地方是床榻,紧接着墙壁,门框,房梁承受不住房檐的重量,瓦片泥土刷刷往下掉。桃红冲到门口,火舌张牙舞爪,热辣的气息从身后汹涌而来,女子惨叫声不绝于耳。桃红满眼都是泪,回想着火海中柳绿的动作,深吸一口气,把楚情抱在胸前,弯着腰玩出跑。   后背是火辣辣的疼,桃红吼叫一声,终于冲出房屋。   屋外清凉,桃红抱着楚情滚在地上,随即爬起来朝屋内喊,“柳绿,柳绿……”   桃红头脑一片空白,眼前重复着火帘内柳绿打滚的身影。   披上包裹着楚情的被子,桃红用尽全身力气朝屋内跑。   屋内已是面目全非,柳绿从床榻滚到地上,身上火苗霍霍燃烧,惨叫不断。桃红抱着头,后背被掉下来的瓦片砸得生疼,终于冲到柳绿身边,扯下身上的被子狠狠拍打柳绿身上的火苗,柳绿就势翻滚,桃红大喊,“爬,爬也要爬出去!小姐就在外面等我们……”   从火灾发生到三人逃出来,时间过得很慢,但一切只发生在瞬间。柳绿趴在地上不动弹,桃红睁着眼睛,仰头看天,雨水流进眼睛里,她眨了眨眼。   明明她只在床头留下一个烛台,怎么可能发生这么大的火灾?是有人撒了燃油,故意纵火,但到底是谁要害人?   不知多久,小雨加大,房屋倒塌,楚情缓缓转醒。   她身边,桃红愣愣得没有反应,还有一个全身烧的没有一块好皮肤的人。   楚情捂着嘴,瞪大眼睛,手指缝中不断渗出水迹。   兰苑,楚筝在睡梦中惊醒。   守夜的映画挑起帘子,“小姐梦魇了?”   楚筝定定神,猛地抱住映画,身体止不住颤抖,“我梦到情妹妹出事了。怎么办,她出事了。她怨恨我。我要去救她,现在,快找人救她!”   映画拍拍她的后背,“小姐,梦都是反的。小小姐在白马寺好好的,白马寺主持帮小小姐安排了一处安静的屋子。不会有人打扰她。”   楚筝哭着摇头,“不行,我要见她。更衣。”   映画皱眉,外面还在下雨,大小姐出去会感冒,于是安慰道:“小姐不要害怕,明天一早就去看望小小姐。现在好好休息,明天才有精神。”   楚筝情绪平静了些,“你说的对。”擦擦头上的冷汗,“我现在过去,情妹妹肯定也不想见我。我理理思路,这次和她好好说话。”   映画陪着楚筝做了一晚上,将近天明时,楚筝躺了一小会儿,到了辰时,又自发醒来。映画算算时间,楚筝休息了不到两刻钟。   拾掇完,楚筝去竹园找姚宛。姚宛刚起床,坐在梳妆台前问丫头,“你看我戴这支步摇怎么样?”   楚筝没睡好,神色憔悴,眼底是厚重的黑眼圈,相比之下,姚宛气色红润,眼神明亮,笑着朝楚筝打招呼,“大姐姐,今天来的真早。”   楚筝邀请她去看望楚情的想法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一股愤怒。情丫头在外面受苦,她笑这么开心作甚?   若不是她说什么把情丫头介绍给世子,她至于把情丫头诳到相府,至于发生那么多事?   楚筝脸黑的要吃人,姚宛咯咯笑着,“大姐姐一大早心情就不好,一定是伺候的丫头不尽心。我用过早饭和母亲说道说道,国公府可是不能养闲人的。”   “和世子定亲,你很开心?宛妹妹是不是忘了,情妹妹还在白马寺受苦?”   “我当然记得。所以很开心哪。”姚宛笑得真诚。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。她做梦都想看到楚筝悔不当初的样子,于是撑着头,说:“难道大姐姐还看不出来,情妹妹走到这一步,你功不可没呢。”   楚筝不敢置信。她信任的宛妹妹,为何这样对她说话。她想起那天世子说,她妹妹和胡承志的妹妹商量,搞砸她的亲事。而事实是,姚宛都定亲了,她和胡承志的婚事仍悬而不决。   姚宛拍拍手,起身,挽着楚筝的手,“你是个好姐姐,我一直记着你的好,你放心,你的事我放在心上,一定让你心想事成。”   楚筝一怔,心中闪过一丝异样。   屋外一声尖叫,“小姐,不好了。”   映画面色苍白进来,胆战心惊跪在两人面前,“刚才守门的婆子传话,白马寺发生火灾,起火的房子正好是小小姐的院子。大人还没回来,报信的人还在客厅等着……”   楚筝眼前一片白光,“昨晚不是下雨,怎会起火?偏偏是情妹妹的屋子?”   姚宛叹息,“真是命途多舛。好了,我和母亲去看看。”   楚筝身体晃了两下,磕在梳妆台上,映画膝行而上,扶着楚筝的腰。   楚筝揉着脑袋,“映画,昨晚,真的是她来找我了。”如果昨晚她真的去白马寺,是不是情妹妹便不会出事?   楚筝缓缓跪下,捂着脸失声痛哭。 ☆、第五十六章同病相怜   楚情用了很久才想起那天发生的事,浓烟,小雨,倒塌的房屋,惨叫……她上辈子受了不少折磨,苦难把她的性子磨得很平和。有时想想,这个世道就是欺软怕硬的,她主动退让,对方不仅不会领情,还把她的善意当成软弱。   真的不值得,而且没有必要。   “小姐,柳绿最喜莲露,我还是来晚了。”桃红撑着长杆,站在船头嘟囔。   太阳悬在东边天际,五月的风从湖面吹来,田田的荷叶一望无际,楚情坐在乌篷船尾,闻言收敛目光,等小船停下,折下莲蓬,掰开寻莲子吃。   桃红把船停在莲藕深处,帮楚情扯下满船莲花莲蓬,再把莲子剥皮,放在船底准备好的篮子里。   远处传来渔女的歌唱,“荡舟何处采莲人,爱惜芙蓉好颜色。”   水波荡漾,莲影重重,自成一方天地。   日头升起,楚情用手帕擦拭手指,“回去吧。”   桃红撑起竹竿,小船划过水痕,行到水中央。   正值天气好,湖面上不少游船画舫,隐隐有女子的娇笑混着渔女的歌声传来。桃红看到不远处二层画舫上挂着丞相府的徽记,不着痕迹看了楚情一眼,加快手上动作。   楚情低着头,把莲花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来,留下花蕊,然后再玩一朵。   船靠岸时,只剩下两朵毛茸茸的花骨朵。楚情打个哈欠,兴致乏乏。   岸上等候的青衣小童迎上来,“桃红姐姐收获颇丰,恭喜恭喜。”   桃红笑道:“拖了小姐的福。小姐疲乏,你们帮我收起这些东西,我稍后再来收拾。”说完,托着楚情的手上岸。   两人乘马车进绿野山庄,桃红服侍楚情回房,梳洗,打散头发,铺床睡下。等楚情呼吸均匀,桃红才退出房门,到后院,进了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。屋里充满浓重的草药味,窗户用黑布遮住,光线昏暗。桃红点燃蜡烛,看到床上的人,叹息不已。   那人全身缠着白纱,眨眨眼,手腕动了动。   桃红快步走上前,“你别急,我今早劝说小姐游湖,小姐吃了不少莲子。小姐果然对这些清凉的东西感兴趣。我明早就给小姐做莲藕全宴。至于你的病……我问过妙手,他一定会治好你。”   床上的人微微摇头,露出的两只眼睛盈出一汪水。   桃红陪着她说了会儿话,告诫她好好休息,出门,看到庭院中的楚情。楚情穿着中衣,头发披到腰际,眼神迷离。桃红吓了一跳,“小姐怎么出来了?”   楚情懒洋洋地说:“刘华?我记得是这个名字。让他来见我。”   刘华没有故弄玄虚,出现在后院。此时,桃红帮楚情披上外套,长长的衣袖垂到地面。风过,衣袂飞扬。   楚情笑了笑,“刘财神,久仰大名。”   刘华剑眉朗目,身姿俊逸,长发束起,锦袍玉带,拱手,“不敢当。若是没有小姐,也没有刘某人的今日。”   楚情道:“那晚情绪失控,对刘财神多有不敬。请见谅。”   刘华笑了笑,叹息,张嘴要说话时,又叹息。   楚情撇嘴,“刘财神也觉得楚情不值?”   刘华点头。   两人隔着三尺距离,像两尊雕塑,彼此对望。   两年前,楚情还是杨文时,凭借着前世记忆发现了不少商机。但碍于年岁小个头低,吩咐的事情都交由林萧做。可以说,林萧和刘华交流颇多,她和刘华之间的交情仅限于闻名未见面。   而今,刘华都出现了,他背后那人没道理还藏着。   刘华说:“在下一直以为云梦楼的主人是个多智近妖的人物。但见到楼中两位小主人,才发觉以往见识浅薄。”   这是讽刺。楚情不以为意,“过奖。”   刘华上下打量楚情。他真正见到楚情的那天,小雨霏霏,她身边一个女孩面目全非,另一个痴痴傻傻。她本人全身被鱼浇透,看到他,抓着他的肩膀,张嘴咬在他的脸颊上。她说:“我死了,你也别想活。”   一般人死里逃生都会有些不正常,刘华不介意。他只是好奇,这样的人物如何能掌控整个云梦楼,还有能力整出消息楼?   他很失望。现在,同样如此。   楚情目光移向远方,意味着她和刘华谈话结束。   午饭,荷叶鸡和米饭,楚情和桃红吃得很香。一碗米饭下肚,餐厅出现一位美艳妇人。妇人不请自如,坐在两人旁边,笑吟吟看着她二人。桃红不好意思,招待妇人吃饭。妇人摇头,“你们先吃。我等着。一会儿有话要说。”   妇人眼如秋水,语气轻柔,桃红不知所措和,楚情放下碗筷,指挥桃红,“剩下的放进笼屉,晚上再用。”   桃红退下,美妇人赞赏,“楚小姐体谅民生,甚好。”   楚情想,她如何做事,关你何事?于是笑道:“承让。”   美妇人自顾自说:“我以前见你时,还是个不大的孩子,没想到现在变成这样,事实真是无常。小郡主已经离去,不过小郡主曾把你当做做好的朋友。我理应是要照顾你的。”   楚情愣愣地听着,一言不发。   美妇人说:“你的事情,我已经听刘华说了。如果不嫌弃,我名下有个庄子,你可以去那边调养。等身体好些,再回国公府也不迟。”   楚情问:“我既然出来,为何要回去?”   美妇人说:“树欲静而风不止。只要国公府的小小姐真正消失,你才安全。当然,你也可以让那些想让小小姐消失的人消失。”   楚情笑:“受制于人,好像不是我的个性。”   几天后,楚情带着桃红去主屋告辞。刘华站在屋檐下,遥遥朝楚情拱手,腰佩长剑,举止风流。   此次一别,再见莫要这般狼狈。   楚情学着他的动作,拱手作别。   美妇人把楚情安置在城郊的庄子,楚情才知这个庄子和国公府在城郊的庄子是相邻的。两家都是以高粱为主要产粮,平时还种些瓜果。庄子上最多的枣树,丰收年收获的大红枣,不比贡枣差。   美妇人把庄子上的管事领到楚情面前,完成事务交接,轻飘飘说:“听说你有个叫杨文的表哥,千万别让我失望了”   楚情接过账本,在管事的注视中,答:“自然不会。”   管账对楚情来说,可谓轻车就熟。待美妇人走后,楚情一边看账本,一边根据账本上可疑的账务支出询问管事。半天时间,楚情已经完全掌握庄子上的主要业务往来。   晚上,桃红安排饭菜,楚情留人吃饭。管事知道楚情只是出于客套,婉拒。楚情不坚持,吩咐把饭装在篮子里,随管事一起出庄。   太阳落下,倦鸟归巢,劳作一天的糙汗吆喝着回家。管事以为楚情是千金大小姐,肯定看不惯下等人的粗鲁之态。哪知楚情面不变色,在路边席地而坐,和桃红分食篮子里的饭菜,管事才知,他料错楚情。   楚情没把管事的变化放在眼中,招呼管事一起用饭,装作不在意地询问,“旁边国公府的庄子,听说年产百石高粱,除了卖给酿酒的厂家,其余都卖到何处了?”   用饭时,人的警惕性很低,管家叹息,“好好的高粱,在灾年时,是能就一家子命的,就这么酿酒了,我看着都可惜。”   粮食本来就是吃的,放久的高粱才做酿酒之用。楚情赞叹,“管事忧国忧民,难得。”   管事摇头,“其实,酿酒也罢。最可恨的是有人把新高粱当做旧高粱酿酒,旧高粱当做新高粱存起来。哎,高粱放坏了,只能让牲口吃,这些人是要遭报应的。”   几天后,楚情亲自去高粱地和农民谈,从农民口中知道详情。   这个庄子请来的佃农,收的租金比周围低两成,很多人跑到这个庄子,周围庄子联合起来压价。粮食价格低,农民手里的钱就少,综合起来,几个庄子的竞争力相差无几。   楚情明白前因后果,对桃红说:“谷贱伤农,即便有人想做好事,也很难行得通。”   桃红有不同的想法,“做生意本来就是要公平竞争。咱们的庄子压低价格,本来就是坏了规矩,难怪遭到别人的报复。”   楚情笑笑,摇头,“你反过来想想。如果是其他几个庄子联合起来打压咱们,咱们只能压低佃农的租金,是不是咱们的收成就少了?”   桃红愣了,反过来想问题,是非黑白全然颠倒。   楚情笑笑,“国公府是要回去的,但是怎么回去,就得好好想想了。”   桃红脑中灵光一闪,“小姐,我终于知道为何见到那位夫人面善了。她不是逸王府管事的夫人吗?你以前还抱怨,为何管事的都是上不得台面……嗯,我是说……”   “过去的事,都不说了。”楚情看着自己的细腻的手掌:“过两天,会下一场暴雨,新旧高粱的事情会闹得不可开交。”   两天后的傍晚,万里无云,桃红笑问,“小姐学孔明夜观天象,第一次出错字也很正常。”   楚情但笑不语。   晚上,雷雨交加,大雨滂沱。   桃红惊得不能言语。   次日清晨,东宫。   雨水顺着深深的屋檐流下,苏宜站在窗前,雨水斜斜飞入,打湿他前胸的衣襟和发梢。   莲娘领着丫头进殿伺候用饭,见状赶紧关窗。苏宜说:“没想到天都在帮她。”   莲娘问,“楚小姐吉人自有天相,小主子不出手她都有反败为胜的机可能。”   苏宜眨眨眼,顺着莲娘转身用饭。心中却想,他为何帮她?以前也许有些隐约的感想,但那天看她落魄,忽然觉得,他们是同样的人。同样被人抛弃的人。帮她,何尝不是帮自己?   莲娘柔声说:“主子不喜儿女情长。小主子一再对楚小姐手下留情,已经惹得主子在意。若不是碍于楚小姐身份,主子真的会下狠手。小主子往后还是在意些。”   苏宜脸色一冷,“食不言寝不语,自己去领罚。” ☆、第五十七章为民请命   楚情不愿回想以前的事,不代表她真的忘了。   成帝十三年夏,大雨淹城,粮价飞涨,有商人以次充好,大发灾难财,事后被人举报,牵连甚广。   那时楚情还是个闺阁小姐,已经和逸王世子定亲,在国公府衣食无忧,听到后只是莞尔一笑。这些事和她是没有关系的。   大雨浩浩荡荡下了四天。第五天清晨,桃红双手合十,对着她哀求,“好小姐,快快做法让这场雨停了罢。”   楚情哭笑不得,“我又不是巫女,没办法请走龙神。”   下午,雨小了些,不待人反应,太阳出来了。高粱喜热喜干,一场雨打蔫了大半高粱。不少人跪在泥泞的地里失声痛哭,为春作播种的幼苗,也为来年的生计。   楚情命人驱车行走在田垄边,不期然想到“哀鸿遍野”的形容,忍不住失笑。车夫劝阻,“小姐,刚下了雨,不能再往前走了。不然车轱辘陷阱泥水里,很难再出来哩。”   楚情示意停车。下车。   精致的绣鞋染上泥水,桃红皱眉,楚情恍若不知,说:“今年的新高粱产量很低。佃农的日子肯定不好过。”   桃红摇头,“奴婢不知。奴婢从小生活在国公府,不事农桑。不过听娘亲提过,要是交不上地里的租金,可是要挨罚的。这还算是好的,听说有些长工,辛苦一年都拿不到血汗钱。”   楚情心情有些沉重,询问周边几家佃农的情况,有几家佃农以为楚情是一般管事,不管自己给哪家干活,糊里糊涂说了一大堆,楚情听到国公府的名号后,脸色比心情还沉重,直到回山庄都没说一句话。   桃红想起,自己刚到楚情身边那会儿,一直很羡慕一个叫支溪的大丫头。那姑娘事事比她强,周身气度又好,说话行事比正经的主子还有底气。那时候她好像听几个厨房的婆子碎嘴,说什么王氏在某些要紧的铺子和庄子换上自己的人,支溪损失惨重。后来这些流言少了很多,若不是听到这些佃农的话,桃红都要忘了。   桃红能想到的事情,楚情也能想到。   两天后,天气又下起雨,楚情不敢乘车,穿着蓑衣,带着桃红和庄子上的管事出门,挨家挨户送了几掉钱——楚情身无分文,慰问的钱还是她和管事协商,向庄子借的。   三人后面跟着庄子上的粗使佣人,生的人高马大的,跟着楚情后面,说话就咧嘴,“小人从没见过哪家主子能做到小姐这般。”   楚情是存了借着天灾发横财的心思的,此次慰问,不过博得一个好名声,实在不值得称赞。   走到一家破旧的屋子前,旁边房内冲出来一个妇人,妇人跪在雨中大喊,“冤家,你这是要我的命哪、”   雨水拉出一道帘幕,楚情看不清楚,抖了抖斗篷,派佣人问明情况。   佣人回禀:“这附近几家都是国公府的长工,担心过不了灾年,联合起来派出代表向国公府求情。国公府不通融,反逼着他们偿还以前欠下的高利贷。那妇人的男人受了伤,没钱治病,只能等死。”   妇人年轻,守寡带着孩子不容易。后面的话是他嘀咕的。佣人认为大小姐不懂普通人家过日子的辛苦。   旁边几家出来几人,把妇人拉回去,转眼,天地间只剩下大雨滂沱。   管事趁机说:“其实咱们家的租金算是低的,一年才两钱银子,其他周围几家虚抬价格,要一年六钱银子。很多人交不起租,只能借高利贷。高利贷是利滚利的,卖儿卖女都还不起。”   长弓佃农都是自给自足的,一钱银子是他们一年的嚼用。国公府收将近三倍的价格。   楚情垂下眼,桃红上前领着佣人上前安抚,给了银子,又说好话。管事才知,楚情是国公府的小小姐。一时不敢低着头不敢言语。   回程途中,楚情对桃红说:“即便是同一个林子住的鸟,都有不同品种。若不是美女姐姐把我安置在庄子里,我都不知在何处安家。以后见了美女姐姐,一定要奉上十二分恭敬。”   管家朝楚情长揖而下,“小姐深明大义,小人佩服。”   楚情说:“你这个庄子打理的很好。你调教人的本事也好。”   佣人傻笑道:“老李对庄子上的人都很好。”   雨停后,庄子上迎来客人。   一长溜马车停在田垄外,楚筝穿戴整齐,扶着映画慢慢进田地。   她听下人禀告,庄子上出现楚情的身影,不管真还是假,她都是要看一看的。   去了山庄,仆人通禀主人去地里巡查,楚筝只得到田地寻人。   泥泞的土地,耷拉的苗子,地里弯腰干活的农民……楚筝衣冠整齐,显得格外瞩目。映画不喜周围人的目光,皱眉,“小姐,我们为何要来这种地方。派人把小小姐接回来不就好了?”   楚筝说:“她若想回来,脱困后就该回来。她迟迟不到国公府,说明她有心结。我不出面,等她真正记恨国公府,记恨我这个姐姐,就晚了。”   映画再无话。   田垄上,楚情穿着灰布麻衣,裤子捥到小腿上,露出的皮肤沾上厚厚的泥,头发挽起,小巧的脸蛋满是污垢。   佣人跟在楚情身后,“小小姐没必要亲自进地里的。这些高粱,小人和妹子慢慢来做,总能扶起来的。”   楚情说:“左右无事,就当锻炼身体了。”   两人忙了一会儿,去田边休息。   桃红守在田边,给楚情擦洗。佣人的妹妹和桃红差不多大小,此时也学着桃红帮佣人擦拭,佣人不好意思,“大哥是粗人一个,用不着这么精细。”   楚筝远远地看到桃红,后来看到楚情,激动地大步走上前,没想到看到她和一个粗鲁的庄稼汉在一起,心痛又自责,“情妹妹,真的是你?”   楚情回头,看到许久不见的楚筝,“原来是大姐姐。听说国公府仗势欺人,你可是亲自垂问长工佃农的处境?”   楚筝摇头。她只想接回自己的妹妹。   楚情说:“既然不是,请回吧。”   听到国公府的名号,周围人把来人围起来。国公府放高利贷,还差点把人打死,算是个不小的传闻。   楚筝周围的家仆把楚筝和映画围起来,怒目而视。楚筝看清自己的处境,不和楚情纠缠,“我知道情妹妹安好无恙,心中就放心了。爹爹最近很忙,等得空后,我让爹爹亲自来迎接你。”   楚情嗤笑,“你当你是谁?你当我是谁?能请得动朝中唯一的国公爷?这些好听的话还留给你的胡大哥说罢。”   楚筝难堪,又找不到反驳的话,勉力笑笑,“情妹妹还真会开玩笑。姐妹之间的私房话就不必拿出来说了。”随即想到她不是在贵女举办的诗会,没必要解释很多,朝楚情说了两句场面话,浩浩荡荡离去。   桃红眼睛发红,“小姐,大小姐怎么变成这样了?”   楚情不甚在意,“她本来就是这样。”   楚筝这次来,不是没带来有用消息。最起码楚情知道爹爹最近很忙。   南方伪政权被打压,转入地下,已经没有实力和朝廷正面对抗,楚唯声望很高,但谁都拿不准陛下有没有鸟尽弓藏的心思。此时能让楚唯忙起来的,只有这场雨。   楚情说:“好久没见美女姐姐了,今晚若能见上一见,定会有不小的收获。”   晚上,桃红做了三荤四素一汤,伺候楚情吃饭,楚情迟迟不动筷子。后来美妇人带着一个侍女一个小厮来访,楚情反而命令桃红下去。   桃红留心多看了眼侍女,觉得很面善,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。   桃红退下,扮作女子的林萧叹息,“小主子,桃红姑娘可是见过属下女子扮相的。”   莲娘说:“你放心,她没认出你。即便认出了,也只当一场误会。”   楚情想想桃红耿直单纯的性格,没否认。   旁边的小厮一言不发,拿起筷子吃饭,吃得很快,好像有人和他抢似的。   莲娘和林萧对视一眼,自发去屋外守着。   楚情忍不住皱眉,“你这些天都没吃饭吗?”   苏宜说:“你把我叫来,不就是吃顿饭?我赶时间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苏宜放下筷子,“说你的事来听听。”   态度转变很快,楚情没反应过来,脸蛋把他掐着,楚情毫不客气打开他的手,“你闲的无聊?”   苏宜呵呵低笑。看到她好好的,他就放心了。   楚情习惯他阴晴不定的性格,叹息道:“庄子上也不太平。我前两天出去,听说国公府放高利贷,还把人打伤了。说来那户人家也挺可怜。因为市场上有人故意虚抬高粱价格,不得已到国公府做活计,最后还落不下好处。”   苏宜抓住敏感词汇,虚抬价格?民生是国之本,这事要让那人知道……不对,也许他笨就知道,但无力管呢?   那人只有一个儿子,还封了太子。但架不住太子有个强势的姐姐,而且这个姐姐比他更有威望。更可怕的是,那人总喜欢通过女儿欺负儿子。若他真的打算把家业交给女儿也就罢了,偏偏又拖着病体玩起了制衡之策。   苏宜觉得有些牙疼。   楚情淡淡地说:“过几个月,考生就要下场子参加会试,有门路的举子通常提前几个月到京都疏通关系。书生意气,若是知道这些事,肯定要唠叨几句,可怜我爹爹一生清誉。”   苏宜感觉,楚情没有惋惜,更多的是幸灾乐祸。   果然,楚情又说:“偌大的京都,人物风流,还没几个为民请命的人?”   苏宜眼神一闪,巴巴看向楚情。他知道她意思,只是惊讶她能想到这层。   被一双比宝珠还漂亮的眼睛注视,楚情心慌地转移视线,腹中饥饿,但却不想用饭,只想多看他一眼。   果真是……秀色可餐。 ☆、第五十八章回府   最近姚宛很得意。赶走了碍眼的楚情,又比楚筝先订婚,订婚对象还是风流儒雅的世子……她觉得如果真要说遗憾的话,就是生父走的太早。   想到生父,她便有点怨恨王氏。不过还好,以后的日子很长,她们有的磨。   可惜,凡事总有意外。楚筝告诉她,城郊庄子上来人报账,带来楚情的消息。姚宛觉得好笑,堂堂国公府的小姐,和一群贱命混在一起。若是她,肯定不敢暴露身份。   楚筝喜滋滋地说,她一定要把情妹妹带回来。   姚宛说了一堆鼓励的话,心想,你做了那样的事,只要脑子正常的人,都不会和你回来。   果然,楚筝失望而归。   姚宛忍着笑安慰她:“说不定情妹妹在外面过的很好。大姐姐就是太担心她了。”   楚筝摇头,“我确实有些担心。若是没有我,肯定没有丞相府那桩事。”   姚宛说:“大姐姐是为她好,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。情妹妹因为这点小事就和大姐姐生分了,实在过于小肚鸡肠。再且,她明知大姐姐担心她,她脱困后也没托人给国公府一个消息,让你我二人担惊受怕,还真是任性。”   楚筝想起那晚的噩梦,噩梦过自责得无法自己,也有些生气。   “你说的对,也许她在外面过得很好,用不着我们担心。”   晚饭时,楚唯突然想起在白马寺思过的小女儿,嘱咐王氏把人接回来。楚筝说:“情妹妹在白马寺住的寮房着了灾,索性人没事,现在在庄子上住着。我今日得了她的消息,本想把人接回来,无奈情妹妹不愿。我也不好勉强。”   楚唯作罢。   饭后,楚唯独身去梅屋,点亮烛台,看着祭桌上的牌位,站了半宿。月上中天时,自言自语,“当初我没护住你,现在又护不住情丫头。你该怪我的。”   半个月后便是楚筝及笄的日子。王氏提前邀请子衿书院的女先生做正宾,又请胡夫人做赞礼,楚筝安心在兰苑准备,但还是能听到不少闲言碎语。   比如国公府的长工闹事,好事者做长诗流传天下。   比如世子旁听县丞审讯,听到国公府小小姐的名号。   果然,楚筝很快被楚唯带出府,旁听二审。楚筝做到后堂,见着不少熟面孔,除了通行的姚宛和王氏,还有胡夫人,胡青苗,以及有过数面之缘的莲娘。   前堂响起此起彼伏的“威武”,接着是一顿打板子的声音。成帝下的规定,为避免无知刁民增强县丞的工作量,凡是没有功名在身在平民,敲响鸣冤鼓都先挨顿板子。呻吟声还没断,惊堂木敲响。   县丞本想摆摆官威,惊堂木放下,冷汗淋漓的看着旁听的三位:逸王世子,中郎将,还有不苟言笑的国公夜。天子脚下,非富即贵,在京都当县丞是个考验承受力的活儿,他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,已经被这三位盯上了。   世子呵呵一笑,“不用管我们,你接着审。”   胡承志说:“我前些日子在御花园伴架,陛下正好说起大雨过后必有灾情。还没听到户部上书,就听到御史台连命举报国公府仗势欺人。本官今天坐在这里,看到的东西自会一五一十传达上听。”   县丞忍不住擦擦汗。   直接把陛下搬出来,他怎么可能随意。   作为当事人的国公爷面无表情地品茶,连趴在大堂告状的长工都没瞟上一眼,县丞心中更加没底气。   “下跪何人,有何冤情,速速报上。”   一人说:“大人容禀。小人乃国公府雇用长工。今年大雨庄稼收成不好,偏偏国公府管事催促高利贷。小人的兄弟被管事殴打,至今还躺在床上。大夫请了好几个,都说准备后事。可怜小人的兄弟媳妇,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奶娃……”   后台,王氏捏紧手帕,姚宛脸色不太好看,胡青苗说:“妹妹不必着急,既然国公爷在前面,必然是有办法处理的。”   楚筝心道:她自从和王氏分江而治,一向相安无事,哪知王氏糊涂到自毁长城。若是在后宅中处理干净便罢了,现在闹的陛下都看笑话,爹爹必然恼羞成怒。   姚宛说:“这件事情惊动圣上,只怕爹爹都不能善了。”   莲娘把几人的反应收入眼底。   成帝大病初愈,长公主掌权,太子刚刚露面,朝中乱的很,御史台又要完成监察百官的职责,少不得在边边角角做些文章。也该国公爷倒霉,好好的一个家没有正经女主人,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妾身和即将及笄的小丫头共掌中馈。后院能干净的了才怪。   县丞绷着脸,声音低了几分,“尔等诬陷国公府是重罪,可想清楚了?”   几人连声呼喊,“请大人做主。”   师爷就势呈上雇用文书,字契一类的证据。   旁听的三人都没明确表示,县丞又不能当着楚唯的面问:“国公爷有何话要说?”只能连拍惊堂木,“证据不足,押后再审。”   鸣冤鼓再次敲响。   一人青衫磊落,大摇大摆上前,师爷小声说:“此人号称江南第一才子,才华不见得很高,但脾气不小。”   才子是举人,朝几人作揖,慷慨陈词一番,怒斥公堂。县丞怒不得,骂不得,只求时间过得快些。   楚唯喝完两盏茶,起身,“事情经过我已经知道了。既然国公府无法置身事外,赔偿是肯定的。你和庄子上的长工,来府中结算一下。”然后称赞才子:“年轻人口才不错。”   苏放侧头对胡承志说:“国公爷就这么认输了?”   胡承志回答:“这点小事不伤筋不动骨,只是让大家看看笑话。”   苏放略有遗憾,“我还以为,国公爷为了面子,会多坚持一会儿。”   胡承志说:“楚大人不愧陛下盛赞。”   拿得起,放得下,开国将领该有的风采他都有,难怪能成为成帝亲口御赐的镇国公。   胡承志忽的笑了下,“听说仁兄即将便是楚大人的女婿,怎么这种时候反而看起笑话?若是让你未婚妻知道,肯定要和你闹腾。”   苏放浑不在意,“她不会。”   楚唯出门,人群自动认出一条路。楚唯在众目睽睽下,双手前后摇摆,走过东大街,奔向国公府。府门口,楚情愣愣的站着。   见到楚唯,楚情说:“我以为,爹爹会在县衙呆上一天。”   楚唯好一会儿才说:“我听说你不想回来。怎的想通了?”   楚情握紧双拳,慢慢说道:“国公府仗势欺人的事情传遍了,我回来看看。”然后低下头,轻声说:“其实,我就在那个庄子上的,亲眼看到那户人家家破人亡。爹爹,你征战一生,就是为了欺压百姓的?”   “你回来就是质问我的?”楚唯笑了笑,“这个习惯倒是和你娘亲很像。”   楚情默然。   楚唯说:“你想走就走,想回来就回来,我不限制你。不过以后行事小心些,不是每次遇难都获救的。”   楚唯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前。   楚情看着府门旁边的两头大狮子,忽的感到一丝屈辱。   她想起很多以前的事。   她和姐姐一同学画,姐姐画了踏雪寻梅,楚唯便真的带她外出去梅园玩耍,美其名曰寻找灵感。而她的画作则被压在笔筒下当垫纸。   姐姐能很轻而易举地被他信任,执掌权力,她却被他当做不懂事的娇娇女。   她在跑马场失踪,无人询问,姐姐不过在马上受惊,他便大张旗鼓把姐姐接回府。   明明都是一母同胞的女儿,她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。但她想指责楚唯偏心,碍于孝道不能直接说出口。   楚情觉得自己应该有些骨气,凭什么他把她赶出来,她就要乖乖回去?   转头,去云梦楼,凭借以前的威势,唬的林萧给她开了二层包间,点了十几坛美酒。   苏宜到云梦楼时,楚情趴在桌上,地上滚落着酒壶。   苏宜拍着楚情的脸冷笑,“不是你示意我把消息捅到御史台的?后悔了?”   楚情呵呵笑着,抓住苏宜的手问,“我只是不甘心,他凭什么这么对我?”   苏宜沉沉看着她,拎起桌上剩下的半壶酒,“问的好,我也想知道,凭什么他这么对我?”   手心手背都是肉,厚此薄彼是难免的。但为何他们遇到的父亲,都偏心得很? ☆、第五十九章入户部   楚筝等人回来时,一起去清林苑告罪。在府衙那顿板子声,至今想起来都惊心动魄。楚将军出手,断然没有闹着玩这一说。   楚唯在书房后的练武场射箭,宣衣在旁侍奉。直到身上微微出汗,楚唯才放下长弓,擦拭头上的汗水,对一旁的几人说:“老夫虽然出身草莽,该懂的东西还是懂的。好好的一个家让你们弄成这样,你们谁给出解释?”   王氏偷偷瞥了眼楚唯。   饶是经常见到那张温雅的脸,仍是心神摇荡,可见一句出身草莽有多大的含水量。不过现在重点不是楚唯是否谦虚,而是她要给一个交代。王氏手心出了一层汗。   楚筝说:“爹爹,庄子上长工的事,女儿真的不知道。女儿每天忙着及笄的事务,根本抽不出空管别的……”   楚唯朝书房方向走,看了眼宣衣。宣衣知道他的想法,转身对练武场外的小厮吩咐了两句。   王氏不愿独自承担责任,跟在楚唯身后哭诉,“大人,都是妾身的错。妾身在府中无依无靠,以为大小姐推荐的人不错,才把那人放在管事的位置。哪知还没有小小姐放置的人靠谱。”   听到小女儿,楚唯脚步一顿,问刚回来的宣衣,“情丫头回来了?”   宣衣摇头,“小小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离开了。”   楚筝暗自观察楚唯的神情。仍是一如既往的默然,但此次她却觉得多了几分肃穆的味道。   楚唯说:“情丫头是个有主意的。”然后转头对楚筝说:“你是她姐姐,不管怎么说,都应该照料一二。罢了,你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想不透,就去梅屋给你母亲抄写两部经书,静静脑子。”   楚筝领了罚,王氏肯定不能善了,果然,楚唯说:“我一个大老爷们,本不该掺和内院的事,只是……罢了,以后把账本放到我这里,你们好好在后院呆着。至于府中的佣人,也是时候换上一换了。”   楚筝解释,“府上不少人都呆了十几年,贸然赶出去……”   “我要的是忠仆,不是老人。”   楚筝执掌中馈将近十年,猛然被夺权,不仅心中失落,还觉得自己很无能,几乎要哭出来,“爹爹说的是。”   不知不觉,几人走到书房门口,宣衣打起帘子,管家躬身等候。楚筝才知楚唯早有安排。   楚唯从管家身边走过,淡淡说道:“你一直跟着老夫,老夫还是信得过你的。现在不太平,你机灵着点。不该伸手的地方,没让我发现猫腻。”   这番话不仅提点管家,也是在警告王氏。王氏本想解释,可惜只看到楚唯一个背影。   乾清宫,御书房。   “朕的中郎将,过去只是走了个过场?”   胡承志把县衙看到的情况汇报给皇帝,皇帝扔下毛笔,笔墨洒在折子上,看不清原来的字迹。   “太子说说,京都有人虚抬物价,囤积居奇,这可怎么办?”   苏宜说:“父皇,现在查到的证据,只能证明国公府御下不严,苛待仆人。”所谓的虚抬物价一说只是诬陷。   皇帝笑,不免咳嗽,“朕的重臣,就被这么污蔑了?”   苏沁未经通传大步进来,“父皇,儿臣看了邸报,京都却是有人虚抬物价。前几个月便有商贾联合稳定物价一事。儿臣以为,凡是不可控制的,都必须清楚。”   苏宜谢谢瞥去。   当时联合商贾控制物价的领头人,真是女扮男装的楚情,化名杨文。   胡承志说:“杨小弟总有天大的本领,也不可能把京都商铺都掌控在手中,即便……”他说不下去。若是他能掌控京都商铺,未必不能掌控天下商铺。他既然控制京都物价,也能控制天下物价。   这个天下,归根到底是陛下的。   胡承志越解释越糟糕,索性闭嘴。   苏宜说:“父皇,杨文是皇姐小师妹的表哥,说到底是自己人。当初有功于朝廷,若是贸然动手,恐怕让人寒心。”   苏沁斩钉截铁,“杨文身份成谜,居心叵测,不足为信。父皇,让儿臣带兵平了云梦楼,稳定江山社稷。”   “儿臣以为不可。解决了一个云梦楼,难免不出现第二个云梦楼。”苏宜双手作揖,大拜,“父皇,重要的不是云梦楼,而是云梦楼出现的原因。儿臣请旨,平定物价。”   苏沁猛然看向苏宜。   苏宜弯腰,一副很恭敬的样子。   苏沁暗恨。她既不能将杨文收为己用,只能毁了他,没想到竟给苏宜一个插手户部的机会。   皇帝说:“依太子之言。”然后对苏沁说:“物价一事,楚狐狸肯定绕不过去。建宁,朕给你监察百官之权,协助太子办案。若是办得好,朕有赏。办不好,一并罚。”   “儿臣领旨。”   皇帝说完,不停咳嗽,脸上没一丝血色。苏宜心中有数,只怕皇帝没几天好活了。按照他偏心的程度,若是动作慢些,没有在他驾崩前积累根基,以后的日子只怕更难过。   皇帝咳嗽完,换了轻快的口吻,“中郎将,你也别闲着。秋闱后朕要看马球比赛,你好好准备。”   几人离开后,皇帝靠在椅背上,闭目小憩。   张怀恩端着药碗进门,见皇帝呼吸均匀,跪在地上,帮皇帝扯上搭在扶手上的毯子。   皇帝闭着眼问,“张怀恩,你说朕是不是生了一个软蛋?”   没有圣旨不敢起身,张怀恩说:“陛下的龙子龙孙,自然都是好的。他们以后一定会理解陛下调教他们的良苦用心。”   皇帝嘎嘎怪笑,“他们是好的?朕怎么瞧着各个都是狼子野心的家伙?罢了,朕总是要死在他们手中的。”   张怀恩吓出一身冷汗。陛下自从病好以后,性子越来越古怪了。   楚情醒后发现手上满是口水,再想到苏宜,心跳都比平常快几分。不过苏宜见过她最狼狈的一面,肯定早就习以为常了。   楚唯一边自我安慰,一边整理衣襟。看到旁边椅子上放着做工精美的男装,摩挲着布料若有所思。   敲门声,楚情应了一声,一溜烟清俊的少年捧着铜盆毛巾进来。林萧在最后面,靠着门装出风流倜傥的样子,“云梦楼里的鸟都是雄的,赶明儿给楚小姐买两个丫鬟婆子。”   楚情无奈,“我一个无足轻重的人,怎好意思坏了云梦楼的规矩?”   林萧连连摇头,“楚小姐莫要妄自菲薄。”   楚情心中明白几分,把屋里的少年赶出去,换上男装,贴上喉结,在脸上略做修饰。出门后变成一个翩翩少年郎。   林萧带着楚情去户部报道,路上简单说明情况。   苏放一直眼红云梦楼的财富,无奈杨文油米不进,长公主想借虚抬物价一事一锅端了云梦楼。太子就此插手户部,想要做一场户部改革。   楚情听得心惊。遍观史书,搞改革的不是人亡生息,就是杀身成仁,几乎每一个好下场。苏宜轻轻松松当上太子,只要熬到皇帝咽下最后一口气,天下就是他的,至于想不开往枪口上撞?   楚情这么想,也是这么说的。   林萧连连苦笑,“小主子的事情,小人不便多说。既然小主子信任楚小姐,楚小姐还是当面问清楚的好。”   到了户部内堂,看到高坐首位的苏宜,苏宜身后高大的人正是刘华。旁边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喝茶,如果忽略地上摔碎的茶碗,楚情会以为他们相谈甚欢。   苏宜介绍楚情,“这便是国公爷的侄子,杨文。云梦楼便是他一手创立的。”   中年男人自称户部侍郎,笑着拱手,“前些日国公府亏待长工一案,本官略有耳闻。”   楚情眯眼。来者不善。   几人落座后,苏宜说:“侍郎大人政务繁忙,本宫就不打扰了,只需把材料借与本宫审阅便可。”   户部侍郎一听不用自己干活,笑容真诚了很多,安排妥当后,飞快离去。   苏宜喃喃自语,“此等庸才尸位素餐,本宫若为吏部天官,通通革职查办。”   楚情打趣,“太子殿下看很多人都不顺眼,可惜分身法术,不能事事躬亲。”   刘华说:“杨公子言之有理。”   苏宜冷哼一声,视线从两人身上扫过。走进材料室,说:“你说的话本宫是认真考虑。”   楚情还在想她说过什么话,刘华拉着她坐在书案前,“姑娘好手段。”   一切都是顺势而为,楚情受之有愧。   苏宜抱着一捧书卷,全身冷气大盛,“本宫让你们来,不是装门面的,好好看这些纪律,帮本宫想出个改革的思路。”   苏宜很少摆太子的官位,盛气凌人地对她。楚情瞪眼,“你门下那么多能臣良将,用得着我们吗?”   苏宜毫不示弱,“我愿意用你,你管得着?”   楚情正好反唇相讥,刘华轻笑,“小人以为,现在不是吵嘴的时候。”   楚情和苏宜同时冷哼一声,移开头翻动书页。   片刻,苏宜说:“我刚才和狗官商量,他松口让我们查阅案卷,但不能带出去。若是有过目不忘的能人便好了。”   楚情心中一动,吩咐林萧,“给我备纸笔。”   刘华猛地抬头,“楚……咳咳,杨公子莫非过目不忘?”   楚情慢慢说:“我倒是没那种本事,不过有一个笨方法。” ☆、第六十章命中劫数   书桌上摆着一排蜡烛照明,苏宜倔强的脸很沉静,他认真看着楚情,楚情有种他眼中只有她的错觉,随即摇摇头,轻笑道:“案卷记载的事情很凌乱,我们按照时间重新整理一遍,更方便理清头绪。”   刘华眼睛一亮,动作比楚情更快,连连称赞,“太棒了……原来如此……”   苏宜明显松了一口气。   楚情起身,去屋外喝水,转身回屋的时候,看到书桌前三个伏案做笔记的人影,心中莫名很踏实。   直到几人饥肠辘辘,才从资料室出来。   林萧乖觉,一早安排好下人在资料室门口摆好食篮。几人坐在门前台阶上大快朵颐。喝饱喝足后,刘华仰头倒下,“虽然不敢保证能让户部更上一层楼,但能改善很多弊端。”   苏宜靠在门扉上,笑容有些模糊,“治国如同烹小鲜,不能下狠料,一点一点来,总能慢慢纠正过来。”   楚情捂着肚子,想说打江山容易,守江山难,又担心言多必失,换了种说法,“大胤百废俱兴,也需要时间休养生息。”   苏宜意外而欣喜。楚情的观点和他不谋而合。建国初期,民心不稳,施政太猛,反而能惹出事端。而且任何一个政策需要最少三十年的实践时间才能看出后果、分析出利弊。   楚情敏锐地扑捉到苏宜的情绪,自豪道:“好歹本姑娘也是飞鸿先生的高徒。没有一番见解,愧对先生之名。”   苏宜微微合眼,留出一条缝,目光肆无忌惮放在楚情身上,整个人慵懒如一只小豹子。   没有人活得容易。但大多数人都有人护着,他和楚情要可怜一些,即便生父在世,也凄惶如丧家之犬。他护着她,只是感同身受,护住某个艰难的“自己”。   苏宜想,楚情肯定明白这个道理,所以不敢奢望在庄子上虚度年华。唯有投靠他,才是正经出路。虽然他都不一定能真正护住她。   转而想到宫中那人,又想到他百无禁忌的手段,脸上蒙上一层暗影。   忘忧殿,苏沁看着手上的情报冷笑不已。   “忘忧殿,忘忧殿,何以忘忧?父皇真是好算计。”   苏放负手而立,垂眸不语。苏宜短短几日把整治户部的计划呈到御书房,若不是张怀恩提醒他,他还傻傻地在府中坐以待毙。   苏沁把情报在烛火上烧掉,低声说:“云梦楼!”   苏放说:“太子刚回宫,便被封为太子。圣上偏心。”   苏沁眸光一闪,反手而立,朝殿外走去。苏放跟上。两人站在屋檐下,苏沁眺望蓝天白云,“陛下从不会对谁偏心。你也只不过是得了逸王的庇护。”   苏放听得一塌糊涂,苏沁说:“父皇承诺本宫,江南事了,国公府任由本宫处置。那些长工也算死得其所。”   乾清宫,张怀恩哄着皇帝喝下浓浓的黑药,低声劝道:“陛下保重身体。”   皇帝一手拿起奏折,一手弹着垂下的纸张,“朕的太子,还是能做出一些事的。听说,楚家那丫头跟着他?”   张怀恩点头。   皇帝冷笑,“那丫头和她娘亲一样,专会迷惑人。朕下不了杀手,给她几个教训。楚狐狸都默认朕的做法,朕的太子偏偏和朕作对,张怀恩,那个贱人死后也不安息,派她的女儿祸乱朕的江山,朕该怎么罚她?”   “这个……”   皇帝长臂一扫,奏折尽数落地。   张怀恩跪下,“陛下赎罪。”   皇帝靠在椅子上,闭着眼喘粗气,“朕能怎么罚她,这么多年,连个梦都没给朕留一个。”   张怀恩一惊,头垂的更低。   杨初阳,小字明霞,是楚唯明媒正娶的妻子,死于难产,留楚筝楚情二女。   丞相府,胡庸对胡承志说:“父亲知道你对国公府大小姐有意,但丞相府和他家联姻,无异于烈火烹油。孩子,慎重。”   胡承志不服气,“父亲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。你答应过我,只要我办好成州之事,我的婚事由我做主。”   胡庸摇头,“谁能说的准以后的事?不要做公主殿下不喜的事。”   胡承志瞪大眼睛看着他。   胡庸移开目光,强作镇定,“孩儿以大局为重。”   胡承志拱拱手,“受教。”   胡庸看着儿子大步离开的背影,气得胡子直翘,“孽子。”   胡承志冲出丞相府,快马加鞭冲到逸王府。不待小厮通禀,直闯而入,大呼,“苏放,你给我出来。你给我个解释!”   苏放不在府中,逸王衣冠楚楚从内堂而出,见到被众人持棒包围的胡承志,没好气地质问,“贤侄这是何意?”   “我要见苏放。”   “有话慢慢说。”   苏放大声说:“我今天来,只说一件事。当初和他的戏言,我从未当做玩笑。我完成我的承诺,希望世子坦诚相待。言而无信,不知其可。在下性情耿直,若是误会世子,请世子海涵。”   逸王尚未明白胡承志的意思,胡承志气势汹汹而去。   逸王愣了半晌,恼羞成怒,“放肆。逸王府岂是你想来便来,想走便走的地方?传我命令,凡是中郎将再来,乱棍打出去,不必留任何情面。”   苏放回府,听说白日发生的事,赶到逸王房中说项。逸王冷着脸把胡承志的话转达,苏放愣了愣。   逸王见苏放脸色有异,语气缓和了几分,“孩子,当个闲散王爷,对谁都有好处。公主殿下和太子,是皇家的家事。别忘了,我只是陛下的结拜弟弟。真出了事,最惨的还是咱们这样的外人。”   “不可能。”苏放断然否定。已经尝到权力的滋味,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?更重要的是,他和苏宜结成死结,他早已无法抽身事外。   逸王苦口婆心,“孩子,陛下病了几个月,你可曾见过朝政混乱,百官失去制约?长公主摄政,她可曾借机安排进自己的人?这个国家还是陛下的。你们都小看陛下了。”   苏放抬眼,笑了笑,“父王年岁大了,胆子变小了,儿臣心中有数。”   几日后,苏宜陪着楚情回庄子看望桃红柳绿。桃红见到扮作女子的林萧,脱口而出,“林林姐?”然后仔细想了想,垂首说:“殿下恕罪。”   苏宜毫不在意桃红的异常,跟着楚情进屋看望柳绿。柳绿安睡,呼吸均匀,楚情便带他走到外室神情怅然。   苏宜说:“听刘华说,当初若不是这两个丫头,你会被大火烧死。你不是在梦中能预料到发生的事,怎么还能让自己陷入绝境?”   楚情轻轻说:“梦中预警,并不是一定准的。”   不一定准,也不是不准。前世将军府被封为国公府,没多久没落。苏放对她很冷淡。某天拿着一张纸冲进门,二话不说甩了她一巴掌。她被打的晕头转向,恍惚中听到,她和外男有私情。   她因为国公府的事,忙的夜不能寐,哪有时间私通外男?   她辩解,苏放不信。   纸上是一首情诗,情深意重,是她的字迹。   苏放大怒,她百口莫辩。   柳绿跪地而出,直言是她因受罚不忿,陷害主子。   后来,柳绿被乱棍打死,尸体被一张席子卷了,扔到乱葬岗。   她不知真相,很长时间以为柳绿真的恨她。后来日子越过越差,姚宛喜形于色,为了刺激她,告诉她很多事。   柳绿为她而死。   而今,柳绿为她被火烧的每一寸好皮。   这便是命,命中有躲不开的劫数。   楚情捂住脸,“我不知道。真的不知道。”   苏宜皱眉。他见过莲娘哭,哭得比她漂亮,那时莲娘告诉他,女子哭泣只是一种手段,不需当真。但楚情的眼泪,让他有些心疼。   “她不会有事。”苏宜说:“以后你多加小心。这样的事,以后可能会很多。”   楚情哭够了,才反应过来苏宜的话,追问:为何以后会有很多?但门外只有两相对望的桃红和林萧。苏宜早就走远了。   林萧朝楚情作揖,“主子命小人代他,向小姐辞别。”   楚情点头。   林萧转身。   桃红死死盯着林萧每一个动作,像一只饿了许久的狼,眼睛里都是绿光。 ☆、第六十一章楚筝及笄   苏放大闹逸王府一事,让胡青苗很不安。   父亲胡庸已经是名符其实的公主党,世子苏放是公主党的重要人物。胡承志的行为,无疑受人把柄。   胡青苗深知自己位卑言轻,向胡庸诉苦,胡庸听后,在书房训斥胡承志,胡承志怒摔门,把自己关在房间中喝闷酒。   胡夫人惊骇,小心翼翼地替儿子赔不是,胡庸揉着额头说:“真不知这个儿子像了谁,性情过于耿直,也不知是好是坏。”   胡青苗心中焦急,托了送绣花样子的借口进宫,向苏沁说了两句家常。苏沁听到胡承志的消息,眼神一变,一封书信送到逸王府。苏放才知道胡承志还有“大闹逸王府”的壮举。如此转折几番,苏放风度翩翩拜访相府,却被胡承志拒之门外。   皇帝看着影卫送来关于几人的消息,问张怀恩,“朕自认最是无情,为何生下的孩子个顶个的痴情?”   张怀恩说:“少年男女,难免把感情看得重些。”   皇帝沉吟半晌,叹口气,“少年男女!朕不仅是皇帝,还是他们的父亲。当初能对太子动心的楚情下手,现在为何不能阻止建宁?朕要见中郎将。”   胡承志奉圣令进宫,惴惴不安地跪在御书房外。张怀恩见他神情凄楚,忍不住说了句,“圣上最近心情不好,切不可顶撞。”   “多谢公公提点。”   御书房内,皇帝问,“听说你和胡丞相吵架,为了一介女子?”   胡承志听不出息怒,额头冒出一层汗。   皇帝笑了笑,“朕又不是凶神恶煞之人,你坦言便是。”   胡承志跪下大拜,声线因为紧绷而尖细,“臣有罪!臣对不住楚姑娘。”   皇帝的托着下巴,摆出八卦的样子,语气也温和,“说来听听。”   胡承志细细呼气,说道:“臣以前顽劣不堪,家父家母都对臣失望透顶。三年前,臣妹和楚二小姐交好,楚姑娘来相府玩,开导过臣。那时臣暗下决心,以后有机会一定回报楚姑娘的再造之恩。”   皇帝扑哧一笑,“所以你想出以身相许这个法子?”   “臣……臣心悦楚姑娘,这是确凿无疑的。”   皇帝哈哈大笑,侧头说:“皇儿,你现在还有何话要说?”   张怀恩面色不变,侧身闪过,苏沁从帷帐后走出,眼睛有些红,跪在胡承志身边,“父皇,儿臣无话可说。只是儿臣及笄礼上,父皇问儿臣想要什么,儿臣现在知道自己的心意了。儿臣也想要一个心悦之人。”   皇帝说:“你的及笄礼,悄无声息就过去了,朕的错。朕看得出来,你对朕的中郎将有好感,本想给你们赐婚的。罢了,你们再好好聊聊。”然后看向胡承志,“爱卿,最难消受美人恩,此番可不要辜负君父之意。”   皇帝抚抚衣袖,起身离开。张怀恩跟在身后,皇帝问,“怀恩,朕觉得,朕是个坏人。”   张怀恩说:“陛下不是坏人。陛下只是让公主看得更清楚。”   殿外阳光明朗,皇帝眯起眼睛,有几分良心发现,喃喃说道:“求不得之苦,朕也尝过。既然是朕的二女,尝尝朕吃过的苦头,也是应该的。更何况,等他们年岁大些,便知道,情爱一事,是最不值得花费心思的。”   张怀恩知道,皇帝与其在解释,不如说是在劝服自己。“陛下说的是。”   皇帝嗤笑,“你这个老奴,不管朕说什么,都奉承朕。”   张怀恩说:“因为陛下只说对的话。”   皇帝有些失神。   他是皇帝,金口玉言,便是不对,也有人替他遮掩错误,或者让错的事情继续发展,变成对的。   御书房内,胡承志没有起身,苏沁身子一歪,坐在地上,拉着他的袖子问,“你刚才说的,都是真的?”   胡承志思考皇帝话中深意,有些恍然。   他刚才说他和楚筝的相遇,都是真的,他的想法,也是真的,虽然他很少和旁人说起,但他一直记在心中。但皇帝给了他一块甜点诱惑他,甜点中还含着砒霜。他不知该如何选择。   苏沁问:“你可是担心现在改口,给父皇留下两面三刀,曲意媚上的坏印象?不会的。父皇最疼爱我,不会用这种事试探你。”   苏沁五官很大气,俊挺的琼鼻更是增添了几分英气。即便此时小意安慰他,也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皇恩。   她是公主,生长在皇宫。   胡承志闭了闭眼,一手抚下她的手,“公主多虑了。臣意不变。”   苏沁愣了,声音拔高几分,“你莫不是傻了?父皇的意思很明显,不要辜负君父之意。你还坚持……”   胡承志膝行后退两步,拉开和苏沁的距离,“公主,自重。”   苏沁还未明白她何时不自重,胡承志已经跌跌撞撞爬起来,一溜烟跑出去。   这个混蛋!   苏沁咬牙,眼睛中几乎要冒出火来。还真让苏放说对了。她不小心,让这个男人脱离她手掌了。   从小到大,她没被人拒绝。苏沁感到一份屈辱。   门外,皇帝看着天空发呆。胡承志跪在身后,语带哽咽,“陛下,臣对楚姑娘情深意重,许她终身,不敢忘恩负义。”   皇帝转身,看着她带了几分高深莫测,“是吗?”   皇帝语气寻常,胡承志不自觉抖了一下,“臣……”   皇帝不想听他说话,“倒是个知恩图报的。怀恩,拟旨,命胡承志任御前侍卫统领,和国公府大小姐择日完婚。”   中郎将只次于将军之位,但管辖日常训练等事务,是个虚职,手中权力不大。当初也是丞相为了锻炼自己唯一的儿子,走了几层关系才弄到这个差事,后来赶上出访成州,胡承志做了几件漂亮的事,才入了皇帝的眼。   而现在,转到御前侍卫,竟是连升三级。   胡承志心中打鼓。他没想到皇帝如此通情达理,还给他天大的面子赐婚,一时愣在原地。   张怀恩咳嗽两声,皇帝轻笑,胡承志才仓皇谢恩。   苏沁在内,能听到屋外皇帝的安排,脸色刷的雪白。父皇和她想的不太一样。这个认知,让她有些害怕。   胡承志喜滋滋拿着圣旨回府,督促胡夫人提琴,胡夫人拿不准主意,和胡庸商量,胡庸知道前因后果,冲到胡承志房中,甩了他一巴掌,禁足。   楚筝准备自己的及笄礼,派人把楚情接回来。她们毕竟是姐妹,没道理在这种盛大场合少一个人。   楚情拒绝。   楚筝不敢置信,问派去的人,“情妹妹当真说,她不来?”   那人重复楚情的话,“楚大小姐及笄,与我何干?”   楚筝亲自去庄子上找楚情。她想,情妹妹性情执拗了些,她一定要好好和她说才行。   楚情没有为难她,在客厅招待她。楚筝开门见山,说:“两天后便是姐姐的及笄礼,你先回府可好?”   楚情说:“爹爹说,任由我来去。我在表哥这里很好,乐不思蜀。”   楚筝亲耳听到,才知道下人没有欺瞒她,怔怔地看着楚情。   自古表兄妹之间就说不清楚。楚情没名没分受杨文照顾,无异于自毁名节。更重要的是,楚情从小和她亲厚,而今她居然拒绝自己。   “我还是不相信。情妹妹,你再说一遍。”   楚情直视她的眼眸,笑容很淡,“大姐姐,再说多少遍,都是一样的,你又何苦自寻烦恼?反正你不缺妹妹的。”   楚筝猛地站起,看着楚情不急不怒,手腕不自觉抖了抖,说道:“你恨我,是不是?你恨我?”   楚情自嘲一笑,不想再和楚筝纠缠,吩咐下人送客,离开。   楚情走后良久,楚筝怒极反笑,“好你个楚情,当真无情无义。我等着你来求我。”   回府后,楚筝火气更大,把多宝阁上给楚情寻的花瓶砸了个粉碎。映画担心楚筝伤了自己身体,劝说:“情小姐一时想不开,小姐何必和她置气?”   楚筝面对满地狼藉,精疲力尽靠在软榻上,“她一次两次和我闹,除了我,还有谁能忍受的了她的臭脾气!”   两天后,楚筝的及笄礼。   书院的女先生临时派人来说家中有事,拖了好友当正宾,胡夫人受了风寒,让娘家妹妹出席。楚筝从头至尾沉着脸,觉得无限委屈。   只有她知道,为了这个及笄礼,她付出多少心血。   及笄礼完成后,圣旨到。   打赏完宣旨的太监,楚筝大喜过望。皇帝给她和胡承志赐婚,是她这几日唯一值得开心的事。   难怪胡承志很少来看她,原来是暗中给她惊喜。   楚筝喜形于色,拉着姚宛说自己的得意。姚宛叮嘱她冷静,公主暧昧胡承志是很多人目睹的。听说前两日,公主在御书房跪了两个时辰,说不定便是为了求陛下收回旨意。   楚筝捂着嘴,眼中笑意却遮掩不住。   楚唯自宣旨太监走后,便摸着腰间的香囊。香囊是王氏给他做的,阵脚细密。他遇到烦心事,摩挲绣的荷花样,能慢慢镇静下来。   丞相在文官中一呼百应,独生子又升到御前侍卫统领升到位置,而且还和风光无二的国公府联姻。   楚唯发了会儿呆,遥遥朝皇宫的方向拜了拜。   他以为他已经足够隐忍,但陛下还是不想放过他。也许,从明霞故去后的日子,都是偷来的。   情丫头,在外面照顾好自己。千万不要轻易回来。   楚情在山庄住了两日,搬回云梦楼。苏宜要制定整改户部的计划,虽然她不太懂,但还是能提出些意见。   苏宜显然没打算让白身是她和刘华插手太多,听取两人的意见后,把具体方案扔给一群文臣做,他则和刘华楚情喝茶品茗,说到最近发生的趣事,提起楚筝被赐婚。   楚情说:“大姐姐爱慕胡家公子,这下如愿以偿,肯定很开心。”   苏宜摇头:“一时得意,不代表永远都能得意。那人最喜欢的,便是把你在乎的东西打碎,然后再让你踩上两脚。”说着,眼神一变,郑重地看向楚情。   楚情没理会苏宜的异常,敲击着茶桌,“能得到自己想要的,也不错。”   回到东宫后,苏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,看着摇曳的烛火发呆。   他和楚情说的话不是开玩笑。因为他露出几分对楚情的兴趣,那人直接对楚情下手,连楚唯都避其锋芒,对楚情的遭遇不闻不问。   这次胡承志被赐婚,不是皇帝感念胡承志对楚筝有请,而是为了打击苏沁。   苏宜甚至能想到,苏沁跪在御书房,绝不是为了什么求陛下收回成命,而是皇帝让她醒醒脑子——这种事,皇帝没少让他做。   想象苏沁失意的样子,苏宜不知该笑还是该叹。随后,想到下午楚情说的话,“能得到自己想要的,也不错。”心情有些沉重。   楚情想要的,会是什么? ☆、第六十二章淋雨   苏沁跪在御书房,不是求皇帝收回成命,也不是被皇帝惩罚,而是很任性地表示,国公府的小姐抢了她的意中人,她要报复。   皇帝大笑。整个国家都是他的,他的孩子,理所应当随心所欲。随手一挥,赏了她一块儿令牌。   苏沁谢恩。回到无忧殿,表情怔愣。   有令牌,能号令专属皇家的影卫。皇帝的意思是补偿,还是纵容?摸不准皇帝的意思,便能惹来杀身之祸。   苏沁发现,自从皇帝病好以后,性格变得很古怪。但若是皇帝不曾病过,不曾把权柄放在她手上,她也不会对皇帝的想法患得患失。   现在的局面,是皇帝一手操控的。独有的皇子皇女相争,朝中百官文武混杂,人浮于事,再过上几年,便该天下大乱了。她的父皇,到底在想什么?   没用几天,皇族影卫送上消息,云梦楼真正的东家是苏宜,创立者杨文是由楚假扮的。苏沁看了三遍,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亲自把纸条封在金钗中,送出宫。   苏放收到苏沁送来的“礼物”,挥去下人,独自在书房阅读密信……   难怪杨文行踪成谜,难怪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出杨文的把柄。苏放烧掉密信,想起楚情和小郡主同时拜入飞鸿先生门下,心中有个假设:飞鸿先生有三个徒弟,也许是得了皇帝授意。他现在收到的消息,同样是皇帝默许他知道的。再联想前不久的赐婚,苏放想,皇帝是要借刀杀人了。   所以,他现在有两个选择,一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,或者向苏沁示警,二是借用这个消息向苏宜投诚。   苏放一边犹豫,一边观察苏沁的动作。苏沁好像不知道这条消息,在朝中继续为难苏宜,阻拦户部改革,拉拢人手。私下从不提有关国公府和丞相府的联姻,倒是胡青苗补送了苏沁几样稀奇的礼物,胡夫人没去参加楚筝的及笄礼,积极表明丞相府的态度。   苏宜忙了一段时间,突然休息,在云梦楼呆坐。楚情料想事情进展不顺,提出去子衿书院怀旧,同时避暑。   青青园久无人居住,楚情苏宜没带下人,只能自己动手清扫屋子。扫地,擦拭,摆置,楚情做的仅仅有条,苏宜旁观,点评,“没想到养尊处优的楚小姐还有这手。真是贤妻良母的标准典范。”   楚情扔下扫帚,叉着腰,做出凶悍的样子,“去,打桶水。”   苏宜仰着脑袋挑衅,“我才不去。”   楚情呵呵一笑,捡起扫帚朝苏宜脚下招呼,苏宜连蹦带跳出门,“不就是一桶水嘛,至于对我下黑手……喂,你轻点……”   苏宜声音消失,楚情才缓口气。一路上他都很沉默,她不太喜欢看他不开心的样子。   托前世落魄的福,她很快收拾完屋子,把两人的行礼安置好,又去厨房炒了两个小菜,炖了一锅汤,盛好饭菜,坐在院子中等挑水的苏宜。   青青园是飞鸿先生的院子,屋子很多,当初两人共同装扮杨文,故意挑选靠近后院的挨得很近的两间屋子,把隔间打通,这两间房都能窜成大屋子。楚情打开隔间,在窗户关注两扇门前的动静。   太阳高悬,草木有些蔫,空气中安静地没有一丝风,只是静坐不动,都能出一身汗。楚情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,暗道:天气闷热,说不定过会儿会有阵雨。苏宜淋雨后,感冒该如何是好?   很快,闷热被一阵带着水汽的风吹走,滚滚乌云飞快移动,一道闪电劈下,轰隆隆给声音响彻山际。   楚情坐不住,寻了两把油纸伞出门,去山泉处找人。   雷雨天,不宜出行,更不宜在树木众多的地方游荡,楚情有些着急,一时竟忘了这些禁忌,只想着快些找到人,从树林走捷径到后山的山泉。   雨水一倾而下,啪啪打在油纸伞上,风吹的小伞左右摇摆,即便撑着伞,楚情全身也湿了个遍。地上的积水顺着山势流淌,灌进软绵绵的绣鞋里,楚情看不清被水覆盖的路面,深一脚浅一脚前行。   山泉被雨水浇灌,水里汩汩流动,在漫天的雨帘中,楚情看到一只桶在水中起起伏伏。   只有桶,人去哪里了?   楚情四下张望,大喊苏宜的名字,不小心踩在水中的小石头上,脚腕一歪,摔进水里。挣扎着爬起,原本夹在胳膊下的伞跌倒水里,另一把撑开的伞飘在水面上。楚情半弓着腰,摸索着抓着伞沿,撑在头顶上,抹了把脸,才看清那把合住的伞顺着水流飘走。   全身又湿又冷,楚情打了个哆嗦,头发凌乱地散下,楚情大口出气,想站起来,脚腕处却传来钻心的疼。   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。   楚情咬咬牙,合住伞,单脚落地,一蹦一跳往后退,寻找暂时能避雨的地方。又是一道闪电劈下,楚情在片刻亮光中看到山泉上游的矮山有处凹陷,当机立断朝那个方向前行。   耳边水声和雷鸣声交叠,腿弯处水流激荡,楚情咬紧牙关,支撑着伞像兔子一样往前跳。跳了不到一半的路程,伞柄折断,楚情重心失衡,摔在地上,头栽进水里。   楚情灌了两口水,赶紧仰起头,雨水打在眼睛上,楚情甩甩脑袋,用手遮住眼睛。膝盖腰肢用力,一点点爬动。   “楚情?”凹陷处,窝着一个人影,惊讶出声。   楚情快速眨眼睛,看清苏宜的脸,喜极而泣,“找到你了。”   那一瞬间,苏宜脑中闪过很多东西,不待他慢慢思索,楚情身体一矮,苏宜不做多想,冲到雨中,抱起楚情,可惜少年力量不够,只能换一种方式,架起楚情的肩膀,承担她大部分重量,好在楚情并未昏迷,配合他一步步移动。   到了山凹,两人都成了落汤鸡。   外面水汽弥漫,雨声清晰,两人不约而同选择沉默。   楚情休息片刻,恢复体力,动手拧干衣角,小心移动受伤的脚腕。苏宜看了眼楚情,目光落在她胸口鼓起的小包,又飞快移开眼睛。   她穿了麻黄的中衣,最里面是嫩黄的小衣,小衣上绣着荷花的图案,一朵朵荷花都被水打湿,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。   苏宜从十一岁起,便被莲娘勾着在床笫间嬉戏,莲娘给他营造出对女子的基本形象:雪白的酮体,虚伪做作的性情。再加上幼时穿女装的经历,他很不喜欢女子。   可楚情给他的感觉很舒服。他认为是楚情有男儿性格的原因。但现在,他真实地意识到,楚情是个女儿家,还是个长相美好的女儿家。   苏宜咽了两口吐沫,不自觉往后移动,卷着雨水飞进来的凉风扫过,苏宜深刻体会着冰火两重天的感觉。   楚情没注意苏宜的异样,轻轻按在肿起来的脚腕处,疼得龇牙咧嘴,碍于苏宜在身侧,不好意思脱下袜子检查。   转眼雨过天晴,太阳冲出乌云,地面上的水汽蒸腾而上,楚情挣扎着站起,又摔倒,苏宜赶紧扶住她,才注意到她手上的脚,没好气地说:“受伤都不知道告诉我?”   楚情低着头,“男女有别。”   苏宜扶着她坐下,“当初你陷在泥潭里,也是我救你的。”   楚情想到很多事。刚认识时,苏宜在水中救过她,她在跑马场陷在泥潭中,苏宜也救过她,还有很多次,她和苏宜完全没有男女大防地相处……于是这个蹲在她面前,很认真低着头的少年格外赏心悦目。   苏宜小心翼翼帮她脱下鞋袜。浸湿的丝帛紧紧贴在皮肤上,一点点褪下,脚踝处肿起的红包被鞋脖子勒出一圈青紫。苏宜指腹能感到一丝潮湿,心情也好像被水涨湿的袜子,说不出的沮丧。   “我房中有药救。”苏宜闷闷地说,双手抱住她的脚,楚情下意识后撤,被他抓得更紧,“别乱动。”   楚情轻咳一声,“我……”   苏宜抬眼,眼眸中是她的倒影。   楚情磕磕巴巴地说:“我姐姐及笄了,姚宛,姚宛也定亲了。”我也是个大姑娘了,你应该放开我。   苏宜点头,“我抱你回去。”   “不要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其实,其实我挺重的。你背我。”楚情闭着眼说道,说完,一手扶额,一手捂着眼睛。   苏宜眨眨眼,不懂楚情的为难,也没细问,转身蹲在她身前,楚情咬着唇搂住他脖子。   她的衣服是湿的,他的衣服也是湿的,楚情觉得有些对不住他,“我都做好饭了,你一直没回来,我拿伞出来找你。早知道你在这个地方避雨,我就该安静守在屋子里。”至少不会连累他也被雨淋。   苏宜一步步走得很快,不回她的话。楚情也识相地闭上嘴,侧着头看着路面的小石子从眼前划过。   苏宜直接进自己的屋子,把楚情放在床上,转身翻自己的包裹,找出一个细长脖颈的小瓷瓶,倒出药酒,在手心揉开,狠狠在肿胀的脚踝揉搓。   楚情咬牙,仍是忍不住大喊疼,两手就势一抓,掐住苏宜的肩膀,指甲陷进皮肉里,苏宜闷哼一声,抬头委屈地说:“你能轻点不?”   楚情额头冒汗,见他也好不到哪去,诺诺道:“真的很疼。”   苏宜说:“不用劲儿,没有效果,你忍忍。”   楚情果断收回手,咬住自己的手腕,瞪大眼睛点头。   这个样子,有种说不出的调皮和依赖,苏宜眼神一闪,感觉心尖像被羽毛划过,手上动作慢了几分,鼻尖浓烈的药香提醒他,楚情受伤了。   苏宜不再犹豫,手劲更大了几分。   楚情眼睛飙泪,一方面是脚腕处的疼痛,一方面是手腕的疼痛,她有些后悔,刚才为何要咬自己的手腕,不找个衣服手帕之类的?   门外,林萧对莲娘说:“即便你用尽心机,小主子还是对楚小姐好。”   莲娘面无表情,“小主子对谁好不重要,只要他好就行。”   林萧嗤笑,明显不相信。   莲娘不想解释,紧紧握着拳头,暗自庆幸看到这一幕的只是他们二人。   苏宜帮楚情上完药,门口的两人进来。莲娘有条不紊收拾药瓶,苏宜和林萧出去弄饭菜。   楚情看着莲娘细长的手指捏住药瓶,心中一动,“你可是有话对我说?” ☆、第六十三章最不缺自作多情   莲娘收拾好药瓶,坐在床侧,叹息,“有些话,我本不想说,但你若伤害到小主子,我必然不能坐视不理……为你好,也为他好,你们应该走得远些。”   楚情皱眉。   莲娘说:“陛下不喜他的儿女陷入感情纠葛中,一旦发现小主子对你不一样,会毫不犹豫除掉你。”   楚情怔愣,她看着莲娘精致的五官,脖颈下相交的衣领,问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我数次遇险,都是陛下的意思?”   莲娘咳嗽一声,不答。   是不是皇帝下手,对楚情而言已经不重要。她看重的人已经给出她答案,她的选择也表明了她的心意。   莲娘见楚情不为所动,声音急促两分,“你莫不是以为我是在开玩笑?”   楚情倚靠在床边,双手交叠在腹部,“我没明白你的意思。我和你家小主子只是同学之谊,他纵使对我有几分不同也是应该的,难道所有接近苏宜的人都要被陛下除掉?看来皇室还是把孤家寡人做到淋漓尽致。”   莲娘不信,“你只当小主子是同窗?”   楚情不假思索,“当然。”   两人对视,毫不相让。   门口,林萧出声提醒房内二人,“小主子,莲娘和楚小姐详谈甚欢。”   刷刷,两双眼睛扫向门口。   苏宜对莲娘说:“我和楚情之间如何,不容你置喙。”   莲娘脸色一变,起身,恭敬道:“是。”   苏宜点头,越过莲娘,走向楚情,“脚好些了?我给你熬了粥。”   “只有粥?”   “厨房只剩下黍米。”   莲娘不服气地瞪着楚情,却被林萧挡住视线。林萧动动嘴,无声说道:“小主子绕过你,你还想怎的?”   莲娘后背紧绷,双拳紧握,最后冷笑一声,转身准备离开。   苏宜和楚情说着话,注意莲娘的动静,在她走到门口时吩咐,“把饭菜送到屋里。”   莲娘狠狠出门,林萧几乎要吹口哨。楚情轻笑,“桃红不在身边,你倒是得意。”林萧脸一下子垮了。   房中只剩下苏宜和楚情,楚情问,“莲娘说的都是真的?陛下他……”   苏宜避而不答,“作为同窗,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养好身体,做好学问,以后嫁个好夫婿才是。”   “我的学问在女子中还算不错,至于夫婿,京中好人家听到我的名声都要吓跑了。不过没关系,反正我没打算出嫁。”   苏宜定定看着她,嘴角撇起,似笑非笑说道:“就会说好听的。”   楚情忘了要问他关于皇帝的事,专注为自己辩护,“我说的话都是真的,你不相信?”   苏宜不置可否。   楚情咬牙,挥着小拳头砸他肩膀,“你既然不信我,何必问我?出去,出去,不和你说话。”   苏宜扑哧一笑,“气性真大。”   楚情略失神。她为何有种感觉,苏宜又变得喜怒不定了?   国公府,姚宛找楚筝商量府中佣人的事宜。   楚唯下手极狠,王氏在府中经营三年安插的人手一下子都被清出去,王氏很苦恼,姚宛想做些事,也十分不方便。她预料楚筝也有同样的烦恼,想听听楚筝的想法。   楚筝在闺房中绣嫁衣。大红的布撑在绣架上,光线从窗子射入,楚筝藏在金光灿灿的金线里,好像神仙妃子。   姚宛失神,捏了自己一把,笑道:“大姐姐,忙着呢?”   映画适时搬来绣墩,楚筝挥手招呼她,“你来了?快做。”   姚宛坐下,楚筝没心思寒暄,手中金线翻飞,姚宛只能安静陪着她。片刻后,姚宛沉不住气,说明来意。   楚筝把收起针线,惊讶问道:“宛妹妹已经和逸王府定亲,算是半个王府的人,何必过多考虑国公府的事?宛妹妹真是活泼了些。”   楚筝没有讽刺她,但姚宛还是感到一阵羞辱。   楚筝是府中正经的主子,都安静地呆在闺房绣嫁衣,她只是寄人篱下的外人,不仅越俎代庖,还有失女子贞静娴雅的姿态。   姚宛正襟危坐,诺诺道:“我……我好歹在国公府呆了几年,总希望国公府是好的。”   楚筝侧头,抓着姚宛的手好言相劝,“情妹妹不懂事,和我生分了,我不怪她,因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后悔。但你千万不能做错事。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,便没人给我送嫁了。”   姚宛动动嘴,想问,你关心的只是送嫁这种事?最后还是把这个问题咽回肚子里。以她对楚筝的了解,楚筝一定回答,妹妹们的好与坏,都是个人的造化,而女子一辈子只有一次出阁的机会,她肯定更关心后者。   两人都有心事,一时谁都没说话。楚筝神情带了几分梦呓,“大红嫁衣,明媒正娶,琴瑟和鸣,这是闺中女儿都梦寐以求的。我这一辈子,就此圆满了。宛妹妹,你不要马虎,赶紧回去绣嫁衣。”   姚宛忍不住提醒他,“你以为的意中人,真的如你喜爱他这般喜爱你吗?这世间,最不缺便是自作多情。”   楚筝徒然变色,甩开她的手,站起,居高临下质问,“你这是何意?”   姚宛暗自心惊,连忙抽出手帕抹眼泪,“大姐姐,我只是想到世子对我冷淡,心中赶上,看到你绣嫁衣的幸福样子,觉得生无可恋。”   楚筝眼中的不悦转为得意,坐下,搂着她肩膀说:“傻妹妹,女人的婚姻是要经营的……”   楚筝絮絮叨叨说了不少,姚宛时不时回应两声,心中暗道:原来已经傻到了这种程度。真是苍天有眼。   楚筝说的口干舌燥,才放姚宛回去,姚宛回到竹园,向王氏请安,王氏笑问,“今日有喜事?”   姚宛收起笑容,淡淡说道:“见着一只带头鸟,撞了南墙还以为自己很幸福。”   王氏憋着嘴,不敢再说话。   姚宛说完,反应过来这话的杀伤力太大,想纠正她不是讽刺王氏,又兴味索然,问:“你在等我?”   王氏转身在箱笼翻了一通,拿出一个小木盒,“这是世子派人送来的。虽然你们已经定亲,我有意让你们多多接触,培养感情,但未婚男女的规矩还是要守的,所以……”   姚宛打断王氏唠叨,取过木盒,“我知道了。”敷衍地福了福身,转身就走。   王氏长长一叹,她不小心把女儿养成了这种性子,以后女儿懂事了,会恨她的。   姚宛回房,打开木盒,见到里面一个蝴蝶簪子。金丝缠枝,翅膀上镶着五彩宝石,不着眼处刻着手艺人的名号。单论做工,也算是精致。姚宛把玩一番,觉得很普通,便把簪子随意扔到梳妆盒中,仔细研究木盒,敲打两遍,发现里面有一层夹层,夹层带着一张薄绢,上面写着:如卿所愿。   姚宛眼睛一眯,忽的哈哈大笑。   婆子在外问,“姑娘?”   姚宛说:“我明日,不,下午要去见世子。你们速去禀明娘亲,现在就去准备。”   她所愿所想,她都不知道,苏放会知道?她很期待逸王府之行。 ☆、第六十四章意难平   逸王府,苏放在后花园玩投壶。广口陶壶放在十步远的地方,里面斜靠着一根竹签,苏放左手拿着一把竹签,右手捏着竹签,瞄准,投射。   姚宛随小厮入府,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。   庭院中树木葳蕤,苏放广袖长袍,腰间垂下香囊,投掷竹签的动作,有种气定神闲的潇洒。   苏放素有风流公子之称,姚宛眸光闪了闪,随即假装无意地扭头看周围风景。   陶壶中落满八只竹签,苏放收手,风雅奉上打湿的手帕,苏放擦擦手,向姚宛走来。   “听说国公府最近很热闹。你最近过的可好?”   姚宛想了想,“我过的不错。但国公府可没什么热闹可看。大姐姐订了亲,整日忙着绣嫁衣。”   苏放脚步一顿,温柔笑道:“她倒是有心了。”   姚宛低眉颌首,落后苏放半步,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。   苏放带姚宛进了一间凉亭,丫头摆上瑶琴,苏放净手,焚香,整理衣袍,手指翻飞。   清脆的琴声响起,姚宛坐在一旁,观察苏放的指法。   曲罢。   苏放问:“看得出宛姑娘是个中高手,不如也来一曲?”   姚宛坐到苏放的位置,信手而弹。苏放站在她身后,在她收手时,长臂一伸,“这个调这样弹如何?”   姚宛身体僵直,感觉苏放的声音很遥远。   弹琴,谈情。   苏放袖手而立,看着姚宛低头露出的雪白后颈,嘴角露出一丝笑意。   姚宛双手垂下,坐在石桌前不能动弹,身边是迥异于女子的气息,她期盼时间过得快些。   “世子,我,我有事要和你说。”   姚宛故作镇定让苏放来了几分兴趣,苏放坐在姚宛最先的位置,“哦?”   “世子说,让我如愿以偿。”姚宛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。   苏放挑眉。刚才还是一番羞涩,转眼就冷静下来了?   “你那个大姐姐要加到丞相府了,其中少不了你周旋左右……建宁是大胤唯一受封的公主,还从未吃过这等闷头亏。”   姚宛抬眼,眼睛亮晶晶的,“世子想说什么?”   苏放眨眨眼,抬手帮她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,在姚宛紧张的躲闪中,慢悠悠说道:“冒犯了长公主的人,怎么可能安然无恙?不过按照你原本的计划,国公府从云端跌落谷底,才是最让你拍手称快的。”   姚宛呼吸一凝,再没兴趣和苏放玩你侬我侬的游戏,抓住苏放的手,身体前倾两分,“你胡说,楚大人收容我,还容我入楚家的族谱,我……”姚宛想起,苏方称她是宛姑娘。   姚宛入的族谱命是楚姚,小字宛宛。   苏放顺势搂住姚宛的肩膀,在她光滑的小脸蛋上印上一吻,“傻丫头,你想做的,就是我想做的。这双手,这双眼,你怎么舍得?”   分不清是害羞,紧张,还是惊恐,姚宛在苏放怀中战栗颤抖。苏放放开她,扶着她站稳,“即便恨他们,何必把自己打进去。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,身后有我。”   姚宛恍然。   她想起某次和王氏争吵,她讽刺王氏,“你没有男人就活不去?”王氏反击,“你没遇到喜爱的人,所以不懂。”   喜爱的人,不也是个人嘛?是人,就有缺点,就要费心包容。但若是那个人会包容自己呢?   姚宛目眩神晕,脚步发虚,赶紧咬破舌尖,警告自己,千万不能学王氏,千万别变成她最恨的那类人。   苏放见姚宛神情怔然,料想姚宛能为他所用,从怀中抽出一个信封,“这个东西,足够你如愿以偿。”   姚宛盯着那双宛如白玉雕成的手,以及手中的信封,迟迟没有动作。   苏放加把火,“难道你忘了来京城后的耻辱?还是忘了你母亲为了进国公府的门,下毒害死你父亲的事?”   深埋在心中的痛苦被苏放轻易撕开,泪水在眼眶泛滥成灾,姚宛恨自己没用,更狠苏放苦苦相逼。最后想到是,幼时上元节,姚天把她顶在头顶上看烟花,头顶的火星和路边的花灯交相辉映,姚天的笑容憨厚满足,“宛宛,爹爹最在乎的人就是你。别怪你娘亲,她只是意难平。”   姚宛出生皖南,出生那天,姚天还在教武场训练,听到王氏生产的消息,以驻地为名,从未在乎过姚宛只是个女儿家。   直到临死前,姚天满嘴是血,仍拉着姚宛说同样的话。   姚天最在乎的人是她。   王氏只是意难平。   苏放抱着她,轻轻拍她的后背安抚,“我知道你心里苦,别怕,以后你不是一个人了。”   姚宛没听清苏放的话,却毫无理由的大哭,头埋在苏放怀中,摇头蹭去泪水,“除了爹爹,再没人比他对我更好。”   苏放送姚宛回府,下车时,含情脉脉看着她,“宛宛,我等你的消息。”   姚宛轻轻点头,没勇气和他视线相对,进门时,脚步比以往更急促。   苏放看着她背影消失,才上马车离去。   “楚小姐,你看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,许是看错了。”   楚情说着,垫了垫手上的脂粉,“小娘子,我刚才看的那些都要了。”   两人本来在子衿书院避暑,苏宜说到以前扮装的事,楚情提议出来买些脂粉,重温过去的感觉。在国公府旁边的小巷子挑选一番,竟还看到了熟人。   两人从头走到尾,苏宜手上提的东西越来越多,抱怨,“为什么花钱的是我,提东西的还是我?”   楚情理直气壮地说:“因为你是冤大头。”   苏宜好像听到某处林萧的嗤笑,咬咬牙,“能让爷当冤大头的人还没出生。楚情,爷给你个机会,重新给爷个理由。”   楚情斜了他一眼,看到那张精致的小脸热得通红,一下子清醒两分。这两日苏宜表现得很欢脱,她都忘了这个孩子的个性。好在他没生气。   “嗯,我现在身无分文,只能依靠你支援。我以后有钱还你好咯。”   苏宜摇头晃脑洋洋得意,“钱就不用还了,你只需记着曾经欠过我就行。”   楚情失笑。   两人走出巷子口时,苏宜突然拉着楚情小跑起来,楚情虽不知发生何事,仍是默契得跟上他得脚步。经过拐角处时,两人贴着墙躲起来。紧接着,一个女子压着裙角跟到拐角处,四处张望一番,跺跺脚,转身看到苏宜楚情二人。   这人正是王漓。   王漓看到楚情,热情的冲上去抱住她,“我觉得时你,没想到还真是。你最近过的怎样?”   王漓给楚情的印象很简单,参加小郡主的丧礼,送自己去庄子却被歹徒挟持。   “我还好……你可以出来玩了?”   王漓头垂在楚情肩膀上,闷闷的说:“如果不是你警示我,我娘亲早就不在了,你的恩情我一直记着。听说你家大姐姐被圣上赐婚,本来要祝贺你的,但是,你到底怎么回事,从国公府出来,还和一个男子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闲逛……”   王漓仔细看向苏宜,皱眉,“咦,你长得还真像小郡主。”   苏宜面色不愉,“我堂堂一介男儿,岂会如同女子?”   王漓疑惑更甚,楚情说:“我很好。”   王漓还想再问,看到府中婆子走来,匆匆说:“我该回去了。有时间再聊。”   苏宜盯着王漓的身影消失,重重冷哼,愤愤不平地说:“以后见到这个女子,定要好好教训她。”   楚情神情怔然。   她想起前世这个时候,楚筝绣出嫁的嫁衣,她有惊无险地和苏放订婚。回门的那天,苏放着回门礼中藏了楚唯通敌叛国的书信。命运重走一遍,和苏放订婚的人由她变成姚宛。姚宛对国公府下手更是毫无顾忌。   楚情不由自主看向苏宜。她一直没忘记最初的目标。护将军府安然无恙。   苏宜眨眨眼,“你怎么了?”   楚情微微摇头,“没事,我有些事得好好想想。”   姚宛回到竹园,脚步一拐,去主屋看望王氏。   王氏坐在窗下做鞋袜。   记忆中,王氏对姚天都是一副不假辞色的形容。到了楚唯身边,越来越像女人。姚宛痛恨这样的王氏,但又无可奈何。   她一直记着姚天的话,王氏只是意难平。   她又何曾不是意难平?她抓着王氏的头发到姚天的坟前,让她忏悔,王氏都面不改色地痛斥嘲讽她。   若是亲手毁了国公府,毁了楚唯,看王氏痛彻心扉地嚎哭……她便是最后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罢。   姚宛闭了闭眼,双腿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,只好靠在门扉上,静静看着王氏沉浸着阳光和喜悦中的侧脸。 ☆、第六十五章公主之邀   苏宜送楚情回到庄子后离去,下人送上一封帖子。苏沁以师姐的身份邀请她进宫,是私人帖子,但帖上印了长公主的印鉴,又突出了一分威压。考虑到苏沁、楚筝和胡承志间的关系,手上的帖子有些烫手。   楚情用多年前苏沁赠与的腰牌入宫,在宫女的带领下走过幽长的宫道。朱红的宫墙外传来昆曲的唱腔,宫女告诉她,无忧殿后面是梨园,前些年陛下喜欢越剧曲目天仙配,后来病了一场,兴趣淡了很多。   无忧殿的宫女在殿门口等候楚情,和领路宫女寒暄两句,带楚情入内。嘴上唠叨着,无外乎苏沁如何想念她,但又很忙,无暇出宫之类。不一会儿,两人到了后院。   苏沁今日穿了一身鲜红色骑马装,跃马扬鞭,场外姚宛和楚筝拍手叫好。楚情有些意外,又觉得理所应当,走到两人身边,笑了笑,“两位姐姐,好久不见。”   姚宛惊呼一声,握着她的手,“情妹妹,真是好久不见。你也是真是狠心。大姐姐亲自去请你,你还能无动于衷。”   楚筝在一旁,有些心不在焉。   楚情不习惯姚宛靠近,抽回手,“我在外面比较好。”   苏沁骑马跑了两圈,从马上跳下,手上的鞭子扔到宫女怀中,笑着走来,“本宫身居宫中,左思右想,还是觉得和你国公府的姑娘有缘,于是就把你们都请来了。走,我们去偏殿叙旧。”   三人跟在苏沁身后,苏沁说:“本宫近些日子收了不少御史台送上的折子,说你国公府扰乱市场秩序,仗着背后有太子当靠山,行事肆无忌惮。不过本宫心里很清楚,楚将军为人方正,肯定不会做出这等事。”   楚情飞快抬头,看了眼前方的苏沁,鲜红的劲装勾勒出苏沁窈窕的背影,衣料上用金线绣出的暗纹越发显得苏沁尊贵非凡。   姚宛勾起嘴角,捅了捅怔愣的楚筝,“殿下英明。”   苏沁哈哈大笑,笑容中有种放荡不羁的洒脱,“英明的人不是本宫,而是本宫的父皇。”   “公主说的说。”姚宛不遗余力地接话,楚情说话很好,楚筝则从头到尾一言不发。   到了偏殿,苏沁坐在首位,净手,漱口,捻起梅花苏,问,“楚大小姐面露不愉,可是责怪本宫招待不周?”   楚筝仍旧魂游天外。楚情咳嗽一声,姚宛代为回答,“大姐姐日夜忙着绣嫁衣,精力不济,还请公主恕罪。”说着,掐了楚筝一把。   “啊?”楚筝回神,“说在和我说话?”   姚宛好笑着叹息,楚情移开视线。苏沁哈哈大笑,“楚大小姐现在说待嫁的美娇娘,本宫想问问你,绣嫁衣说何滋味?”   楚筝不知所措。   她脑子里尽是丝绦配色的方法,听懂苏沁的问话,又想起她从公主手中抢了男人。如果有谁抢她的男人,她会和那人拼命的。   楚筝想了又想,起身,行大礼,“公主恕罪。”   苏沁问:“何意?”   殿中片刻寂静。楚情不慎打翻茶盏。   苏沁说:“你可是觉得本宫是你的手下败将,担心本宫恼羞成怒,提前一步求饶?楚筝,本宫在子衿书院便与你相识。在你眼中,本宫便是这样的人?”   不管她做什么,苏沁都能挑出错处。楚筝磕头,“民女知错。”   苏沁冷冷看着楚筝额头一片血红,对身边的宫女说:“楚情小姐衣服湿了,带她下去换身衣服。”   楚情从后门出去时,听到殿外尖锐的唱和,“陛下驾到。”   楚情犯难。若是返回接驾,仪容不整,冒犯君颜。若是去换衣服,更显得唐突。宫女帮楚情做决定,“姑娘可先去换衣服,在屏风后静坐。若是陛下问起,再去面圣。”   很快,楚情换了一身宫装,衣袖间隐隐有熏香,坐在偏殿后一间屋子等候召唤。   皇帝大步进来,多看了眼楚筝,拍拍苏沁的肩膀,“朕的皇儿。莫非输不起?”   “父皇!”苏沁娇羞,坐在皇帝旁边,“儿臣只是闲着无聊,传几个小姐妹进宫说话。”言下之意,她没有借着身份耍威风。   皇帝笑容不断,:“朕的皇儿,为所欲为也是可以的。”   “父皇?”苏沁惊喜且意外。皇帝这句话,相当于给了她很多原本不属于她的权力。   姚宛心中大惊,默不作声跪下。   殿中寂静,张怀恩快步进来,在皇帝耳边小声低语,皇帝扬眉,“这个臭小子!让他到无忧殿。”   苏沁眼神一闪。皇帝称呼苏宜的口吻很熟稔,看来苏宜最近做了不少事。   半刻钟不到,苏宜在殿外等候传唤。按照规矩,年长的皇子不能随意进入后宫,即便奉命到后宫,进入某一宫殿也要听候召唤。   张怀恩亲自领人入内。   “太子,你说说说天塌了,还是地陷了,要你亲自跪在朕的御书房门口?”   苏宜行礼,“回禀父皇,天未塌,地未陷,儿臣只是想念父皇。”   苏沁说道:“太子弟弟必然说因为朝政有求于父皇。如此儿臣便不留父皇了。”   皇帝抬手,“朕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,不谈朝政。皇儿,你请的小姐妹被朕吓到了。一个个跪在地上。朕又没说罚她们。”   “哎呦,儿臣真是愚笨,只顾着和父皇说话了。”苏沁蹲身把两人扶起,安置在座位上,问身边的宫女,“楚情小姐怎的还没出来?”   皇帝突然问,“楚情也来了?”顿了顿说:“朕刚发现,你今日请来的姐妹竟都是国公府一门的。看来皇儿和国公府交情不错。”   “太子弟弟和国公府交情才好呢。御史台都报到儿臣这里了。”苏沁说着笑了,“尤其说前些日子因为物价涉及到云梦楼和国公府,儿臣才知道,原来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竟是一家人。”   苏宜说:“云梦楼和楚大人无关。父皇,云梦楼说儿臣好友杨文创办。实际上,杨文说楚情女扮男装的。”   此言一出,众人都惊讶,苏沁本以为杨文的真实身份是苏宜的一张暗牌,没想到他轻易打出来了。   皇帝拍手,“还有这等事,快让朕见见这位巾帼英雄。”   苏沁不好意思得咳嗽一声,“楚情小姐刚才不慎打翻茶盏,现在在后面换衣服呢。”   皇帝大笑,“原来巾帼英雄也有狼别的时候。”   姚宛眸子转动,寻思皇帝对楚情的赞扬有几分真,几分假。想了会儿,视线落在楚筝身上,脆生生地说:“情妹妹本领非凡,全赖于大姐姐教得好。”   皇帝看向楚筝,点头称赞,“朕想起来了。楚唯的夫人早逝,留下两个丫头。长女入母,不错。到底说便宜朕的侍卫统领了。”   苏沁笑容加深,视线在姚宛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些,“父皇说的极是。”   传召的宫女带着楚情翩然而来。   楚情敛起蓝色宫装,跪下行礼,“民女楚情见过吾皇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   声音落下,迟迟不见皇帝免礼。   苏宜看了眼楚情,又看向皇帝,只见皇帝眸色深沉,搭放在扶手的手指僵硬成固定的形状。这样明显的失态很少见。   苏沁眨眨眼,不明所以。刚才皇帝心情不错,还表扬楚情,按理来说不该给她下马威。   楚情跪的时间有些长,忍不住抬头,提醒,“陛下?”   皇帝抖了一下,站起,走到楚情身前,垂眸认真看着她,“朕记得你。”   楚情赶紧低下头。   皇帝弯腰,准备扶起楚情,苏宜眼疾手快,抢先一步放在楚情肩上,“杨兄,可还记得小弟?”   皇帝伸出的手随意弹衣袖上的灰尘,“你且起来说话。”   皇帝的异常让另外三人面面相觑。最后姚宛想起王氏无意间说的一句话,楚情酷似其母,心中便闪过一个词:旧时相识。   皇帝负手,重回座位,恢复高深莫测且和蔼的态度,“朕果然没看错,朕的太子和楚家的小丫头关系很好。”   苏沁眼中带了几分笑意,“父皇英明。”   苏宜脸色微变。皇帝口中的关系好,绝不是称赞意思。苏沁不就是心仪胡承志,生生被皇帝分开?   苏宜心念急转,苦笑着说:“父皇还不知道儿臣,儿臣对女人说没兴趣的。”   苏沁瞪大眼睛,“太子弟弟这是何意?”   苏宜垂眸摇头。   皇帝眼神冰冷,“太子有话可直接说。难不成你的意思说朕迫害于你。”   苏宜很想说:原来你还有这个自知之明。不过还是留了三分余地,“父皇何必取笑儿臣?儿臣身边有林萧和莲娘,其余的人都寡味得很。”   “没想到,朕还养了个情种。”   苏宜还想分辨,皇帝不耐烦得挥挥手,“你不用说了。朕罚了。建宁,你好好招待你的小姐妹。太子,你跟朕来,说说你的朝政大事。”走了两步,见苏宜没跟上,“楚家的小丫头也一起过来。”   楚情和苏宜步行随侍帝撵,一前一后都低着头,到了乾清宫外,闭目养神的皇帝突然说:“你们总提到云梦楼,朕想过去看看。”   皇帝出宫说大事。张怀恩劝诫,“陛下三思。”   皇帝很恼火“三思”这个词,“怀恩,你再多说一句,朕就把三思赐给你当名字。”   张怀恩立刻闭嘴不敢言语。按照皇帝对三思的讨厌,他只要叫三思,这辈子就别想在出现在皇帝面前了。   除了张怀恩,皇帝身边无人敢直谏。于是皇帝身穿锦衣,前呼后拥出宫,一路戒严,来到云梦楼。   “朕还以这云梦楼有几分特殊,亲眼看看,比不过皇宫的角楼。”   苏宜搭话,“这是必然的。”   皇帝斜眼看他,“云梦楼说你的?需要你来回话?”   这是要和楚情说话的意思。   楚情摸不准皇帝的想法,本着多说多错,少说少错的原则,微笑着点头,得了皇帝一句称赞,“倒是个实诚的。”   皇帝在云梦楼游览一番,打道回府。忽的一道破空之声响起,皇帝身边的柱子插上一支白羽箭,箭尾摇晃,好像示威一般。   紧接着,一阵箭雨飞来。   张怀恩大叫,“护驾。”   苏宜离皇帝最近,急忙把楚情往前一推,以身挡在皇帝身前。   楚情猝不及防,趴在地上滚了两个圈,躲进人群中。   阵雨过后,皇帝脸色雪白,“天子脚下,居然有此等暴民,五城兵马司是吃素的?”   周围人尽数跪下。   半弓着身子躲避的楚情便显得引人注目。此时的楚情发丝凌乱,满身灰土,抱着双臂瑟瑟发抖,像一只受惊的兔子。   皇帝看到她,再看看跪下的苏宜,怒气小了几分,“太子,关键时刻把至交好友推出去,可不是君子所为。”   “儿臣本非君子。儿臣心中只有君父。”   皇帝眯了眯眼,欣赏一番楚情的惊慌失措,满意地说:“此子类我。” ☆、第六十六章诬陷   乾清宫,御书房。   苏沁听闻皇帝遇刺的消息,匆匆赶来,在门口被苏放拦住。   “何意?”苏沁满脸煞气,质问。   苏放低声说“难道公主不觉得,陛下这场灾祸,来得很及时吗?”   苏沁瞪了他一眼,扭身进殿。   苏宜站在书桌前,帮皇帝研磨,皇帝低头看奏折,时不时吩咐两句,听到脚步声,抬头,“皇儿来了?”   “父皇,儿臣听闻您……”   “嗯,父皇运气不好,心血来潮出宫玩耍,便遇到刺客。”   皇帝说自己运气不好,便没人敢说自己运气好,苏沁急得跺脚,“父皇,儿臣说认真的。”   苏宜袖子挽到手腕处,黛青色的长袍沾上点点黑墨,此时笑了笑,“皇姐关心则乱。父皇平安无事。”   “父皇,儿臣以为,此次出宫去云梦楼遇刺,云梦楼脱不了干系。刺客放乱箭,却少有人伤亡,警告大于谋害。以儿臣之见,这种哗众取宠的刺杀不在于刺杀本身,而在于表明某种心意。”   苏沁说完,狠狠瞪了眼苏宜。   皇帝诧异的挑眉,放下毛笔,问:“皇儿何出此言?”   苏沁说:“听说众多人中,只有楚情受伤。而且还是轻伤。这倒要问问太子弟弟是何居心!”   苏宜放下磨块,走到苏沁身边,拱手行礼,“父皇,儿臣虽不知皇姐何出此言。但让皇姐误会,必然说儿臣言行失当,请父皇重罚。”   张怀恩在一旁打扇,手上的动作慢了几分。   太子刚回宫不久,弹揣摩圣意的本事不亚于他。   皇帝虽然不喜皇子皇女过于纠缠在情爱中,频频阻拦子女的婚事,但他本心是不愿意承认的。苏沁指责苏宜,皇帝有种被戳破心事的尴尬,但公主是他宠爱多年的掌上明珠,多半忍忍就过去了。可是苏宜不给皇帝反应时间,直接认错,无形中把皇帝架在火上烤。   果然,皇帝拾起一旁的湿毛巾,擦拭手,“皇儿年岁不小了,该谈婚论嫁了。说朕的错,生生耽误了皇儿大好年华。这次秋闱后,你若有看重的如意郎君,朕给你赐婚如何?”   苏沁又气又急,“父皇。”   皇帝扶着扶手起身,张怀恩扶着皇帝绕过书桌。皇帝走到两人之间,拍拍苏宜的肩膀,“太子,受苦了。”   苏沁恨得牙疼。自从苏宜回宫,她的风头屡屡被抢。当下握住皇帝的手,摇了摇,“父皇,您不疼爱儿臣了?”   “你是父皇最疼爱的公主。父皇为你谋划更要深远。听父皇一句劝,收收心,找个俊秀的男儿嫁了。有父皇在,这世上无人敢为难你。”   苏宜笑容更深,“父母为子女,所谋深远,儿臣都要嫉妒皇姐了。”   皇帝摇头失笑,轻轻在苏宜肩上锤了一下,“你这臭小子。”   苏沁气极,反而冷静下来。   皇帝对苏宜的信任远超她想象,或许,这其中还有她不知道的。苏沁抿抿嘴角,“儿臣一切都听父皇的。”   御书房外,苏放等到苏沁。苏沁送给他大大的笑容,转瞬给他一巴掌,“蠢货。”   苏放长这么大,第一次被人甩巴掌,惊讶过后愤怒,但碍于苏沁的身份,只能把怒气压下去,“公主这是何意?”   “刚才你说的话,这场灾难来的及时,难道不是暗示本宫,太子说背后主使?”   苏放惊讶,“分明……”   苏沁愣了愣。   苏放的惊讶不像作假。难道……   “原来表哥和皇姐在这里说悄悄话,难道宫人无论如何都找不着。”   他二人说话的地方不算隐蔽,苏宜含笑走来,靠在柱子上,眼尾带了小勾子,“好歹都是兄妹,说悄悄话怎的不算上我一个?”   苏沁苏放立刻看向相反的方向,装作互不相识的样子。   苏宜轻笑,拍拍手,“听说皇姐的小姐妹还在宫中,父皇便把楚情带回宫,安置在无忧殿。皇姐可要好好招待楚家小姐。”   苏放分不出苏宜的笑意有几分真,“把楚小姐放在宫中,你舍得?”   苏沁瞪了苏放一眼。难道她是那种为难外官之女的公主?   苏宜说:“不舍得又如何?表兄是个怜香惜玉的人,想必不会让楚情小姐受委屈。”   苏放默然相对。苏宜这话倒是提醒了他,但当着苏沁的面说出来,好多事反而不好做了。   无忧殿,楚情梳洗一番,对楚筝姚宛等人说:“大姐姐即将出阁,无法在宫中呆着,我一人在宫中烦闷,不如宛姐姐留下和我作伴?”   姚宛略有犹豫。   楚情摸着胸前的碎发说道:“我本来就是公主的小师妹,又和公主朝夕相对。过两日说不定就和公主义结金兰了。”   姚宛连连说道:“情妹妹说的是,我应该留下的。”   楚筝虽然被绣嫁衣的事情闹得焦头烂额,但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懂的。   楚情笑得意味深长,姚宛双手负手,有些窘迫,分明是被逼的无可奈何。   楚筝想,姚宛定是怕楚情大出风头,才留下。那姚宛原本的想法说什么,回国公府陪着自己?或者说监督?   视线投向姚宛,姚宛朝她抿嘴轻笑。楚筝发觉,姚宛的笑容不如以前真诚。   “情妹妹,在宫中小心行事。过两个月,我出阁,一定要赶回来。”楚筝不想看姚宛,随便找些话和楚情说,“当初我及笄,你都没有回来。女子一辈子的大事也就那么几件,这次千万别落下。”   楚情低头,后退两步,和楚筝拉开距离,“小妹顽劣不堪,说不定会给大姐姐添堵。还是在背后默默注视大姐姐比较好。至于大姐姐出阁,小妹必定不会缺席,但也不会出现在大姐姐面前,让大姐姐难受。”   “你这是赌气。”楚筝笑着拉楚情的手,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,“情妹妹?”语气有些委屈。   楚情眨眨眼,无奈道:“大姐姐何必为难小妹?”   楚筝看着楚情的小脸。   和记忆中的小丫头相比,楚情长开了些,眼眉更为生动,挑眉看人时,长长的睫毛好像蝴蝶落于花朵上震颤的双翅。而自己长得像楚唯,五官端正,是个清秀佳人,又因从小管家,气质凌冽了些,见过她的命妇,都称赞她有宗妇之风。如此一想,心中无端有股酸涩,眼前是楚情模糊疏离的笑容,酸涩又变成一种刺疼。   从何时起,她竟和最小的妹妹生疏至此?   宫女进殿行礼,言道奉命收拾寝室,询问还有何吩咐。   姚宛代两人说:“情妹妹从小在山野长大,不懂宫中规矩,把我们的寝室安置在一处。”   楚情含笑看着姚宛,随即转眸看看楚筝,未曾否认。   楚筝低着头,脸有些红,对一直促成自己和胡承志好事的姚宛,又说不出责备的话,只能咳嗽两声,轻轻嗓子,“你们在宫中好生歇息。我先走了。”   楚筝走后,楚情说:“大姐姐跟着你,真是把脑袋弄傻了。在宫中再小心都不为过,她居然说出好生安置的话。”   对楚情,姚宛不做任何伪装,“有一个傻帽姐姐,不觉得很开心?”   楚情眼神有些冷。姚宛笑的更畅快,伸手摸上楚情光滑的脸颊,学登徒子的口吻说:“被自己最亲的人背叛,时不时很痛快?”   苏沁进来时,愣了一下,“你们关系不错嘛。”   两人分开,朝苏沁行礼,“公主万福金安。”   苏沁大步走来,视线似有若无停留在姚宛身上,“本宫琐事缠身,无暇照顾两位,有需要找王嬷嬷。”   晚上,烛光摇晃。姚宛和楚情都身穿单衣,一头一尾坐在床上,面面相觑。   姚宛没想到,她吩咐吧两人寝室安在一处,竟让宫女误以为她们关系很好,让她们同榻而眠。   楚情自从出府居住,性情冷淡很多,除了常年跟在身边的桃红,身边再无他人,桃红留在庄子,她也没想过再寻贴身伺候的丫头,凡事亲力亲为。此次和姚宛同榻,十分不耐烦。   两人僵持半宿,大眼瞪小眼,火烛烧完,耐不住睡意,朝着相反的方向倒下,一张被子被两人扯在中间,谁都不能越界。   次日,楚情找宫女,要求加一张软榻。按照姚宛的说法,她从小生长山野,便是生活条件差些,也是能忍得住的。   姚宛听她和宫女说话,坐在床上捂着眼睛说道:“原来情妹妹说嫌弃我了,早知道我应该把半个被子让给你,省的落不下半点好。”   楚情扶额。姚宛随时随地给她抹黑她的习惯能改改,说不定她还能忍忍。   宫女忙碌一番,两人隔着屏风吃过早餐。苏沁来访,笑道:“听宫女说你们昨晚聊得很晚才睡,果然说一府出来的姐妹,时时刻刻不忘彰显姐妹深情。”   楚情听出苏沁的讽刺,回道:“让公主见笑了。说到姐妹神情,谁都比不过天家。”   苏沁笑容一僵,“你这是何意?”   楚情说:“听说公主和逸王世子交从身密,代为照顾他的未婚夫人也是得心应手。民女不过沾了宛姐姐的光,才得公主一句称赞。”顿了顿又说:“民女当初和公主一同拜入飞鸿先生门下,公主还未待民女如此好。”   苏沁脸色几变,沉声吩咐宫女,“给楚情小姐安排最好的房间,不得怠慢。”   姚宛瞠目结舌,若不是顾忌礼仪,定要指着她大声质问:你活得不耐烦了?   苏沁拂袖而去,苏放又翩然而来,对着楚情笑的甚是好看。姚宛脑中尽是楚情说的“未婚妻子”的话,忍不住红了眼眶,拉着苏放的袖子问,“世子说来看我的?”   苏放眨眨眼,偷偷看了眼楚情,最后目光稳稳得落在姚宛脸上,“傻丫头,我当然说来看你的。”   两人手拉手到后花园赏花,楚情伸懒腰,本想把昨晚缺的觉补回来,窗户外又想起几声尖锐的猫叫。   楚情在窗口张望。阳光明媚,早就够了春天,但还有动物坐着春天才会做的事。楚情笑笑,竟看到屋檐下倒挂着的人,瞬间张大眼眸。   苏宜像只蝙蝠从屋檐飞下,落在窗棂上,“想我没?”   楚情觉得意外,“我想你作甚?”   苏宜点头,“你不想我,我倒是想你了。”   楚情不明所以。   苏宜解释,“我一直觉得你这个宛姐姐很奇怪,就调查了一番,没想到……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被人阻拦了。”苏宜有些黯然。按照他今时今日的地位,想获取一个普通女子的消息本不是难事。说明姚宛身后有人,而且那人和他实力相当。   楚情“哦”一声,“她本就不简单。当初在学院那么多学生,只有她一人能和胡青苗搭上话。后来又在胡承志和大姐姐之间撺掇,帮助大姐姐抢长公主的男人。”   不远处传来昆曲的依依呀呀的声音,两人视线相对,齐齐移开目光。楚情抿抿嘴,又去看苏宜。少年长相精致,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。   “真不知你以后会娶怎样的夫人。”   苏宜忽的皱眉,眼眸中酝酿深沉的风暴,看了楚情片刻,朝屋檐飞去,身影转瞬即逝。   楚情想起,前世他沦为苏放走狗,帮他暗地里做了不少事,后来由暗转明,每天从后门抬出的少年尸体不知凡几。又想起昨日在偏殿他对皇帝说,他不喜女子。   楚情心跳快了几分。   好好的少年,怎的成了这个样子?  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,苏放风姿翩然走来,“姑娘有礼。”   苏放身后不见姚宛,楚情轻笑,“世子请进屋。” ☆、第六十七章   门窗大开,窗外阳光明媚,苏放说:“楚小姐很信任在下。”   楚情笑笑,“世子马上就是楚情的姐夫,既然说一家人,自然不必见外。”   苏放说:“小姨子都是给姐夫准备的,情妹妹这句一家人甚合我意。”   楚情笑容淡了几分,后牙槽磨动两下,“刚才世子和宛姐姐一同出去,却一个人返回,说要话对楚情说?可现在楚情看不到世子的诚意,先告辞了。”   苏放长臂一伸,就势搂住楚情,低头在她秀发间闻了闻,“用的什么花露,真香。”   楚情抬手一挥,苏放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,“这双手用来簪花沏茶多好?”然后笑着把手背到后面,好像楚情搂着他一般。   楚情终于知道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危险,暗恨对苏放降低警惕,同时幻想姚宛看到他们两人抱在一起的反应,多种情绪涌上,最终只是闭了闭眼。   “你想毁了我。我早该知道的。”   苏放一愣。怀中女子任君采撷的姿态让他有些尴尬,他想起丞相府偷看她睡觉,他们二人同时被泼上一盆污水,他权衡下和姚宛定亲……苏放试探问道:“如果不出意外,我说要你定亲的。你恨我吗?”   楚情怔愣。他们之间,还轮不到说恨的地步。   苏放扶着楚情站稳,“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程度。你放心,尽管去了姚宛,我心中还是有你的地位。等过些时候,我还会向国公府提亲,到时姐妹同嫁,也能成全一桩美谈。”   楚情说不出话来。他那只眼睛看出她喜欢他?楚情不自觉问出口,苏放诧异挑眉,怜悯说道:“难道你不知道你名声不好?”   楚情垂眸,不说话。   苏放抿了抿嘴,低头看着到自己肩膀的楚情,突然感觉自己说话太直接,让她很没面子,于是换了种说法,“太子公开承认自己不喜欢女子,你把终身大事放在他身上,迟早会毁了自己。”苏放眨了眨眼。就凭皇帝给胡承志和楚筝赐婚,楚情就不可能和苏宜走到一起。   “聪明的女人,自当学会选择好的如意郎君。”   楚情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。   “世子,我没有乱伦的习惯。”楚情抬头,明亮的眼睛沉淀着秋水的清波,“你一日说我姐夫,我一日就把你当成姐夫看。至于其他……我想来相信,没有永恒的感情,只有永恒的利益。你说这么多,是想拉拢我?”   苏放后退两步,仔细打量楚情,片刻咂咂嘴,“真是个不可爱的女人。难怪一直无人问津。”   上一世,她和他在一起,情浓时,这人好的让她恨不得把命给他,情淡时,她死在他面前,他都不会眨眼。她不信他心中没有她一席之地,只是觉得,这人永远只爱自己。   楚情有些疲倦,“楚情年龄还小,亲事只有家中长辈挂怀,就不劳世子垂问。”   苏放有些伤心。他长得不差,家世也不错,很懂女人心事,但在楚情面前总是一再败北。他不信这世上有不贪情爱的姑娘,总想逗逗她,记忆中,好像每一次得手过。   苏放从袖中拿出一方玉佩,“楚小姐不相信放的情谊,放也不想多说。小小礼物还请收下,算是放为刚才唐突的赔罪。当然,小姐还可以拒绝放,只是放生性耿直,不知一再被拒会不会做出让人羞恼的事。”   这人是在威胁她。楚情不情愿的收下玉佩,越过他,想去外门透气,却看到门口默默站着的姚宛。   苏放同时转身,轻笑一声,“你回来了?”   姚宛点头,手臂抬起,颠了颠用手帕包住的小包,“我刚才摘了些小果子,要不要尝一下?”   苏放从善如流接过,挽起姚宛的手,“让宫女动手就行,伤着了我可会心疼。”   楚情手中还有他刚送出的玉佩,此时他对着另一个女人柔情款款,楚情都不知该哭该笑,站在原地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。哪只这两人旁若无人出门,连声招呼都没打,自顾自洗果子吃去了。   刚才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不停回放,楚情呵呵一笑,“不错,白得一块玉佩。”   苏宜藏在屋檐下,一直没有离开。直到苏放和姚宛相携而去,楚情优哉游哉到外面晒太阳,苏宜才落到屋檐下。房内空无一人,他好像仍能看到刚才苏放搂着楚情的画面。不知为何,总觉得心中不痛快。这种不痛快一直持续到回府。   莲娘说他身边的老人,最善察言观色,立刻通知管家,在书房摆置大小不一的瓷瓶。各个华美精贵,摔得响声也好听,肯定会让苏宜满意。   苏宜愣了愣,脸色阴沉,“你越来越会做事了!”   莲娘摆出一副宠辱不惊的表情,福了福身。   这种表情无异于火上浇油,苏宜瞳孔微缩,猛地出手,扑上莲娘,两人跌倒在桌案上。腰间的疼痛让莲娘皱眉,接着,有些喘不过气来。莲娘强忍着挣扎,抬手在他后背轻拍,像安抚受伤的小兽。   苏宜慢慢的平静下来,和莲娘保持一步的距离,低头看着莲娘脖颈上的黑青,眼神微闪,“受伤了怎的不说?”   莲娘扶着后腰直起身,“这世上没人比小主子更尊贵。只要说小主子给的,莲娘自当承受。”   十二岁的少年,长得差不多和她一样高,莲娘说着,便有些迷离,当年在她怀中撒娇颤抖的孩子,不知不觉长成了这样清俊的模样,莲娘欣慰又忧伤,“小主子长大了,不再是莲娘一个人了。”   莲娘这话经常说,苏宜每次听后都会觉得不舒服,这次尤甚,他有种被冒犯的恼怒,“孤本来就不是某个人的。”   苏宜常用本宫自称,从未说过孤。莲娘轻笑,“小主子说什么都是对的。”   还是把他当孩子。苏宜脸黑的像锅底,想反驳莲娘,又觉得无论他说什么,都会被莲娘当成孩童玩闹,他很讨厌这种感觉。更讨厌莲娘不分上下尊卑的暧昧。   “不要以为你是我身边的老人,就能对我指手画脚。”苏宜咬牙切齿,“你真让人恶心。”   莲娘没有羞恼,反而笑得很开心,“小主子真是了解莲娘。”   苏宜想起以前和莲娘单独相处的画面,恼怒的脸上闪过几丝惶恐无措,不自觉后退两步,“总有一天,我要杀了你。”   这时,书房外响起林萧的声音,“小主子,从宫中传来消息,楚情小姐和姚宛小姐回国公府了。”   书房中,莲娘朝苏宜福身告退,走到门口,果不其然听到身后瓷瓶碎响。   孩子长大了,想要了解的事多了,烦恼也多了。   莲娘扯扯嘴角,觉得有必要和楚小姐再沟通一次。   楚情回到府中,先去梅屋拜祭母亲,又去清林苑看望父亲,楚唯外出访友,楚情转道去兰苑。   楚筝坐在绣案前,金线飞舞,仿佛入定一般,凡尘俗世不萦于心。楚情不好意思打扰她,安静看了半晌,楚筝换线时才注意到她。   “大姐姐,我一直很想问,你到底为何钟情胡家哥哥?”   楚情放下针,认真想了想,“我也记不得了,第一次见他,只觉得他还没有爹爹好看,但是很有男人味。”   那次,是楚情刚从子衿书院出来,她为了帮楚情打开人际圈,带她去相府,那天正好胡承志提前回来,他皮肤有些黑,眼睛很亮,和她认识的白面书生都不一样。   楚筝脸色微微发红,“你别看他那人一本正经,但其实私底下很放得开。”   他在跑马场救过她后,经常翻她的窗户。她虽觉得冒犯,但心地有种隐秘的叛逆的刺激。她放不开这个人。哪怕知道国公府不适宜和文臣走的太近,也要把楚情拉下水,就为和胡承志在一起。   楚筝甜蜜一番,才想起楚情此时应该在皇宫,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   楚情笑,“我还以为大姐姐忘了我的事,真是难得。”   楚筝为楚情打趣脸红,但也觉得理所应当,“等你有了心爱的人,也会像我一般。”   楚情笑容转瞬即逝,心想,等你心爱之人不再爱你,你便会像我这样了。这世上,除了爱情还有很多,血缘关系是最为玄妙的一种。无论楚筝做过多么愚蠢的事,只要想到她悲惨的下场,她都会有些难受。但她已经不想再劝她,个人自有造化,她何必自寻烦恼。   “大姐姐,你很聪明,做出的决定从不后悔。既然你选了这条路,就好好走下去。”   楚筝点头,楚情说:“我先走了,等你出阁前一天,我还会回来的。”   “你……”   楚情定定看着她。   楚筝哑然。她没能把楚情从庄子上请回来,便说明一切不是吗?   “不管发生什么事,国公府始终是你的家。”不想在外面,就回来。   楚情有些愣神。   她做到一切,都是为了这个家,虽然很多时候觉得索然无味。但默默付出这么多,她居然不想在这里呆了。她都觉得自己荒唐可笑。 ☆、第六十八章   楚情走过抄手游廊,远远听到垂花门口有女人的哭声。片刻,小厮抬着担架在前小跑,宣衣和王氏在后面捂着嘴哭。   “大人,醒醒。”   “千万别睡着……”   楚情停顿一下,一群人便到了眼前。担架上的楚唯头破血流,满身污垢,右腿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,裤子破了一个大洞,血流不止。   “这是怎么了?”   王氏没看她,随着小厮往前跑,宣衣神情凄惶,“大人去醉仙楼喝酒,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。”说完,哭着喊着追上担架。   今天是走不成了。楚情没犹豫,跟在宣衣后面去清林苑。   寝室外室,大夫抬手写下药方,嘱咐楚情:“楚大人醉酒失足,小腿骨折,不伤及性命,最少修养三个月。”   楚情把药方递给宣衣,安排小厮打赏大夫,送大夫出门。   楚筝坐在床前,神情苦楚,楚唯叹息着说:“好孩子,父亲病了,要耽误你的婚事了。”   楚筝的婚事定在九月,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,按照楚唯卧病在床的情况,无法招待宾客,只能推后。   “父亲身体要紧,婚期退后一两个月有何要紧?”   楚筝反驳,“但下个月是黄道吉日。”   楚唯受伤,楚情心情很糟,此时忍不住脾气,“你到底是不是爹爹的女儿?在这个时候还想着你的情郎?”   楚筝理亏,动动嘴,垂下眼不说话。   楚唯疲累,弹弹手指,“大丫头先回去绣嫁衣,爹爹心中惦记着你的事,不会让你为难。”   楚筝眨眨眼,告退。   楚情嘟着嘴,赌气坐在楚筝刚才坐的位置。   楚唯挣扎着想起来,楚情帮他在后背垫上软枕,扶着他微微挪动身体,抱怨道:“伤成这样还乱动,不疼死你!”   楚唯喘着粗气,问楚情,“情丫头有没有恨过爹爹?”   楚情怨怼的表情僵在脸上,眼眶迅速红了,周围泛出一层水雾,抿抿嘴,又飞快移开目光。   楚唯叹息,“你这丫头,年龄不大,气性不小。这么长时间,还在怨恨爹爹?回来吧。外面的世界再好,能比自己的家好?”   楚情硬着嗓子说:“爹爹不是把我赶出去了?朝令夕改,你多没面子。”   “爹爹病了,需要你在身边。”楚唯闭了闭眼,“你是个好孩子,回来后就住在梅屋,多给你母亲抄几本经书。宫里有人传话,无须理会。”   楚情眼睛有些发直,“住进梅屋?我先得去云梦楼辞别。那里的……掌柜很照顾女儿。”   大胤唯一受封的国公爷醉酒从醉仙楼二层摔下,短短几天人尽皆知。皇帝派太医院院使并三位院判共诊,一致诊断楚唯小腿骨折,需要卧床静养。   皇帝慨然长叹,“朕手中的良将,居然因为一场醉酒就倒下了,可悲可叹。”   苏沁劝说:“父皇不必悲伤,国公爷养好身体,又是一员大将。只是国公爷养病期间,京都无人管辖,儿臣只怕有心人趁虚而入。”   南方伪政权经历一次清剿,实力大伤,但时不时的骚扰让人不胜其烦。   皇帝沉吟片刻,“张怀恩,研磨。”片刻,一封让附军统领萧炎接任将军职位的手谕写成。   萧炎,保皇党。   苏沁松口气,只要不是苏宜的人,她就不算输。   楚唯受伤,又担着有名无实的职位,一时间上门看望的人多是以前军中同僚,或者走马逗鸟的酒肉朋友,楚情在云梦楼犹豫要不要回府。她心中有怨有气,不想轻易退让妥协。但只要想到躺在床上的父亲,又舍不得。   “将军府门庭若市,王氏大出风头,你把自己困在小小的云梦楼,真的甘心?”   楚情脑中有两个声音展开拉锯战,这句话让她醍醐灌顶。   “王漓,你为什么帮我?”   后庭院中,坐在墙角的秋千聊天,虫鸣啾啾,楚情问身边绿纱裙的姑娘。   王漓耸耸肩,“难道我们不是朋友?小郡主已经不在了,你脾气古怪,除了我,谁还愿意当你朋友?”   楚情有些愣,为身边这人若无其事的笑容。   桃红对她好,因为她是主子。苏宜对她好,因为他们利益相关。而王漓对她好,只是因为曾经她小小的善意。她自己都没想到,当初随意一句话,收获了一份真挚的友情。   王漓说:“我出来时间不能太长,很多话就长话短说了。我在书房偷听到父亲和御史台的大臣议论,国公爷摔伤腿是因祸得福。”   “朝中公主党和太子党竞争激烈,国公爷就是一个香饽饽。世子和姚宛定亲,你则和太子走得很近,今上最忌讳臣子脚踏两只船的做法。但国公爷受伤,今上有足够的理由架空国公府的权力。无论府中的姑娘和哪位勋贵定亲,都不会影响形势。只是……”   “楚情,今上好像对你格外关注。”   楚情眸光一闪。受伤还有这么多好处,若是楚唯失足坠楼是故意的呢?随即反应王漓最后一句话,像只炸毛的小猫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王漓脸有些红,“我也是装睡偷听父亲和母亲聊天才知道的。今上好像不喜欢有情人终成眷属。”   这是什么个人癖好?   楚情哭笑不得。   王漓看看天色,“我得走了,有时间再找你玩。你最近风头正盛,来我家容易被人惦记,你想我了,就给我写信。既然是从子衿书院出来的学生,以文会友也是一件雅事。”   楚情把王漓送到门口,两人拉着手依依惜别,太阳吊在墙外柳梢上,金黄的光线照着王漓远走的背影,楚情第一次感觉温柔的情愫涌上心头。   被人惦记着感觉,真挺好的。   王漓走的远了,渐渐湮没在人群中。楚情呆立在原地,站了会儿,才返回云梦楼。   到了后庭院,莲娘在墙角的秋千上摇晃。   “你们刚才说的话,我都听到了,情丫头,你怎么想?”   “我对苏宜毫无男女之情。”   称呼太子的名讳,却说毫无男女之情。莲娘笑了笑,“谁相信?”   “身正不怕影子斜。我无需向谁证明。”   莲娘摇头,“只怕你还不到证明的那天,就已经身首异处了。别忘了,那个小姑娘说的,今上最不喜有情人终成眷属。现在今上认定你和太子有私情,你们就一定有私情。楚大人手中无实权,现在可是护不住你了。”   楚情抿嘴,烦恼地问,“那该如何?”   莲娘神秘地说:“你在宫中做了什么,还用我说?”   楚情有些茫然。她在宫中吃饭睡觉,没做别的。除了被苏放调戏……   莲娘走到她身边,拍拍她的肩膀,“小姑娘,很多时候,人都不是为了自己活的。在别人眼中你说什么样,你很难改变的。所以,用些心。”   丞相府,胡庸和夫人坐在花架子下,胡青苗在不远处打起书案,照着两人描摹。   “青儿,娘亲腰肢有些软,今天就到这里行吗?”   胡庸说:“好不容易说动青儿动笔,你多忍忍。”   夫人说:“再忍下去,我就动不了。”   胡青苗放下笔,拍手道:“大功告成,来看看。”   三人围着书案看画。胡承志走过垂花门,站在松树后,没有出声。好像父母和女儿能轻易融到一起,面对男孩子,总要求独立坚强,喜怒不形于色。   胡庸看到儿子,脸上的笑容收敛几分,朝他招手,“孩儿过来,看你妹妹做的画。”   胡承志依言看画。画中男女相依,都看向前方,但两人头挨着头,无比亲密。   “画的真好。等我成婚后,还请妹妹帮我和你嫂子也画一副这样的画。”   气氛有些冷。   胡庸收回搂着胡夫人的手,胡夫人知道丈夫要训子,对胡青苗说:“看你小脸脏的,到娘房里梳洗一番。”   胡承志立刻猜到胡庸要说的话,等两人走后,说道:“父亲,我想得很清楚,今生非楚筝不娶。”   胡庸深知,拔苗助长不是长久之计,叹息道:“你且随我来。”   两人换上常服,走茶楼里坐了片刻。   茶楼正中间说两尺高的方台,方台上摆了张围着布幔的条桌,条桌后,优伶抱着琵琶弹唱。   片刻,优伶下场,旁边有人说:“你知道不,现在都传遍了,国公爷摔断了腿,前程断了一半,但人家姑娘生得好,老大嫁到丞相府,老二嫁到逸王府,老三不出意外的话,肯定说要嫁给太子的。”   桌子对面的人磕了一把瓜子,“京中哪位千金不羡慕楚氏三姐妹。长得好,嫁得好,娘家好,夫家也好。不管谁是谁非,绝对立于不败之地。”   三教九流之地,传言很多,京畿司禁不住百信的舌头,只能听之任之。胡承志却是白着一张脸,把面前的碗摔倒那两人面前,“闭上你们的狗嘴。”   两人见年轻气盛的公子哥穿着讲究,料想他们惹不起,骂骂咧咧地起身离开。   胡庸喝了口茶,憋在嘴里,忍了又忍才咽下去。然后桌上的茶盏在没动过。   胡承志气呼呼地说:“父亲安排的一场好戏,真让儿子大开眼见。”   胡庸摇头,“你若是这么想,真枉费我栽培你的一番苦心。”   胡承志无言以对。   自古以来,流言便是伤人的利器。胡庸即便再大胆,也不敢安排人编排陛下。如此,便是有心人胡说,然后以讹传讹传成这样。   “我已到不惑之年,只有你一个儿子,从小对你很严厉,自然说希望你好的。我看的出,在大是大非面前,你能把持得住,为何偏要和楚家大小姐纠缠不清?”   胡承志说:“这是圣上赐婚。”   胡庸拍他后脑勺,“这是陛下和公主赌气。你不过说他们的牺牲品。脑子灵光些,趁着楚大人受伤,把婚期延后。”   “不要!”胡承志动动嘴,对上胡庸雪亮深邃的眸光,咽了口吐涂抹,“若是没有楚大小姐,儿子不过一介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。父亲教导儿子,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。”   “所以你就以身相许。”   胡承志在质问下保持沉默,只是黝黑的皮肤下,依稀可见一丝红晕。   胡庸仰天长叹,好气又好笑。他是个情种养出个儿子也是情种。罢了,这是他一门的命数。   “我不会再逼你。但你想清楚,有朝一日,你那心上人和一家子起了冲突,你该保住谁!”   苏放听完风雅汇报云梦楼的消息,听到楚情说她对苏宜无男女之情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   “不过毛都没长全的小毛孩,懂什么是之情?”   风雅低着头,眼中闪过一丝笑意。“主子说的是。太子从小混在女人堆里,见到女人躲还来不及,怎么会喜欢女人。楚情小姐性格古怪,从来没和男人接触过,又怎知男人的美妙。”   苏放凉凉地瞟了风雅一眼。   风雅噤言。   苏放弹弹手指,“你说的不错。那个丫头,性格确实有几分古怪。”   若是有一天,冷冰冰的姑娘热情如火,缠着粘着他,该是什么样?苏放深吸两口气,压下突如其来的躁动,有些迫不及待见到楚情。 ☆、第六十九章欢场   苏宜做了一个梦。梦中他年岁小,两只拳头握在一起,都没有旁人的一个大。一群人围着他,吵吵闹闹,他抱着头,低头看到各色各样的绣鞋……然后声音消失了,一双青色的绣鞋出现在他眼底。   他顺着那人裙摆往上看,看到一张微笑着的美丽脸庞。   她问:“你愿意和我走,还是留在这里陪着她们?”   苏宜知道她什么意思,咬着嘴唇,抓住她衣袖,态度很明确。   那人说:“记住,我叫莲娘。以后你懂事了,恨我,别犹豫,杀了我。”   画面模糊了几分。苏宜看到一片林子里,一只大虫朝自己猛扑过来,莲娘护在自己身前,大虫咬住她胳膊,她另一手挥起长剑刺向大虫的眼睛,趁机抽出胳膊,半个身体都是血。   小小的苏宜好像吓傻了,直直看着不远处比他高一头的苏放。   莲娘说:“别怕,我死了,你就解脱了。”   苏宜抽泣,,“不。我不想你死。”   莲娘不能死。她救过他很多次,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。哪怕她从一群凶猛的女人手中救出他,只是为了在床笫上玩弄他。他都知道的,莲娘只是奉命行事。他最亲密的父皇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他,感情对皇家的孩子很奢侈。以及,他比任何人都肮脏可耻。   头顶晃过一片亮光,苏宜才反应过来。他做恶梦了。   他穿着讨厌的女装,度过了整个孩童时期。自从穿上男装,他再没做过噩梦。   休息在外室的莲娘被吵醒,掌着风灯来内室。隔着帷帐,看不清里面的情况,莲娘点燃床架旁边的灯笼,很有耐心地坐在杌子。   苏宜躺在床上,清晰听到外面的动静,从帷帐上投下的阴影能判断出莲娘的动静。他不想动,不想在深夜和莲娘说话。   窗外亮起丝丝白光,莲娘吹灭灯笼,提着风灯回到外室。   她安静地陪了他一整晚。   他穿上男装后,他不愿做的事情,莲娘很少为难他。早起,莲娘伺候他梳洗,帮他束起头发,说:“我昨天见过楚情小姐。楚情小姐决定回国公府。”   “那里是她的家,应该回去。”   莲娘抿嘴轻笑,“听说国公爷病了,主子冲着楚情小姐的面子,该去看望的。”   苏宜穿戴好,带着莲娘去国公府。国公府小厮听说拜访楚情,恭敬地在前领路——太子身份尊贵,朝中百官只有迎接的份儿,断没有让太子等候的情况。小厮陪着笑,小心翼翼把人带到梅屋。   小厮退下,绕过灌木丛后,喃喃自语,“今儿真是奇了,一个个都来见小小姐。”   小厮声音小,但苏宜和莲娘都耳聪目明,小厮的话听得一清二楚。   莲娘说:“看样子楚情小姐有客人,不如改日再来。”   苏宜拂拂衣袖,笑道:“你既然领本宫过来,会让本宫无功而返?”   梅屋中,楚情把昨日抄好的经书供到母亲杨初阳灵位前,看到祭台上落满灰尘,亲自打水擦洗。楚情手脚勤快,赶在丫头送早饭就把主屋收拾干净,等丫头提着篮子送饭,看到楚情手中的抹布,吓得跪下,“小姐恕罪,奴婢这就安排人清扫。”   楚情一身大小姐的架子磨得一干二净,和善地安慰丫头一番,叮嘱她不要惊动别人,最后用威胁把她送到后院洗衣服的法子才让丫头离去。   梅屋中终于只剩楚情一人。楚情打开篮子,准备大快朵颐时,墙头有人说:“楚情小姐好兴致。”   楚情看到苏放坐在墙头,笑得好不得意。耳边响起莲娘的提点,楚情按捺住烦躁的心情,低头吃早餐。苏放自来熟,三两下跳到楚情面前,直直盯着她看。   楚情吃不下去。收拾好食篮,朝屋里走去。   楚情没拒绝,他就有机会,苏放厚着脸皮跟在后面,和楚情一样靠在美人靠上,等着她先开口。   苏宜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:金童玉女并肩而坐,身后是蓝天白云和朝阳,微风和煦,好像画中的景致。他都不敢出声惊动两人,悻悻地转头离开。   “莲娘,为什么我看到楚情和别人在一起,心中很难受?”   “因为楚情小姐在你心中。”   “我怎么就把她从我心里撵出来?”   莲娘叹口气,“让另一个人进去,或者在心里把她杀死。”   苏宜听不懂,莲娘交给她另一个方法,去世间最深情最滥情的地方,帝都有名的销金窟,胭脂楼。   这种地方,莲娘不方便陪同,林萧甩着折扇,领着装扮过的苏宜出现在脂粉飘香的胭脂楼。老鸨胭脂扭着腰,手帕一飞,林萧下意识往后一躲,惹来胭脂嗤笑,“官人这是嫌弃奴家吗?”   苏宜额头跳动。   这个女人,他有印象。楚情曾经请她来云梦楼闹过一场。   林萧看到苏宜皱眉,咳嗽一声,“我要最有风情、最善解人意的姑娘,银子不是问题。”说着,扔下一叠银票。   胭脂眼睛发直,回头吼了一声,“好说好说,瑶琴,接客。”然后转头说:“我们的琴姑娘,那可是最有风情,最善解人意的姑娘,包官人满意。”   琴姑娘。   情姑娘。   苏宜失神,被林萧拉上二楼的包间。   瑶琴蒙着轻纱,坐在屏风后,素手翻飞,琴声悠扬。   苏宜愣愣地被人按在座位上,盯着屏风后的影子发傻。突然想起在子衿书院,他去打水,遇到下雨,在山洞避雨时看到楚情的衣裳紧紧贴着身体的场景。   她讨厌女人,但不讨厌楚情。   在很早之前,楚情对他就是独一无二的。虽然他不想承认,但他默认楚情帮他做了那么多事,已经表示他接纳楚情这个人了。   “官人来此,就是为了听瑶琴一曲?”   美人的声音甜腻,苏宜回神。她不是楚情。   “据说来这里的人是为了寻欢作乐,我专程来看看怎么个作乐法。”   瑶琴顿了顿,羞赧道:“妾技艺低俗,让小公子见笑了。”心中想的是,这么小的年龄,那玩儿长全没?   “本事都是慢慢练出来的,我不会笑你。”如果弹琴就是寻欢作乐,他不介意和她切磋一番。他记得苏放装风流公子的必杀绝技,一是折扇,二是弹琴。   瑶琴彻底无声。   隔壁,林萧耳朵贴在墙壁上,闻言竖起大拇指,暗道:小主子看着一本正经,却是个欢场中的高手。这不,美人都甘拜下风。   片刻,墙壁那头响起苏宜诺诺的声音,“你放开我。轻些。滚。不是……”   林萧眨眨眼,这是玩的那一套?   “咣当。”   桌椅被推翻。瑶琴惊慌失措,“小公子羞恼,瑶琴给小公子换套餐具。”   苏宜咬咬牙,“林萧,滚出来。”   林萧不敢躲在隔壁看好戏,拔腿进屋,看到脸上挂着泪水、脸色苍白趴在地上的瑶琴,还有靠着墙壁、脸色比瑶琴更白的苏宜。   闹钟哄得乱响,林萧想起了不得的事,挥手让瑶琴下去。   “主子……”脖间刺疼,林萧说不出后面的话。   苏宜手中拿着短匕首,“林萧,你好大的本事。”   林萧跪下,真诚地请罪,“小主子恕罪。胭脂楼里的寻欢作乐,就是做这档子事。所以,所以……”   苏宜以为自己听错了,瞪着他半晌,忽的哈哈大笑,“林萧,你当我是傻子?”   林萧恨不得地上有个洞,能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去,“小主子若是不信,可以旁听。”   “你当所有人都是你?”   林萧脸红,不敢言语。   苏宜哼哼两声,“领我去看。”   一整晚,林萧和苏宜走遍了整个胭脂楼,根据画面,林萧还好心做有声指导。苏宜的脸红了又白,白了又红,接着变成紫色,黑色,走到最后,听到男男女女的呻吟声,已经无动于衷。   林萧趁机说:“敦伦是自然之道,不仅有男女,还有男男。小主子若是不喜女子,可是试试男人的滋味。”   苏宜闭着眼揉额头,“我不想听到你的声音。”   林萧做出缝住自己嘴巴的手势,巴巴地看着他。   苏宜叹息一声,“把瑶琴叫来。”   林萧欢呼,“小主子放心,小人已经包了她一个月。”   瑶琴以为自己得罪了贵人,没想到反而得到贵人赏识,兴高采烈地捏着莲花步,“小公子。”尾音拖得又长又高,苏宜瞪了林萧一眼。   林萧无可奈何,不知苏宜用意,只能抬手,先让瑶琴起身。   苏宜说:“今儿看了不少,就缺你了。”   林萧张大嘴,不可置信,泫然若泣,“小主子使不得。小人已经有心上人了。”   苏宜冷哼。   林萧拉着苏宜袖子撒娇,“小主子饶了小人,小人愿为小主子赴汤蹈火。”   瑶琴眨眨眼,再眨眨眼。这两人,在她面前秀恩爱,说她想的那样?   苏宜甩开他。林萧紧张的时候会做出平常做不出的动作,他不再为难他,对瑶琴说:“把你刚才做的,再做一遍。”   瑶琴结巴地问:“现在?在这里?”当着外人的面欢好,她怎么就没看出来小公子胆识如此过人?   林萧想着刚才苏宜戏弄他,站到一旁扶手看好戏。   苏宜反问,“不行?”   瑶琴想,小公子是恩客。恩客要求的,她不能反对。于是赔上笑,慢慢接近苏宜,“奴家人都是小公子,自然是小公子说什么,奴家做什么。” ☆、第七十章苏放请旨赐婚   灯火通明,苏宜像金元宝一样坐在床上,不动如山,瑶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,最后咬咬牙,先解开腰带,扯了扯领子,扭动身体,露出半个山峦,依偎在苏宜肩膀上,仰着头舔了舔苏宜耳后的嫩肉。   苏宜没有反应,瑶琴双腿勾上苏宜的小腿,脚趾滑动,手利索地解开苏宜的腰带,伸进衣襟里面。   苏宜闷声忍着,眉头越来越紧。瑶琴的手法,比不上莲娘的一半。   林萧咳嗽一声,“琴姑娘不要紧张。”   听到熟悉的称呼,苏宜神情松动了一些,看向在自己身上扭动的瑶琴。他身体弱小,被瑶琴趁虚而入,两人齐齐倒在床上。瑶琴趴在他胸口上,牙齿咬开他的衣服。   苏宜闭着眼。   男人,和女人,是不一样的。生理不一样,心里也不一样。   刚才他看了这么多,虽然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,但他知道,他作为男子,应该在上面,或者处于主导地位。不管是他的性别,还是他的身份,都不应该雌伏于女人身下。造成这种结果的唯一可能,只能是世上最有权柄的那人希望看到的。   莲娘说,若是有一天他知道了事情始末,恨她,便杀了她。他下不了手,多次想象着,只要有半分可能,他要杀了莲娘背后的人。   那人是的他父亲,亲手毁了他。   瑶琴动作停下。   苏宜已然泪流满面。   林萧靠近,抓起瑶琴的头发,把她扔出床榻,“今晚的事情,若是外人知道……”   瑶琴衣裳半解,跪在地上,“奴家不敢。”   林萧不敢看苏宜,撇着头帮苏宜拉上帷帐。然后拎起酒壶,坐在窗边。   东边太阳升起。又是新的一天。   楚情每天的生活很规律。早起洗漱完,在主屋的祭台上供奉自己昨日抄写的经书,然后吃早餐。这两天却总能遇到熟人:昨天她见到苏放,今天见到苏宜。   “听管家说,你昨天来找我?”楚情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,石桌上摆着食盒。   “嗯。”苏宜坐在她身边,脸色苍白,身形纤瘦羸弱,好像受了很大打击。“楚情,当初你父亲把你赶出家门,不理会你的生死,让你自生自灭。若是没有一番奇遇,你早就是个死人了。你把楚筝当做最亲的亲人,但她却为了一己之私至你于险地。对他们,你心中弄个有怨恨吗?”   怨恨?怎么会没有!   楚情轻笑,低头把嘴角的苦涩掩去。   “我怨恨他们,能改变什么?他们会认为自己错了,向我道歉?这才是真正的痴心妄想。人做的每一件事,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,都有充分的理由,哪怕他们本身并么有意识到,甚至清醒或者旁观别人的时候,能指出这种行为说错的。”   “苏宜,我改变不了任何人,但我能选择用怎样的方式生活。虽然很多时候我不开心,笑着笑着会落泪,但我一直在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。”   苏宜仔细观察楚情每一个表情,心情渐渐平静下来。他一直认为,他的日子比楚情好过些,最起码他陷入困境的时候,身边还有林萧和莲娘。但楚情的助力很少。白马寺的草屋里,她差点被烧死。   楚情从食盒中拿出荷叶莲子粥,两碟糯米糕,一盘小菜。   “要不要吃点。”   苏宜愣愣地点头。   两人安静地吃完早点,苏宜告辞。   皇宫,胡承志陪着皇帝走在百花齐放的御花园。皇帝问:“楚唯摔断了腿,你怎么看?”   胡承志低头回禀,“臣最近值班,还未来得及去国公府看望。”   皇帝点头,默不作声沿着石子路散步。   假山后面能看到半个凉亭的圆顶,凉亭下,有女子的声音传来,“胡妹妹,你传这件衣服真好看。”   “还是公主的眼光好。”   “戴上这朵花,更漂亮了。”   皇帝笑了声,“御花园的花除了朕,只有建宁敢摘了。走,过去看看她。”   苏沁和胡青苗蹲在一棵大树下编花环,两人头上都簪满了花,甚至还有蜜蜂和蝴蝶在两人头顶飞舞。   皇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一旁的宫女都默不作声退到一边。两个姑娘玩的开心,一言一语背诵屈子的《湘夫人》。两人编好花环,给对方戴上,起身,这才发现身后有人。低声惊呼,跪下行礼。   皇帝笑呵呵地免礼,“两个姑娘都有心上人了。不错,不错,虽然春天已过,但朕的花园还是春意盎然。”   胡青苗跪在地上,好像被吓到了,弓起的背瑟瑟颤抖。   皇帝说:“朕又不是老虎,还会吃了你不成?”   胡青苗抖得更厉害。   胡承志心疼。地上跪着的是他惟一的妹妹。她刚出生时,他经常抱着她,小小的一团,看着他笑,嫩粉的牙床,圆圆的眼睛。转眼,该谈婚论嫁了。   胡承志跪在地上,“皇上赎罪。臣家教严苛,儿女亲事,不敢妄意。”   “哦?爱卿前后做法和说法可是不一致。”   胡承志苦恼,“所以臣父严格地教训过臣,还把臣关到黑屋子。”   皇帝轻笑,意味深长地说:“如此,你可得好好看望你的岳丈大人。”   胡承志一愣,“臣遵旨。”抬头,看到苏沁冰冷的眼睛。凉风一吹,头顶出了一层冷汗。   皇帝最疼爱公主,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主喜欢的人幸福生活?   胡承志转眼看看抓着他衣摆起身的胡青苗,心中有了计较。   几人在御花园游览一番,苏放来访。青衫磊落,分明是勋贵之子,偏做出风流浪子的打扮,皇帝都觉得苏放品味奇特。   苏沁提醒皇帝,“父皇,世子的订婚对象说国公府的二小姐。”   皇帝斜眼瞅胡承志,“楚唯倒是好命。娶了天下第一美女,生的女儿也是花容月貌,府中的女婿个个都是少年英豪。”   胡承志低着头,刚起的念头强烈几分。   苏放朝皇帝行礼,皇帝问,“今儿怎的有功夫来看朕这个老头子了?”   苏放兴致勃勃地说:“当然是关乎到臣的终身大事。”   皇帝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,“到哪里去说。”   胡青苗和胡承志走在最后,“哥哥,今天一大早公主宣我进宫……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?”   到他胸口的妹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,胡承志安抚地拍她的小手,“别怕,没事。”   苏放跪在地上,言辞恳切,“陛下,臣以为世上只有一个绝色,但听说楚情小姐生平,臣觉得此生若无楚情小姐相伴,余生再无意义。”   苏沁大惊,“难道你要娶楚情,而放弃楚姚?”   苏放犹豫,“臣惭愧,放不下楚情,也放不下楚姚。所以,请陛下赐婚。”   皇帝惊喜,“你倒真是不愧风流之名。但国公府一共三个姑娘,你要娶走两个,国公爷会找朕拼命的。而且,朕的太子对楚情很有好感。”   苏沁挑眉,不动声色地看向胡承志,随即捏紧拳头。   苏放心中冷笑,更加羞愧地说:“臣与楚情小姐情投意合。太子……楚情小姐多次当中言明,只当太子是朋友。”   皇帝不信,“信口胡说,朕要找太子对峙。”   要的就是你找苏宜。只要苏宜敢承认他心仪楚情,皇帝当下就能拿下楚情。按照苏宜对楚情的维护,他只能说他和楚情是朋友。所以,楚情定是他囊中之物。   苏沁淡笑,拦着皇帝,“太子最近在户部忙的焦头烂额,改革初见成效。这时候传他进宫,还是为了儿女私情,恐怕不合适。”   皇帝说:“老子要见儿子,不管说什么原因,都没有不合适的。张怀恩,宣太子进宫。”   苏宜匆匆赶来。早在苏放进宫时,他就知道苏放的意图。所以听到张怀恩那句“遵旨”时,大呼,“父皇,儿臣请旨。”   皇帝朝他招手,“太子来的正好,朕有事找你。”   苏宜进凉亭,二话不说跪在地上,磕了三个响头,额头一片红,“父皇恕罪,儿臣不孝。”   皇帝顺着他的意思问,“太子这是何意?”   苏宜咬牙切齿,痛不欲绝,“儿臣有负父皇所托,受奸人蒙蔽,险些犯下大错。孤儿查明真相后,向父皇请罪。”   “儿臣与杨文因小郡主相识,小郡主曾说,杨文可信。儿臣也把杨文当成知心好友,甚至一再维护杨文手中的云梦楼。但经户部查证,京都两次物价不稳,都与云梦楼有莫大的干系。楚情身为女子,却着男装,颠倒阴阳,混淆视听,险些害的儿臣铸下大错,儿臣请父皇下旨,允儿臣将楚情捉拿归案,以正朝纲。”   说完,奉上案卷和账册。   张怀恩转呈到皇帝手中,皇帝目光阴沉,没表态。   其余众人皆愣。   苏放脱口而出,“楚情不是你的心上人?你舍得……”   苏沁截过苏放的话,“太子和楚情叫从过甚,亲自督查,难免意气用事,不如交给儿臣。”   苏宜摇头,“楚情皇姐的小师妹,说到叫从过甚,谁都比不上皇姐。”   在场众人,或多或少都和楚情有关联。皇帝第一次意识到,国公府一个小小姑娘,居然让这么多人束手无策。   “你们都退下。”皇帝开口,“太子随我来。” ☆、第七十一章婚礼延期   两人从凉亭走到太液池,又走到无忧殿后面的梨园,皇帝遥望戏台上甩水袖的青衣,轻笑问道:“朕记得,楚情和你数次生死相依,你一份案卷一本账册,可是要把她名节毁得一干二净哪。”   苏宜心想,楚情可不是在乎名节的人,再说性命都没了,要名节有何用?楚情绝对不能死,他还有很多问题没想清,很多事情没有做。   “儿臣晓得自己做什么。”   皇帝目光沉沉看着他,“朕承认自己心狠手辣,没想到生出的儿子更胜一筹。没有楚情,你不可能进飞鸿先生的眼,不可能这么快脱离逸王府。”   苏宜面不改色,“父皇说的是。”   既然皇帝认定他心狠手辣,他不介意更心狠手辣些。   “儿臣整顿户部遇到不少阻拦,请父皇让大理寺卿协助儿臣。”   大理寺卿,司诏狱。   皇帝死死盯着苏宜。   这个儿子,本不在他预料之内,他随手扔到逸王府,没想到当初的小嫩苗有朝一日长成了参天大树,让他侧目。   “太子有心了。照你的想法做罢。做不出效果,朕唯你是问。”   苏放和苏沁一路,胡承志和胡青苗一路,两拨人分别,各自回府。   苏放说:“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,这次他赢了。”   苏沁冷笑,“这次能保下楚情,本宫不信他次次能成功。听说那天陛下巡视云梦楼,楚情受伤。你见她像受伤严重的?”   苏放心领神会。苏宜想用虚抬物价的罪名楚情纳入羽翼,他完全可以火上浇油,把皇帝遇刺的罪名按到楚情头上。   虚抬物价在户部的管辖范围内,皇帝放权,苏宜一手遮天。但行刺皇帝,就算天王老子来了,也保不住楚情。反正行刺是一桩无头公案,还不是任由他编?   “但是楚唯那里?”   “楚唯明哲保身,放弃一双腿,借机卸下兵权,现在就是一只拔掉牙的老虎。怎么舍不得动你的情妹妹?你别告诉本宫,你和胡承志一个德行,诱惑人家女孩子,结果反被迷惑。”   苏放摸摸鼻子,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我总觉得,楚唯没那么简单。”   京畿司出动,每一次动静都很大,这一次抓楚情,却客客气气递上拜帖,美其名曰请楚情小姐做客。管家汇报时,楚唯正在喝药,听完,药碗摔倒宣衣身上。   “圣上当我楚家无人?”   宣衣跪在地上劝慰,“大人息怒。京畿司一向嚣张,这次却规规矩矩客客气气,说明事情有缓和的机会。”   楚唯闭眼,无力地躺在床上。   他自从听说白马寺大火,晚上总能梦到亡妻。   “东边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晴却有晴。”   以诗传情,他固执地相信,杨初阳对他是真心的。楚情的名字,还是他亲手起的。   记忆中,杨初阳总对他不假辞色,不是哀求就是咒骂,只是生楚情时,知道自己命不久矣,趁着最后一口气趴在床边,叮嘱他一定照顾好孩子。   这也是他的孩子,他没有不应的道理。   但是在梦中,杨初阳对他柔情款款。那张和她很像的小脸依偎在她怀中,从牙牙学语长成窈窕淑女。   梦境太真实,他都要怀疑自己记错了。   楚唯觉得,一定是他以前对楚情太冷漠,所以杨初阳即便死了,仍气得给他托梦,告诉他,她死的不安心。   “抬我起来,我要面圣。”   胡承志把胡青苗送回府,“告诉爹爹,我不会让他失望。我现在去国公府做出交代。”   胡青苗原话转告胡庸,胡庸神情似悲似喜,“你哥哥知道了,会伤心的。”胡青苗神情执拗,移开目光,“我不喜欢楚情,我不能让楚筝当我嫂嫂。”   胡承志拜访,楚筝吓了一跳。他们马上就要结婚,不该见面的。嫁衣只剩下最后一片一角就要绣玩,楚筝又觉得提前让他看她的绣工也不错。于是把胡承志延请到兰苑。   楚情接到京畿司的拜帖,出门,和胡承志擦肩而过,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。胡承志心中沉重,没在意前院的异样,一言不发跟着映画去兰苑。   “筝儿,我们的婚事,要延期了。”   胡承志性格直爽,不懂敷衍为何物,开门见山告诉楚筝他的决定。   楚筝满心欢喜,等来这样一句话。   “你说什么?我耳聋了,没听着。”   胡承志轻声清朗,发音明确,楚筝确认自己没听错,笑着问,“为何?”   胡承志不言。   楚筝笑着,倏地落泪,“你可知,我盼着我们的婚礼,盼了多长时间?多少人骂我,怨我,看不起我,我都默默忍了。甚至就连我的小妹……胡大哥,你总得给我个解释。”   “你不是那种没担当的人,说不定我会理解你的。”   “求求你告诉我……”   楚筝哭到最后,胡承志拿出手帕,帮她擦掉眼泪。   楚筝认得,这是她送出去的。握着他的手,按在自己脸上,微微蹭动,“告诉我,你只是迫不得已的,你还是舍不得我。我做的一切,都是值得的。”   胡承志深吸一口气。他本来想延长婚礼,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让楚筝退婚。毕竟女方主动退婚,以后的婚事好找些。但现在……他心里比楚筝还难受。   “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。陛下忌惮楚大人,楚大人已经卧病在床,卸任兵权。但国公府三个女儿受人瞩目。文武本该不想交,宛妹妹既然嫁到逸王府,陛下决不允许国公府和丞相府联姻。而且,而且,世子有意娶姚宛和楚情姐妹二人。”   楚筝愣愣看着他,脚步一软,踉跄摔倒他怀中。   胡承志半跪着接住她,“筝儿,我也是无法。我有父母,还有妹妹。本来我想着,父母虚活半生,多少荣华富贵自眼前飘过,定然能为我做些牺牲。但我的小妹,小妹她,还是个孩子。”   楚筝睁了睁眼,笑的苍白,“是吗?”   胡承志声音嘶哑,像只受伤的巨兽,“你不知道,我刚才看到小妹跪在皇帝面前发抖的时候,心中有多痛。我敢保证,只要我行事不合圣意,小妹必然不得善终。筝儿你是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,我的小妹就是你的小妹,你定能理解我的苦衷。再等两年,好不好,再等两年,等朝中局势明朗,圣上的掣肘弱了,我娶你,好不好?”   楚筝觉得头晕目转,躺在胡承志怀中,死死抓住他的胳膊,使劲撑起身体,但手上一点劲都没有,只能埋头在他怀中,咬着他衣襟出气。   “你这个大骗子。”   话音刚落,靠近耳朵的脸颊有一滴水。   她不敢抬头。心中却嫌弃惊涛骇浪。   强势的胡承志,有痞又坏时不时撒疯的胡承志,哭了。   这一刻,楚筝认定,她爱的人,同样爱着她,不比她少。   “好,我答应你,婚礼延期。”   胡承志走后,楚筝跌跌撞撞回房,一眼看到架子上的鲜红绣衣。刚才,她还期待让他表扬她绣工好,转眼,婚礼延期。没有婚礼,要嫁衣何用?楚筝咬牙,找出剪刀,把嫁衣剪得粉碎。   映画给两人留空间单独相处,见胡承志离开,进屋想着和楚筝调笑,却看满屋子飞舞红布片,楚筝失魂落魄坐在地上,十个手指都是血迹,不远处还扔着一边带血的剪刀。   “小姐!”映画吓得倒吸一口凉气,半跪在地上,从后面抱住楚筝。   楚筝懒懒地靠着映画,“你知道吗,他说婚礼延期。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有诸多阻力,他说无妨,他会想办法解决。后来,圣上赐婚。而今,为了他妹妹不受委屈,婚礼延期。真是一个好哥哥呀。我恨他,也恨我自个儿。映画,怎么会这样?”   映画看着她发红的眼睛,手上用劲,死死抱着她,“小姐别怕,映画在呢。”   楚筝动了动,抱着映画又呜呜哭起来。   楚情只身前往诏狱,坦然的很。试问世间有谁被进监狱,是被人用帖子请进去的。   诏狱的房间,光线昏暗些,格局狭小些,吵闹了些,其他都好。楚情是实打实受过苦的,见诏狱的床铺上能有上好的丝绸,她很满意。   不到半天,苏宜出现。   “我把你抓起来,你不想见我问个清楚?”   楚情毫不在意,“我信你。”   苏宜浅笑,不知想到什么,放声大笑,“好。”   两人坐在铁头窗下,谁都没说话。   楚情发现,和苏宜在一起,即使不说话也好不尴尬。估计是和他太熟,已经不知道尴尬为何物。   苏宜说:“苏放想娶你,玩姐妹共事一夫的把戏。”   楚情当即冷笑,“做梦。”   苏宜眼中含笑,很浅很淡,转瞬即逝,“所以,我把你弄进来了。楚情,照顾好自己。”照顾好自己,别落到别人手中。   楚情很洒脱,“放心,我别的本事没有,照顾自己却是没问题。”吃吃喝喝,她能活得很开心。   苏宜知道她误会了,他没说明,看了看外面浮动尘埃的光柱,“这两天,我一直想一个问题,今天说没时间请教了。改天,你给我解答。”   楚情眨眨眼,“你说来听听,我正好闲着,思考几天。”   苏宜说:“莲娘曾说,你可以给我当男女之事的教席。后来不知为何,我害怕直接面对你。再后来,我看到你和苏放在一起,心中很不畅快。我去胭脂楼走了一遭,明白了很多事,但还是不懂我和你之间,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   楚情怔愣,恍惚,哂然一笑,“我们是朋友,不然你以为呢?” ☆、第七十二章楚唯求情   楚唯坐在担架中,摇摇晃晃出清林苑。王氏在内院垂花门口拦着他,捂着嘴哽咽,“大人,不要去。”   楚唯撑起身体,居高临下,“情丫头受了不少委屈,老夫就是爬,也要去宫里给她讨回公道。”   王氏跪在担架旁,“大人,听说世子在宫中向陛下求婚,娶情丫头,难道你要情丫头抢宛儿的婚事?夫君只留下宛儿一个骨血,大人为何不能看在夫君的情分上,善待宛儿几分。”   楚唯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,忽的大笑,“老夫难道对你们孤儿寡母还不够好?自你进府,连筝丫头都退避三舍,行事耀武扬威,外人谁不知你虽然只有姨娘之名,但却有当家主母的权力。你和姚天的女儿,甚至上了楚家的族谱,成功和世子定亲,就连情丫头都不愿意回来。王氏,你扪心自问,这世上除了老夫,还有谁能做到这点?”   王氏有些茫然,“大人,这些不是你该做的?你答应过亡夫……”   “我是答应他照顾你们。但我千不该万不该,把你们照顾到我自己家里。还让你们起了不该有的心事。”   楚唯咳嗽一声,家仆抬着楚唯往后走,王氏在后面大喊,“大人,我心悦你,这如何算是不该有的心思?宛儿是我们的孩子,你如何能绝情至此?”   楚唯没有停下,王氏不甘心,追到门外,眼睁睁看着家仆抬着楚唯出府。转头,看到外院垂花门口,姚宛站在墙下,手中捻着花枝,冷冷看着她。   “你每次拿我在楚大人面前博同情,这次不一样。娘,楚大人不是傻子。”   王氏拿着手帕的手握成拳头,后背青黑色的脉络清晰可见,闻言神情癫狂,“那又怎样?他就算全都知道,还能还能杀了我不成?”   姚宛全身紧绷,垂下眼眸,“是。楚大人即使知道父亲被你下毒害死,也不会真的杀了你。父亲生前,很在意你。楚大人答应完成父亲的遗愿。”   她说的很平静,尤其说看到王氏不同寻常的疯狂,无论是心情,还是表情,都无与伦比得平静,“但是楚大人一旦知道你是个连丈夫都能下毒手的妇人,一定会讨厌你。”   王氏一愣,害怕地摇摇头,“不,他不会知道。”冲到姚宛面前,抓着她的领子,“说,你不会告诉他。”   姚宛被拽的踮起脚尖,闭了闭眼,“娘亲啊,不要把楚大人当傻子。你做的事,世子都知道,楚大人当真一无所知。”   王氏像扒光毛的鸡,哆嗦起来,哭得像个孩子,“怎么会?他怎么会知道?”   姚宛不知该怜悯她,还是该拍手称快,还是讽刺她……   为了爱情的傻女人,除了心上人,谁都看不到眼里。   姚宛说:“娘亲,你当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世子订婚?”盯着王氏失神的眼瞳,“世子一早派人查清了皖南的事情,还答应我掩埋一二,现在,除了少数几人,这件事真的说秘密。即便楚大人心存疑惑,你咬死不承认,他也无法给你定罪。所以,一定不要让楚情破坏我的婚事。”   王氏愣愣地跟着她说:“一定不能让楚情破坏你的婚事。楚情,世子,决不能。”   宫门口,侍卫持刀守卫,庄重威严。   楚唯被抬到这里,止步不前。   没有圣令,任何人只能步行入宫。   楚情趴着站起来,在人的搀扶下走到鸣冤鼓下。他身份尊贵,现在又惹人非议,路过的人议论,“看家仆的标志,这人莫不是国公爷?”   “听说国公爷的小女儿被抓紧诏狱,看来国公爷要向上鸣冤。”   “好歹说开国功臣,居然落到这般地步。”   楚唯拿起锤子,敲在鼓皮上。   鼓声回荡,他听见百信的议论,忍不住苦笑。谁说百姓愚昧不堪,这不有通情达理的?   又敲了一声。   楚唯摇头叹息。好歹说军伍出身,他自认体力过人,而今为女儿敲两下鼓都觉得力不从心。到底说老了,摔一跤都让他力不从心。想当初,他在马背上激战三天三夜都不皱眉。   宫门大开,张怀恩亲自来迎,“国公爷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,敲起了鸣冤鼓,咱家听得都心惊胆战。”   张怀恩是皇帝身边的老人,他的意思,多数时候是皇帝的意思。楚唯软趴趴地软在家仆怀中,“老了,想见陛下,都力气了。”   张怀恩白净的脸都是笑,回头怒斥清秀的小太监:“还不快请楚大人上轿?一群没颜色的小兔崽子。平时白调教你们了。”   楚唯冷笑。皇帝不想落下苛待忠臣的名声,场面功夫还是要做的。   楚唯被太监扶进御书房,皇帝在作画。皇帝没开口,楚唯安静跪在地,张怀恩抱着拂尘,站在明黄布幔铺就的书案后。   半晌,皇帝搁笔,皱眉打量桌上的画,叹息一声,才看见地上的楚唯。   “爱卿来了?看看朕的画,有没有你夫人的三分精髓。”   楚唯正要三呼万岁,听到皇帝说话,愣是把客套的说辞咽回肚子里,“陛下画臣的夫人?”   皇帝后退两步,坐在座位上,好像很疲倦的样子,“见过尊夫人几面,印象很深刻。”   岂止说见过几面!   楚唯表情狰狞,猛地瞪向皇帝。   皇帝闭着眼,没看到楚唯的反应,说:“一眨眼明霞都去了那么多年。你活着,朕也活着,飞鸿也活着。当年在她身边的人都活着,但她却死了。”皇帝的悲伤很真切,头发因为大病白了一半,半躺在椅子上,仿佛下一刻行将就木,乘鹤归西。   当年和他争执不休的人变得又老又丑,楚唯有几分欣慰,想到自己也老了,悲伤之情更浓。   皇帝暗自观察楚唯神情,笑道:“好久没和爱卿秉烛夜谈,在宫中留几天。”   “不合规矩?”   “哦?说说看?”   楚唯憋了半天,“难道您不怕臣淫乱后宫?”   在一旁收拾画卷的张怀恩低着头,视线平平移向楚唯。   朋友妻不可欺,更何况还是今上,谨慎多疑,大权在握,性情古怪的皇帝。   皇帝愣了下,大笑,“有明霞珠玉在前,还有何人能入爱卿的眼?若是你真看上哪个美人,朕做主送给你也未尝不可。”   楚唯苦着脸,“微臣消受不起。”   皇帝的后宫不繁盛,仅有的宫妃品级都很高,都是随着皇帝南征北战留下的老人,后来遇到大选,还特意颁下“感念生灵疾苦不选绣”的诏书,可见皇帝以前是个重情不重欲的人。   晚上,皇帝赐宴。不是普通的山珍海味,是一只烤全羊。楚唯还在喝药,不能喝酒,他碗里说白水,皇帝碗中是竹叶青。   “当年,我的理想,就是每天有肉吃,隔两天喝一碗酒。现在都实现了,可还是觉得不开心。爱卿可是如此?”   楚唯闷头吃肉。   皇帝自顾自笑着,“不用你说我也知道,你就想着和杨明霞关起门来过小日子。可惜,可惜……”   楚唯嘴里有东西,说话含糊不清,“陛下挖苦微臣。”   皇帝“嗯”了一声,有些低沉。杨明霞,他也喜欢。   “朕记得,当初燕平起义,只有姚天跟着朕。他说朕是真龙之主,不管多苦多累,都没抛下朕。其实,他说的话朕一点都不信,朕只想带着手下的兄弟吃饱喝足混日子。后来一路打到刺凉,被凉河拦在北岸,一筹莫展。你月夜来奔,说是姚天的故旧。朕还是不信。”   “姚天告诉朕,你喜欢一个女人,从小喜欢大,学文学武都是为了她。知道她喜欢风度翩翩的君子,隐藏起自己的真实本性,当风流儒生。后来从军,也要当儒将。朕就想,到底是怎样的女人,能让一个堂堂丈夫做到这般?”   “攻入京都后,朕专程见她。说实话,朕那时觉得她配不上你。”   楚唯眼睛发红,大口喝了两碗水,声音发涩,吐字清晰,“是臣配不上她。”   皇帝目光沉沉看着他,“朕得感谢她,给朕送来当世名将。”   楚唯摇头,叹息,再摇头,扶着桌子跪下,伤着的腿行动不便,简单的动作让楚唯出了一身冷汗。   “陛下,臣有罪。”   “你来投靠朕时,说你有心爱之人,你想得到她,保护她的家人。但没说她到底是什么人。朕也是后来才知道,她说前朝皇后的嫡亲妹妹。朕食言,朕之过。”顿了顿,又说:“她的孩子,朕帮她照看着。”   楚唯扣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弯曲,青筋暴起,语气很轻松,“臣谢主隆恩。”   不管怎样,他进宫的目的达到了。   张怀恩在一旁轻叹。其实楚大人根本就是多此一举。皇帝没有要伤害楚情的心思。不然前几次动手都不会留下痕迹,让苏宜趁机相救。皇帝这么做,只是想见那些小孩能做到哪一步罢了。   苏放从宫中回到逸王府,得意洋洋摇着折扇。卧室中,逸王静静坐着喝茶。苏放见到他,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,退出去,看到熟悉的环境,才进屋,“父王?”   逸王手指敲击桌面,“你到底要怎样,才能放手?”   苏放反问,“孩儿要怎样,父王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?”   逸王狠其不争,咬着牙,“冥顽不灵。你以为楚家的小丫头进了诏狱,就是你赢了?只要她是那个女人的孩子,陛下绝不会真正动她!”   苏放惊喜,疑惑,“什么意思?”   逸王情知失言,喝了口茶掩饰尴尬,“孩子,从小到大,你过的都比苏宜好,这次不能放过他?”   苏放说:“父王,已经来不及了。孩儿得罪过苏宜,我与他,不是你死便是我亡。”   “但他现在是太子。”   苏放耸耸肩,坐在逸王身边,毫不在意,“若不是他运气好,估计现在还在装大姑娘。父王,陛下真在意他,不会这般安排他。而且……当初他的皇位,不也是运气?” ☆、第七十三章杨明霞   苏放的言论大逆不道,但逸王毫不震惊,只是叹息,“孩子,跟着陛下打天下的人,走的走,死的死,现在只剩下本王和楚将军。楚将军年老体弱,摔断了腿,便只剩本王一人。本王都不知能不能保住逸王府。”   当初他和皇帝同进同出,以兄弟相称。后来坐天下时,皇帝开玩笑,用抓阄的方式决定谁做皇位。在皇帝身边呆了十多年,他知道皇帝的想法。他救过皇帝两次,皇帝为了报恩,耍些小手段。军政大权都在皇帝手中,抓阄根本解决不了问题。他为了证明自己毫无野心,抓起两团纸,塞进嘴里咽下,然后跪在地上哭诉:一介莽夫,担不起天下的重担。   逸王,安逸之王。   皇帝心情大好,赐他封号。   想起往事,逸王说:“孩子,你小看陛下了。当初丞相提议建立子衿书院,是得了皇帝的授意。云梦楼能发展壮大,背后处处有皇帝的影子。太子,是在皇帝的监视下长大。若是他平平碌碌,皇帝不会承认他,但现在,他是太子,是一国储君。”   苏放眼前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,暗恨,当初既然注意到她,不该放过她,让苏宜得了便宜。   “父王警示,儿子记下了。”   苏放说的不以为意,逸王心中轻叹。他的儿子,被他养的不知天高地厚,他或许也该学楚唯,进宫叙旧,求个恩典。只是皇帝心中的柔软,都被那个女人占了,谁都进不去,哪怕是他的孩子。   校场,苏沁和苏宜坐在主位,头戴钢盔的萧炎骑马在下方,手臂一挥,手臂带着两色汗巾的士兵迅速从两个圆圈围城一个扇形。   萧炎是楚唯旧部,接任楚唯当将军,主管京畿司。京畿司的兵马,是维护京都安全的最后一道屏障,和皇帝的影卫相辅相成。只不过京畿司的行动在大理寺的监督下,影卫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。   “父皇选的将军,果然不凡。”   苏宜心不在焉点头。   他刚把自己人放在大理寺卿的位置,才知很多事即便明面上,也有很多种做法。不到半天,他就大开眼界。以前的生活果然狭隘了。   “萧炎人中龙凤,本宫要见他。”   萧炎身姿挺拔,骑在马上纵横校场的身姿更是英俊非凡,挥着马鞭,指挥士兵,时不时骂两句娘,增添了不少男人味。   苏沁喜欢阳刚的男人,当初见到胡承志时,正值他从成州回来,眼神像鹰一般锐利,而萧炎,在校场上凶狠得像只狼。   苏沁说到做到,摘下配饰,下场,随侍牵过马,纵身跃上,娇喝一声,飞驰而出。   苏宜怔愣,对苏沁的举动毫不关心。   “朕的公主,有盛世之风。”   皇帝的声音响起在身后,苏宜立刻回神,离开座位,躬身行礼,“父皇。”   皇帝穿着常服,张怀恩跟在身边。   “太子不下场比试一番?”   苏宜说:“儿臣观萧炎领兵之风,还未得出结论。”   皇帝说:“不急。等秋闱后,让萧炎举办一场马球赛。你们真真实实交手,一切都心知肚明。”   张怀恩弯腰,扶着皇帝坐下,悄悄看了眼苏宜。虽然公主长在皇帝身边,皇帝多有爱宠,但皇帝脑子不傻,知道太子是要继承大统的人,历练需要的机会,毫不吝啬都会给他,能做到什么程度,便看太子的能耐了。   苏宜知趣地退下。   皇帝看场上挥鞭如雨的苏沁,偏着头问张怀恩,“你看朕的公主,是不是有明霞的风采?”   张怀恩想起画筒里满满的画卷,笑道:“陛下养出的人,自然是按照陛下的意愿长的。”   皇帝想起第一次见杨初阳的场景,脸上带着温柔宁静的光辉,“朕记得,朕那时还是个穷小子,明霞高高在上,俯视着朕,那样子好看极了。朕怎么都忘不掉。”   当年帝都繁华如锦,杨初阳纵马狂奔,在街上大喊,“二哥,等等我。”   皇帝还未发迹,混在游民中乞讨为生,被躲闪的人群挤到街道上,滚落在马蹄下。   马匹长鸣,皇帝反应过来后,看到旁边焦灼不安不停踩踏的马蹄。   “你是何人?为何拦我的马?”   声音清冽,皇帝抬头,看到俯视他的女子。女子长发束在脑后,眼如点漆,当着天上的光线,宛如神人。皇帝失魂落魄。   女子偏偏头,笑了下,“你可有冤情陈诉?”   皇帝支支吾吾说不出话。   前方有男子呼唤女子,女子牵动缰绳,轻喝一声,纵马离去。   从人群中的议论,他知道女子的身份。她排行老三。长姐入宫为妃,凭借美貌和智慧一路飙升为皇后,二哥便是当朝国舅。她在哥哥和姐姐的维护下长大,不知愁为何何物。   皇帝想,若是能在她面前说句完整的话,此生无憾。有人知道他的想法,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。他在嘲笑声中越挫越勇,每做成一件事,都念叨一番这女子,久而久之,杨初阳的名字、及鲜衣怒马的贵族少女的身影,劳劳印刻在心上。   “怀恩哪,朕真的不知道明霞是楚唯的心上人,不然,朕不会辜负自己的诺言,不会负了明霞,也不会负了自个儿。”   皇帝感慨一番,看到场中苏宜跟在苏寝室身后跑,指着他说:“太子到底弱势了些。”   张怀恩挑皇帝喜欢的说:“毕竟是陛下亲手养大的孩子,世上少有人能在公主面前强势。”   皇帝面带微笑,“这你说错了。再过两天秋闱结束,殿试的时候,苏沁就找到她的心上人。在爱情中的女人,都是温柔可爱的。”   张怀恩委屈,“奴才这辈子只知道对陛下好,哪里懂得什么是爱情!”   皇帝哈哈大笑,“朕赐你对食,找个人搭伴过日子。”   张怀恩摇头,“奴才只想跟在陛下身边。这些事情,从来没有考虑过。”   秋高气爽,举子入考场参加会使。又过了几天,贴出榜单,几家欢喜几家愁。   楚唯在宫中住了几日,被皇帝放回府中。   “筝丫头,爹知道延长婚期对你是个打击。趁这次殿试,爹帮你留意,选个中意的郎君。”   楚筝摇头,“女儿不知道如意郎君究竟怎么个如意法,女儿只知道,认准一个人,不管发生什么事,都不会多看别人一眼。”   楚唯劝说:“爹在宫中试探过陛下的口风,他似乎对你们的婚事不看好。孩子,情丫头是我的女儿,你也是我的女儿。我最疼的还是你。我为了情丫头进宫,总不会忘记你。你该体谅爹的苦心。”   楚筝这才知道,苏放在宫中请旨赐婚,苏宜翻脸,把楚情关到诏狱,楚唯拖着病体进宫求恩典的事。她这些日子过的浑浑噩噩,对上楚唯的目光,心虚不已。   “女儿懂得。只是……给女儿时间想想。”   楚情在诏狱的小日子过的还是很不错的。醉仙楼的当家菜品,胭脂楼特质的胭脂水粉,一品轩出品的小吃,还有牢头特意从小巷子淘回来的小人书。所以苏宜问她,愿不愿出狱,楚情真真切切犹豫了一番。   苏宜说:“你愿意在诏狱,我就养着你。想去外面看看,就出去。”   真当诏狱是自己家了,而且这个家很安全。   苏宜沉默片刻,又说:“今天发榜,明天状元游街。很热闹。”   楚情眨眨眼。状元游街,没有小人书吸引她。   苏宜抿抿嘴,“刘华说,他很久没见你了。”   自从苏宜成功接下大理寺,一手刑法,一手改革,很快把户部改革推行下去。接下来,他便要趁着这次科考插手吏部。吏部天官的位置,一直是苏沁把控,这便意味着,苏沁能决定全国四品官以下的任何一个职位。   刘华是苏宜的心腹大将,他们曾一起制定户部改革计划。楚情眼眸一转,“想让我做什么?”   苏宜腼腆一笑,“演场戏就好。”   苏宜脸红的毫无道理,楚情好奇,“不说清楚,我拒绝。”   苏宜抿嘴,掰着手指说:“我要和人抢亲了,你旁观加把火就好。” ☆、第七十四章风流帐   秋高气爽,大雁南飞。京都主干道上人潮拥挤,人头都朝向宫门的位置张望。   “听说今年的状元了不得,不仅文采出众,还被长公主看重,当庭被御赐为驸马。”   “听说状元郎三岁识字,五岁成诗,十二岁时作出的文章让先生击节赞赏。”   “状元郎年轻有为,长公主好福气。”说这话的人是个女子。   一阵鞭炮声由远及近,接着是一阵锣鼓声,状元郎带着大红花,骑在系着红绸的红马上,抱拳向人群行礼,脸上笑容得意,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他高中。   十年寒窗无人晓,一举成名天下知。   人群拥挤着从主干道上最繁华的地段走过,在醉仙楼、云梦楼上旁观的人,占据有利地势,纷纷向状元郎投掷鲜花水果。   人群走了一圈,绕回到宫门口,竟看到有人举着白色条幅,上面写着:千里寻夫。   世界大了,什么人都有,谁都没当回事,那举着条幅的女子竟尖叫着穿过人群,“你这负心人,我终于找到你了。”   她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中。   女子不气馁,疯狂跑到鸣冤鼓钱,抡起锤子敲响鼓皮。   敲了两下,人群自动为胆大的女人让开一条路。   女子站在马前,双手叉腰,“你这混蛋,当初许诺高中娶我,竟然嫌贫爱富要尚公主。我要进宫,找陛下讨个说法。皇家再大,能大过礼法?”   状元被骂的懵了,“姑娘,我可曾认识你?”   女子凶神恶煞的表情立刻变作委屈的样子,“你这负心人,果然装作不认识我。当初你娘晕倒在地里,还是我一直照料,后来老太太的丧事,还是我一手操办。若不是我把自己当做你家人,谁家姑娘能做到这种程度?若不是为了你,我不至于拖到现在嫁不出去……”   状元不确定,“小花?是你?几年不见,你变漂亮了,我都不敢认你了。”   女子又惊又喜,有些羞涩,“你现在认我也不迟。”   人群惊呼。原来状元认识这女子!接下来的戏码,应该是状元带着以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进宫面圣,圣上收回御赐驸马的成名,给“原配”赐婚。   哪知——   “瑶琴,你怎对得起我?”   一少年衣裳半解,一只脚光着,一只脚拖着鞋,头发披散,狼狈从街尾跑来,“你昨晚还对着我山盟海誓,今早便要投入他人怀抱。你的心,好狠哪……”   他身后有人追着,“太子,慢些。”   瑶琴脸色一白,小跑到马前旁,对上状元的注视,脸色一白,慢慢迎上出现的少年,跪在地上,“小郎恕罪。妾身今生只爱慕夫君一人,之前以为夫君亡故,心灰意冷,才做出错事,今日见到夫君,万不敢辜负夫君。”   少年颤抖着手,掐住女子的脖子,“你别忘了,你沦落胭脂楼,是我包了你一月,才保住你清白,你现在告诉,一切都是利用我?你这女人,委实歹毒!”说着,眼泪横流,“不对,不对,你定是看状元长得比我好看,移情别恋,我要花了他的脸。”   少年狠狠瞪向状元,手腕一抖,掌中出现一把匕首。   状元诧异,少年容貌皎皎,估计这世上再没比他好看的人。愣神间,一道寒光闪过,状元在马上坐不稳,拽着马鞍滑落下来,少年从马腹下窜过去,大吼,“我要杀了你!”   女子哭泣,“夫君,小郎,作孽呀……”   人群自动散开,给三人发展的空间。   少年追着状元在小圆圈乱跑,始终与他保持半步距离,匕首的寒光时不时划过状元鲜红的朝服,状元戴的整齐的发冠歪斜,身上的衣服变成鱼鳞状的布片。   这可是今年最劲爆的新闻。   年轻的状元被御赐为驸马,游街时遇到故人,故人沦落风尘,又被故人的相好当街追杀。这面子,真是从京都丢到燕平了。   人群啧啧称赞,都兴奋地手舞足蹈。   接着,一女子从人群中挤出,手执长鞭,“啪”一声甩在地上。   “苏宜,你堂堂太子,终日寻花问柳,置朝廷颜面与何地?置国公府于何地?置我楚情于何地?”   一追一逃的两人停下。   地上跪着的女子诧异反问,“你是国公府的小姐?小郎亲口对妾身讲,一生只爱我一人。”   楚情挽起长鞭,踱步到女子身前,抬起她的脸,“你真会说笑?苏宜与其看你这张脸,还不如对着镜子看他自己。长得不如男人漂亮,就别出来丢人现眼。”   人群哄笑,其中一人笑的最大声,中气十足道:“情丫头,好样的。”   飞鸿先生默默长须,对女子说:“你这女子,鲜廉寡耻,既然已经和他人有了首尾,便不要妄图旧人。若是一心一意忠于旧人,何苦见到情敌还要出言相击?罢,你既然敲响鸣冤鼓,老夫少不得和你进一趟皇宫。”   女子脸色大变。   状元游街,盛况空前,她以为敲一下鸣冤鼓没什么,却被人抓住把柄。   楚情屈膝行礼,“学生见过先生。”   飞鸿点头,对苏宜说:“你这臭小子,还不快过来!”   苏宜整理衣襟,瞪了状元一眼,“咋们,走着瞧。”   状元倒吸一口凉气。他是今年参加殿试年龄最小的,长相最出挑的,皇帝询问时,问的问题也不难。他回答后,皇帝很高兴,一下子就封了他状元郎,还把公主赐给他。当时他高兴地快疯了,现在想想,怎么觉得皇家的人都不太对劲?   乾清宫外,苏沁提着鸟笼子,用绿豆逗鹦鹉说话,“父皇万岁,父皇万岁。”   大宫女快步走来,附在她耳边低语,苏沁手一松,鸟笼子掉在地上。   “速让苏放进宫。”   苏放进来,问背对着他的苏沁,“公主急招臣……”   苏沁转身挥出巴掌。   苏放眼眸深沉,低着头,掩去眼中的厉色。   这是第二次了。苏沁还真把打男人当成乐趣?   苏沁说:“你不是说胭脂楼都是你的人?瑶琴是怎么回事?”   苏放皱眉。胭脂楼是在他管辖范围内,帮他传递消息,但楼中也有普通女子,他总不能把所有人都变成他的暗线。   苏沁冷笑,“胭脂楼里的瑶琴姑娘,被苏宜包了一个月。今天状元游街,举着千里寻夫的条幅在宫门口拦马,声泪俱下要和状元双宿双飞。”   苏放两鬓留下一滴冷汗,“逸王府消息太闭塞了,臣竟不知此事。”   苏沁耍完脾气,冷静下来,反而有些疲惫,“这事刚发生,现在人都在御书房。一起去看看。”   皇帝听完前因后果,对张怀恩说:“不错,比朕看的戏折子还曲折生动。”然后看向地上的人,“你们都别说话。朕挨个问。楚情先说,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对朕的太子毫无男女之情,为何又变成要和朕的太子一刀两断?”   楚情撇撇嘴,不情地说:“陛下,民女在诏狱中被蟑螂和老鼠吓得日夜啼哭,太子经常安慰臣女,臣女感念太子恩德,和太子私定终身。”   飞鸿大惊,“情丫头,你今年才多大,就私定终身?”   楚情眨眨眼,疑惑,“先生,私定终身不是相互许诺吗?状元郎和这位姐姐,不是也私定终身?”   瑶琴和状元想见了鬼一样瞪着楚情,然后目光接触,飞快移开。   皇帝低笑一声,“太子说说看,当初辜负楚情的恩情,把人家小姑娘送到诏狱便罢了,为何要做出抛弃人的事?”   苏宜哭丧着脸,“父皇,儿臣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,把楚小姐送到诏狱,儿臣日夜饱受折磨,愧对恩人,所以吩咐下人多多关照楚情小姐。但听下人说,楚小姐经常在梦中哭醒,才亲自去诏狱看望。一来二去……父皇,儿臣真不知为何楚小姐把儿臣的好意当做别有用心!”   “至于瑶琴姑娘……”苏宜脸红,眼睛里好像藏着一只单纯的麋鹿,“父皇,瑶琴姑娘可是儿臣第一个女人。儿臣觉得她很好。”   皇帝一噎,“朕给你的女人少了?需要你去到外面找?”   “不少,就是太老了。儿臣喜欢嫩一些的。”   飞鸿咳嗽一声。   皇帝也会跟着咳嗽一两声,拉回话题,“程竟,你确认这女子就是你……照顾你娘亲的小花?”   状元郎程竟犹豫片刻。   “臣不确认。这女子和小花长得完全是两个样子,但她能说出小花经历过的事,臣也不知道。”   皇帝问小花,“对于容貌一事,瑶琴姑娘有何解释?”   瑶琴声音婉转,“陛下,当初夫君一走三年毫无音讯,妾身外出寻找他,怎料在山崖上突遇大雨,妾身失足。幸得胭脂老板相救,恢复妾身损毁的容貌。”说着摸摸脸,“还让妾身更漂亮了。妾身无以为报,才答应胭脂老板挂上名牌。至于和,嗯,和太子,只是逢场作戏。”   “放肆!”   龙子凤孙,被这对男女糟蹋得一干二净。   皇帝修炼多年的喜怒不形于色略微破功,身体后仰,拍着胸口喘气。   张怀恩附耳低语:“陛下,公主和世子朝这儿来了。”   皇帝揉着额头,“哎呦,朕头疼。你们这些臭孩子给朕滚出去。飞鸿,你留下陪朕说说话。”   飞鸿胡子翘起,“陛下,你既然身体不舒服,还是好好休养,就别找人说话了。”   “哎呦。”   皇帝呻吟着走出御书房。   皇帝走后,苏宜拍拍衣服上的土,在太监的簇拥下回宫,换衣服!   楚情娉娉婷婷站起,拉着飞鸿说:“先生久不露面,好不容易出现一次,还看学生闹了场笑话。”   飞鸿叹息,“你随心所欲惯了,好好想想怎么回复和你爹交代。”   楚情吐吐舌头。   程竟茫然站起,才发现书房中除了值守的太监,只剩他和瑶琴。瑶琴眼巴巴看着她,玉手伸到含蓄地伸出衣袖。程竟知道她要他拉起她,但迟迟没有动作。   瑶琴娇嗔,“死人,还不动动。”   程竟摇头,“不,你不是小花。”即便小花容貌改变再多,性格绝不会轻浮放浪。   瑶琴嗤笑,“真假又如何?反正大家都相信了。”   程竟愣愣地拉她起来。   苏沁和苏放进来时,看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。苏沁二话不说,朝他脸上挥手。   苏放下意识脑袋一撇,看见程竟脸上的手掌印,心中对他无限怜悯。能状元做到这种程度,古往今来进来也只有他一人了。   程竟后退两步,才看清动手的女子。英挺的琼鼻,锐利的眼神,全身上下金光灿灿,除了长公主还有何人?   程竟今天算是把全天下的女人都看清了。   刁蛮的公主,无耻的认清女,还有看似深情决绝的国公小姐。   程竟闭了闭眼,“公主好生威风。既然不喜程竟,程竟这就请旨,哪怕抛弃功名,也要退了和公主的这桩婚事。”   苏沁脱口而出,“你敢!”   瑶琴笑道:“夫君威武。”   程竟气闷,这两个女子一个无耻,一个积威深重,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,当下深吸一口气,朝两人拱手,转身离去。   瑶琴正洋洋得意,对上苏放阴沉的黑眸,笑容僵在脸上。   “民女给公主世子,请安。”   苏放意味深长地说:“原来,你知道我的身份。”   瑶琴抖了抖,眼眸乱转,“陈大人来找奴家时,给奴家看过世子的画像。”   苏沁眯了眯眼。这女子前后称呼变化多端,就像她这个人。随即瞪向苏放:你的人,你收拾。   苏放颌首,“陈大人,吏部陈冲?”   苏沁皱眉。   陈冲是她的人。当初观他品性过硬,她费了很大劲儿才把陈冲放在天官的位置,怎么会和胭脂楼的花娘有瓜葛? ☆、第七十五章天官之争   “情丫头,你对先生说实话。你对苏宜那小子,到底抱着什么念头?”   楚情嘻嘻一笑,“我真的把他当朋友。今天闹这一场,不过是要演戏。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。反正帮他就对了。”   飞鸿不信,“你把自己的名节毁得一塌糊涂,以后定要后悔的。”   楚情笑的没心没肺,“不会。我这辈子不打算嫁人的。”   飞鸿诧异看着她,神情很认真,“你娘亲也说过同样的话。”   两人一言一语走到国公府门前。   “先生要进来坐坐?”   飞鸿说:“好久没见楚唯,我来看看他。”   楚唯在兰苑开导楚筝,宣衣不宣而入,神情坎坷地说街上百姓流传的最劲爆的新闻。   两人都目瞪口呆。   “没想到情妹妹竟如此神情。”她以为她恪守着婚礼,任由年华老去,已经很了不得,没想到楚情做的更出格。   楚唯摇头,“没想到楚家净出情种子。”   正值此时,飞鸿和楚情到兰苑拜访家主,楚唯说:“情丫头,你今天做的事,为父略有耳闻。你想帮助太子,有很多方法,为何选用最偏激的一种?”   楚情说:“他这么安排,我便这么做了。”   飞鸿暗笑。楚情还是一如既往,张狂而单纯,就像当初穿着男装招摇过市——我想穿,就穿了。   楚唯皱眉,“你看上太子了?”   楚情睁大眼睛,“没有呀!”   楚筝问:“你为什么帮他做事?”   楚情笑,“我们是朋友。”   楚筝和楚唯对视一眼,“有所为而有所不为,即便是朋友,也该懂的分寸。”   楚情哂笑,“没关系,他不会害我。”   楚筝像是第一次认识楚情,怔怔地说:“都做到这般地步了,还说对他没意思?”   楚情着急,“我真的没有。”   飞鸿咳嗽一声,“没有便没有罢,无甚紧要的。”   楚唯被楚情做的事吓着了,这才注意到飞鸿,脸色悻悻然,“老伙计,好久不见,。情丫头先回屋,为父和你先生叙旧。”   楚情离开,飞鸿笑道:“这孩子和当年的明霞一样,所有人都看出她的心思,她还一个劲儿嘴硬,非要逼着人撞墙,才硬着脖子点头。”   楚唯很不喜从飞鸿口中听到亡妻的字,酸溜溜地说:“你倒是对她了解得很。”   当着楚筝的面,飞鸿不想说太多,“当年明霞很喜欢你,虽然你抛弃她,她还是喜欢你。好在你们终于在一起,还有了两个孩子。”   楚唯脸色瞬间煞白,“你……说什么?”   飞鸿被他的反应弄得莫名,“难道你们不是两情相悦才在一起?”   程竟从宫中出来,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,有些茫然。状元游街,应该是人生一大幸事,偏到他这里,就成了人生一大糗事。老来对孩童笑谈,都羞于提起的糗事。   程竟满心挫败,垂头丧气漫无目的混迹在人群中。不小心撞到人身上,头也不抬,一句道歉也没有,接着往前走。一个尖细的声音道:“你这人好生无礼,撞到人都不知道道歉?”   另一人说:“算了,不是什么大事。”   程竟随意抬眼。   说话的是两个身材矮小的少年。   清秀些的少年朝他微笑点头,示意他不必在意。蛮横点地努努嘴,一脸不服气。   可能是今天吃了女子的亏,程竟竟觉得这两个少年是女子装扮的。   一高大青年走来,“青儿,又在胡闹。”   清秀少年回头,“阿兄,我刚才撞到这个人,正要道歉哪。”   程竟饱读圣贤之书,此时便是再大的冤情,也不能让小孩儿背负。   “你……”青年看到程竟,“原来是新科状元。在下御前行走,有幸见过状元郎的模样。”   程竟眯眼想了想,他在御前只见过侍卫统领一人,据说那人出身丞相府。丞相府一子一女……程竟叹息,他选游街的日子没看黄历,一个劲儿泛在女子手里。   胡承志见程竟面露不愉,“可是青儿冲撞了状元?小弟代青儿请罪,前面便是醉仙楼,状元郎可赏在下面子,共饮一番?”   程竟在苏沁面前“放弃功名”的豪言壮语只是图一时痛快。他辛辛苦苦高中,怎真的能因两个女子放弃功名?若是长公主记恨他,在皇帝面前说三道四,有个御前侍卫说项,效果可能大不一样。   程竟瞬间想通其中利害,客气答应。   几人在醉仙楼坐下,酒肉俱上,胡承志先自罚一杯,胡青苗也跟着自罚一杯,爽快承认自己女子的身份,让程竟放下戒心。   胡青苗常在京都举办女子聚会,以女儿家身份点名京中局势。   先前陛下膝下只有一女,便是在皇帝重病时摄政的建宁公主。皇帝没有广纳后妃的打算,又参考敬事房太监的说辞,大家都明白,皇帝驾崩后,公主是唯一继承皇位的人。   朝中一直有女子不当政的声音,唯一能和皇位沾亲带故帮衬的人,只有逸王世子苏放。逸王老实本分,这些年很少出现在公众视线,若不是世子和公主走得近,几乎会被人遗忘。   后来小郡主突然故去,以及小郡主带回的皇子,也就是后来楚唯在中秋宴推脱请封的太子苏宜,让局势变得复杂。   太子是一国储君,皇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。长公主在权势熏天下长大,如何能忍的被人欺到头上。这两人的争夺不可避免。第一场冲突便于前几月京都物价飞涨时在户部展开,太子现已完全掌控户部。   户部执掌天下钱银,工部,兵部行事都得在户部疏通,苏宜自南方而来,评定南方叛乱身带战功,军中也有他的人。因此除了中立的礼部,公主手中只有吏部牢不可破。   程竟听到此处,不可置信,他见到的太子,和胡青苗描述中的人,完全是两个样子。   胡青苗微微一笑,“当朝状元被一青楼女子如此构陷,若没有上位者的首肯,会如此吗?”   程竟突然意识到,读书人最后都要进入官场,官场就是尔虞我诈的倾轧之地。他虽多年闭门读书,但不是傻子,料想他和这两人的碰面也是人精心设计的——太子和公主都需要新科状元选择阵营。   新科状元,代表天下读书人,同时他身无官职,是个很好利用的人。   程竟闷声喝了两壶酒,不发一言。   胡承志觉得他逼的太紧,说:“程兄慢慢思考,我等告退。”走之前,付了酒肉前。   程竟眼前不停出现两个身影,一个是在街上看到的华美绝伦的少年,一个是御书房怒气冲冲的公主。   从胡青苗的描述中,程竟觉得太子不动声色执掌四部,今早又很放得开,能舍能受辱,是个做大事的人,而公主……见到男人第一面就扇耳光,有欠家教。   程竟心思通明,酒喝得有两份畅快。   出了酒楼,看着往左往右的两条路,深吸一口气。左边是逸王府,右边是太子在宫外的府邸。   程竟招呼小乞丐,“帮我把这个香囊送到云梦楼,这块银子给你买糖吃。”   然后,翩翩然朝左走去。   今天发生的事让苏放很头疼。   陈冲是苏沁一手插进吏部的钉子,瑶琴明面上是他的人,这两人联合起来坑自己人,让他有苦说不出。他压着脾气,亲自上府门过问。   提到瑶琴的名字,陈冲皱成干枣的长脸尽是迷茫。   苏放提醒他,“胭脂楼,善琴的瑶琴姑娘。”   陈冲扶正官帽,咬着牙想了又想,说道:“老臣实在想不起瑶琴是何人,不过老臣记得上个月,有人请老臣喝花酒……咳咳,老臣年龄大了,实在不敢折腾,家里又管得紧……碍于同僚间的情谊,不好推辞。好像,好像在纤草楼露过脸。”   纤草楼是小倌馆。   苏放看看弱不禁风、说话都漏风的老家伙,全身无力,“你们玩的真大。”胭脂楼是他的地盘,每个月出现过什么人物,他一清二楚,但纤草楼,他动不了,就像当初云梦楼一样。   苏放脸上蒙上一层阴影。   陈冲跪地请罪,“当时老臣只在纤草楼见过白梦一次,就一次。”   苏放灵光一闪,“可有异常?”   陈冲说:“就因无异常,才显得异常。那些小倌伺候人的手段……”陈冲老脸微红,看的苏放想把他踹出去,“老臣当时色授魂与,很多事不记得了。现在想来很多事很蹊跷。老臣的私印一直随身携带放在袖中。但那日醒来后,私印却稳稳地没动过地方。当时老臣觉得很正常,并无警觉。”   宽衣解带,袖中的东西肯定会在衣物摩擦间掉下来,没动地方,很可能是有人挪用,然后放回原地。   有了私印的图样,再找人伪造印鉴,略作打扮,装作陈冲哄骗瑶琴这等下三俗女子,简直易如反掌。   苏放想起御书房中苏宜衣冠不整的样子,揉揉额头,抿起嘴角,温柔道:“滚出去。”   苏沁看着胭脂楼送上的陈情,再对比询问瑶琴,怒极反笑,“一个老男人自称是户部天官,你就当真相信他是户部天官?”   瑶琴很委屈,“奴家只知道天官官威大、本事大,那人随便盖个章,真的能办成事,而且……”瑶琴忸怩道:“大人虽然年龄大了,但待奴家好,让奴家很快活,大人还许诺奴家,成事了接我回府当小妾。”   苏沁冷笑,“你喜欢有本事的,本宫这里很多。来人,把她送到京畿虎营,交到萧炎手中。”转身,高兴地拍拍瑶琴的小脸颊,“美人,虎营中如狼似虎的男人多了,你慢慢品味。”接着面色一冷,“带走。”   瑶琴被拖出去,余音袅袅,“公主,奴家冤枉……” ☆、第五十六章不要后悔你的决定   风雅在门口等到苏放,“世子,状元郎在书房等候。”   苏放眉峰一挑,脚步加快。   程竟在书房中来回踱步,风雅打起竹帘,程竟作揖,“小民见过世子。”   苏放有条不紊坐下,表情很是遗憾,“今天这出闹剧,让状元郎受苦了。我已查清,那名叫瑶琴的女子,出身胭脂楼。胭脂楼虽然是我名下的产业,但人总有私心,瑶琴也是被人利用。利用她的人正是太子。”   这其中是非曲折已经不重要,程竟念着初衷,咬了下舌尖,悲痛欲绝,跪下行礼,“世子高义。小民今日高中,竟被无耻小人陷害,后又被长公主掌掴,身为男儿的尊严一夕丢尽。此仇不报非君子。”   苏放意动,双手扶他起来,“状元郎何必自苦?小弟既然帮状元郎查清是非曲折,自然是要一帮到底的。”   程竟眼睛一亮,握着苏放的手激动万分,“如此,程竟以后唯世子马首是瞻。”   兰苑中,楚筝捂着嘴,低声惊呼,“爹爹!”   楚唯嘴唇苍白,恍惚地问道:“飞鸿,你把话说明白!分明是她……”   飞鸿朝楚筝看一眼,楚筝担心楚唯的状况,站在楚唯身边,扶着他胳膊,“爹爹!女儿扶爹爹出去走走。”   楚唯抹下她的手,“你先出去。为父和飞鸿先生说两句话。”   楚筝一步三回头,最后把房门仔细关上。   房中只剩两人,飞鸿才幽幽叹息,“当初明霞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,我知道她心中有你。而我也只把她当成至交好友。有一天明霞哭着说,你弃她而去,我以为你们只是吵架。过后就会和好。再后来你领着叛军攻下京都……我虽然不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,但按照明霞的性格,若是心中没有你,你即便用尽手段,她也不会进你的门,还替你生下孩子。”   楚唯眨眨眼,整个人又呆又愣。   飞鸿突然笑道:“我和明霞走得近,让你心生不满,我理解你对我冷嘲热讽。但为何你对情丫头……停云,你……”   楚唯满脸泪。   “不是,不是这样。明霞亲口说,她讨厌我,再也不想见到我。后来更是恨透了我,我叛国投敌,害死她最亲爱的姐姐,最疼惜她的哥哥……她亲口说的……飞鸿,人都走了,你不必替她说好话骗我。”   飞鸿叹息良久,“人都走了,我何必说好话骗活人?”   楚唯撑着脑袋,紧紧闭上眼睛。   他看到的事情,和飞鸿讲的,完全是两回事,支撑他这么多年的偏执仇恨瞬间坍塌,他今后该何去何从?   王氏听楚筝说完前因后果,走到兰苑门外,看到神情凄惶的宣衣,对这个女人莫名有种同情理解。她们都爱上同一个男人,而这个男人毕生的真情都给了一个死去的女人。   宣衣说:“飞鸿先生刚走,大人还在屋里。”顿了顿,又说:“他刚才问我,一件事错了很多年,该怎么挽救?愧对一个人很多年,该怎么弥补?看大人那个样,我连死的心都有。”   王氏耳边炸响一道惊雷,眼前的景致飘忽不定,只能抓住身边的东西才能站稳。宣衣眼睛里是悲伤和关切,“你还好?”   王氏不雅观地蹲在地上,笑着摇头。她喜欢的人不就是这样,深情又薄情。她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,陷在这个男人身上,没有出路。还好她的孩子不像她这样……   姚宛!   王氏惊慌失措,死死抠着宣衣的胳膊,“大人说,愧疚一个人很多年,该怎么弥补?”   人在悲痛下往往做事不理智,若是楚唯真的要补偿楚情,会怎样?给她一门上好的婚事?放眼看去,有谁比她的乘龙快婿好?   王氏脸色一变,突然充满精神,小跑回竹园。   飞鸿从兰苑问路到梅屋,祭拜好友。   他年少成名,恃才傲物,而杨初阳也是骄傲的性子,两人可谓当时“臭气相投”让人苦恼的一对。现在他老了,杨初阳早已故去,她的孩子成了他的学生,缘分这个东西若要深究还是很玄妙的。   檀香飘渺,楚情当着母亲牌位问:“先生问学生,是不是爱慕苏宜,学生可以拍着胸脯说,没有。”   飞鸿淡笑摇头,“我看你最亲近他,什么都为他着想……也罢,朋友也能做到这一步。但你们毕竟不是同性,走得近了,难免会让人多想。”   楚情抿嘴,难以启齿,“学生以为,男女之情总有些遐思,但学生对苏宜,坦坦荡荡,确实只有友情。”   只有友情的男女,在世人眼中,或多或少有些暧昧。飞鸿眼角蕴着湿润,飞扬起笑意,“情丫头,你可知世上多少夫妻在洞房花烛时才见第一面,然后就要过一辈子。相敬如冰,或者彼此成了仇敌。能以朋友的距离相处,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。”   楚情茫然。飞鸿说的不无道理,但她上一辈子是嫁过人的,婚后有过一段甜蜜的时光,她以为结婚就是那样。   飞鸿看着杨初阳的牌位,叹息一声,“情丫头,女子孤身终老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。年龄越大,受得责难越多,甚至只要你出现,就会有脏水扣在你身上,就因为你不嫁人。若是……”飞鸿升起几分好奇,以及小心翼翼,“若是有个人愿意娶你,能尊重你,依照你的意愿和你以朋友的身份相处,你愿意嫁他吗?”   楚情更加茫然。   有夫妻之名,无夫妻之实,但这两人又是很好的朋友……   她重活一世,把所有的精气神都用在挽救亲人身上,实在没精力和一个陌生的男人重新开始。既然对方愿意,她有何不愿?   楚唯微微点头。   飞鸿湿了眼眶。   明霞,你的女儿最想你,当初你是不是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?   飞鸿想,他后悔了。年龄大的人最害怕后悔,因为他已经没时间没机会去弥补。   苏沁兴冲冲冲到御书房找皇帝。   苏放给你暗中送上来的密信中说,状元郎程竟可信。陈冲年龄大了,做事糊涂,少不得找人替补,程竟是最好的选择。   皇帝听完苏沁陈诉,惊疑不定,又有些怜悯,“建宁,你真的决定让状元郎程竟接任陈冲的位置?”   苏沁重重点头。   皇帝重复问,“状元郎信誓旦旦要和你解除婚约,即使这样,你还要帮他谋取前程?”   苏沁轻快地笑,“我相信父皇的眼光,既然父皇当朝任命程竟为状元郎,又动了许他驸马的心思,说明这个人可取。儿臣替他谋取前程,他总会感念儿臣的。”   皇帝晦暗不明地说:“你们这些孩子的要求,我很少拒绝。但是建宁,以后不要后悔你的决定。”   苏沁听闻程竟接任天官的消息,抓着香囊去庄子谢恩。见到刘华,长揖到底,“多谢先生指点。”   香囊中,是程竟的身份文书,代表他诚意相投。   眼前的少年容貌瑰丽,脸上是由内而外展开的笑容,好像阳光冲破乌云,让人真不开眼。   “公子最该谢的人不是在下,而是当初引荐的人。”   苏宜一顿,喜悦的眼睛里被另一种柔情取代,“是啊。若没有她,便没有今天的苏宜。” ☆、第七十七章就这么被赐婚了   王氏惊慌失措回到竹园,在厢房中找到姚宛,姚宛比对着最新布料,打算做新衣服,王氏一进门,捂着姚宛的嘴,还没说话就哭出来。姚宛安慰她半天,王氏才说出原因。   姚宛听后,忍不住笑。人总是这样,自己在意的东西,以为别人也很在意。她很清楚,苏放对楚情有兴趣,楚情可是对苏放不假辞色。即便楚唯有心补偿,一定不会违背楚情的真实心意。   楚唯可能促成楚情和太子。   姚宛嘴角咧得更大。她们果然是命中注定的仇敌,连看上的人都是水火不容的情形。   王氏拍着胸脯歇气,“你还笑,若不是大小姐告知我消息,我都要被蒙在鼓里。”   “大小姐这两天,过的可好?”   王氏点头。   姚宛不痛快。   楚家姐妹过得好,她就不不开心。   “娘,我好久没见胡姐姐,今天中午不用给我留饭了。”   胡青苗听说楚唯有意促成小女儿和太子,脸色一变,“楚大人和我家结不成亲,就要攀附太子?原来不过是个势利小人。”   姚宛没有辩驳,惆怅而惋惜,视线环视一周,看到墙上的牡丹图,“我家大姐姐最喜欢牡丹,以前培育出花二乔,送给情妹妹,还送给我一盆。”   胡青苗脸色更差,顺着她的视线,命人摘下牡丹图。近处看,姚宛才发现这不是水墨泼成的画卷,而是一副双面绣,绣品的背面,正是一副美人图。仔细观察,有几分楚筝的神韵。   “这……”   胡青苗冷声说:“惑于妖媚。”   姚宛捂嘴轻呼。她看清胡青苗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。   “既然楚大人无心和丞相府联盟,便由我把这门亲事毁的一干二净。”   姚宛听胡青苗如此说,心中有些骇异。楚筝对她还是不错的,陷害楚筝,她做不出来。但只要想到自己幼时受得苦楚,所有的不安都被痛快取代。   楚情清晨起来,看到草叶上有白霜,算算日子,竟又快到中秋佳节。记忆中的大事件都是发生在中秋,楚情有种预感,今年的中秋不太平。果然,中秋前两天,飞鸿带楚情入宫,美其名曰和皇帝叙旧。楚情一路思考,飞鸿和皇帝叙旧,拉她作甚?直到身在御花园,楚情都没明白。   御花园桂花飘香,楚情坐在桂花树下,闭眼小憩。耳边突然发痒,睁开眼睛,看到苏宜拿着茅草逗她。   两人视线相对,一时无话。苏宜毫无形象地撩起明黄色衣摆,坐在楚情身边,楚情看看他衣襟上的四爪金龙,又默默地移开眼。   苏宜找话题,“我听飞鸿先生说,若我娶你,但以朋友的身份和你相处,你是愿意的,这是真的吗?”   楚情脑子一懵,眼前的人影有些恍惚。   苏宜可怜巴巴地叹息,“我就知道,飞鸿先生见我好欺负,专门拿话逗弄我。”   楚情咬咬唇,暗道:飞鸿先生不像是碎嘴的人,居然把他们之间的闲谈说给苏宜听,真是羞死人了……她其实可以否认的,毕竟她说这话时,无第三人在场。不知抱着何种心态,楚情微微点头。   这便是承认了。也是一种暗示。   苏宜愣愣地看着她,忽而露出大大的笑容,动动嘴,最后只说出:“你真好。”   皇帝和飞鸿在西暖阁中,正好看到桂花树下的两人。飞鸿说:“要是当初你能和明霞在一起,想必也是这种情形。”   皇帝恍然,身体僵硬如雕塑,看着两个小人,眼睛发红。   张怀恩想起那天苏沁帮程竟谋取前程,离开御书房后皇帝喃喃自语:朕一直以为建宁单纯些,没想到竟是个傻的。   看来,这两个孩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一样了,他也该早作打算。   “陛下,楚情小姐虽然在狱中对太子……嗯,心生好感,但中间隔着青楼女子,按照楚情小姐的脾气,肯定再不会回头。”   皇帝冷哼,眼睛越发得红,好像陷入魔障一般,“朕的儿子,想要什么得不到。区区一介女子,朕一道圣旨,她还不是乖乖服从?”   飞鸿看了眼张怀恩,笑道:“圣意难却,但还是两情相悦的好。”   张怀恩提醒,“陛下,中秋节有马球比赛,萧炎将军已经训练完备。”   皇帝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,笑着摇头,“你们哪!”   这世间最了解皇帝的人莫过于常在他身边的张怀恩,以及被皇帝引为好友的飞鸿。飞鸿先勾起皇帝对过往的怀念,张怀恩出言相机,两人彼此不识,但此刻联合起来,效果出奇得好。即便皇帝很快明白他被人用话套住了,也不生气。   飞鸿说的对,若是他和明霞在一起,也会像那两个孩子一样,坐在树下,谈天说笑。既然他做不到的事,就让他的孩子帮他做。这种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,让皇帝心头微微发热。皇帝第一次真切地感到,苏宜是他的孩子,是他唯一的儿子,将来要帮他执掌天下的人。   中秋,上午举办祭典仪式,下午便是万众瞩目的马球比赛。楚情跟随飞鸿坐在皇家赛场的看台上,研究月饼的种类和形状,苏式月饼酥甜,广式月饼软陷,晋式月饼香嫩,月饼做成月亮状,葫芦状,玉兔状。   飞鸿偷偷说:“吃月饼重要,看比赛更重要。那个传红衣服,戴黑头巾的人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太子。”   楚情正要反驳苏宜不是她心心念念的人,看到场中一个穿绿衣服,戴黄头巾的人从场中后方快速冲到对方阵营,势如破竹,锐不可当。此时,苏宜被绿队拦在对方场地。   飞鸿慢慢地说:“那人,正是接任你父亲职位的萧炎萧将军。”   楚情心想,她又不没有英雄美情结,飞鸿实在没必要做出一番沉痛的表情,但又觉得没必要解释,又看向场中。   萧炎进了一颗球,场中一片欢呼,尤其是皇家看台上,苏沁欢呼声最响。   再次发球,苏宜一马当先,身体一矮,操纵马横七竖八穿梭在人群中,手臂一挥,马球隔空飞起,进球!   这么简单?   不仅楚情,飞鸿先生都激动万分,“情丫头,你看上的人果然不同凡响。”没听到楚情回复,又说:“绿队底蕴深厚,你瞧守门的那人,底盘很稳,再看那人,臂力很强,红队若不是苏宜和那个白马小子,肯定输的很惨,虽然现在比分也很惨。”   楚情闷闷地想,就因为成绩不好,她才不想看的。   最后,红队连进三颗球,落后绿队四分输掉比赛。   两队人跪在地上领赏。苏沁从看台上下来,站在参赛士兵旁“父皇,儿臣有话要说。萧炎将军英明神武,可为儿臣驸马。”   状元程竟请旨退婚,皇帝应允了,但听到公主当中请求赐婚,众人还是纷纷看向程竟。程竟一介文臣,稳稳坐在看台上,面无异色。   皇帝心情很好,“准奏。”   苏沁又说:“今天是中秋佳节,儿臣为未来的驸马求个恩典,请父皇允驸马一件小事。”   皇帝笑道:“他是今天的魁首,朕自然要允的。”   苏沁笑容可掬,“父皇,这不一样。”   皇帝哈哈大笑,连说三次“好”。一旁人心中嘀咕,皇帝对公主爱重,不管公主做多么出阁的事,皇帝都觉得公主娇嗔可爱。   皇帝说:“既然萧将军挣了一份恩典,公主又为你求了一份,朕先封赏太子。太子今天表现可圈可点,朕可都是看在眼中的。”   皇帝这是给太子台阶下。萧炎执掌兵权,又得皇帝两份恩典,公主大出风头,太子应该趁机多谋求些好处——这是多数人的想法。   张怀恩笑得意味深长,轻抚怀中的升职,临到关键时刻,也有些紧张。不知太子会不会辜负飞鸿的一番好意。   太子跪在地上,比公主要谦逊几分。   “儿臣谢父皇隆恩。自上次闹出绯闻,儿臣一直愧对恩人,请父皇赐楚情小姐一门光彩的婚事,以示儿臣弥补之心。”   场中不少观望的老臣纷纷点头,知恩图报,能忍能舍,太子不一般。   皇帝问:“太子以为,这世上哪一户人家能比得上天家光彩夺目?”   太子沉默良久,声音不急不缓,“儿臣谢主隆恩。”   飞鸿捅捅身边的楚情,“情丫头,你被赐婚了。”   楚情瞪大眼睛。她就是专心吃了块月饼,怎么就被人定下婚事,而且还是在她眼皮子地下定的?听到苏宜谢恩,楚情疾声问,“先生,你可曾把我关于婚事的想法和别人说?”   飞鸿莫名,“老头子又不是长舌妇,至于把一个黄毛丫头的话到处宣扬?”   楚情狐疑,飞鸿提醒她,“情丫头,你该下去谢恩了。”   今年中秋办的是家宴,地点定在西暖阁,苏沁和她提前邀请的年轻女孩去无忧殿换上礼服,在御花园拜月。   楚情莫名其妙成为其中一员,一直想找苏宜问个清楚,无奈进了公主的无忧殿,只能由宫女换衣服,上妆,忙了半天,楚情看着镜中的人发呆。镜中人穿着交领右衽的玄色礼服,额间坠着一块红色宝石,耳边带着耳兔状的明月铛,美艳不可方物。   帮她上妆的宫女在镜中眨眨眼,“姑娘不必着急,该知道的一会儿就都知道了。”说着,用手帕帮她擦拭耳边,她正好能看到绣帕上的花纹。这手帕,好像原来是她的,后来被苏宜拿走了。   上午是男子主导的祭典仪式,感谢上天赐予五谷丰登。晚上是女子主导的拜月仪式,主要是恳求月神娘娘赐予一桩美满的婚事。   苏沁主拜,楚情担任祭礼,还有其他盛装打扮的官眷,楚情从浓重的妆容认出王漓,朝她眨眨眼,王漓也朝她眨眨眼。   月光明亮,唱和官根据古礼安排拜月仪式,八个姑娘的身影在娑婆树影上摇曳多姿。将近用了两刻钟,仪式结束。   楚情还没来得及换下礼服,便被宫女请到西暖阁。刚走到门口,就被迎面而来的苏宜挽起手走到暖阁窗口。看着灯火通明的御花园,楚情这才发现,这个位置能清楚地看清她们举办仪式的地方。一想到刚才自己的举动都落到他眼中,楚情无由来有些燥热。   苏宜说:“当初在文渊阁,看着壮美山河,你就在我身边。”真好,从始至终,她一直陪在她身边,没有情深不寿,没有相爱相杀,一直安静地,默默地,不喧不燥地陪在他身边。几乎只要他一回头,就能看到她。   今晚的苏宜有些奇怪,楚情想到下午的赐婚,张口要说话,被苏宜食指堵住嘴,“今晚月色好,不说让人扫兴的事,一会儿陪我饮酒?”   对苏宜的提议,楚情习惯下意识点头,这次也是。   在灯火下旁观的飞鸿和楚唯暗自摇头。   楚唯说:“情丫头性子太好,老夫没看紧,竟一下子被狼崽子叼走了。”   飞鸿提醒他,“说太子殿下是狼崽子,不怕陛下秋后算账。”   楚唯很不平,“就算当着他的面,我也敢这么说!”   飞鸿但笑不语。   他理解楚唯的感受。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,一眨眼就要成别人的了,而且还是自己一直亏欠想要弥补的女儿。   飞鸿说“你也算是艺高人胆大,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人那么多,都不怕睡一觉被人割断脖子。我是没那个胆子再继续住下去。左右情丫头的事告一段落,我还是接着去看山看水。”等她成亲时再回来,送她出阁。剩下的时间,带着明霞的那份,纵情大江南北。   楚唯神色复杂,看着让自己纠结大半生的老友,叹息不止。   苏沁换上常服,和皇帝一起入殿。众人行礼后,皇帝问:“萧炎,你现在说说你想求何恩典?” ☆、第七十八章我不想再见到你   萧炎磕了两个头,“求陛下赐臣母亲一个诰命。”   皇帝眼神如刀,看向苏沁。苏沁脸色有些发白。萧炎第一个请求,是为他母亲。若是她不曾帮他争取多一个恩典,她今晚是不是该出洋相了?   皇帝说:“为人子,时刻把自己母亲放在心上,是个孝顺孩子。”   张怀恩轻轻叹息一声。皇帝说的是反话。普通臣子孝顺能得皇帝青睐,但萧炎是苏沁看上的人,皇帝的女儿,比任何人都重要。   萧炎连磕三个响头,声音轻快几分,又说出尚公主的请求。皇帝反而有些犹豫:当众不能问苏沁,你真的打算嫁给这个不以你为重的男人?看到苏沁眼巴巴盯着他,皇帝叹息一声,“儿女都是冤家,也罢,朕允了。就和太子同一天办婚礼。”   太子年幼,楚情尚未及笄,皇帝让苏沁多等两年,是为警告。   苏沁不敢拿乔,跪下谢恩。   苏宜和楚情躲在墙角说悄悄话。   “萧将军着急给他母亲挣诰命,一来是因为他乃庶出之子,生母备受欺压,有诰命日子好过些。二来也是知道他成为驸马,为生母挣回诰命,能压公主一头。”   楚情说:“还没成婚,就精打细算,婚后的日子肯定很精彩。”   苏宜语带笑意,“两口子过日子,不是西风压倒东风,就是东风压倒西风。”   楚情随口问,“咋们也算有婚约了,以后谁会压倒谁?”   “你放心,我让你压我。”   楚情后背发麻,脑袋平平转动,仔细辨别苏宜的表情。   苏宜真诚友善,眼神清澈见底,好像只是表示他以后过日子会让着她,不和她计较一类的。楚情暗想,她是结过婚的人,想法比未婚男子复杂些,他应该没有调戏她的意思。   “我有事问你。先生说他并不曾和你说过我对结婚的打算,你是如何得知的?还有,今天赐婚,到底怎么一回事?你不说清楚,我不会糊糊涂涂嫁给你。”   苏宜脸色微红,在烛光摇曳,歌舞飘摇的暖阁格外诱人,莹白地脸像上好的玉器,楚情忍住抚摸的想法,势要听他解释。   “为了保护你的安全,国公府有我的人。至于婚事,我也不知道,分明打球输了,父皇还给我赏赐。我只是想帮你,没想到闹成这样。你放心,我们年龄还小,结婚早着呢,即便结婚,你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事,就像想做这样。而且担着太子妃的名头,谁也不敢欺负你。”   苏宜说着,挥挥小拳头,很认真,也很可爱,“即便有人欺负你,我帮你揍他。”   楚情扑哧一笑。苏宜长大了,以前那些别扭的小性子消失了很多。她有时感觉苏宜像弟弟,像她的孩子,也像朋友。他说保护她,她有种自己养的儿子大了要替她出头的错觉。   苏宜不满楚情看不起他,努嘴说:“我现在很厉害的。总之你以后就知道了。”   楚情不以为意地笑笑,喝酒,吃肉,看歌姬炫舞。   苏宜盯着她,眸光时深时浅,心满意足的笑意在嘴角渐渐晕开。   楚唯和飞鸿喝得有点多,相互搂着肩说话,皇帝命张怀恩送上醒酒汤,楚唯当做酒喝,“这酒的味道不对。”喝了一大口,脑子清醒几分,趴在飞鸿肩上说:“我想去找她,但孩子们的事情没安顿好,怕见到她交代不了。还是你自由自在,就连生死都能自由掌控。”   飞鸿哭笑不跌,和皇帝遥遥敬酒。   谁都有自己的哭,谁都会羡慕别人。上天终究是仁慈宽厚的,不会过分地亏待某个人。   皇帝身体不适,早早离开。楚唯喝得不省人事,苏宜派人把楚唯送回府,在府门前和楚情分别。   “你今天也喝了不少,让厨房煮些醒酒汤。柳绿的伤势好了大半,桃红早就吵闹着回来。”   楚情默默听着,温顺乖巧。   苏宜想了片刻,又说:“回到府中,见到你两位姐姐,不要和她们起冲突。依我看,这两个女子都不太正常,你和她们计较,肯定会吃亏的。”   楚情点头。   苏宜不放心,“晚上睡觉不要踢被子,不要贪图凉快打起床帏,把拔步床的两层帘子都放下,即便有风吹进来,你也不会受凉。”   门口的守卫忍不住看两人。   简单的分别被他们闹得比生离死别还难受,而且那少年絮絮叨叨说的比他家妇人还多,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,偏那人神情还很骄傲,好似做了什么了不得地的事。   扶着楚唯先行一步的飞鸿在门内喊话,“情丫头,搭把手。”   楚情推推苏宜,“你说的我都知道。我先进去了。”   苏宜点头。   楚情看他愣愣的样子,“你先走,我看着你离开。”   苏宜抿嘴,走了几步,回头看门口狮子前的楚情。红灯笼把她的身影拉长,她站在那里很模糊,他脚步一顿,想折回去,生生忍住,只能往前再走几步,再走几步,走到拐角处,等了一会儿,又拐出来,果然在府门前看到楚情仍立在原地,忍不住失笑。   楚情朝他摆手。苏宜做同样的动作,目送楚情回府,才施施然离开。   林萧从暗处跳出,压在胸口说:“小主子,小人也想找个媳妇了。”   苏宜头微微扬起,以眼角斜视他,“想娶一个好媳妇,要多动些脑筋。”   林萧想起苏宜从苏放在御花园面圣求婚后的一系列举动,咧咧嘴,暗道:对心上人都用尽心机,也就小主子能做出这类事。不过小主子愿意为楚情小姐接触女子,慢慢放下过去那些腌臜事,他已经高兴得谢天谢地。   楚筝幽居在兰苑的生活很平静,颇有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等多情郎的架势。她听到楚情的事后,派宣衣送去贺礼,她本人仍是在兰苑当安静的闺阁女子。   天气渐渐寒冷,楚筝换上寒衣,惦记着胡承志,把亲手做的厚衣服托姚宛送到丞相府。姚宛神色不定,楚筝心中起疑,问及丞相府的事,姚宛含糊其辞。楚筝坐立不安,生拉硬拽着姚宛直奔丞相府。   姚宛是相府常客,门卫没有多加盘查,放两人入内。   到了目的地,姚宛终于忍不住,“大姐姐,我不说是为你好。这里不是国公府,你要多考虑情妹妹的名声。”   楚筝大失常态,掐着姚宛的手腕,“你亲眼目睹我和胡大哥一路怎么走过来的,难道让我们不明不白地散了?你不说原因,我自己来找!”   姚宛拉着楚筝到无人的小路上,“大姐姐,这件事在相府都是秘密。当初事发后,胡大人亲口下令,禁止议论这件事,说明相府还是尊重你未婚妻的地位……好,我说。”   姚宛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,“胡大哥和侍奉笔墨的侍女在书房有苟且,被胡姐姐发现。本来以为一介女子,随意给个身份就算了,但胡姐姐前日告诉我,那侍女有了。”   有了?   有什么?   楚筝觉得自己耳朵有毛病,脑子也不对劲。   胡承志不可能做那种事。   和侍女?   在书房?   有孩子?   楚筝大笑,指着姚宛说:“你骗我。一定是你嫉妒我和胡大哥情投意合,离间我们的感情。一定是你的错。”   姚宛瞪大眼睛,“大姐姐,你怎能如此说话?”   楚筝揉揉脑袋,深吸一口气,“对不住,我有些着急,口不择言。我要去亲自问个明白。”   胡承志说过相府的布局,楚筝一路冲过去,竟没有遇到阻拦。她走到书房门口,听到里面有人说:“夫君,天气寒了,妾身做了两套冬衣。”   楚筝捏紧袖子。   一个男人说:“你怀着身子,这种事让下人做就行。”   果然是胡承志的声音。   楚筝忍无可忍,踹开房门,一眼看到胡承志虚搂着一名女子,右手还放在她肚子上。   “胡承志,这就是你说的爱我。你让我等,等的就是这种结局?》”   “筝儿,你……”   你怎么来了?   你怎么在这儿?   你都听到了?   千言万语一起涌到嘴边,只剩下发愣。   楚筝眼前模糊,“是我傻,居然相信你的鬼话。”   姚宛从后面追上来,连忙道歉,“对不住,我带着大姐姐找胡姐姐说话。大姐姐不认识路,走错了。”   谁相信她是走错了?   侍女从胡承志下意识放开她时,就退到一边,此时红着眼,抱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慢慢跪下,“楚大小姐,您是小女子仰望的人物,小女子万不敢争宠,污了大小姐的眼。大小姐海量,请容下妾身这个孩子,等他将来长大了,做牛做马报答大小姐。”   楚筝想问,我什么时候要做掉你的孩子?但看到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,胡承志有心疼地扶起她,气血上涌,上前把她踹翻,“你算什么东西,敢在我面前说话?”   一个女子大声说:“她不算什么东西,但却是我相府长孙的生母!”   相府长孙。这个词狠狠打在楚筝脸上。   楚筝看着风风火火进门的胡青苗,皱了皱眉,“你说什么?”   胡青苗和姚宛交好,应该站在她这边的,她定是说错了。   胡承志不知所措。   一方面是他许诺要共度一生的女人,一方面是他保护的妹妹的孩子,他不喜欢他们针锋相对,但又不知如何化解矛盾,只能不作为。   姚宛叹息一声,“大姐姐竟然容不下还未出生的孩子,也着实狠毒了些。不过大姐姐对胡大哥情深意重,才做出这等事,其情可悯。”   楚筝猛地看向姚宛,怀疑,震惊,不可置信,最后哈哈大笑,“其情可悯,其情可悯。原来,你们是这样看我的。”   胡承志终于忍不住,“筝儿,你少说两句。这是相府,不是你国公府。”楚筝说的越多,越容易受人攻讦,现在所有人都很激动,他得找个机会和楚筝好好解释才行。   楚筝慢慢看着胡承志,眼睛眨了又眨,才换得两份清明,“你对我想说的话,竟是这句。好得很,好得很。胡承志,我就算老死闺中,也不会和贱婢共侍一夫。”   说完这段话,楚筝身体摇摇欲坠,“我不想再见到你。”   “大姐姐!”楚筝听到姚宛惊呼,后面的事便不知道了。   胡承志顾不得怀孕的侍女,抱着楚筝,目光如电,最后落在胡青苗身上,“小妹,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☆、第七十九章过年   终于到了这一刻!   “我不解释。”胡青苗强作镇定,“她不守规矩,借着找我说话的时机乱闯相府。”说着,胡青苗好像找到立足的底气,“我没错,错的是她。”   姚宛动了动,挡在胡青苗前方半步的地方,正好遮住胡承志的视线,“胡大哥,大姐姐晕倒了,我得先带她回府。”   胡承志深深看了眼姚宛,目光扎人。姚宛笑容甜美单纯,毫不惧怕地与他对视。   怀孕侍女哎呦叫了一声,胡青苗赶紧扶住她,呵斥下人,“还不快请大夫?伤到相府的长孙,你们担得起?”   这是在警告胡承志。胡承志闭了闭眼,横抱起楚筝,大步走向门外。   楚唯知道相府发生的事,无奈跺脚,叹息,“冤孽……”   当晚,王氏神秘兮兮地问姚宛,此事可与她有关。姚宛当然不会承认。王氏松了一口气,说:“大人现在同以前大不相同,一定要小心行事。”姚宛不以为然。   楚筝苏醒后,把自己关在兰苑,众人以为她情伤未愈,识趣地没有打扰她。   转眼冬至。北风吹,大雪纷飞。   桃红捏着耳朵掀起帘子进屋,“小姐,外面风大,树上的积雪都吹下来了。”说着,搓了搓发红的脸蛋。   楚情抱着手炉,坐在罗汉床上,床上放置黄花梨木的小几,小几上有红泥小火炉热着小酒,柳绿在一旁王小火炉里添银丝碳。   楚情朝桃红招手,“酒香熏人,快来喝一杯。”   桃红谢过赏赐,喝了一小盅酒,身体暖和了不少,说:“这个冬天,大小姐那边可不好过。听兰苑的丫头说,丞相家的公子前两天来过,站在院门口足足有两个时辰,大小姐才把人放进去。可怜的公子进去不到一刻钟又被赶出来。好像回府后拜见丞相大人,又去祠堂里跪了一晚上。第二天发起高热,现在还卧病不起。听那丫头的意思,大小姐以为公子使苦肉计,宛小姐再三邀请,都没去相府看过一眼。”   火光照亮楚情半张脸,桃红兴奋不已,“要我说,大小姐也是自讨苦吃。当初为了公子不惜陷害小姐,亲手促成宛小姐和世子的婚事,害的小姐沦落白马寺。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!”   柳绿轻咳一声,“都是过去的事,不必再提。”   在白马寺,几人几乎命丧火海,起因正是楚筝。楚情念着桃红柳绿一片忠心,对桃红幸灾乐祸的说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不过柳绿很谨慎,时刻谨记不妄议主子。   桃红小声嘀咕,“我也就是在屋里和小姐说两句心理话,在外面肯定不会乱说。”接着眼珠一转,又说起在庄子里的趣事。   屋外寒风呼啸,屋内笑语不断,楚情安静看着这两人,觉得甚是圆满。   楚情的九九消寒图画了一多半,年关将近。府里来来往往准备年货,因楚筝长期不理事,王氏忙的不可开交。支溪求见,劝说楚情趁机把账本管在手里。楚情拒绝。近来父亲频频往她屋里送东西,她不想再引人注目。   小年送灶王爷上天,桃红请求领庄子上的好友过府吃饭,楚情同意。见到所谓的好友,楚情哭笑不得。面若桃花,眼含秋水。正是扮作女子的苏宜。   苏宜朝她眨眨眼,毫不客气地坐在她身边,“我一直以为我是世上最美的姑娘,见到小姐才知,小姐才是世上最美的姑娘。”   在一旁布菜的桃红扑哧一笑,另一侧的柳绿涨红了脸,楚情似笑非笑地连连摇头。   苏宜又捂着胸口说:“前些晚上梦到有仙女下凡,今天一见果然不假。”   楚情食指摇晃,“别光说好听的。你今天扮成这样,找我何事?”   “无事我便不能来?”苏宜调皮地眨眨眼,毫不客气地喝了一蛊汤,吃了半盘鹿肉,才从怀中掏出漆黑的小木盒。“你过生辰我没来得及送礼物,今天补上。”   楚情看着苏宜发红的耳朵,觉得甚是奇怪,随即问:“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?”楚情的生日便是母亲的忌日,因此从小到大从未过庆生。   苏宜朝桃红看了一眼,桃红头垂得很低。   可能是喝酒吃鹿肉的缘故,苏宜头上蒙出一层细汗,让楚情立刻想起粉蒸肉,苏宜躲避着楚情灼灼目光,“我先走了。”   柳绿送苏宜出去,楚情打开木盒。   盒中是一方折扇。   白玉做成的扇骨,扇面是上好的丝绢,绣着美人图,下面追着一个香囊。楚情盯着美人图,又照照镜子,发现这人五官比她精致,但有她七分神韵。   解开下面的香囊,楚情抽出一张平安符。平安符正面写着符咒,后面写着“平安顺遂”的寄语。   楚情怔然。   这柄扇子,让她想到很多东西。比如初见时摇着折扇地公子,比如王府绣楼里坐在绣架后的少年。   不知不觉,他们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。   楚情命桃红打开檀木香,想找个回礼送他,从上翻到下,也没见着合适的东西。桃红提议:“奴婢记得库房里又把漂亮的匕首,不如送那个?”   楚情暗忖:匕首华而不实,不如在铁匠铺给他打造一柄合手的武器。   年三十一大早,楚情去正屋拜见父亲,见到久未谋面的楚筝。   楚筝瘦了很多,两眼无神,走路打飘,半个身体靠在映画身上,好像随时都能摔倒。楚筝见到她,笑了笑,“情妹妹最近好生得意。”   楚情朝她屈膝行礼,“姐姐安好。”   楚筝愣愣地看着她,半晌才说:“好,都好。”   映画听出楚筝的话外之音。你们都好,只有我不好。   “小姐,该去主屋请安了。”   楚筝抬起胳膊,好像是想挽住楚情的手,但身体无力,抬到半空只能垂下来。   “情妹妹,咋们姐妹好久没说体己话了。去年……”去年过年,楚情一个人窝在菊楼,旁观不属于她的热闹。风水轮流转,今年轮到她觉得和热闹的新年格格不入。   楚筝垂着眸,有些委屈,“你是不是不愿和我说话了?”   “姐姐这是说哪里的话?小时候我们姐妹睡一个被窝守夜,若是姐姐不嫌弃,晚上我去兰苑和姐姐一起守夜。”   楚唯早就换好新衣服,坐在主屋,不停问宣衣,“情丫头什么过来?”   宣衣悄悄外面漆黑的天色,“大人稍等,小姐们很快就来了。”   王氏带着姚宛先到,给楚唯行礼,楚唯发了银钱,说了两句吉祥话,便转头看向外面。   两个身形相仿的身影出现在垂花门,楚唯声音拔高了几分,“快快,她们来了。”   姚宛惊讶地看了王氏一眼。   楚唯总是端着高高在上冷漠的架子,尤其是面对两个女儿时,更是不假辞色,但今天却手舞足蹈起来。王氏微微摇头,引得姚宛皱眉。   楚筝十五,楚情十二,两个姑娘已经长得差不多高,一起走进来时,在明晃晃的房间里,楚唯也觉得眼花缭乱。这是亡妻留给他的两个女儿,都长大了。   楚唯眼眶微湿,“爹爹的好孩子,快过来。”   楚情和楚筝对视一眼,再看看冷着脸的王氏,瞪着她们的姚宛,不知发生何事。   楚唯上前,摸摸两个姑娘的脑袋,叹息一声,“都长成大姑娘了。你们娘亲若是还在,肯定很欣慰。爹爹太失职,一不小心就让陛下把你们都嫁出去了。外面都说国公府有面子,三个姑娘都是圣上赐婚,哼,他还不是嫉妒我有姑娘!”   楚情想提醒他,皇上也有女儿,不过看他狠狠然的模样,乖觉地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。   楚唯慈爱地看着他们,从袖口里翻了两下,变法宝一般拿出镯子,金簪,胭脂……   宣衣在后面提醒他,“大人,门口风大,让姑娘们进里面说话。”   楚唯尴尬地笑笑,朝里面走去。   姚宛皱眉。楚唯这是被鬼上身了?王氏闭着眼,抓住姚宛的袖子,摇头。姚宛咬唇,只能在一旁看着楚唯献宝。   楚情接过楚唯的小礼物,楚唯如释重负松口气。楚情规规矩矩行礼说吉祥话,楚筝淡淡笑着,跟着楚情做动作。   楚唯开心又惆怅。他前些天听王御使说,他家姑娘王漓很调皮。楚唯也是养姑娘的,但为何养出的两个女儿都老成持重,一点都没少年人的伶俐。   楚唯回忆以前,楚情也是个闹腾的,后来不知何时,就和他走得远了。想到以前,楚唯心中流了一汪泪。早知今日,他以前就该对小女儿多上些心。   楚唯失落地说了两句吉祥话,挥挥手让她们出去,一个人坐到屏风后的软榻上伤心。   楚筝拉着楚情的手回兰苑,开诚布公地聊天。   “我记得一开始,妹妹就和姚宛划清界限,想必是早知道姚宛心性,为何当初不提醒姐姐?”   楚情撇嘴,略带不忿,“我当时没说?姐姐不信我,我能怎样?姐姐一直当我小心眼,和我争,哪怕妹妹真心对姐姐,再多的真心也被姐姐耗光了。”   楚筝水蒙蒙的眼睛瞪着楚情,最后移开目光。   楚情狠狠闭上眼睛。楚筝是不会认为自己错的,即便受到再大的伤害,也把罪过推到别人身上。叹息一声,“姐姐好生休息,妹妹先回去了。”   映画端着瓜果进来,“情小姐不是要和小姐一同守夜?怎的先回去了?”   楚筝闷闷地说:“她只知道寻我开心,我不想见她。”   映画叹息一声,小姐觉得好,她便支持小姐。   “要过年了,小姐不要想不开心的事,吃些福橘,来年运气好。”   楚筝咬着牙撕橘子,眼泪一下子流下,“都欺负我,坏人,全是坏人。” ☆、第八十章火树银花   过完年,楚情十三岁。   正月十四,大雪初歇。桃红踏雪摘梅枝,插进青花瓷瓶,摆在卧房的多宝阁上。次日楚情睡醒,闻到满屋子清淡的梅香。   桃红伺候楚情梳洗完后,说她前些日子见有人扎花灯。楚情知道桃红想趁着上元节出去玩,爽快地答应傍晚带她出去玩。桃红喜形于色,拿着金簪在发髻上比划。很快,楚情头上沉沉地戴满珠翠。   楚情以为和以前一样,亮出代表身份的玉佩就能出府,这次却被堵在门口。很快楚唯披着外衣跑来,宣衣抱着裘衣追在后面。   楚唯假装哭啼,“情丫头,你想出去逛街,爹爹陪你。今天不行,人太多太杂,万一被牙婆子骗了,爹爹后半辈子可怎么过!”   楚情忍住笑,“爹爹,我在外面生活了大半年,能照顾好自己。”   楚唯张张嘴,想给自己一巴掌。看你以前做的事,女儿都不相信你了!   “多带些人。”楚唯最后妥协,任由宣衣给他披上裘衣,失魂落魄转身往回走。   楚情心软,觉得楚唯有些可怜,“爹爹若在家无事,一起出去玩耍?”   楚唯大喜,“你等我换身衣服。”   楚情觉得,人年龄大了,就像小孩。楚唯原来不是这样的。自从飞鸿先生走后,可能觉得人生意味索然,做事跳脱了很多,完全像另一个人。   楚情在外院地屋子等了片刻。楚唯衣冠楚楚而来,靠近还能闻到衣服上的熏香。   楚唯咳嗽一声,“人要注重仪表。”他和女儿出去,总不能邋遢得给她丢脸不是?   楚情笑。眉眼弯弯,像只小猫。楚唯心中叹息。   楚情和亡妻越来越像,他每次看到她的笑脸,都很难受,所以他不太愿意见她。不过楚情是亡妻留给他的女儿,他得照顾好这个小丫头,不然百年后如何对亡妻交代?   父女俩很少单独相处,楚情有些不自在,好在楚唯话不多,她只需要闷头往前走就好。   天还没黑,街道两侧便有匠人摆上花灯,楚唯指着一盏旋转美人莲花灯说:“爹爹年轻时和你娘亲出来过上元节,见过的灯比现在还多,尤其是月上中天放河灯,河面上的莲花灯比天上的星星还亮。”   卖花灯的老汉听到楚唯说话,笑着说:“我们这里也有莲花灯,官人给姑娘买一盏?”   楚唯爽快地掏银子。   楚情手里便塞了一盏花灯。   楚情觉得不满意,又买了一盏半人高的美人灯,提在手里,“这盏灯,爹爹帮你拿。”   人渐渐增多,桃红和府中其他护卫围在两人身侧,帮他们阻挡拥挤的人群。   两人走到一座高楼前,见到有人射箭猜谜,楚唯把美人灯交到身后一护卫手中,“爹爹给你赢来赏头。”   楚情向周围人询问,才知赏头是一盏一人高的美人灯,再看看台上意气风发的楚唯,再次哭笑不得。   楚唯出身行伍,捡起弓箭朝一盏花灯射去,花灯下挂着的小纸条落下。   “一月又一月,两月工半边,上有可耕之田,下有长流之川,一家有六口,两口不团圆。”   楚唯想了想,转身在台后的书案上大笔一挥“用”。   楚唯再次抬起弓箭,一长袍书生笑着阻止,“先生文武双全,只是咋们是小本生意,禁不住先生打擂台。小人的东家请先生移步内室,喝茶赏灯。”   楚情想,这家店设这个擂台,就是为了吸引顾客,楚唯赢下赏头,以后就没得玩了。于是看着楚唯点了点头。   楚唯悄声说:“这家店主小手段多。进去后多看,少说话,不要吃他们端上来的糕点茶水。”   前面的书生听得清清楚楚,回头解释道:“先生误会小人了。小人只是想结交英雄。”   楚唯冷哼,摆出“我都看透你了,你不用解释”的姿态。书生无奈,只能无语往前走。   楚唯偷看楚情,又说:“不过你别怕,不管发生事,有爹爹在。爹爹会保护你。”   书生有种感觉,这先生莫不是为了在他女儿面前逞面子,才故意抹黑他们小店?虽然这种想法很诡异,但他越看这先生越觉得他想的有道理。   内室在擂台后的二楼,中间摆着圆桌,上面有糕点茶水,对面的窗户很开阔,外面搭建了美人靠。三两个人坐下用茶,其余多数人群挤在窗口。听到书生的声音,其中一人回头,朝他们招手,“到这边来。”   那人是苏宜。   楚唯脸色一变,小声嘀咕,“出门就碰见这小子,早知道换条路走。”   楚情乐呵呵走向苏宜,站在他身边听他讲解刚才发生的事。   楚唯越发觉得苏宜不顺眼。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小白菜,一不留神就被猪拱了。又想到苏宜这小子比自家姑娘还小几个月,他应该有办法推迟婚期。如此一想,心中舒畅了很多。   苏宜告诉她,凡是上台好身手的人都被请到这里。楚情便觉得父亲的谨慎有些过了。又想到她本意是带桃红出来玩耍,结果她被拘在楚唯身边,桃红也没完成。   楚情神色恹恹,苏宜在她耳边说:“我本来想找你的,到了你家门口,听你家小厮说,你被楚大人管的很严,一路跟到这里。我知道有个地方不错,我们偷偷去?”   楚情激动地眼睛红了。   楚唯坐在后面观察两人,看到苏宜靠近楚情,气的吹胡子——臭小子,你离这么近作甚?然后看到自家姑娘仰头回望苏宜,一副情深意重的样子,楚唯心中泪流成河。女大不中留,留来留去留成仇。看来延长婚期的做法不妥当,他得像个好法子为难苏宜才行。   楚唯心绪起伏,苏宜挽着楚情的手走来,朝楚唯行家礼,“苏宜带情妹妹去玩耍,前来告知世伯。”   谁是你世伯?   你叫哪个是情妹妹?   楚唯翻翻眼皮,暗自后悔给小女儿娶了一个惹人遐想的名字。   楚情说:“爹爹,女儿受糖糖多方照顾,一直无以为报。”   儿女都是债!楚情无力地挥手,“注意安全。半个时辰后来这里找我。”  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,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。街上五光十色,人声鼎沸。苏宜和楚情手挽手,不小心被人群挤开,又被人群挤到一起。两人年岁都小,死死拉着手,最后抱在一起往前走。   到了水边,果然看到有人放花灯。楚情想起莲花灯还在楚唯手中,只能巴巴看着苏宜。苏宜有些尴尬,刚才出来得急,竟忘了卖花灯。   “啪啪”两声,天上烟花暂放,照亮一方世界。楚情清晰地看到苏宜殷红的脸颊,随着火星在半空落下,苏宜的脸又变得模糊。   苏宜手背后,做了个手势,随即对楚情说:“晚上在水边不安全,一会儿人少些再来。”   闹市边上,有一老妇人捏面人,摊子前的人不如周围卖灯摊子的人多,但老妇人仍是低头做活计。   苏宜见老妇人手灵巧,一会儿的功夫就捏出齐天大圣的形象,便指着楚情问,“能捏出这个姑娘吗?”   老妇人抬头看看两人,眼睛发光,“小老太婆活了这么多年,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标致的姑娘!嗯,这位少年郎长得更好些,果然是金童玉女。”   楚情轻咳一声,放下一枚银裸子,“别说废话,到底能不能捏出来?”   苏宜眨眨眼。他不喜人说他长得好看,楚情倒先替他发火了。   老妇人面色一红,收起银裸子,“等上半刻钟。”   一团面团在她手里揉了揉,老妇人用竹签捅了两下,把面团在火上烤了一会儿,用彩墨图上颜色,一个面人便做好了。   楚情接过,仔细打量一番,笑了。   面人的五官和他二人千差万别,只是服饰上有几分雷同,巧的是这面人捏的是手拉手的两人,倒是有趣。   苏宜也笑了,“你这老妇人,倒有几分机智,剩下的找钱给你家孩子买糖吃罢。”   楚情视线移不开面人,喜笑颜开,指着传长袍的一半面人说:“我到不知道,你原来是大圆脸。”   苏宜指着另一半,“我也不知道,你竟是小眼睛。”   人渐渐多了,苏宜护着楚情忘人少的地方走。走到巷子处,一人提着莲花灯吆喝,苏宜一口气全买下,领着卖灯人和他们一起去河边。   两人蹲在河边,苏宜点亮花灯,楚情一手拿着面人,一手接过河灯,放在水面,轻轻一推。   卖灯人说:“放河灯许愿,河神听到了,一年都很顺利。”   楚情说:“我没有什么好求的。只要身边人顺利就行。”   卖灯人笑道:“这也算许愿。”   楚情懵懂点头,把面人插在发髻上,再放河灯时,一遍一遍许同样的愿:愿身边人一切心想事成。   夜色笼在河面上,灯光水光波光粼粼,凉风吹起楚情耳边的碎发,苏宜看着楚情,有些呆了。   若他许愿,希望年年有今岁,岁岁有今早。   一共三十八盏河灯。   天边又亮起烟花,苏宜抬手,取下她发髻的面人。楚情不自在地躲避,苏宜的手顿了顿,楚情微笑,“恭喜你,又长大一岁。”   苏宜看着面人:两个小人挽着手,嘴角裂开,不识愁滋味。“我们都长大一岁。”长大了,就能成婚,那样,能永远在一起。   卖灯人接过苏宜的银钱,说了句吉祥话,给苏宜一个锦囊,迅速消失在人群中。   苏宜打开锦囊,抽出一张纸,楚情依稀看到“公主”,“白蒙”,“将计就计”的字样。   纸张往前一伸,“你想看?”   楚情摇头。   苏宜把纸张扔到路边挂着的花灯里,楚情看着纸条烧成灰烬。   苏宜长大了,有自己的想法,她不需要过多插手。   两人估摸着时间,返回找楚唯。楚唯见到女儿,拉着她上下打量,确认没有损伤一根汗毛,才对苏宜哼唧两声,“既然和我家丫头订了亲,算是我家半个人,明天来我府中请安。”   苏宜是晚辈,但身份尊贵,少有人对他颐指气使。楚情有些担忧。苏宜却毫不在意,拱手,“遵命。” ☆、第八十一章公主遇刺   楚筝听说楚唯带着楚情出去,摔了一屋子东西。   楚唯对楚情有亏欠,带她游上元节也是临时起意。回来时专程给大女儿带了礼物,悄悄给她送过来,正好看到楚筝发脾气。   楚筝脸色差,楚唯脸色更差,“你对自己不满意,还是对为父不满意?”   楚筝红着眼,诺诺不语。   楚唯狠狠瞪了她半晌,叹息,“罢了,你明天一早到我屋里。”   楚唯不是重规矩的人,只有除夕初一两天要求孩子们去主屋请安,其余时间都自相安乐。特意要求楚筝去他屋里,便是有话要说。   楚唯走后,楚筝捂着棉被呜呜痛苦。   自胡承志要求延长婚期后,她没有一件事如意。   次日,楚筝早起,去清林苑。   楚唯早已等候,指了指桌上的饭菜,“你先吃东西,然后和为父出去走走。”   国公府的早餐一向丰富,但楚唯给她准备的只有白水,腌黄瓜和粗面馒头。楚唯咬了一口馒头,感觉馒头硬的能崩下她雪白的牙齿,直接吐出。放下馒头,吃了口黄瓜。黄瓜咸的让她灌了一碗白水。   楚筝看着父亲,“爹爹,女儿吃饱了。”   楚唯对楚筝的动作视若无睹,拿起筷子夹住馒头,就着黄瓜大口大口吃完,用白水漱口后,整理衣襟,“走罢。”   天还未亮,两人踩着星光走到城东头,然后逛到城西头。楚筝肚子饥饿,天气又冷,刚走完一圈,便有些吃不消。   楚唯高大的身影一直走在前方,似是不知楚筝身体不适,脚步保持相同的频率,起初楚筝还能跟上,到后面实在走不动,向楚唯撒娇。   楚唯回头,看向落后十来步的楚筝,走向她,掰正她耷拉的肩膀,“楚唯的女儿,即便饿死也不能做猥琐状。”   楚筝眨眨眼,深吸一口气,挺直腰背。在父亲面前,她不能丢脸。   两人又走了一圈。楚筝挨不住饿,告饶,“爹爹,我早起没吃饱,现在又饿又冷。”   楚唯冷冷地说:“又饿又冷?跑起来,绕着京都跑上三圈,你什么感觉都没了。”   楚筝脸色一白,吓到了。   楚唯神色缓和了几分,随即又板起脸,走到她身边,语重心长地说:“楚筝,你从小聪明伶俐,做事沉稳,让为父放心又骄傲。为父很倚重你,把府中事物交到你手上。现在想来,你养成这样的性子,为父应该自责。”   “今天这事换做你妹妹,你猜她会怎样做?”   “为父总是偏袒你,即便知道当初相府的事情不怪情丫头,还是罚了她。在白马寺,若不是身边的丫头衷心护主,你就没妹妹了。后来你去请她,是真的想去请她回来?筝丫头,情丫头在庄子上,每天吃的东西,比你今早吃的还差。”   楚筝撇开眼,“父亲一大早,是为了教训我,给情妹妹出气?”   楚唯皱眉,恨其不争,“筝丫头,你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,你妹妹也让着你。因为你的缘故,她差点死了。筝丫头,她是你从小照看到大的妹妹!”   楚筝眼睛湿润,却硬着脖子不肯低头,“那又怎样?”   楚唯气急,扬起手,却始终落不下去。   楚筝眼泪滑落,“您要打我,您是不是早就想打我了?打!使劲打,打死我算了。”   楚唯挫败地闭了闭眼,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。  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。把大女儿教偏了,又把小女儿推得远远的。   “养不教,父之过。你变成今天这样,为父有责任。为父给你看看这世上另一种活法。”   楚筝愣在原地。   她只是过分骄傲,不愿服输,怎么变成这样?她不是一个好女儿,那巴掌打在他脸上,实际落在她心上。   早春凄寒,北风萧飒,吹干楚筝落下的泪水。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,楚唯一向硬挺坚强的背影,此时有些佝偻,定格在苍白的晨光中,让她呼吸都有几分困难。   两人走到城西。素有贫民窟的城西。   靠着墙睡觉的乞丐听到脚步声,机警醒来,手脚乱用爬起,或跪或滚地围在两人身前,“大善人,行行好,赏口饭吃。”   楚筝看的仔细。   乞丐衣裳褴褛,露出的肌肤看不清颜色,伸到她面前的捧着破碗的手又黑又红。   楚唯一跤踹开离他最近的乞丐,从怀中掏出一把银钱扔到远处。乞丐蜂拥而去。   楚唯拉着楚筝离开。   “你今天早上吃的馒头和菜,是他们梦寐以求要的东美味。筝丫头,你从小得到的东西太多,便忽略了很多最基本的道理。”   “为父年轻时候也是如此,觉得自己本该是世上最优秀的人,一切人或事,都给围着自己旋转。其实,人和人都是一样的。一旦国公府倾颓,你身为女子,过的日子比那些乞丐还要不如。”   “父亲要教导女儿居安思危?”   “不错。你能领悟到这一层。还有呢?”   楚筝沉默。   “你该改改大小姐的脾气。”楚唯说:“为父本以为情丫头蛮横无理,但你比她更甚。筝丫头,你有想过原因吗?易地而处,一切都想明白了。”   楚筝眼睛一亮,不顾地面有积雪,跪下磕头,“女儿谢父亲教导。”   筝丫头和他脾气像,吃软不吃硬,现在终于听进人话,他很欣慰。虽然心疼女儿的腿,但这一拜还是受得的。   楚唯带楚筝去面摊吃面,楚筝吃得很香。楚唯唠叨,“当初情丫头在跑马场失踪,过了一夜跟着臭小子出现,在城外的摊子上吃了一碗混沌。”   楚筝拿筷子的手顿了顿。父亲早上的教导,楚筝印象深刻,不敢再把幼时拉着她哭得不知所措的孩子和现在的楚情对应上。   人总会长大的,有些人需要很长时间,有些人只要瞬间。她不知道楚情何时变得比她更优秀。但楚唯耐心教导她,说明她还是楚唯心中的宝贝女儿。她并没有失去什么。   楚筝动动嘴,“我听情妹妹说,她掉进泥潭里。”   楚唯微微抬头,下巴上的胡须抽动。   吃过面,楚唯领女儿回府。走到闹市,竟发现京畿司派五城兵马封锁主街道,所有人许进不许出。闹腾了一阵,官兵把在场的百姓都关到牢里。   楚唯不做声,静观其变。楚筝拉着楚唯的袖子,低头跟在人群中。   涉及的百姓将近有上百人,京畿司的牢房不够,便打开死牢,把百姓一窝窝赶紧去。楚筝父女不幸身在其中。   死牢昏暗,牢中的犯人终日不见天日,这次见到关进来大批“犯人”,又是激动又是疯狂,破口大骂。   楚筝从没见过这等场面,身体微微颤抖。楚唯冷着眼,大袖把楚筝护在怀中。视线扫过不怀好意的男人,眸光更冷。牢中鱼龙混杂,若是护不住自己貌美如花的女儿,便亮出身份。不管是哪位位高权重的“神仙”打架,他都不是能轻易伤到的小人物。   楚筝逼着自己坚强。楚情曾进过诏狱。诏狱是审问一等犯人的地方。比死牢更可怕。楚筝突然对自己的妹妹有几分敬佩,决定回去后好好和她聊聊。   牢头离开。人群中议论。   “听说长公主昨夜和准驸马策马游街,遇到歹人行刺,长公主身受重伤,准驸马冲冠一发为红颜,清晨时封了主街道,还把歹人出现的纤草楼,以及歹人消失的云梦楼查封。”   “公主和驸马游街,还选在深夜,天家的人做事果然深不可测。”   “纤草楼不是小倌馆?歹人从那里出现,莫非公主和驸马是去纤草楼才发现歹人?”   “说这些有什么用?想想怎么出去才是正经!”   “不倾家荡产是出不去的,还是考虑写封遗书……”   “我上有八十岁老母,下有三岁小儿,我死了,他们怎么办?”   百姓闹事,牢头铁血镇压。   桃红惊慌失措跑到屋子里,“小姐,云梦楼被人查封了。我听人说,官兵为了搜查劳什子叛匪,一把火烧了云梦楼!”   云梦楼是她一手创办,楚情心跳快了几分,大步往屋外走,直直撞上一人。定睛一看,是映画。映画红着眼,跪在地上,“小小姐,小姐和大人今晨出去,现在还未回来。”   “只有他们两人?”   映画点头。   楚情皱眉,怎么事情都赶在一起发生了?   门口小厮进来通禀,“小姐,外面有个林萧的人求见。”   楚情松口气,“快请。”   映画紧张,膝行到楚情面前,“小姐,大人生死不知,只有您是府中正经主子,您得那个主意。”   桃红跟在后面,神色微变,正要说话,被柳绿瞪了一眼。   楚情拍拍她的肩膀,“你放心,来人会帮我们。”   菊楼厢房待客。   林萧作揖,“小人奉小主子指令,前来告知小姐不必担忧。”   楚情见林萧从容坦然,眨眨眼,问道:“我父亲和姐姐……”   “楚大人和筝小姐在一起,很安全……小主子另有安排。”   林萧言辞隐晦,楚情心知事情比想象的复杂,垂下眼睑,“需要我做什么?”   林萧眼中闪过激赏,“再次为民请命。”   再次!   为民请命!   楚情挑眉,“你这是何意?” ☆、第八十二章反击   国公府护院开路,楚情到了主街道,才知京畿司首领萧炎的做法是何等横行霸道——凡是火烧云梦楼时在场的百姓,全部入狱。   也许有有心人,但无辜的人更多。   一时间,千家万户男男女女跪在监牢门口,排队往里面递银子,只为见自家当家之主一面。   楚情虽不像参与到斗争中,但见到此景,很是不平。掉头到宫门口,抡起大锤敲响鼓皮。   早有人想击鸣冤鼓。但一靠近,就被接到上头命令的持刀侍卫驱逐。楚情有国公府做依仗,侍卫守在她身边,不知从何下手,反而掩护楚情不被乱民冲击。   鸣冤鼓敲的很顺利。   张怀恩出来,“鸣冤鼓都成国公府的专属品了,罢了,随咱家进去。”   楚情不买张怀恩的帐,越过张怀恩,抖抖裙子,跪下,朝里大拜三下。   “圣人道:水能载舟亦能覆舟。今有强权为一己之私陷黎民于水火,楚情身为大胤子民,便不能坐视不理。陛下受命于天,统领万千山河。今有民女楚情恳请陛下惩治强权,冒犯之处楚情愿以死相报。”   说完,解下发绳,头磕在地上。   不知是楚情说的过于慷慨激昂,还是举止大快人心,亦或是张怀恩变了脸色。围观的百姓纷纷跟着跪下,头磕在地上。   刻骨的沉默。   张怀恩咬咬牙,觉得此事甚是棘手。   楚情不是简单的民女。   她是国公府的小姐,是太子的未婚妻,是皇帝多看一眼的人。   张怀恩跪在楚情身边,小声说:“姑奶奶,算咱家求你,先跟咱家进去。咱家保证在圣上面前帮你说好话。”   能让张怀恩服软的人很少,让他跪在地上说软化的人几乎没有。   楚情不为所动,连压在地上的手指都没有丝毫动静。   张怀恩捏着嗓子,几乎要哭出来,说尽好话,仍是劝不动楚情。   天上飘下雪花,楚情的手冻得通红。跪在地上的身体好像雕塑。   明明是温软的小姑娘,倔强起来毫不逊于以死相荐的古板老臣。张怀恩带了几分敬佩,“祖宗,圣上不喜别人逼迫,您这么做指挥使得其反。听咱家的,先进去,有话好好说。”   楚情终于说话,声音发颤,“我不是小孩子,你不用骗我。”   “究竟何人何事,逼的孤的未婚妻跪在宫门口。”   苏宜撑着十四骨竹伞,脚蹬金丝缠边的长靴,踩着地上浅浅的白雪而来。   楚情抬头。雪落在她发间,融化又结冰,额头通红,眼睛有些失焦,“殿下,京畿司镇守京都,是为护百姓安危,护陛下安危,现在有人不分青红皂白把原本该保护的人抓紧监狱,该如何处理?”   苏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,“你虽是孤的未婚妻,是国公府的小姐,但身无官职,插手朝廷之事,大为不该,来人,请楚情小姐去诏狱清醒头脑。”   侍卫应声而来。   身后的百姓一阵喧哗,又被周围齐齐爆喝的侍卫镇压,眼睁睁看着楚情毫无反手之力,被侍卫抬着离开。   苏宜目送楚情离开,“一介女子都有此心性,让孤情何以堪?去京畿司。”   张怀恩目瞪口呆看着苏宜掉头离开,身穿重甲的侍卫随后,其后是三三俩俩不明所以凑热闹的百姓。   张怀恩眨眨眼,暗道好手段。   不管楚情说的多好听,挑动百姓公然威胁陛下,都是重罪。苏宜把楚情抬到诏狱,名为惩罚,实则保护。再领着百姓去京畿司监狱领人,名声和好处都有了。   这对夫妻联手起来,公主夫妇不是对手哪。   楚唯楚筝父女刚被放出去,便听到有人激情澎湃地诉说宫门前的事迹。楚筝默默听完,怔然良久,父亲说的对,她从小得到的东西太多,以为身为人都该围着自己转,她该得到最好的,她的决定都是对的。但是打破这层禁锢思维的枷锁,她发现周围人比她聪明得多。   父亲不动声色进监狱,是最好的见证人。妹妹跪在宫门口,又被苏宜保下。届时一家人告到陛下面前,萧炎有口难辩。   楚筝微笑看着楚唯,楚唯欣慰地点点头。   苏沁的病不是作假。太医院十几位资深太医轮流诊脉,得出一致的结论:公主受到剑伤,剑上有毒,见血封喉,但因处理得当,致使公主昏迷。十几位太医束手无策,必须找到毒药配方才能配出解药。   皇帝看着昏迷的女儿,神情阴郁。   苏沁从小跟在他身边,便是养只猫猫狗狗都有感情,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、会蹦会跳、讨他欢心的人。   朝臣早朝弹劾萧炎胡作非为,皇帝大怒,责罚弹劾的大臣。朝臣知道皇帝心情不好,聪明地噤口不言。出宫门看到以楚情为首的百姓更是掩着面匆匆离去。   事不关己,高高挂起。考取功名不容易,没必要为了不相信的卑贱之人冒险。   早朝后,皇帝到无忧殿看望苏沁。张怀恩陪在身侧。   “何人击鸣冤鼓?”   张怀恩想起早上发生的事,便觉得皇帝真的动怒,小心翼翼回禀,“国公府家的楚情小姐。”然后看看皇帝脸色,“太子已经把人关进诏狱。”   皇帝眯了眯眼,冷笑,“太子好快的手。朕倒要看看,伤了长公主,他有何话要说。”   皇帝移驾御书房,见到等候在外的楚唯父女,停下,问:“爱卿来救你家的小女儿?”   两人跪下行礼,楚唯回答,“禀陛下,臣为大女儿讨回公道。”   “嗯。”皇帝意味不明。   楚唯见多了皇帝用暧昧不明的态度吓唬朝臣,心中冷笑,保持恭敬的态度,“臣教女,早起带大女去西城看卑下之人的生活之态,回府时被京畿司关进死牢,大女受到惊吓。后又见牢头公然收受贿赂,有女子不堪其辱,撞墙自尽,大女惊恐万分。陛下体谅臣为人父母的良苦用心,请陛下还臣、臣女一个公道。”   皇帝冷笑,“你倒是赶得巧,正好公主遇刺,你就带着女儿出去?”   楚筝心惊。皇帝下一句该是责问,爱卿是不是和乱贼沟通好了?   楚唯不慌不忙,“上元节刚过,臣也是沾点节庆的余光,想来公主也是如此。”   皇帝甩甩袖子,“进去说话。”   楚唯扶着楚筝跪在御书房中,皇帝坐下,手指敲着书案。很快,张怀恩禀告,太子来了。   皇帝点头。他一直在等太子,等他给出个说法。   苏宜进来,目不斜视,“父皇,儿臣前来请罪。”   “嗯。”   苏宜继续说:“儿臣越俎代庖,审理京畿司,把疑犯提到大理寺,其余无辜百姓全部释放,并将此次受贿人员、受伤死亡人员记录在册,名人酌情处理。”   皇帝冷冷看着他。   苏宜一脸悲痛,“儿臣听闻皇姐遇刺,心中担忧,一定今早查出凶手,给皇姐报仇。”   说了这么多,皇帝脸色缓和几分,“既然如此,命萧炎协助你。”   苏宜面露古怪,“这……”   “嗯?”   苏宜说:“儿臣得知,死牢公开受贿,是得了准驸马的暗示。”   “放肆!”   明着是为给苏沁出气,暗中私自敛财,当他这个皇帝是死的?   “萧炎脑子不够用,让他好好在家休息。太子,给你三天时间,朕要看到公主平安无事苏醒。”   “是。”苏宜答得斩钉截铁,后背出了一层汗。昨晚有线人给他通风报信,他在短时间内转移关键物件,但还是损失惨重。不过有刘华照料,再加上他保存下来最基础的信息,不出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初。正好借此机会,把云梦楼转到地下。   消息传到逸王府,苏放扑哧一笑。   程竟无不叹息,“长公主本想用苦肉计灭掉太子的纤草楼和云梦楼,却把自己的未婚夫搭进去。真是可怜。”   苏放微笑,“这女人一向喜欢做吃力不讨好的事。”   风雅来禀,“丞相家的公子来了。”   程竟作揖告退。   胡承志步履匆忙,“世子,仅此一役,萧炎大失帝心。”   萧炎本是皇帝的人,苏沁挑选他,也有向皇帝示弱的意思。但萧炎有个软肋,便是家中庶母。庶母生活在正妻的欺压下,眼光浅,见识小,不知受了何人挑唆,竟打着萧炎的名声暗示底下夫人可以“广开财路”,一句话便完全断送萧炎的前程。   苏放感慨,“公主境况堪忧。”   胡承志目光灼灼看着苏放,“世子要换条船?”   苏放食指放在唇边,“不可说不可说。”   苏放抬手,表情坚毅,“只要是世子的吩咐,在下不敢推辞。”   “程竟得你说项投奔而来,我自然相信你。不过,看今天情形,国公府是站在太子身后了。你真的能放下你要报恩的女子?”   苏放不以为然,“我都是要当父亲的人了,有何放不下。”他觉得苏放不信,又说:“待大事成后,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?岂能为了一片树叶放弃整片森林。”   苏放爽朗大笑,“仁兄此言甚和我意。”   胡承志也跟着笑。心中却想得是,那天楚筝惊慌失措冲到书房,撞见他和侍女相处,姚宛在一边添油加醋……   姚宛是苏放的女人,让楚筝悔婚,是世子定下的计谋、姚宛执行?   苏放一向不喜他和楚筝在一起,某次还装作他敲响楚筝的窗子。   胡承志笑声更大,心口有团火在烧——凡是算计他的人,他都不会放过。 ☆、第八十三章陷害   楚情第二次进诏狱。这次牢房的条件差了很多:光线昏暗,墙角堆着茅草,时不时有黑影流窜,黑影还发出吱吱的怪叫。   牢头陪着笑,“姑娘暂且忍耐半日,等晚些时候小人给姑娘换件上好的房间。”   楚情说:“再好的房间也是牢房,不必费事,这里很好。”   牢头一头雾水地目送楚情抬脚跨进牢房,整理茅草,靠在墙上,心中感慨不已: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,进牢房就像进自己家一样。   楚情靠在墙上,微微抬头,鼻尖是熟悉的潮湿腐臭的味道,不由得眯了眯眼。   片刻功夫,她打了个盹儿。   她记得,她刚诊出喜脉,就听到国公府落难的消息,姚宛穿着大红衣裙,身后跟着一众婢女,浩浩荡荡向她示威。   “你真的以为世子看上你?他只不过相中国公府的势力。”   “楚大人能成功入狱,多亏你回门带的礼物有他通敌叛国的信笺。”   “你这么蠢,活着有什么意思?不如去太庙待两天,替被你害死的无辜家仆念经超度?”   楚筝记得,她以前脾气不好,性子又娇又软,在家有姐姐护着,有姚宛捧着,出嫁后有苏放恭维,生活一直很顺心。她以为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。   其实不是。   假如生活欺骗你,不要悲伤愤怒,想想如何改变现状,或者改变自己——她入狱后,见到一个死刑犯,那人告诉,诏狱中的蟑螂不可怕,顶多长相丑陋些。一定要提防老鼠。老鼠吃惯死人肉,连活人的脸都敢咬——她日日哭,夜夜哭,终于明白这个道理。   大概是去太庙前在监狱生活的那段时间,让她锻炼出艰苦隐忍的性子。   现在又见到相似的环境,前世很多事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   楚情揉揉额头,不知该哭该笑。重生后,她以为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命运,现实给了她一记厚重的耳光。哪怕是至亲,她们也有自己的选择。她唯一能左右的只有自己。后来,她给自己减压,只为自己而活,很多事情反而看的更清楚。   小小的一步就能让她越走越远。她远离姚宛,和苏宜交好,导致和前世截然不同的局面:苏宜提前亮出男子的身份,甚至得到皇帝的承认,把苏放和苏沁压得抬不起头。但和她不相关的事却改变很少,比如胡承志注定放弃楚筝。   性格决定命运,这话是一点没错的。   楚情起身,伸懒腰,牢头在外面卑躬屈膝,“小姐,小人放您出去。”   楚情算算时间,苏宜要做样子,不把她关够一天,那些人怎么会相信?   牢头见楚情犹豫,“小姐,您家里人来接您了。”   楚筝本想在外面等楚情,但又和楚情存了攀比的心思,自告奋勇进牢房。沿途见了不少刑拘,听到的都是受刑发出的惨叫,最后看到妹妹在黑压压的牢房从容自若的神态,不由得软了几分。   “妹妹,我们来接你回去。”   苏沁在第三天夜里苏醒。   皇帝垂问,主治太医说公主能苏醒,是太子的功劳。皇帝来了兴趣,问苏宜,苏宜回答,听说昏迷的人神魂游离体外,只要听到有人对她说话,神魂就能回归体内。因此他每天花两个时辰陪皇姐说话。   皇帝感动于手足情深,大加赞赏。   无忧殿。   苏沁听到传闻,想到苏宜每天唠叨萧炎在诏狱受到何种刑法,如何破口责骂公主,气的砸了药碗,侍药的宫女从内殿一路跪到外院:公主息怒。   苏沁本来和萧炎计划使用苦肉计,端了苏宜的两个窝,再借用中毒昏迷逃脱干系,同时博取皇帝的怜悯,却让苏宜钻了空子,赔了相公又折兵。   苏沁传苏放进宫,商量对策。苏放言之凿凿,“公主还在养病,一切事宜由表哥代为处理便可。”   苏沁同意。   苏放大展手脚,趁着苏宜处理萧炎贪污案,连拉带拽扯出户部、工部、兵部三十八位五品以上的官员。苏宜本要借用严惩萧炎以正朝纲,凡是和萧炎有瓜葛的人,都要严重处理。一时间京都官员前一刻还耀武扬威,下一刻就被传到诏狱,很快全族没落。   人心惶惶!   楚唯摇头叹息,“乱世用重型,威慑民心,盛世重礼法,教化百姓。”   楚情,楚筝,姚宛都在。楚筝询问,“爹爹的意思,太子处理的手段过于严厉?”说罢,看了看楚情。她要超过楚情,想知道楚情有何见解,又不愿在楚唯面前展露锋芒。   自从楚筝退婚后,和姚宛分道扬镳。于是只要楚筝在场,姚宛都乖乖地闭嘴。   楚情不说话,楚唯继续说:“做错了事,受到惩罚是应该的。情丫头如何看?”   楚情皱眉,“我总觉得,这事还有后招。”   果然,轰轰烈烈的贪污案持续半个月,不少官眷落入教坊司。不知为何,某个风和日丽的早晨,浓妆艳抹,脂粉飘香,齐齐跪在国公府门口,恳请楚家小姐敲响鸣冤鼓,延续为民请命的传奇。   楚情两眼一黑,掐着桃红的手,“别慌。”迅速换上男装,跑到后门,见到有女子的身影,又折回去。在后院里找了一圈,终于找到一个狗洞。   一路奔波到苏宜的私宅。又不愿人看到她和苏宜走的太近,于是踩着宅子外的柳树爬进去。院墙太高,楚情不小心从墙上摔下来,头晕眼花,竟看到林萧蹲在她面前。   “小主子说的不错,楚小姐别出心裁,不会从正门而入。”   真的是林萧。   楚情翻身而起,“快,带我见苏宜。”   苏宜正和刘华在暖阁手谈。   “纵观全局,一枚毫不起眼的小棋子也能发挥重大作用。”   苏宜把手中棋子扔回盒子,从座上起身,拱手长揖到底,“先生教诲,宜没齿难忘。”   刘华看向窗外,见到楚情狼狈的样子,“小友翩然而来,在下先行告退。”   楚情和刘华在暖阁相遇,相互点头微笑。进入暖阁,迎面而来的熏香和暖气驱散楚情的惶恐,楚情看到苏宜长发披肩,宽大的袖子盖在腿上,安静地对着她笑,瞬间想到“静若处子”一类的词汇。   楚情坐到苏宜对面,林萧端上盛有热水的银盆,退到一边。苏宜打湿手巾,帮楚情擦拭擦伤的手,楚情很顺从地配合他的动作。   珠玉在前,是一种享受。   林萧撤走银盆,贴心地帮两人关好门。   楚情看了眼棋盘。黑子白子咬合厮杀,以她的水平只看出局势凶险,分不出谁胜谁负。   苏宜凡事不隐瞒楚情,“刚才,我们在说你姐姐的事情。姚宛记恨你姐姐,胡青苗则不想兄长娶妻,两人志同道合,联手把婚事搅黄了。”   苏宜说着,收拾棋盘。手指比黑子更亮,比白子更白,楚情觉得眼花缭乱。   苏宜以为楚情没听懂,说的更清楚,“姚宛是世子的人,胡承志以为苏放暗中指示姚宛动手脚。”   “这么说,苏放挺冤枉的。”楚情笑。   苏宜眼睛闪了闪,轻快道:“不止!我陷害程竟,世子以为他的机会来了,派胡承志和胡青苗说项,这两人本意要把人收服到他的阵营,却把人推到我这里。我也觉得好笑,后来问程竟,程竟不愿回答。我猜,肯定是公主那一巴掌的功劳。”   楚情瞪大眼睛,“程竟是你的人?难怪云梦楼被烧,你能那么快做出反应……”   苏宜撑着脑袋,笑眯眯地看他,眼中只有一个意思:快来表扬我,快来表扬我……   楚情魂游天外,没有收到苏宜的信息,“难怪那些姑娘打上我的主意,原来是他……”   苏宜眨眨眼,“什么?”   楚情说一群教坊司的姑娘跪在国公府外要求她敲鸣冤鼓的事,苏宜脸色越来越阴沉。楚情语气轻快,苏宜料想楚情有应对的方法,“你想怎么做,我都依你。”   楚情关注前面那句话,大喜过望,兴致勃勃,“已经是教坊司的姑娘,肯定干净不了,不如就用下九流的人对付他。我们……”   苏宜喜欢楚情凑近他说话,好像两人躲着大人做坏事一样,很刺激。   楚情声音拔高几分,“你听懂没?”   苏宜一脸傻样。   楚情怒目而视,苏宜咳嗽一下,“我做事你放心,不如我们再多做些事。”   当天回去,大理寺重兵出阵,把国公府门口闹事的姑娘押到京畿司,相当于间接交到苏放手中。苏放大喜,正要摩拳擦掌大闹一番,坊间流出传言:楚情被关进诏狱,看到蟑螂老鼠吓得彻夜痛哭,苏宜心疼未婚妻,采用唤醒长公主的方法,日日拜访国公府,陪未婚妻说话聊天,安抚未婚妻的情绪,终于见到效果。   很快,楚情为民请命大义凛然的名头被一个娇小闺阁女子的形象取代,苏宜博取了无数好名声,苏放咬牙冷笑:他安排许久,不能就这么算了。   楚筝一直默默关心事态发展,到最后也有些搞不清状况,询问楚唯。楚唯有心锻炼她,问她的看法。楚筝说:“妹妹以民女的身份击响鸣冤鼓,在天子脚下左右民心,不为上位者所容。府门外求情之人,其心可诛。”   楚筝想了想,又说:“那群人井然有序,装扮得体,刚出现吸引无数路人围观,还好一早被关起来,不然肯定会闹到陛下耳中。”   楚唯点头,“情丫头必然看到这点,去向太子求教。太子为了圆场,安排了一出留言。”   楚筝还是不明所以,“情妹妹身为国公府小姐,遇事为何不同爹爹商量?”   楚唯神情晦暗。这也是他不满的。难道在情丫头心中,他还不如一个乳臭未干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? ☆、第八十四章查账   苏沁看完影卫传上的密报,笑的眼泪直流,“本宫一直在和蠢货为伍?”随即不顾还在“养病”的名头,亲自去逸王府质问苏放。   苏放表现得很委屈,“我也不想这样。但太子手中总有数不清的势力,让人防不胜防。”   苏沁冷哼。典型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。   苏放说:“公主不必担心,那些姑娘虽然在国公府外造成的影响不大,但毕竟是已经发生的事,有不少目击证人,只要利用得当,能造出不可估量的效果。”   苏沁狐疑。和太子数次交手,他们总是自以为把太子逼到绝境,但太子总有反击的余地。又或者,失去萧炎对她打击太大,让她失去全力出击的勇气。   苏沁决定再相信苏放一次,“你想要什么?”   苏放狮子大开口,“我要公主殿下手中的影卫。”   属于皇室的影卫,之前只听从皇帝的吩咐,现在皇帝把影卫交到苏沁手中,苏沁需要建宁长公主的官印才能调动影卫。   “手执本公主印鉴便是代本公主行事,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道。”   苏沁此次打扮成采买的宫女出宫,走到宫门口时,突然想起被自己抛弃的准驸马,脚步一顿,向京畿司走去。   亮出身份,苏沁走进牢房。   萧炎的监房还算干净,头顶有巴掌大的铁窗,他站在铁窗下,仰头看外面的阳光。   牢头大开铁索,苏沁皱眉,不情愿进去,才看清萧炎干净的衣服有些灰土,整个人有些狼狈,其余一切都好。   萧炎回头,“没想到来看我的竟是你。”   苏沁熟悉的人不是朝中大臣便是宫女,他们都不敢用随意的口吻对她说话。苏沁的不悦更甚,“你好歹是父皇赐给本宫的驸马,本宫来看你是应该的。”   萧炎轻笑,“事成于密,败于漏。我一直想,为何变成现在这样……”   苏沁说:“太子的突破口在你身上,你确实该好好思考。”   萧炎无话反驳。   苏沁视线适应黑暗,看清萧炎颓废的脸,暗自反问自己,当初为何会看上这个人?失神间,萧炎说:“公主,我接替楚大人职位后,发现楚大人很得人心,邵彬便是他的人。千万不能把这个人放在京畿司指挥使的位置上。”   苏沁算着自己在牢房呆的时间,敷衍地点头。   萧炎有些开心。公主能听进去他的话,说不定心中是有他的地位的。   “公主,小心世子。你我定好的计谋,只要三个人知道,不是你我泄密,只能是他。”   苏沁觉得荒唐,她现在最仰仗的人便是苏放,怎么可能听一个阶下囚的话?   “本宫心中有数。你放心,这次的贪污案涉及面不会太广,太子很快就会结案。我会想办法帮你脱身。你还是本宫的驸马。”   萧炎脸色转晴,怀着期待兴奋的心情目送苏沁离开,想象着苏沁翻身压倒太子、风光满面迎他出狱的场景。   皇帝不近女色,偶尔去惠妃的景安宫。   惠妃是他发迹前便跟着他的女人,受了不少苦,年轻时伤了身子,不能生育,一直安静地呆在深宫。皇帝喜欢这样的女人。需要她出现时,能柔情款款,不需要时,自动消失。   “朕知道治理国家很难,一直想培养一个专制果断的帝王。朕以为建宁会是这样的人,但和太相比,实在差太远了。”   惠妃给他倒茶,“陛下,太子是您的儿子。”   皇帝笑笑,“太子是朕的儿子。朕当时就想,若是这个儿子能从朕手中抢走朕拥有的东西,朕便把天下给他又如何?”   惠妃是跟在他身边的老人,绝对不会背叛他,有些话不想对张怀恩说,对着他的女儿,他说的很毫无顾忌。   惠妃低眉敛目,“朝政大事,臣妾不懂。臣妾只知道民间的当家人都会认真选择继承家业的孩子,让自己的产业更加壮大。”   皇帝眯起眼睛,深思,“朕不喜他母亲,但他也受了不少苦。朕不能太偏心。”   几日后,御史在早操呈上联名状书,状告太子和其未婚妻欺上瞒下,诬陷朝臣。   楚唯站在第一排,摆着笏板打瞌睡。皇帝叫了三次楚大人,最后大声叫“楚唯”,楚唯才施施然睁开眼睛,跪下行礼。   皇帝对他上朝睡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把事情重复了一遍,“楚爱卿,你意下如何?”   楚唯说:“臣不知。”   皇帝“嗯”了一声,收起御史的状书,问苏宜贪污案的进展,苏宜呈上奏折,皇帝看过,冷笑,“不错,区区一个五品大员的官邸,抄出将近国库一年的收入。”百官知道皇帝大怒,低头不敢说话。   皇帝好像很疲倦,“这等事事情不可再发生,朕不想朝中无人可用。”   贪污案便在皇帝一句话中不了了之。后续结案将近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,才平息闲言碎语。正好到了姚宛及笄,出嫁的日子。   楚筝做梦也没想到,府中三个女孩,她年龄最大,但却可能是最后一个出阁的人。眼看王氏忙里忙外替姚宛准备嫁妆,心中不忿,想找楚情商量,又拉不下面子。在院子里走了两圈,视线落在一盆花二乔上,心中有了主意。   天气日渐暖和,楚情晒书,桃红心血来潮,提议把箱笼里的东西一并晒晒也好,楚情翻出苏宜送她的折扇,发了会儿呆。   “妹妹这院子真热闹,姐姐可算是来对了。”   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。楚情把折扇收好,上锁,去外室迎客。   楚筝坐在软榻上,精神健烁,“姐姐好久不曾来妹妹的屋子,这房间中的摆设都觉得陌生。说来都是姐姐的错。姐妹两个哪有隔夜仇?怎么一下子就生分了。”   楚情不和她争口舌之利,低头喝茶。   楚筝暗恨楚情不给她台阶下,又想到初衷,还没说话,脸一片红,“妹妹,你听说王氏给姚宛算计嫁妆的事吗?”   楚情说:“王氏在府中操劳多年,没功劳也有苦劳。姚宛好歹是上了族谱的姐妹,咋们都要给她添妆。不过王氏会不会暗中给她东西,就不得而知了。”   楚筝寻思,王氏一介孤苦无依的妇人,从哪里来的财产?随即想到支溪,那丫头可是一直在王氏身边呆着呢。   楚筝从菊楼出来,去见楚唯。   “爹爹,女儿如何都没想到宛妹妹是第一个出阁的姐妹。王姨娘在府中经营多年,女儿都不知府中的钱财状况,不知宛妹妹出阁后,我和妹妹是不是没陪嫁了。”   楚唯觉得她异想天开。王氏老实本分,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,无论如何是不会骗他的。   楚筝从他眼中看出未尽之意,本想说:女人从男人身上得不到感情,总要捞些好处。当然,她不敢和父亲说,只能笑笑,“女儿当然怀疑王姨娘。当初还是女儿主动把管家的权利分一半给姨娘。只是架不住旁人说闲话。女儿觉得,和逸王结亲是件大喜事。姨娘半辈子都为女儿活着,断不能让宛妹妹受半点委屈,女儿便辛苦些,查查账本,以安人心。”   说到底,还是不信王氏。楚唯不处理内宅中的小事,他也相信王氏的人品,吩咐管家照大小姐吩咐行事。   楚筝喜笑颜开。   楚唯对王氏好,她为让父亲安心,和姚宛交好。但姚宛让她不开心,礼尚往来,她也得给她添堵。楚筝知道,她手中没有太子那样的助力,但只要王氏在她手中,姚宛就翻不出天去。   王氏听说查账的消息,在地上走来走去。这些年她滥用职权,养肥了不少下人,也偷偷把不少店铺划到姚宛名下。一旦查出来,她在国公府再也待不下去了。   姚宛知道王氏的打算,皱眉,“别慌,女儿有办法。”   王氏喜极而泣。她这个女儿没白养,关键时刻就能用上。   姚宛笑的毫无心机,心中却想:一旦楚唯知道母亲的作态,肯定不会再信任母亲。被自己最深爱的人惩罚,一定很有意思。姚宛想到相府书房楚筝晕倒的画面,满心舒畅。她就喜欢看这种相爱相杀的戏码。   支溪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。这些年王氏很防备她,她从来没有接触过实质性的东西,一双手操劳得不像样子,越发怀念以前跟在楚情身边的日子。听说楚筝和管家一起查账,利用给王氏守夜的机会,撬开王氏的箱笼,发现里面印着乐丰钱庄的银票,心中有了计较。   次日,借着看望姑母的机会,走了趟乐丰钱庄,认清了路,回去禀报楚情。   消息来得太容易,楚情没当回事。支溪不甘心,又跑到兰苑给映画说了堆好话,送出几个亲手绣的帕子,映画才答应帮她说好话。   楚筝正愁找不到突破口,大方赏赐支溪,承诺事后把她调到自己身边做事。   折腾了一番,楚筝终于从乐丰钱庄查出王氏的存根,记了账本,呈到楚唯面前。   楚唯只看了一眼,便打发楚筝,“你先出去,为父好好想想。”   楚筝没想到王氏在楚唯心中地位如此之深,在房间中苦思冥想:蛇打七寸,她肯定没抓住关键。   此时,支溪又送来一个消息:王氏经常和姚宛争吵,其中多次提及姚天。   楚筝回忆姚宛和王氏日常相处的场景,隐约觉得关键在姚天身上。 ☆、第八十五章王氏的秘密   王氏被楚筝的举动闹得心惊胆战,觉得夜长梦多,便把姚宛婚事定在及笄后一天,相当于两件事放在一起办。姚宛虽然不太情愿,但耐不住王氏殷切恳求,只能同意。   因大胤素有寒食节踏春的习俗,姚宛又即将出阁,楚筝作为大姐姐,在姚宛和楚筝间说和,终于在寒食节当天一同出游,目的地是白马寺。   白马寺在城郊,比子衿书院还远,三人带着护院婆子天未亮就出发,到白马寺已是正午时分。知客僧将三人安排在后院的厢房,小沙弥送上斋饭。三人默不作声吃完,楚筝提议去楚情赞助的茅屋走走,另两人沉默。楚筝对姚宛有怨言,不愿再缓和僵持的局面,午睡后领着映画出去散步。   佛堂是出两进院子,正对着大门是天王殿,供奉着四大天王,左右分别是伽蓝殿和祖师殿。后面的北屋是大雄宝殿,供奉西方三圣,左右分别是观音殿和地藏殿。二进院的垂花门出去,分别是课堂、念佛堂、五观堂,再往前走,绕过弯,穿过种菜的后院,便是后山。   正是午后,蝉鸣啾啾,映画撑伞陪楚筝走了大半个寺庙,见到荒野的后山,“小姐,前方没路了。”   楚筝说:“这便是后山。这里原有座茅屋,被天火烧了。”   映画知道楚筝顾念妹妹的心思,不再出声。   楚筝站了片刻,“走罢。”   刚走到后院,见胡承志站在一茬青苗旁。   映画上前小半步,声音紧绷,“小姐!”   胡承志苦笑。她的侍女防备他至此。   “我没有恶意。筝儿,我想与你说句话。”   楚筝没想到出门会碰到他,一时间头脑空白,听到他的声音,定了定神,既然躲不开,就迎面直上。   “好。”   映画站在一旁,死死盯着胡承志,随时准备扑上去找胡承志拼命。   胡承志上下打量楚情。姑娘面色倦懒,穿着嫩黄色襦裙,手上拎着手帕,垂着双眸,暗合他幻想过多次的画面:他们成婚,楚筝午睡刚起,脸上存有残留的胭脂香露,长发垂下,素手抄琴……闭了闭眼,轻声道:“近来可好?”   “嗯。”   胡承志面对平淡的楚筝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   楚筝等了半晌,道:“我该回去了。”   “先别走。”胡承志大步上前,拦住她,耳尖微红,“我,我要话对你说。”   “翠云怀了我的孩子,我得给她一个名分。但我心中唯一想娶的人是你。我等你。”   阳光照得人眼花,楚筝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她好像从没见过。他拦住自己,就为了告诉她,他要给她怀孕的侍女一个名分?   胡承志笑道:“翠云怀孕只是个意外。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,你一定要相信我。”   楚筝笑着摇头,不知笑他荒唐,还是笑自己愚蠢,“胡大哥,这样的话你对我爹爹说罢。我年龄小,不知人心险恶”   胡承志脸色瞬间苍白,失魂落魄地后退两步,“你怎能如此对我?难道当初对我的深情厚谊都是假的?哦,你也是心悦我,只是程度不深而已。”   楚筝愤怒,心中有个声音怒吼:我对你感情不深,至于你都要延长婚期我还苦苦等候,却等来你侍女怀孕,你兴高采烈要给侍女一个名分?动动嘴,话太多反而说不出来,苦笑道:“你认定我是怎样的人,无论我说什么,于你而言都是狡辩。胡大哥,言尽于此,告辞。”   胡承志不懂,为何她能轻而易举转身离开,留他一个人在原地苦思冥想,究竟发生何事,他们弄成比陌生人还生疏的地步?   眼看楚筝走到垂花门,胡承志下意识地冲上前,从后面抱住她,“筝儿,我错了,你别丢下我。”   不管三七二十一,先认错再说。   楚筝失神,映画尖叫一声,掐着胡承志胳膊恨声道:“你想毁了我家小姐名节,我和你没完。”   胡承志尴尬而为难,他放开手,楚筝会走,不放,楚筝会生气……   楚筝叹息,“你松手,我今天有的是时间。”   胡承志咳嗽一声,闷头说:“筝儿,我错了。我跟着你从前院到后面,就是想告诉你,我府中的事,我能处理好。我会一直等你。你一定要小心姚宛。她不止要害你,还会……”看看左右,贴耳说了两句话。   楚筝面色由红转白,顾不得耳旁温热的气息,瞪大眼睛,“你从何处得知?”   楚筝转头,胡承志看向她,两人唇瓣擦过,都愣在原地。   映画几乎要哭出来,再次冲上来对胡承志又打又掐,“登徒子,我要杀了你。”   胡承志疼的龇牙咧嘴,“我帮世子整理书房时发现的。”   楚筝狐疑。   这等丑闻,楚情知道一定会告诉爹爹,楚唯便再也容不下王氏和姚宛。但楚唯一无所知,说明楚情不知,意味着太子不知。太子都查不出的事,可见何等隐秘。胡承志随意整理书房便能看到?世子可不是随意的人。   胡承志着急,“你信我,我定不会害你。”   他不能说:他有心和苏放翻脸,趁苏放不在偷进他的书房,在暗格中发现密信,才知这个秘密。他只能含糊其辞,以防楚筝越问越多。   “筝儿,我若要害你,用不着绕这么大弯子。”   楚筝回到厢房,见房中只有楚情一人,屏退下人,拉着她走到床榻边坐下。   “姐姐因何心神不宁?”   楚筝咬咬唇,“妹妹,你从一开始与姚宛划清界限,是因为知道姚宛心性?那你可知她因何厌恶国公府?”   楚情呆愣。   她当初只知道姚宛讨厌她,恨不得她死,国公府是受她连累。后来看不仅如此……   楚筝低声说:“我听说,姚宛的父亲姚天,是被王氏亲手毒死,为的就是进我们家的门。”   楚情瞪大眼睛。如此丧心病狂的女人还是第一次听见。   “姐姐这消息准确?”   楚筝表情讳莫如深。   楚情道:“此事你我二人说说便罢,千万不能让有心人听到。”   姚宛只是出去如厕,刚回屋,床头的楚筝楚情姐妹俩齐齐看向她,无端觉得诡异。   “大姐姐情妹妹趁我说悄悄话,我可不依。”姚宛搬了个矮凳,坐在她们面前,拖着腮笑道:“你们说什么好玩的事,让我听听?”   楚筝说:“我们刚才在谈你及笄出阁的事。以后我们姐妹再见就不容易了。”   姚宛脸颊微红,“逸王府和国公府才隔了四条街,再见还是很容易的。”   楚情没说话,脑中浮现出多年前她在假山后听到姚宛和王氏争执,为此,姚宛还想杀人灭口。   如果楚筝告诉她的消息是真的,王氏是不该留在国公府的。   姐妹三人在白马寺呆了两天,府中小厮惊慌失措跑来,“大事不好,大人下早朝路上遇到贼人,现在被关在宫里。”   小厮说得颠三倒四,三个姑娘都没听明白,楚筝怒喝一声,“莫慌。我来问,是便点头,不是则慢慢说明情况。”   “父亲今日下早朝回府时遇到贼人?”   小厮点头。   “贼人行刺,父亲受伤?”   小厮说:“约莫没受伤。听围观的人说,刺客是名女子,当街拦轿,好像还和大人发生争执。”   女刺客,听着有些暧昧。   楚筝眸色议一沉,“可由听清女刺客说了什么?”   小厮捏着嗓子,学女人说话:“昏官,你国公府和太子官官相护,陷害我刘氏一门忠良,纳命来。”   楚情脸色微变,先于楚筝出声,“父亲入宫,可是陛下召见?”   小厮点头。   三人对视一眼,召唤丫头婆子护院赶回国公府。   王氏哭得眼睛发红,楚筝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,脆声说:“父亲吉凶难料,我们不能自乱阵脚。宛妹妹及笄出阁的事不能耽误,劳请姨娘继续操办。至于父亲的安危,自有我和情妹妹想办法。”   姚宛本垂着眸,闻言看了眼楚筝。她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。再看楚情默认的神情,姚宛心中不痛快。姐妹果真情深,发生这么多事,竟不生隔阂。她不信。   次日,姚宛穿着素色衣服,捧着三个小锦盒早早到兰苑。   映画正给楚筝梳妆。   “妹妹来的真巧,赶上姐姐梳洗,正好妹妹得了三瓶花露,送姐姐打扮。听说这花露是从西洋进贡来的,一年只有十几瓶,陛下赏赐给长公主,长公主又赏赐给世子……姐姐这般不理妹妹,还是在生气?妹妹当时也是迫不得已。”   楚筝从镜中看到姚宛可怜巴巴站在自己身后,心中冷笑。当她是不记事的孩子,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,一切都能完好如初?   “我怎么听不懂,宛妹妹说的迫不得已是几个意思?”楚筝取过映画手中的木梳,搭理胸前的长发,侧身问姚宛。   姚宛说:“胡姐姐曾说,兄长若是娶妻,就不疼她了,因此胡姐姐一直不喜大姐姐。宛儿与胡姐姐交从过密,有把柄在她手中,不得不听从她的吩咐。但心中还是向着大姐姐的,宛儿后悔了,不该受胡姐姐威胁。如今大姐姐与宛儿生分,宛儿……”   楚筝惊诧地看向她,笑了,接过她手中的木盒,打开其中一盒,见一个细长脖颈的小瓶躺在黄稠上,“妹妹有心了。”   映画看到楚筝示意,取瓶中花露于小碗中,用梳子沾上花露梳头。   香味弥漫悠远,姚宛低着头,觉得牙疼。她何尝不知花露珍贵,但只要讨好楚筝,看楚筝和楚情姐妹厮杀,比一百瓶花露都让她开心。想到那画面,姚宛精神一震。   楚筝不着痕迹打量姚宛,暗道:之前只是觉得父亲看重王氏,给你几分薄面,现在还想利用我?你以为只有你会虚与委蛇,两面三刀?   如此一想,心口涨的疼。以前她怎么会被这样的蠢货玩弄于手掌之上?   到了饭点,楚筝留姚宛吃饭,两人心思各异,都异常熟络,很快打成一片。   过了几日,姚宛找楚筝哭诉,她经常梦到亡父,实在害怕,楚筝让她搬到兰苑同住。晚上姚宛说梦话,大喊“娘亲,不要,父亲”一类的话,吵得楚筝晚上睡不着。姚宛次日知道她说梦话打扰楚筝,十分愧疚,换了间屋子住。不知怎的,兰苑的事情传到王氏耳中,王氏吓得魂飞魄散,不管不顾冲到兰苑,抓着姚宛拳打脚踢。   楚筝和一群丫头都吓得不敢拉架,眼睁睁看姚宛被打得鼻青脸肿。   乾清宫,被皇帝扣在皇宫的楚唯充当书童的角色,给皇帝研磨。皇帝临摹前朝王道子的真迹,宣纸废了一张又一张。   楚唯想,他到底是年龄大了,只站了一小会儿就觉得手臂乏累,脑子也晕晕乎乎得不清醒。   皇帝不经意看到楚唯低着脑袋打盹儿,在他侧脸上描上一笔,再描上一笔……   楚唯觉得有只虫子在脸上爬,随手抹了把脸,眨眨眼,看到皇帝一张带笑的脸,瞌睡虫瞬间惊跑,瞪大眼睛和皇帝对视片刻,缓缓跪下,“臣,有罪。”   皇帝摸摸下巴,“爱卿说说,你何罪之有?”   楚唯寻思皇帝要治他何罪,却想不出个所以然,只能说:“臣有罪之处在于,臣不知。”   皇帝愣了,他像是给臣子定莫须有罪名的天子?   “刘侍郎家姑娘当街拦轿的事,你解释一下。”   楚唯叹息,“臣身体不好,什么都不知道,就连上朝就是在迷糊中过的。”   “大胆,朕的早朝,岂容你敷衍!”   楚唯眼睛一亮,再次叩拜,“臣有罪。”   皇帝扶额,“你先出去。”   楚唯心满意足告退。   张怀恩收拾桌子。   皇帝闭着眼睛说:“没想到建宁把影卫都交给苏放。这孩子这么傻,以后太子登基,那容得下她?”   张怀恩似是不经意地说:“公主年岁还小,少了历练,若是有太子的一番经历,绝不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。”   皇帝睁开眼,张怀恩被阴冷的目光盯着,吓得跪下,“陛下……”   “你不必替建宁说好话。朕心中有数。”即便他再不喜太子,但江山不容他任性。   楚唯回府后,听到王氏和姚宛的事,脸色一变再变,亲自去竹园看望姚宛。姚宛脸上严严实实缠着白布,只露出两只眼睛,抓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哭。   旁观的楚筝心中替她鼓掌称赞:好演技。   楚唯叹息又叹息,“你放心,爹爹会护着你。”   姚宛眼中又流出一行清泪。   楚唯知道她的意思,“她是你母亲,我不会为难她。”   姚宛闭上眼睛,越发显得可怜。   房中人都出去后,姚宛睁开眼,眼中尽是轻松欢愉。她算是为父亲报仇了,真想看到王氏悔恨不已的样子。来日方长,她不着急。 ☆、第八十六章姚宛出阁   楚唯低调处理王氏,楚情一点风声都没听到,只听丫头碎嘴:晚上竹园传出女人嚎哭的声音,怪渗人的。   有时楚情也同情姚宛,自己的母亲害死自己的父亲,不管怎么做,都是错的。但那是她的事,为何她不痛快就要把国公府拉下地狱?念及此,楚情又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。   几天后,苏宜上门拜访。楚唯再次有自己种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,十分不耐烦地看着他,“太子殿下日夜操劳,不知来国公府所谓何事?”   苏宜开门见山,“来见未来的岳父大人,顺便讨好未婚妻。”   应该是来见未婚妻,顺便讨好他这个岳丈吧!楚唯轻咳一声,气场全开,“你们虽然已经订婚,但毕竟是未婚男女,单独见面不成体统。但老夫若是拦着你们,又不近人情。这样,你先回去,待宛儿大婚那天你们自会相见。”   苏宜暗自盘算。姚宛还有数十天成婚,那天肯定很忙碌,他即使见到楚情,也没时间诉衷情。分明是楚唯想为难他。不如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。   “大人误会本宫了。本宫听说大人勇武,特来请教。”   楚唯忽视苏宜称呼的变化,大笑。好小子,你自己撞上来,别怪老夫不客气。   “咳咳,刀剑无言,若是伤到你,陛下该找我麻烦了。”   苏宜笑眯眯地说:“不会。切磋而已。”   楚情在房中打缨络,桃红气喘吁吁跑进来,“不好了,小姐,打起来了。”   楚情听得一头雾水。   桃红喘匀气,“太子来府,和大人打起来了。”   楚情忽的站起来,大步流星往出走。桃红在后面叫唤,“小姐,他们在校武场。”   楚唯穿着长袍,老当益壮,苏宜锦袍玉带,来去如风。两道身影左右飘忽,看不清他们具体动作。   最后不知发生什么,楚唯把苏宜摔倒地上,苏宜拍拍身上的土,挺身跳起来,又冲上前,楚情惊呼一声,苏宜看向她,再次被楚唯摔在地上。   楚情笑道:“你们玩什么呢?”   楚唯摸摸鼻子,“为父考察你未婚夫婿的武艺。虽然比不过为父,但还是不错的。”   楚情狐疑打量他。   楚唯斜眼瞟苏宜,苏宜爬起,嘴角咧到耳根,“岳父大人武艺高强,不是我一个后生小子能比得过的。”   楚情怎么看怎么觉得,她爹爹和苏宜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,不过他们口口声声说什么未婚夫胥、岳父大人,听得她心里不舒服。   “你们接着比,我先回去了。”   “别。”苏宜苦哈哈地追在楚情后面,“好久没见了,你就不想我?”   楚情瞪大眼睛。你胡说什么?   楚唯笑声回荡,“情丫头,你陪太子逛逛园子,为父先走了。”   血液冲上脑门,楚情抽着嘴角目送楚唯离开。父亲他刚才,是用她的话捉弄她?   苏宜拿着玉佩在她眼前晃悠,“嘿,回神啦。”   楚情眨眼。   苏宜把玉佩塞到她手中,“送你的。”   “你……做了什么?”楚情好奇,“父亲以前可是不喜我提到你的。”   苏宜笑的含蓄,“山人自有妙计。”   楚情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,看向玉佩。玉佩手感温润,雕的是小人的形象。仔细看,和苏宜有几分相似。   苏宜低声说:“这是个小把件,送你玩的。你一个,我一个。”   楚情眸光一闪,琢磨了一番苏宜话中的含义,不禁有些尴尬。雕成和他一样小人的把件,放在手中日夜摩挲,怎么想都暧昧得很。而且这把件还是一对,莫非另一个是雕成她样子的?   “这东西我不要。”   “为何?”苏宜急了,“你不喜玉的成色?我送你别的,还是你今天心情不好,不想收礼物?”   楚情犹豫。直接拒绝,太伤他面子了,她得委婉些。   “我今日刚学会打缨络,你回去时拿上几个,你留几个坠在扇子上,送几个给刘兄品玩。”   苏宜面色微沉,隐约知道她的意思,还是出口询问,“为何?”   楚情微微一笑,“你是我朋友,刘兄也是我朋友。总不能厚此薄彼。”   她只把他当朋友,他是知道的,但她说得如此清楚,是他太着急了吗?   “好,你的要求我都会做到。”   姚宛及笄,本应该由母亲主持仪式。但王氏禁足竹园,姚宛的及笄只能不了了之。楚唯愧对姚宛,对王氏先前给姚宛置办的嫁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姚宛是个现实的人,拿到手里的才是属于她的,对不能举办及笄礼,只是一笑了之。   出阁当晚,由十全老人帮她梳头。看着镜中人长发及腰,老妇人一把木梳从头梳到尾,姚宛有些恍惚。当年王氏出嫁时,是不是也曾有过相似的场景。   她有些想念王氏。   老妇人对她的事情略有耳闻,梳完头,借口出去给她找吃食。姚宛披上外套去竹园。   “娘,女儿明天要出嫁了。”   王氏坐在窗前,看着东边天上的半天月亮,并未回头,“你来了?”   姚宛暗恨,“娘,这世上只有爹爹对你最好,你怎么就不懂?楚大人心中有人,还是个死人,你永远不可能得到他。”   王氏狠狠闭上眼睛。她得不到他,即便入了他的门,得到他侍妾的身份,也得不到他。这些年,跟在他身边的只有和那个女人有几分相似的宣衣。   “我知道你恨我。但是宛儿,娘如今落到这般田地,你以后该如何是好?”   姚宛心情复杂,诺诺说道:“楚大人怜惜我。”   “所以,你还是要借楚大人的势。”   姚宛有些生气。她即将嫁为人妇,想听王氏的祝福叮嘱,不是来和王氏讨论楚唯。   王氏回头,笑得诡异,“孩子,我走到今天这步,唯一后悔的就是没在你小时候掐死你。我害你失去父亲,你害我失去一生的期盼,我们母女俩就是天生的仇敌。今晚过后,你我桥归桥路归路,再无半点干系。”   姚宛心如井水,扯扯嘴角,“如你所愿。”   次日,姚宛在鞭炮声中上花轿,楚唯站在门口,叹息说道:“这丫头命苦,希望以后的生活好些。”   楚筝楚情站在一旁,低头默不作声。   管家脸色苍白跑来,在楚唯耳边低语,“大人,王姨娘上吊了。”   楚情看着前方还未走远的花桥,有些怔然。   王氏,死了?   楚唯顾及姚宛的面子,隐瞒王氏上吊的消息。   三天后,姚宛回门。苏放和姚宛并肩出现在府门口,姚宛面色红润,时不时抬眼偷看苏放,小女儿娇羞之态十足,看得出她嫁到王府过的很好。   楚唯在正屋接见两人,然后单独和姚宛说话,才告诉她王氏去世的消息。   姚宛不信,痴笑着跑到竹园。   守着灵柩的婆子跪在火盆前烧纸,看到姚宛,哭道:“姑娘,姨娘想不开,死的太冤了。”   姚宛不信,那个前两天要和她断绝关系的女人说死就死了。上前,推开棺材盖。婆子抱住姚宛,“姑娘使不得。姨娘是吊死的。”   姚宛笑问,“那又如何?见不得人?她见不得人的事多了,我又不是没见过。”   “宛姐姐刚失去母亲,情绪激动也很正常。不过编排自己的生母,还是有违孝道。”楚情跟着进来,站在门口朝灵位鞠躬,“姨娘放心,情丫头会照看宛姐姐的。”   姚宛头晕目眩,扶着棺木勉强站稳,“胡说八道,我现在是逸王府的世子妃,用得着你照料?”棺木被她推开一小块,看见里面一片布角,姚宛两眼一黑,晕倒在棺木边。   主屋,苏放知道王氏的事,脸色有些差。   姚宛刚嫁给他,亲娘就自尽,这是咒她还是咒他?怎么想都觉得晦气。   “此事,还请岳丈大人做主。宛儿生性胆小,又初为人妇,实在不适合操办婚礼。”   刚办完红事,又办白事,楚唯也觉得头疼。只是天气一天天热起来,又不能长时间停棺,最后,两人协商着借府中下人亲戚的名义,在别院简单操办丧失,然后由亲信扶棺回皖南,和她丈夫姚天合葬。   姚宛醒来时,见到王氏身边的张婆子,好像王氏还活着,派张婆子请她去主屋商量事。   姚宛咬咬牙,坐起,“娘亲只是和我开玩笑,她恨我毁了她半辈子梦想,见不得我好过。婆婆,娘亲现在在哪儿?”   张婆子红着眼睛抱住她,“我可怜的姑娘。”   姚宛闭上眼,泪水倏然而下,“她果真恨我。”   映画过来看她,示意张婆子退下。   “我真没想到你娘亲如此决裂。希望她下辈子过得好些。”   姚宛知道宣衣是来安慰她的,问:“对娘亲的事,我一直都是一知半解的,你能和我说说吗?”   宣衣叹息,“佩蓉就是太要强。当初既然跟了姚将军,就该一心一意才是。”   “我也是偶然听佩蓉说起,大人救过她,从此就忘不了大人了。后来不管姚将军对她多好,她心中只有大人一人。大人也是,心中只有亡妻,就再容不下其他人。他们哪,都是死心眼的人。”   “你呢?你也是父亲的人,你心中也有大人?”姚宛愣愣地问。   宣衣说:“我就是大人养的小猫小狗,大人高兴了逗一逗,不高兴了踹两脚。”然后抿了抿嘴,“我伺候大人那天起,就失去做母亲的资格。这是我选择的。人活着很难,能吃饱喝足就不错了。再多的,我也无法。希望大人能看在我侍奉多年的情面上,给我个安排。”   姚宛的心空了一大片,嘴唇龟裂苍白,幽幽地看着宣衣,“没有用情的人,活得是最潇洒的。”   送走了姚宛,处理了王氏的遗体,楚唯频繁邀请苏宜过府。不知是和苏宜不打不相识的情分,还是另有安排,两人一进书房就是一整天。   九月肃杀之际,处斩的犯人人头落地,萧炎从狱中出来。那时,他已经被革除官职,贬为庶人。他努力挣来诰命的生母被他父亲嫌弃,签了放妾书,送回娘家。他回到萧府,没有他的容身之地,日日去酒楼买醉。   某天喝多了,看到眼前一个美丽的脸庞,女子说:“你就这点本事吗?”   萧炎呵呵一笑,爬在桌上摇晃手指,“我就是个废人。” ☆、第八十七章崴脚   萧炎做了一个梦。   他出身卑微,忍受不了主母苛待,离家出走投身军营。军中八年,事事争先,好不容易从小兵熬到将军,又得公主青睐,为生母请了诰命,却不知为何被关进大牢,受尽酷刑,迷迷糊糊在一张纸上按下手印,听人说,他指示刘侍郎家的女儿冤枉国公府……然后莫名其妙又出来了。   曾有人说黄粱一梦,他醒来是不是又回到狭小破败的院子?   女子拍拍萧炎的脸,沾了一手口水,嫌弃地撇撇嘴。到柜台给萧炎结了欠下的酒钱,出门上了一辆马车,跪在车中女子身前,“公主,驸马醉生梦死,不堪大用。”   苏沁掀起帘子,冷哼一声,“不得不承认,本宫眼光不怎么好。”不经意看到胡承志的身影,苏沁皱眉,“怎么是他?”   胡承志陪着怀孕的侍妾逛街,身后的小厮抱着大包小包,远远看去,那两人好像深情如海的新婚夫妻。   苏沁觉得碍眼,对宫女耳语几句,目送宫女下车,嘴边漾出一丝笑意。   酒楼里,店小二把醉酒的萧炎抬到后院,喂他喝醒酒汤。萧炎醒后,向店小二道谢,店小二连说担不起。问及事情始末,小二说有名女子帮他付了酒钱,看那女子穿戴,明显出自官宦人家。   萧炎立刻想起苏沁。   苏沁答应他,会接他出来。而今他真的出来了,却一直没见到她。她是天上云,他是地上泥,本不该相交的。   萧炎握紧拳头,哂笑两声。几顿酒钱,过往一笔勾销。人情冷淡至此。   小人从怀中掏出一份烫金的请帖,“前几日有贵人交代小人,若有人帮公子付了酒钱,公子却不开心,就把此物奉上。请公子过目。”   萧炎百无聊赖,翻开请帖,大意是邀请他过府一叙,最后署着程竟的名字。   胡承志想着妹妹快过生辰,便带上侍妾上街挑选礼物。中途遇到一女子上前,“请姑娘代我家主人向你家小姐问好。”   胡承志在宫中见过这女子。她站在长公主苏沁身边,是苏沁仰仗的宫女。   他记得,上次进宫见到苏沁为难胡青苗,他心疼妹妹,向楚筝提出延长婚期。后来楚筝闯进他书房时,胡青苗赶来责骂楚筝……   所有的事情都有迹可循,他只是不愿相信而已。   回到府中,侍妾摸着肚子说:“公子,奴家只愿这个孩子平安出生,其余一些奴家都不在意。”   胡承志笑:“你想说什么?”   侍妾低头,轻声说:“公子宠幸奴家,是奴家的福分。奴家知道自个儿福薄,不敢奢望太多。只希望在府中得到公子和小姐的庇护。”   胡承志清楚地不能再清楚。侍妾告诉他,如果她不听话,胡青苗会动手铲除她的孩子。   “你的孩子不会有事。”胡承志这样说。   苏宜的日子有些难过。他已经确定他想对楚情好,且只想对楚情好之后,就希望楚情对他抱着相同的态度,但楚情只把他当朋友,他进一步,她后退一步。   对他的苦恼,林萧说:“不过有一个姑娘家,小主子未免太在乎。”   莲娘说:“嗯,小主子长大了。”   岳丈说:“娶了老夫的宝贝女儿,得了便宜还卖乖。”   皇帝……他不会和皇帝说,但每每上朝,碰到皇帝幸灾乐祸的目光,他都忍不住多想一层。   日夜苦思冥想,苏宜发现他们相识相知的过程,是一段你救我我救你的故事。尤其是刚开始,他穿着女装,楚情惊鸿一瞥,匆匆离去。   嗯……他得想个法子。   七月荷花开,皇帝去西山避暑山庄,随行的宫眷有德惠二妃、太子公主,逸王以及唯一受封国公的楚唯。丞相留在京中辅政。   出行前,姚宛发出一封邀请函,请胡青苗陪她去避暑胜地。胡庸笑呵呵交代胡青苗,出去看看挺好,但不要给世子妃添麻烦。然后叮嘱胡承志,多多关照妹妹。   胡承志说:“妹妹身后有公主,恐怕不需要我这个哥哥。”   胡庸翘着胡子给胡承志讲了一番兄友弟恭的大道理,放兄妹俩离去。   仪仗队走走停停,用了半个月时间才到避暑山庄。楚情一家人在西南角安顿好,出门游览园子。   西南多湖泽,随处可见小桥流水,荷花满塘。   正值傍晚,太阳落下,月轮还未升起,天空是一片青蓝色的冷光,湖面比天还要蓝几分。荷花轻摆,粉白的花朵连城模糊的影子,苏宜站在弓起的小桥上,远远看着她们。   楚筝最先看到桥上的身影,低头,团扇捂着半张脸,“姐姐想起还有些事,先走一步。你们有话慢慢说”   楚情点头,径直走向小桥,毫无羞赧之色。   苏宜从桥上走下来,牵起楚情的手,“我就知道你在这儿,让我猜对了,有奖励吗?”   楚情把团扇给他,“这个行吗?”   苏宜一手拉着楚情,一手摇着团扇,大步流星沿湖往前走。   楚情动动被他拽着的手,没挣脱。另一只手抬起,压着苏宜的手往上抬,团扇遮住他下巴,笑道:“犹抱琵琶半遮面,就是这种效果。”   苏宜眯着眼睛任由她动作。   很快,天上缀满星子,湖中水榭挂上红灯笼,水光摇曳,前方路面反而看不清楚。苏宜好像魂游天外,拉着她一直往前走。楚情咳嗽一声,“那个……”   周围太安静,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,又咳嗽一声,整理措辞,“我们,是不是该回去了?天色不早了。”   夜幕中的苏宜看不清面容,一双比星星还亮的眼睛注视着她。   “嗯,好。”   楚情恍然想到,苏宜长得确实漂亮,即便在黑暗中,一双眼睛都夺人心魄,她都要看的失神了。   两人原路返回。   走到转折处,楚情感觉胳膊被扯了一下,紧接着是苏宜闷哼一声。   “我崴脚了。”苏宜蹲在地上,可怜巴巴抬起头,楚情看到他眼睛里略有不知所措的哀求,心中有些烦躁,“你踩到石子了?真是不小心!早知道就不跟你出来了。”   苏宜眼睛好像湿润了。   楚情半蹲在地上,架起他一只胳膊,咬着牙起身,同时还不忘安慰他,“你别着急,我房中有红花油,我帮你揉揉。明天就好了。你哪只脚受伤了,别着地,不然很疼。”   “嗯……”苏宜好像疼的快哭了。   楚情深吸一口气,撑着地站起,苏宜半个身体压在她肩上,腰微微佝偻,配合她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。楚情隐约想到,苏宜好像长得比她还高,而且,他怎么这么重?   前方的路遥遥无期,楚情呼吸渐渐加重,苏宜说:“你先放下我,去找人。”   “不行。万一湖中有水鬼,把你抓走怎么办?”   苏宜哭笑不得,“不会。”   楚情倔强地摇头,“我背你。”   苏宜轻笑,“我很重,会把你压扁。你当我另一只脚吧。”   苏宜双手压着她肩膀,她走小小的两步,她撑着她跳一大步。  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。   城郊跑马场,她陷在泥潭里,苏宜半夜来救她,然后两人骑着同一匹马,走了一晚上。   “你崴脚的事,不能让人知道,不然还不知道有什么闲言碎语。”   “不会有很过分的流言。顶多说太子在水边艳遇女鬼……其实我觉得,牡丹花下死,也是人生一大快事。”   少年的身体结实有力,压着她后背的胸膛传来稳稳的心跳声,他靠近她时,她感到脖颈间灼热的呼吸。   苏宜不再是当初那个孩子了。   楚情飞快眨眼,揉揉自己的脸蛋,“还好我们走得不远。不然今晚就回不去了。”   苏宜说:“我记得在那天下雨,你出来找我,衣服都湿了。”   他说的是子衿书院的事。楚情脑子有些懵,说:“红花油效果很好,你别怕,你的脚一定会好。”   “你那时瑟瑟发抖,我想把我的衣服给你穿,又怕你害羞。其实你不会害羞,是我害羞。”   “等回去后我先用热毛巾给你敷脚,然后再用红花油揉。”   “我为什么会害羞,因为你看见你里面的小衣了。”   “你能闭嘴吗?”   “疼……”   楚情脚步一顿,苏宜差点摔倒,哀怨地看着她,“你不要我了?”   楚情闭了闭眼,“你继续说,我听着就是。”   黑暗中,苏宜勾起嘴角,“等回去后,你用热毛巾给我敷脚,然后用红花油揉。真好。”   楚情决定,从现在开始,她要做个聋子,哑巴。   两人跌跌撞撞往回走,远远看到遇到提着灯笼寻人的桃红和侍卫,苏宜自觉推开楚情。   桃红见黑暗中柳树下站着两个人影,大叫“小姐”,得到楚情回应,喜笑颜开跑过去,“小姐,可算找着你了。咦,太子也在,奴婢给殿下请安。”   苏宜说:“本宫走累了,抬轿撵来。”   侍卫为难,“殿下,陛下吩咐,在山庄一贯不用仪仗。”所以,没有轿撵。   苏宜“嗯”了一声,在楚情瞪大的眼睛中,迈着大步往回走,只是走的比平常慢些。   楚情心惊胆战一直看着苏宜的脚,又不敢和苏宜太过亲近,等到接近她们安置的园子,飞快地说:“殿下,父亲近来苦于没有下棋的对手,一直念叨殿下。不知殿下今晚能否给家父一个面子,陪他手谈?”   苏宜笑道:“恭敬不如从命。”   苏宜声音如常,没有一丝异样,楚情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崴了脚。   进屋,楚情安排桃红打热水,帮苏宜脱了鞋袜,见到肿大的脚踝,眼睛一下红了。   桃红把铜盆放下,楚情蹲下帮苏宜洗脚。苏宜抓住她的手,“让下人来做就行。”   楚情说:“你不是也帮我洗过脚?”   苏宜眼神一闪,看到她手边的细长瓶子,瞬间想起,这红花油,还是他给她的。   楚情也想到了同样的事,低着头说:“一啄一饮,一因一果,果然都逃不过。”   楚情盈盈抬头,苏宜有些恍惚。灯下人如玉,一下子戳中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,让他有些想落泪了。 ☆、第八十八章做到这般还不是爱吗   楚情把红花油倒在手中,按在肿大的脚踝处,使劲揉搓。女子手劲小,楚情揉的很慢,揉的很认真,很快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。   楚情记得,扭伤脚很疼,苏宜却一声不吭,她抬头打量他神色,看到他额头也出了一层细汗,忍不住一笑,从怀中掏出手巾帮他擦汗。   苏宜坐在床上,双手自然垂下,低眉顺眼的,很是乖巧。楚情说:“我先歇歇,一会儿再给你揉。”   桃红在外室,听到楚情的话,进来帮忙。楚情总觉得桃红做得不如她仔细,又说不出她哪里做的不好,便含糊地打发她出去,又给苏宜揉了两次。   楚唯知道楚情把太子招惹到自己房里,急匆匆跑过来,看到自己宝贝女儿蹲在地上,苏宜坐在床上,火气上冒,“孤男寡女同处一室,成何体统?”   楚情回头皱眉,“爹爹,女儿害他扭伤脚,正在赔礼道歉,难道有错?”   楚唯不忍心责怪楚情,只能暗自叹息。果然是女大不中留。   苏宜不愿父女二人为他起争执,“岳父大人,小胥不小心扭伤脚,不愿让人知道,只好借楚小姐宝地。稍后自会离开。请岳父大人放心,小胥……”   “行了,你们还没成婚。一口一个岳父大人,老夫知道自己的身份。”   楚情扑哧一笑。   记忆中的严父,此时有几分老顽童的形象。   楚筝跟在后面,面上有几分黯然,帮楚情说项,“爹爹,我留在这儿帮情妹妹。您放心。”   有大女儿在,他当然放心。他只是想起娇媚的小女儿蹲在地上伺候男人,就感觉有把钝刀一下下戳他胸口。不过冷静想想,那俩人身负婚约,迟早是要成婚的。也许那是他们的相处模式呢?   楚唯垂头丧气,摆摆手,“罢了,你们看着办。”   第二天,楚筝禀告楚唯,苏宜呆了片刻,便被林萧接走。楚唯蔫蔫地点头。楚筝见状,欲言又止。   楚唯挑眉:“你有话要说?”   “情妹妹和太子相处得宜,婚后生活只会更好,爹爹为何忧心忡忡?”   他只是意难平,不是反对他们相处,对着大女儿疑惑的目光,楚唯艰难开口,“你不懂。”   楚筝叹息,“爹爹的心思,女儿确实不懂。不过女儿看情妹妹和太子,实乃珠联璧合天作之合。”   楚唯心中忍着泪,微微点头。早知如此,当初就该对小女儿好些。现在真是有苦难言。   皇帝召楚唯伴驾游湖,楚唯仍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。皇帝盯着楚唯没精打采的脸,想起昨晚暗卫的汇报,心道:当初明霞跟了你,你可是得意了好多天。现在明霞的女儿跟了我的儿子,朕也算一雪前耻。   这么一想,兴高采烈宣太子和楚情面圣。   很快,苏宜和楚情的小船从南北两个方向同时行来,两人一同上画舫,相携而来。皇帝暗中打量楚唯神情,看到他面色黯然,瞬间龙心大悦,安排两人分别坐在他两侧。   画舫歌舞阵阵,美酒佳肴不断,张怀恩又说了些趣事,逗得皇帝大笑不止。   楚情吃饱喝足,抬头看到对面苏宜含笑的目光,遥遥举杯,苏宜微微摇头,指着丝毫没动过的盘子,动了动嘴:吃货。   楚情咧嘴:我就是吃货,你能怎样?   这两人感情如此之好,几乎没有他立足之地。楚唯一杯接一杯痛饮,皇帝很爽快地命人不停给楚唯上酒。   苏宜含着笑,手指暗自在桌面敲击。   他昨夜故意扭伤脚,楚情便和他亲近了很多。现在何不一鼓作气,再接再厉?   苏宜起身,“父皇,儿臣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头栽倒地上,听到对面盘子落地的杂音,苏宜想,楚情会抱着他苦痛流涕,然后一诉衷肠?   可惜,他本想装晕,却真的晕了。   醒来时,看到头顶绣着四爪飞龙的明黄帐子。   他在自己的行宫,在自己的床榻上,外面有太医说:“回禀陛下,太子不像是中暑,倒像是中毒。老臣学识浅薄,实在不知太子中的是何种毒素,有何作用?不过观太子脉象……”   后面的话他没太听清楚,心道:林萧办事越来越靠谱了,连随行的太医都打点得很好,连“中了不知名的毒”这种谎都能扯出来。   片刻,皇帝的声音在帐子外响起,“太子醒了?”   苏宜掀起帘子,打算下地行礼,皇帝制止,坐在床榻上,低声说:“你中暑了,需要休养两天。”   苏宜点头。,眨着眼看皇帝。我知道了,你是不是该走了?   皇帝明显不知苏宜的心里话,低头酝酿一番,“朕自认是个好皇帝,但肯定不是个好父亲。你老实和朕说,你恨朕吗?”   苏宜摇头。   皇帝嗤笑,“怎么可能不恨?你当初在王府遇到的事,朕都知道。说实话,朕当初不想要你和这个儿子,巴不得你死了才好。没想到你长得很好,比朕想得好很多。后来……”   苏宜咳嗽两声。   皇帝的实话,可不是一般人能听的。   “父皇,儿臣有些乏累。”   皇帝的目光甚是慈爱,让苏宜有种他马上要死了,皇帝来见他最后一面的错觉。   “你好好休息。有什么事,和直接找张怀恩。”   苏宜躺下,枕着自己的双臂,听到轻微的风声,腾地坐起,“林萧,那丫头有何动静?”   “她吓坏了。”   “哭了?”   林萧眼睛发直。小主子兴奋得发狂是什么意思?弄哭楚小姐,他不是该心疼吗?   “楚小姐……和楚大人起了争执。”   苏宜眯着眼睛,躺倒,“那是当然。她肯定想来亲自照料我,但楚大人疼惜爱女,不舍得她来。自然会发生争执。林萧,来打个赌?在她心中,我最重要,不管楚大人如何阻拦,她一定会来。”   林萧迟疑地点头。   他们昨天刚到山庄,苏宜和他商量用所谓的苦肉计。当晚他把拐着腿的苏宜接回来,苏宜激动得一晚没睡,命令他不管用何种方法,收买御医。他还没来得及动作,苏宜先一步晕倒。   他怀疑其中有蹊跷,把匕首架在太医脖子上,刀锋见了血,太医才冷汗淋漓地叮嘱他,让太子保持愉快的心情,最好别让他知道自己中毒一事。   而他能做的,就是让苏宜继续误解下去。   林萧笑道:“好,我就赌前些天从胭脂楼偷来的花雕。”   楚情很少和人吵架,哪怕处在众口铄金,无法辩驳的时候,也是沉默居多。但今天,当楚唯说出,“你是我的女儿,哪怕我抗旨也要让皇帝放弃你们的婚事”时,楚情不淡定了。   “父亲,御医说太子中毒,又不说中了什么毒,能不能解,你为何一口咬定他活不长?即便他当真活不长,这和我们的婚事有何关系?”   “他活不长,你会当寡妇。”皇家的寡妇,岂是一把人能做的?楚唯涨红了脸,冷硬地说:“楚情,你今日能听进我的话,我就认你和这个女儿。你不听话,滚出去,再别出现在我面前。”   楚情冷笑,毫无顾及迈出门槛,“你很早之前就没把我当你女儿。”   真是冤孽……楚唯捂着胸口连连后退,撞到桌上,才站稳。   楚筝不知发生何事,安顿好楚唯,赶紧跑出去找妹妹。   楚情就站在门口,看着门边的小草沉思。   “今天苏宜突然晕倒了,父亲不知从何人耳中听说,苏宜中了毒,随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。”   “真是可笑,一国太子岂容他人诟病,若让我抓住传留言的人,一定当众把此人杖毙。”   楚筝应付了两句,安抚楚情激动的情绪,才说出自己的心里话,“父亲也是心疼你,才说出过激的话。他到底年岁大了,你直言顶撞他,他现在很不好。”   楚情偏头,看她的眼神很陌生,“是吗?可是很久之前,他只把自己当你一个人的爹爹,我如何,他是毫不关心的。现在突然说关心我,你觉得我会相信?还是说,你关心我,所以出来和我说这一通话?”   楚筝脸色一白,这些事确确实实发生过,她毫无反击之力。   楚情深吸两口气,捂着眼睛,“抱歉,我太激动了。”   楚筝摇头,“那是你的心里话。只是你很少说,我们都不知道,你怨恨我,怨恨爹爹,我早该知道的。”   楚情狠狠闭上眼睛,“既然你这样认为,便是这样罢。”   “你去哪儿?”   “找他。”   “为了一个男人,你要离开我们?你这么爱他?”   楚情脚步一顿,十分诧异,以及意外,“我?爱?他?开玩笑,我们只是朋友。”   楚筝苦笑红着眼说:“当初我和胡家公子两心相许,便是你这样……六亲不认。你做到这般还不是爱吗?”   “不可能。”楚情摇头,轻笑,“你逗我。我只是把他当朋友。我们数次生死相交,岂是那么一般情爱能比拟的。莫要小看我们。”   楚情转身就跑。楚筝在她身后喊,“承认你自己内心的想法,就那么难吗?”   山庄西北角,苏沁捏着羽毛逗鹦鹉说话,“我爱你。”   鹦鹉拍着翅膀,“我啊你,哦啊一。”   苏沁不厌其烦,“我,爱,你。”   苏放进屋,朝她做了个虚礼。   苏沁朝笼子投了一把谷子,转身笑道:“没想到那太医是你的人。表哥高明。”   苏放摆手,“惭愧。”神情很骄傲,“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,只要让楚唯相信苏宜不能托付终身,一定会阻止楚情的婚事。国公府,太子,我就不信他们的联盟真的牢不可破。”   苏沁点头,“只要他们的婚事作废,楚家的两个女二就都无人敢问津。那时,姚宛作为你的正妻,便能代表国公府的立场。”   苏沁低头浅笑。她两次婚约都成了笑话,现在有人陪着她,心情果真不错。   苏放摊开自己的折扇观赏。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,只要苏宜的命攥在他手里,苏宜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赢他。   笼子里的鹦鹉高身尖叫,“哦啊一,哦啊一。” ☆、第八十九章相处便是伤害与被伤害   楚情一路畅通无阻进入苏宜的寝室。床帐内,苏宜睡颜安静,昏暗的光线投在他纤长的睫毛、高挺的瑶鼻、殷红的嘴唇……楚情靠在床边,静静看着他,觉得很美好。   他们都说她爱他。   爱是什么,谁能说得清?   他们少年相遇,彼此帮助,不知不觉中,生活里都是对方的影子。楚情想,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。   她坐在他床边眯着眼睛,不知不觉睡着了。   梦中,她看到自己的前世。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。   王氏带着姚宛进府,她心中抱着慕孺之情和王氏相处,对姚宛多有关照,可以说她和姚宛的交情比姐姐和姚宛都要深厚。王氏刚进府就站稳脚跟,一举拿下管家之权,把楚筝逼的死死的。   到了子衿书院,她心心念念的人还是姚宛,和同龄的小伙伴相处得很少。她那时年少,行事霸道了些,听到有人说姚宛的闲话,领上年长的姐妹把那人堵在小路上恐吓了一番。   嗯,那人正是王漓。   同龄人中还有一个小姑娘也被众人排斥。这姑娘长得很精致,但眉目间总有几分阴郁和呆滞。两人说过几次话,小姑娘面对她时嗯嗯呀呀说不出完整的话。楚情不耐,没给过她好脸色。   其实这事只是她人生中的一点小浪花,一个大风浪打过去,所有的水星子都被淹没得一干二净,因此往后的十余年,她从没想起过在她面前紧张得快哭的苏宜。   苏宜那时年龄也小,在一群小姑娘中不知该如何相处。楚情看的很清楚,某天苏宜在自己院子耷拉着脸和林萧说:“那群小蠢货整天不是想着抢姐妹的绢花,就是想着整治庶姊庶妹,莲娘说的不错,女子都是虚伪做作的愚物。”   林萧目光沉沉看着他,一言不发。   楚情瞬间猜出苏宜的心思:既然女子是下等之物,为何我终日在女子中度日,还要扮作女子的样子?   府中三个姑娘依次从子衿书院毕业,将军府受封国公府,飞鸿先生只在中秋国宴现身,锦上添花说了两句场面话,谁都没太注意。龙座上的皇帝看她的目光甚是和蔼,提出让飞鸿先生收长公主和她为徒,飞鸿先生婉拒。   时间飞逝,楚筝及笄后几个月,嫁到丞相府,和胡承志生活的很好,但却受到婆婆和小姑的刁难。胡承志很维护她,根本无济于事,反而把事情搞得更糟。   她也早早和苏放定下婚约。姚宛名动京城,红鸾星迟迟不动。她打趣姚宛,姚宛笑的很和煦,“时间到了,一切都会有的。”   转眼,她盖上红盖头,十里红妆嫁到逸王府。与此同时,一顶粉红小轿从侧门抬出,楚唯和王氏在门口看着小轿走远,王氏哭晕在楚唯怀中。   她不知道出嫁当天还有这一出戏。她很清楚父亲偏心,亲眼看到,胸口还是有些钝钝的疼。   她的幸福生活持续了不到三个月,便从云端跌落谷底,姚宛从妾侍翻身成为世子妃,在前呼后拥中向她示威。她小产。   苏放躲着不见她,不是心中愧疚不敢见她,而是真的忙。   在梦中,她看到了本不属于她的记忆。   苏放书房中有间密室,密室中藏着一个少年,脸庞艳红,嘴唇苍白,笑着对苏放说:“这么多年,你都没弄死我,如今偷偷把我藏起来,你也就这点本事了。”   苏放不怒反笑,掏出一面小鼓,敲敲鼓皮边缘,苏宜猛地闭上眼睛,嘴角渗出一丝血迹。   “人活着才有资格说未来,你不是想夺回属于你的东西?怎么舍得死?”   苏宜闭着眼,半晌轻笑道:“如你所愿。”   楚情不敢眨眼,只觉苏宜的脸在眼前放大,每一寸隐忍苦楚的笑容都格外让她心酸。   往后的时光支离破碎,她见过躺在山坳的苏宜,见过监狱中带着面具的苏宜,见过山脚草屋外远远看着她的苏宜。   他看着在田地劳作的“楚情”,她看着他,看他一站便是一天,时不时信手擦去嘴角的血迹。   楚情恍惚不已:自己的记忆欺骗了自己,明明他们的相遇并不美好,但此时的苏宜却给她一种深情的错觉。   有只手摩挲她脸颊,楚情微微皱眉,睁开眼睛。床榻上的苏宜坐起来,嫌弃的目光落在她下颌。   “做恶梦了?”   楚情抹了把脸,“做了个好梦,喜极而泣。”   苏宜挑眉。   楚情飞快擦干眼角的水痕,“记得刚开始时,你对我很差,现在对我真好。”   苏宜一愣,平平地移开视线,缓缓说道:“此一时彼一时。”随即捂着胸口,“早知道需要你照顾,我当初就该对你好些。”   楚情扶着他躺下,帮他掖好被角,“你对我已经很好了。”   苏宜半张脸藏在被子里,垂着目光。   楚情眸光微闪,“我以前听桃红讲过一个故事。一个少年,初次见到一个姑娘,好像不喜欢她,派人欺凌她,后来又偷偷跟着她,你说是不是很好玩……”   苏宜觉得楚情意有所指。   “也许不是欺凌,只是想引起那姑娘的注意。”   楚情摇头,“毁人名节,不是结亲是结仇。”   苏宜全身一僵,缓缓说道:“也许当时是真的讨厌这姑娘,但这件事反让少年觉得姑娘性格坚韧,因祸得福成就一段良缘也说不准。”   楚情目光灼灼。   苏宜低低地咳嗽两声,“我渴了。”   楚情起身帮他到水,苏宜在背后说:“少年心中苦,只是说不出。如果注定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到一起,不如用最极端的方式留下痕迹。”   “这样做姑娘不开心,少年会开心?”   “人和人之间的相处,从来都是伤害与被伤害。开心与不开心,很难说的清楚。就好像两个人过日子,你欠了我,我欠了你,谁能说的清?”   楚情细细咀嚼苏宜的话,心中有种软软的纠葛不休的缠绵之感盘旋而出。   你欠了我,我欠了你,谁能说的清?   完全迥异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谊,异于无私付出的亲子情,是只有伴侣间才有的震荡灵魂亘古悠长的甜蜜与酸涩。   楚情低头,鼻子发酸,深深吸了口气,回头再看床榻上的苏宜,微微一笑,“这些儿女情长的家常话,我以为只有闺阁女儿喜欢,你想的反而比我更通透,真是惭愧。”   “其实,我只是想的多而已。”   两耳视线轻轻一碰,随即移开。   胡青苗在行宫的生活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得意。尤其是原本巴结她的姚宛转身一变,高高在上颐指气使,让她很不习惯。   她心中不忿,找胡承志谈心,胡承志轻叹,“小妹,世子妃以前寄人篱下,行事低调,而今成为贵人,不是你我能相比的。多想想父亲,想想相府,莫要因小失大,得罪世子。”   胡青苗表面应承,心中却想,相府一门忠于公主忠于世子,岂是一介妇人能说得话的?   后来亲眼看到苏放和姚宛在园中放风筝,风筝落在树上,姚宛兴起,爬到树上取,苏放在树下接她……   她的父母感情也很好,父亲很多事都听母亲的,如果苏放和父亲是一样的人,她确实不敢得罪姚宛。   胡青苗很快想明白其中关键,亲自下厨给姚宛做了几道消暑的羹汤,姚宛抿了一小口,意味深长说道:“当初我家大姐姐和你家哥哥定亲,你我也该是沾亲带故的,没想到其中发生恁多事情。而今太子中了不知名的毒,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,可怜我的小妹……”   胡青苗垂下眼睑,下颌紧绷。   姚宛继续说:“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若是过了年龄,会被人戳脊梁骨的,还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人,以后也好拿捏。胡姐姐,你觉得我这话说可对?”   胡青苗眸光一转,嫣然一笑,“有理。”   从世子行宫出来后,胡青苗把姚宛的意思转达给胡承志。胡承志笑着摇头,“异想天开。你们这是拿相府的脸贴人家冷屁股。”   胡青苗不乐意,“既然能和姐姐定亲,为何不能娶妹妹?太子前程未知,楚大人肯定想替女儿另寻高枝。”顿了顿又说:“哥哥如果觉得愧对楚大小姐,姐妹两个一同娶了也好。”   胡承志倏然看向妹妹,眼神冷得能渗出冰渣,“妹妹长大了,千方百计想让哥哥娶亲呢?”   胡青苗脸色一红,“我巴不得哥哥永远对我好,最好不娶妻子。但哥哥不是说,姚宛是不能得罪的?这是她的意思,我也没办法。”   胡承志不说话。   胡青苗有些生气,“我都说了不是我的主意,你凭什么朝我瞪眼?等我回去,一定找父亲要回公道。”   胡承志看向西北方。   那里是苏放和苏沁所在的两座挨得很近的行宫。   十里水榭,凉风轻抚。皇帝召见楚唯饮酒论诗。   自从到山庄,皇帝经常找楚唯伴驾,可见盛誉隆厚,楚唯却心忧楚情,一直心不在焉,皇帝问及,楚唯哭丧着脸,“陛下,儿女都是冤家。微臣那小女儿,昨日扬言要抛弃我微臣,可怜明霞走的早了些,微臣不会教养孩子,明霞泉下有知,一定会怪罪微臣的。”   皇帝听他一口一个“明霞”,想到自己的儿子,皱眉道: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爱卿不必多虑。”   楚唯一噎。看来借死人的面子不能让皇帝松口,只能换个法子。   上前一步,跪下,抱住皇帝的大腿,“陛下呀,微臣活了这么多年,早就活腻了,好不容易养大两个姑娘,大姑娘还被人退婚,小姑娘又不懂父亲辛苦,微臣活得好辛苦,还不如死了算了。”   张怀恩惊悚地瞪着楚唯。   皇帝推不动楚唯,结结巴巴地说:“爱卿,咳咳,有话好好说,不必学妇人做撒泼之态……你且……给朕松开。”   楚唯被皇帝一脚踹开,趴在地上,用袖子抹了把眼泪,怅然道:“难怪和尚都说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人生短短几十载,原来都是虚幻,不如归去,不如归去。”   皇帝脑门疼,指着楚唯大叫,“来人,把这个泼皮给朕拉出去。”   楚唯双臂一伸,趴在地上,大叫愿望,“陛下,微臣不走。”   水榭中,皇帝揉着额头,“怀恩,楚唯为了逼朕解除婚事,连脸都不要了。他一心为女儿,朕也是一心为儿子。明霞的女儿,又和明霞长得那么像,不嫁给朕的儿子,还有谁敢娶?”   张怀恩面露犹豫。   “嗯?”皇帝斜眼。   张怀恩跪在地上,呈上密报。   皇帝看完,挑眉,“朕的侍卫统领倒是有趣,爱慕姐姐,却负了姐姐,反而想娶妹妹,就连月老都点不出他这般乱套的婚事。” ☆、第九十章面对面   “小姐,奴婢打听好了,随行来山庄的主要有两位太医,分别是院士张太医和李太医,这两位不仅医术高明,也很得陛下信任。几年前陛下重病在床,就是张太医一手银针起死回生。而李太医……”   桃红声音压低,在楚情耳边轻声说:“听说惠妃娘娘身有恶露,就是李太医调理好的。”   清晨薄雾迷漫,楚情走在抄手游廊中,举目远眺。西北方山峦起伏,隐约能见到异域风情的塔庙。听完桃红的话,楚情问:“给太子诊断的是哪位太医?”   桃红停顿片刻,“陛下生性多疑,从不偏听一家之言,是两位太医共同诊断的结果。”   楚情把玩腰上的宫绦,沉默不语。   桃红猜测她的心思,试探说道:“小姐可要召见两位太医?”   楚情摇头。她如今身在太子下榻的院落,已经惹得众人侧目,一举一动更要深思熟虑。   桃红又说:“小姐,殿下快醒了,您是不是该回去了?殿下看不到您,会生气的。”   楚情嘴角抽动,无奈地瞥了眼桃红,“你倒是机灵,和林萧也算是郎才女貌,小姐我给你们指婚如何?”   桃红连连摆手,“使不得,使不得,奴婢心中只有小姐一人。其他都是浮云。”   楚情走到寝室外,听到里面瓷器碎裂的声音,脚步加快,打起竹帘,看到苏宜跪在地上,手边是茶杯碎渣和水渍……   吩咐取药箱,进屋,关门,所有动作一气呵成。   苏宜坐在地上,看着流血的手指不知所措。楚情有些头疼,“太医不是告诉你,你现在身体虚弱,不能随便乱动。还好我看见,若是……宫人不知道,你要流血而死?”   苏宜很配合地站起,靠在她身上,坐到床榻上,两眼泪汪汪地说:“我不是废人,不至于连杯茶都倒不了。”   剩下的指责堵在喉咙里,楚情气闷,盯着他不说话。   苏宜抿抿嘴,低着头,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,“我都听你的。以后不会这样了。”   楚情冷哼一声,“你宫里的宫人太大胆了些,嬷嬷们是怎样调教的?”   苏宜打蛇随棍上,“嬷嬷们不尽心,府中没有女主子。就等你嫁给我,帮我管家……”   “……”   桃红取来药箱,又默默退下。   楚情用药酒清洗苏宜受伤的手指,时不时抬头观察苏宜的表情,看到他皱眉,下手越发轻柔。   苏宜诺诺地说:“我以前也经常受伤,莲娘给我吹吹,就不疼了。”   吹吹?   苏宜朝两人相握的手指吹了口气,“就是现在这样。”   手指感到苏宜呼出的温热气体,楚情眼睛发虚,动作停顿了一下,“这都是哄小孩的。”   “才不是!莲娘说,医者父母心,从医者口中吹出来的是仙气,能缓解疼痛。我知道你能嫌弃我手指上有血,不愿意……”   楚情咬咬唇,羞赧地抬起眼睑,又垂下,低头,轻轻吹了一口。   “有效果?”   苏宜重重点头。   楚情狐疑,“真的有效果?”   苏宜笑的像只偷鸡吃的黄鼠狼。   楚情冷下脸,甩开他的手,“我倒真是愚不可及。你堂堂一国太子,怎么可能惧怕小小的伤口?”   苏宜大惊失色,跪在床上,从后抱住楚情的腰,“你别走。我错了,真的。”   楚情掰不开他的手,狼狈地皱眉,“错在何处?”   “嗯……不该戏耍你。”   “嗯?”   后腰上,苏宜的小脑袋蹭了几下,“我就是想看你关心我的样子。你不喜欢,我以后不做了。”   楚情被他一系列动作弄得毫无脾气,妥协道:“我不是生气你戏耍我。你不该用自己的身体开玩笑。”   苏宜眼睛一亮,“也就是说我可以……”   “不可以。”   苏宜眼睛又暗下去。   楚情看不见苏宜的表情,从他声音中听出他的喜怒,叹息道:“你今年十四岁,不是四岁……”随即想起梦中他忍痛含笑的苍白脸颊,心中一软,“在我面前,你可以永远当个孩子。”   苏宜高兴地从床上跳下来,狠狠在她侧脸咬了一口,扶着她肩膀,一字一句道:“你对我真好。”   楚情摸着脸颊,惊悚地瞪大眼睛,对上苏宜盛满喜悦的眼睛,始终无法说出指责的话。   宫人在外禀报,“殿下,逸王世子携妻拜访。”   空气中的旖旎瞬间飘散。   苏宜楚情一前一后到待客的静室,见到坐在房屋西面的苏宜和姚宛。行礼寒暄过后,纷纷落座。   楚情的目光停留在姚宛身上。   姚宛穿着桃红色百褶流仙裙,腰上佩戴世子妃身份的玉佩,双手相握放在膝上,腰背挺直,好像一副仕女画。这样的姚宛,和梦中向她示威的姚宛重叠到一起,楚情看苏放的目光多了几分厌恶和打量。   苏放好像浑然不知,笑着和苏宜说起坊间的趣事。苏宜的一半心思留在楚情身上,应付苏放时留了几分心眼。   当初苏放在账册中藏了楚情的画像,还存了姐妹共侍一夫的心思。此人不得不防。   苏放喋喋不休说了一刻钟,三人安静听着,苏放中途喝茶休息时,终于出现冷场。   姚宛接到苏放的示意,清清嗓子,“听说殿下前日晕倒,妾身和夫君未来得及探望,实在罪过。而今看殿下谈笑风生,想必身体一定大好。”   苏宜颌首。   姚宛又说:“妾身听说太医诊断殿下的病情很复杂,着实为情妹妹担忧了几晚。还好是虚惊一场。不然大姐姐被退婚,情妹妹又遇到这样的事,楚大人……”   苏宜眸光清冷,落在墙角插着荷花的宽口瓶上。   姚宛又想说话,楚情摇摇手指,“世子妃此言差矣。大姐姐被退婚,是胡家公子眼光不好。我倒觉得这是桩好事。与其婚后不顺心,不如婚前看破端倪,一拍两散。胡家公子尽可寻找他的意中人,大姐姐也能等到更好的男子。至于我……就不劳世子妃费心了,我和殿下很好。”   姚宛掏出手帕,矜骄地擦拭嘴角,“确实很好。楚大人在陛下面前又哭又闹,不出半日,情妹妹已经成为坊间名人。姐姐我都比不上。”   “世子妃又错了。”楚情噙着笑,“女子出嫁从夫,不宜用娘家的称呼。我生是太子殿下的人,死是太子殿下的鬼,可不是世子妃的妹妹。”   姚宛捂着嘴,轻呼一声,笑道:“我和妹,咳咳,我和楚小姐姐妹情深,难免食言,楚小姐莫要责怪。”   楚情很大方,“不会。”   姚宛的笑冷了几分,死死盯着楚情。   楚情毫不示弱,笑意盈盈回望着她。   两女唇舌相斗,苏宜和苏放都默不作声端着茶盏,直到两女说完相互瞪眼,两男仍是魂游天外。   场面出现诡异的尴尬。   姚宛最先示弱,款款一笑,身体放软,收起手帕,“楚大小姐最喜欢牡丹,正好胡姐姐培育出一盆十八学士,专程带来给大姐姐,楚大小姐瞧瞧。估摸着也快来了,不知今日楚大小姐可有时间?”   “你要找姐姐?出门右拐,直走,再右拐。在山庄西南角,而不是东北角。”   山庄西南角多湖泽,东北多草木,西北多山峦,东南则是山庄的入口,皇帝居住的正殿。如今太子住在东北,公主王爷住在西北,朝臣等住在西南,姚宛确实走错了。   宫人在外禀报,胡青苗来访。紧接着又来禀告,国公爷大小姐来访。   一屋子人晃得楚情眼晕,楚情起身要离开,苏宜笑道:“楚大小姐可是稀客,你们姐妹好好说体己话。稍后我们共赏胡小姐送来的十八学士。”   楚情点头,和楚筝去屏风后的内室说话。   胡承志目送楚筝离去,胡青苗暗自攥紧衣袖,姚宛把两人的反应收入眼底,笑着瞥了眼苏放,苏放挑眉,眸光幽幽转向苏宜,苏宜看着楚情消失在屏风后,右手虚抬,和胡承志寒暄两句。   姚宛不会放过千载良机,“听说侍卫大人向陛下上了一道请旨的折子,求婚的对象是国公府的小小姐,不知传言属实否?”   胡青苗轻笑,“陛下认可了,传言便属实,不认可,也只是传言罢了。”   姚宛佯装疑惑,“那胡姐姐今日抱着十八学士来,是要讨好未来的嫂子?”   此言一出,苏宜幽冷的目光落在胡青苗身上。胡承志不动如山,好像说的不是他的婚事。苏放撑着脑袋,炯炯有神盯着苏宜看,手指时不时摸摸下巴。   内室中,楚筝神色急切,“妹妹,父亲求陛下撤销你的婚事,陛下不应。丢脸是小,父亲神伤过度,病倒在床,吃了张太医开的药,始终不见起色。父亲昏迷中还叫着你的名字,你回去看看吧。”   楚情听到张太医的名号,点头。   楚筝还想再说,不料妹妹答应的很爽快,剩下的话憋在嗓子里,脸色有些古怪。   沉默中,外面的话清晰传来内室。   楚情仔细打量楚筝。   楚筝白着脸微笑,“我好歹是父亲寄予厚望的女儿,不会因为一个男人放弃国公府。”   楚情诧异。   楚筝垂下双眸,“以前你做到很多事,我都看不上。父亲对我很失望。后来想想,你是对的。相比丈夫而言,我更看重父亲。”   楚情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。   楚筝摇妹妹的胳膊,“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。其实我过得很好。”说完,转过身,仰着头深呼吸。   “姐姐,喜欢有一个人不是可耻的事。”   “你刚才说的话,我都听到了。挺好的。我会遇到更好的人。”楚筝转身,眼眶发红,坚定道:“小时我能以一人之力打理将军府,往后一人担起国公府门楣有何不可?等你出阁,我就找个人格可靠的人做上门女婿。父亲百年后,总要有子孙后代祭祀宗庙。”   时光斗转,楚情好像看到幼时她不懂事,把手塞进花瓶里,急的大哭,姐姐沉稳地打破瓶子,安慰她不用怕。   楚情微微叹息。有些东西还在,有些东西却变了。   楚筝伸手,想如很多年前一样牵起妹妹的手,又想起妹妹从跑马场回来,用很陌生的眼神看她。   桃红进内室进两人出去。   外室中间摆着一张方桌,一行人围在桌子周围。   十八学士开的正旺。   胡青苗说:“和楚小姐相识多年,一直没有送过像样的礼物,十八学士聊表心意。”   楚筝爱好牡丹,专门研究精贵的品种养,又把成果送到妹妹院子里,让很多人以为姐妹俩都钟情牡丹。只是……   楚情淡笑摇头,“我不喜牡丹,真是遗憾。”   姚宛打圆场,“送人要投其所好,胡姐姐定然没有好好研究国公府两位小姐的喜好,该罚。”   胡青苗很冤枉。楚情的喜好是姚宛告诉她的。   楚筝解释,“喜欢牡丹的人是我,不过喜欢了这么多年,现在也有些乏味。不如借花献佛,送给太子。”   苏放拍手称赞,“唯有牡丹真国色,趁着太子这等人间富贵人才相得益彰。”   苏宜笑着应了。   众人赏花后,用了些糕点,楚筝楚情告退,胡青苗胡承志随后离开。   苏放叹息道:“陛下亲赐婚约,楚大人想毁约,胡承志横刀夺爱,看来没人把你放在眼里呢。”   姚宛咯咯乱笑,“夫君莫要打趣太子殿下。”太子殿下咬得极重。   不知是错觉,还是胡承志横插一脚,苏宜觉得有些头晕。   “送客。”   出门后,姚宛长舒一口气,“夫君,我们如此对他,他不会记恨我们?”   “当然会。”苏放斩钉截铁,摸着姚宛发白的脸颊,“你夫君早就和太子殿下不死不休,心中记恨是肯定的。只要他毫无反手之力,我们便不用怕。” ☆、第九十一章询问太医   西南别院,楚唯躺在床上呻吟,见皇帝亲临,挣扎着起身,皇帝摆摆手,“快躺下。一大把年龄了,好好养着。”   楚唯两眼含泪,“微臣重病,恐以后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。”   “不妨事,朕把太医借你,朕还等着和你做长长久久的儿女亲家。”   张太医带着七八个徒弟轮流给楚唯诊脉,摇头晃脑地说:“肝火旺盛,心气太弱,脾肾双虚,肺气不足……”   每说一句,楚唯脸色便黑上一分,“陛下,臣命不久矣。”   张太医写下药方,“楚大人放心,寻常人都会有这些问题,虽然您的症状比常人严重些,调理得当,还是能治愈的。况且大人筋骨强健,肯定比常人好得更快。”   皇帝大悦,“爱卿听到没,你死不了。你就好好当朕的儿女亲家,朕保你荣华富贵。”   楚唯挫败地躺在床上,一句话都不想说。   皇帝心情很好,从年少时的困顿说到青年壮志未酬,又说到揭竿起义,从者如云攻打天下……   “爱卿还在听吗?”   “陛下圣明。”楚唯说:“忆往昔,峥嵘岁月稠。”   “嗯,朕再想想,该说些什么……”皇帝眯起眼睛,“张怀恩盯着药童煎药,见着你家大女儿,估计一会儿你就能见着小女儿。朕用心良苦,爱卿如何感谢朕?”   张怀恩端着药碗进屋,听到内室响起皇帝夸张的笑声,脚步顿了顿。   自从太子和楚小姐的婚事定下、陛下看淡以前的事,陛下心胸开阔了很多,更爱开楚大人的玩笑……   皇帝从张怀恩手中接过药碗,“需要朕喂你喝吗?”   楚唯一副被雷劈的样子,“陛下,臣,臣担不起……”   楚唯越是胆战心惊地逃避,皇帝越是来劲,楚筝和楚情进屋,正好看到皇帝一手举着药碗,一手握着汤匙,身体微倾,几乎要压倒楚唯……   张怀恩重重咳嗽两声。   皇帝不疑有他,面色如常,“姑娘们来了?”   楚唯羞愤欲死,脸涨成褐红色,“你们来了。”   楚情停在屏风处,远远地给皇帝行礼,又问候楚唯,“爹爹身体好些了?”   楚唯咳嗽,脸瞬间变得苍白。   皇帝放下药碗,“张太医给楚爱卿开的药,用一段时间保证药到病除,你们不用担心。”   楚情低头说:“臣女担心父亲,想亲自询问张太医。”   皇帝准了。   楚情告退。   “你不和楚爱卿多说两句话?”皇帝问。   楚情眼中闪过淡淡的疑惑,解释道:“晚些时候,臣女会陪着父亲的。”   楚筝得到皇帝示意,上前伺候楚唯喝药,皇帝感慨道:“难怪你以前常说,大女儿贴心,原来是小女儿性格过于耿直。”   得圣上亲口赞誉,楚筝喜形于色,放下药碗,屈膝行礼道谢。   皇帝笑容可掬,大方赏赐了玉器。张怀恩不仅记下皇帝的口谕,同时明白皇帝对楚家二女的看法。   大女儿表面行事圆滑,实则争强好胜,小女儿性情耿直,心思善良。皇帝确实欣赏争强好胜的女人,但对于晚辈,他更喜欢善良的孩子。因此他赏大小姐些常见的玉器,小小姐的赏赐,则在后头。   楚情去药房找张太医。   张太医年过四十,风华正茂,又得了好机遇,在圣上病重时露了手针灸之术,正是人生得意时。楚情得皇上口谕询问父亲病情,和讯地说了不少好话。   张太医早闻楚情大名,此时也不愿得罪未来的太子妃,又存了卖弄的心思,“令尊身体康健,只是受了刺激,卧病休息几日便可。只是原先摔伤的腿会在阴雨天复发。一会儿你随我回屋取瓶草药,三伏天或阴雨天涂抹在关节处,慢慢就好了。”   楚情露出甜甜的笑容,好听的话像不要钱似的倒出来,“张太医真是个好人,难怪能得陛下赏识。心地善良,博闻强识,这世上肯定没有您不知道的事儿。”   张太医谦虚道:“略知一二罢了。”   楚情说:“我前些天在藏书阁见了本残卷,上面记载了一种毒,刺激毒发的法子很奇怪,敲敲小鼓就能让中毒的人生不如死,不知这是何种毒药?”   张太医脸色一变,摸着胡子寻思,“老夫听着不像毒,倒像是蛊。”   楚情眸光微敛。   “你可是在《志怪杂谈》上看的?”   楚情道:“当时只看了几页,不记得书名,只觉得有趣。若这法子大行其道,岂不是把人当木偶一般控制住了?”   张太医微微点头,“老夫也是年轻时偶然见过类似的记载。西南有偏僻不通教化之地,当地百姓将百虫放置在一个小坛中,埋坛于地下,百日后,取坛出,百虫相互厮杀,只剩一虫。这便是蛊的雏形。”   楚情回想梦中苏宜苍白的脸,问道:“这蛊,该怎么控制,又该怎么解呢?”   张太医说:“养蛊人以自身精血喂养蛊虫,因此极易受到蛊虫反噬,且下蛊是一件损阴德之事,除非有天大的仇恨,一般不会给人下蛊。中蛊后,不能解除。”   楚情失神。   张太医摇头轻笑,“吓到了?这就是趣味杂谈,当个笑话听就行。”   胡承志和胡青苗从太子别院出来,一路沉默无语,前方是碧瓦飞檐的房屋,胡青苗忍不住问:“哥哥,你为了一个外人,给我脸色看?”   胡承志垂着眼,轻声说:“青儿,且不说为兄对楚情小姐毫无男女之意,现在楚大人还未求得陛下解除婚约,楚情小姐身负太子未婚妻之名,你怎能随便说为兄对楚情小姐有意?你不仅毁她名节,更是陷害兄长不忠不义。”   胡青苗逞强,“我才没有。我只是按照姚宛的吩咐行事。”   “姚宛……是得了世子的令。当初我和楚筝的婚约,也是他属意破坏。当真以为丞相府无人?”   胡青苗听出话中的阴狠,眼皮跳了跳,“阿兄莫要生气,世子只是想给阿兄最好的东西。”   两人停在院门外,胡承志低头看妹妹,“青儿以为,对阿兄而言,什么是最好的?青儿又想要什么?”   胡青苗动动嘴,脸色瞬息万变,最后狠狠闭上眼,掩去眼神中的狼狈和绝望。   “阿兄怪我?”   胡承志叹息,不知该如何安慰她。他这个妹妹从小娇养,周围人都顺着她的心意来,若是偶有意外,定是旁人的错。   胡青苗有些焦急,“哥哥,你为什么不说话?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什么?我不知你心意,做了惹你不开心的事,你又要责怪我了。”   终究是他唯一的妹妹,胡承志伸手,想和小时或一样抱抱她,或者拍拍她的肩膀,都要顾及男女大防。   “兄长不会生青儿的气。顶多,气自己罢了。”   胡青苗自动忽略后面的话,嫣然一笑,“说好了,永远不许生我的气。”   胡承志目光落在道路两旁的鸢尾花上,想起刚才楚筝说,她原先喜欢牡丹,现在腻了。又想起古书上记载,衣不如新人不如故,凉凉地笑了。   人生在花花世界,每天目不暇接看多少新奇事物,把注意力放在一件事物上,着实可笑了些。   胡承志想,开始他辜负她,后来她不愿等他,有来有往很公平。   “哥哥,我新学了一道菜,一会儿尝尝我的手艺?”   “好。”   苏放摇着折扇,去苏沁别院溜了一圈,果然看到苏沁捏着羽毛逗鹦鹉。苏沁听到他的脚步声,头也不抬,“人逢喜事精神爽,你怎么又来了?”   “有福同享,来和公主殿下分享喜悦。”   苏沁叹息,“本宫的两任驸马都不了了之,心中没有喜悦,只有悲苦。”   苏放食指摇晃,“非也非也,微臣昨晚刚收到萧炎密报,他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事。”   此时,太阳升到半空,鸟笼挂在屋檐下,苏沁一手遮阳,一手打开鸟笼,鹦鹉飞到苏沁肩上,苏沁转身进屋。   苏放对公主的冷淡不以为意,幽幽地说:“微臣当初设计云梦楼和纤草楼,本来万无一失,但却损失惨重。本以为技不如人,原来是有内鬼。公主知道是谁?”   苏沁气势一变,“嗯?”   “正是您的状元郎驸马。”   “您派侍女去给萧炎结酒钱,时候萧炎得到程竟的邀请,意外发现程竟是苏宜的人……”   苏沁狠狠甩了苏放一巴掌,苏放愣住原地半天没回神。   他以前做的事不漂亮,苏沁耍公主派头,他忍了,今天怎么回事?   苏沁飞快地说:“程竟投奔你!你今天就是来告诉我,你引狼入室?”   苏放握着扇子的手暴起青筋,半晌才道:“公主……恕罪。”   苏沁冷冷看着他,“滚。”   苏放走出别院,心情完全不一样。   他本来想献计,顺水推舟让程竟获得假情报,然后铲除身边的钉子,但苏沁脾气实在太爆了些。苏放忍不住想,程竟宁愿不计较苏宜算计他,也要投靠苏宜,就是记恨苏沁在御书房甩他的那一巴掌。   和这种蠢女人联手,无异于自毁长城,只是现在她还有用,不能翻脸。   回到别院,姚宛见他脸上五道手指印,捂嘴轻呼。苏放不耐,“傻了?还不快给爷涂药?”   姚宛愣愣地按指令行事。   苏放心中不快,姚宛被他散发出的低气压震慑,涂药的手一直在抖,苏放忍不住,一把掐住姚宛的手,把她扯到自己怀中,勾起一抹笑意,“爷今天很可怕?”   姚宛闭着眼,狠狠摇头。   苏放眸色一闪,在她前胸掐了一把,姚宛惊呼一声,又把剩下的声音咽回肚里,脸庞留下清泪。   苏放眨了眨眼,吐出一口浊气,把姚宛半抱在怀中,手指留恋在她脸颊,“爷心情不好的时候,不要出现在爷面前。懂吗?”   姚宛像小鸡吃米一样点头,随即又说:“世子爷心情不好,宛儿怎能坐视不理。爷要打要罚,宛儿受着就是,爷千万别憋坏自己的身体。”   苏放低头,在她唇上轻啄,“你倒是深情。”   王氏对楚唯情深如海,姚宛最听不得深情二字,眼泪刷的流淌而下,对上苏放诧异不耐的眼神,姚宛露出一个笑容,“得世子爷称赞,宛儿喜极而泣。” ☆、第九十二章公主毁容   苏宜在静室小坐片刻,头晕缓解了不少。林萧送上一碗绿豆汤,苏宜抿了一小口,奇道:“又是这个?”   林萧面不改色,“绿豆汤不仅消暑,还有解毒的功效。张太医说,您中了毒。不管怎样,绿豆汤都是有效果的。”   苏宜笑,“她又不在,不必做样子。”   林萧说:“做戏要做全套,才不会给楚小姐生疑的机会。”   苏宜点头受教。   当晚,苏宜从梦中惊醒。梦中如何,他记不太清楚,梦醒后,胸口又酸又涨,在黑暗中摸索着下床,走了两步,推开窗户。   夜风幽冷,萤火虫在树影间飞舞,苏宜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发呆,胸口的异样减轻了很多。   他装病骗楚情,但看林萧的神情和他近来的身体状况,他好像是真病了。苏宜自嘲:果真是苍天有眼。   静坐到天明。   次日清晨,宫人敲开房门,端着洗漱用具次第而入。苏宜在宫人的服侍下换衣服,洗漱,去偏厅用饭。对着一桌子清爽的饭菜,苏宜捂着胸口干呕。眼前银筷移动,一块甜藕落入碗中。   苏宜皱眉,看到神色焦急的楚情。   “你不舒服?”   苏宜叹息着说自己的症状,楚情愣愣地说:“我听说女子来小日子时,胸口会涨疼,有孕后,会对着食物孕吐。”   苏宜瞬间沉下脸,,“莫要把孤同女子相提并论。”   楚情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,有些尴尬。她经常和苏宜开一些小玩笑,苏宜都不当真,今天她好像做过头了。只犹豫了瞬间,楚情给他添了碗银耳百合粥,“我错了,先吃饭。”   苏宜绷着脸,大口呼吸,随即狠狠闭眼,苦笑道:“我听说,女子来小日子或者怀孕后,脾气都不太好。我刚才也是如此,你的判断不无道理。”   楚情张张嘴,心中升起丝丝愧疚。她不该仗着苏宜对她好,就肆无忌惮把他比作女子。   苏宜随即笑道:“所以,你来小日子或者怀孕后,我可要小心,再小心,千万不能招惹你。”   楚情低着头,咳嗽一声,又给他添了碗绿豆粥,“最近天气热,绿豆粥可消暑。”   苏宜目光闪烁,握住她的手,抬到嘴边,“你的吩咐,我都记着。”   他的唇瓣轻轻擦过她的手背,好像一根羽毛划过心尖,楚情微微皱眉。她很少和人亲近,觉得苏宜此举让她不舒服,想抽回手,却被他抓的很紧。   “你这是何意?”   苏宜扬眉,骄傲地宣称,“调戏你。”   楚情失笑,“调戏不是这样做的。”   苏宜垂下眉睫,一手抓着她的手放在膝上,另一手摩挲她的手背,好像抚摸小动物一般。片刻,低声问:“那该如何做?”   如何……如何调戏她?   楚情头顶冒出三根黑线,“你年龄还小,不适宜考虑这个问题。”   苏宜忽地抬头。   楚情从他眼中看出不甘,受伤,指责,浅浅的琉璃色瞳眸倒影着她的样子。她不由得有些心虚,移开目光不说话。   苏宜视线落在膝上。两人手指交缠,他的手比她的手更白皙精巧,难怪她说他年龄小。若是他再大些,身体健壮些,便有男人味了,她该不会这样说了……   但人总会先入为主,她把他当朋友,当弟弟,始终没把他当成能依靠的夫君。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。   苏宜想着,身体一晃,差点磕到桌上。楚情手臂一横,小心地搂着他。苏宜摇摇头,努力保持清醒,“我昨晚没睡好。”   “我送你去休息。”   楚情扶着苏宜进内室,铺床,盖被,放下帷帐,然后坐在床头,“你睡吧,我守着你。”   苏宜眯着眼,“我睡不着。”然后动了动,让出半个床,“你陪我。”   楚情觉得不妥。   苏宜说:“记得以前,我们也曾同床共枕。现在不可以了?”   楚情想说,以前年龄小,可以无所顾忌,现在长大了,应该遵守男女大防,但又想到两人身负婚约,便把这个借口咽回肚子里。   苏宜心满意足看着楚情纠结,然后弯腰脱鞋,掀起被子躺在他身边,舒服地哼哼两声,把被子死死盖在她身上。   楚情说:“现在是夏天。”   苏宜两脚用力乱蹬,把被子踹到地上。翻身,看到楚情的侧脸,再往下,是她规规矩矩放在两侧的手臂。   “你紧张?”   楚情的睫毛颤了颤。   “以前林萧和我说,男子娶妻,是要和妻子睡在一张床上的,我觉得他撒谎。一个人睡觉很自在,为什么要多加一个人?现在我床上多了个你,我也觉得自在,想来你命中注定是要当我妻子的。”   “你今天……好奇怪……”   苏宜闷闷地说:“我不说清楚,你永远不知道我的想法。所以我要说,使劲说,每天说,一点点撩拨你,你会知道,我不仅能当你朋友,还能做的事。”   楚情狠狠闭上眼,用手捂住脸,“能从明天开始吗?”   苏宜撑着脑袋看她,嘴角勾起一抹笑。不管什么时候,楚情都对他留有几分温情,比如刚才,楚情随时可以走掉,但却配合着他玩。   “好,从明天开始,我每天……”   楚情猛地翻身,食指堵在他嘴边。两人视线相对,在帷帐围城的方寸之地,呼吸纠缠。   如果对一个人好就是爱,他们无疑是最相爱的。楚情想,就这样吧,在这个纷扰的世界,他们都把最大的善意留给对方。   日头西斜,西北别院,苏沁坐在屋檐下,看远处起伏的山峦,逗笼子里的鹦鹉,“我爱你,我爱你。”   鹦鹉重复,“哦阿一,哦阿一。”   苏沁轻轻一笑,换了句话,“陛下万岁。”   鹦鹉这次学的很准,“陛下万岁。”   “真是油嘴滑舌的小东西。”   鹦鹉拍着翅膀,“万岁万岁。”   苏沁提起鸟笼子,“这时间父皇应该在惠妃那里,我们去看看。”   走出别院,从山峦到平地,正巧看到正殿外一对侍卫巡逻,其中一人很面熟,苏沁停了一会儿,侍卫消失不见时,才进正殿后面的别院。看到穿深黄色宫装站在院子中看天的惠妃,苏沁突然想到,刚才那人挺像萧炎。   苏沁给惠妃屈膝行礼,惠妃受了半礼,鹦鹉飞到惠妃胳膊上,娇声叫:“万岁,万岁。”   惠妃笑的甚是和蔼,“公主有心了。”   苏沁略带愁容,“儿臣的亲事给父皇添了不少麻烦,做些小事让父皇开心也是好的。”   惠妃点头,“陛下刚才还和我提到你。萧炎是个不错的男人,陛下也不是容不下人的人,很愿意再给萧炎一个机会。本宫和你母亲相熟,私下里你叫我一声小姨也是当得的。”   苏沁轻声唤了声。   惠妃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:“你母亲走得早,我长居深宫,一转眼你已经长这么大了。有些话该你母亲告诉你。由我来说也好。身为女子,娴熟温良是最要紧的。”   苏沁乖巧地应了。心中却不以为然。她是建宁长公主,还是摄政长公主,是皇位继承人,是大胤最高贵的女人,哪个男人消瘦得了她的娴熟温良?   惠妃念叨了两句,估摸着皇帝午睡要醒,打发苏沁离开。   屋檐下,皇帝坐在罗汉床上,盯着棋盘发呆,张怀恩帮他打扇,宫人端上茶水,在张怀恩示意下放在门口的高台上,默默退下。   惠妃进屋,皇帝头也不抬,“建宁走了?”   惠妃弯腰行礼,皇帝左手虚抬,惠妃坐在皇帝对面,“公主长大了,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,臣妾说的话,她不一定能听进去。”   “她听话,是她的福气,不听是她的命数。儿孙自有儿孙福,朕不能一直管着她。”   “陛下说的是。”   视线从棋盘上收回,皇帝接过张怀恩递上的手帕擦拭手指,“朕以前欣赏建宁不拘一格潇洒磊落的行事风格,哪只这孩子越走越偏,不小心变成嚣张跋扈的模样。当初她可不是这样……”   惠妃知道他说的是谁,垂下眼,不想多话。   张怀恩送上茶,皇帝抿了一小口,叹息道:“果然血脉的力量不容忽视,还是楚家那丫头最有风骨。不过最后还是朕的儿媳妇。”   张怀恩笑着接过茶盏,不着痕迹观察惠妃。   惠妃在皇帝发迹前便跟了皇帝,和宫中其他妃嫔相比,面容粗糙了些,但很了解皇帝,听到皇帝提到其他女人,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怨怼。张怀恩暗道,就凭这份功力,惠妃就能稳坐妃位。   皇帝忽然来了兴致,收回棋子,“楚唯这两天恼了朕,都不愿陪朕玩了,惠妃和朕下棋,不管输赢,都有赏头。”   惠妃柔柔地看他,“臣妾不要赏头,臣妾只求陛下舒心。”   “嗯,朕很舒心……别傻着,快落子。”   苏沁走出别院,盘算萧炎为何能重得帝心,正好看到巡逻的侍卫走来,远远眯着眼睛找熟悉的身影。   没发现萧炎的身影。   是刚才看错了,还是那人原本就不是侍卫?   苏沁心头微凛,转身回别院。   此时皇帝轻松赢了两盘棋,抱怨道:“你别总让着朕,真没意思。”   惠妃很委屈,“陛下明知臣妾棋艺不精,还拉着臣妾下棋,分明就是想赢臣妾。”   “是朕的错?”   惠妃点头,又摇头,“臣妾多和陛下下棋,会慢慢有进步的。”   皇帝手指点着她,“贫嘴。”   忽的一道寒光闪过,有女子大喊,“父皇小心!”   张怀恩护着皇帝滚到床下,院落中一片打斗的声音,苏沁跪在地上,捂着脸蜷成一团,惠妃最先镇定下来,“发生何事?”   院中的侍卫抱拳行礼,“陛下,乱臣贼子全部伏诛。”   皇帝年龄大了,撑着张怀恩的胳膊站起,扶着腰走到门口,摇摇头,看到满院鲜红,“都死了?”   侍卫禀告,“无一人生还。”   皇帝脸色不好看。张怀恩咳嗽一声,“都被你们杀了,如何审问幕后主使?”   侍卫一愣,跪下请罪,“陛下,贼子都是自尽而死。”   死士!   皇帝眯起眼睛,“严加守卫。”   身后,惠妃惊呼一声,“公主你的脸。”   皇帝回头,看到满脸是血的苏沁,“传太医。”   惠妃命宫人把苏沁抱到自己的寝室,亲自在一旁安抚她。皇帝站在屋外,心情很沉重。   张太医还在西南别院,李太医匆匆而来,带着徒弟用药酒给苏沁镇痛,止血,检查一番后去外室,禀告,“陛下,公主殿下的脸伤的很重,恐怕以后会留下疤痕。”   皇帝看着关的严严实实的窗户,“尽力而为,此事莫要让公主知道。”   皇帝进屋看望苏沁,听到里面传来惠妃安慰的话,“一般女子面对贼子都吓得花容失色,公主临危不惧,舍身护驾,当真是忠孝两全。”   皇帝停下脚步。   最近他越发不喜欢苏沁,但刚才电光石火间,苏沁大吼一声,让贼子分神,替他受了一刀,毁了容……   惠妃走出内室,帮苏沁找换洗衣服,看到外面发呆的皇帝。   “建宁是个好孩子,替朕照料好她。”   皇帝遇刺、公主受伤的消息飞快传播,山庄中随行臣子携官眷探望,都被惠妃挡在门外,齐聚在花厅等待面圣。   姚宛紧紧握着苏放的手,感觉他手心濡湿,心中更是紧张,脚步微微错乱,惹得苏放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。   皇帝从别院出来,见到花厅诸人,虚弱道:“太子也来了?身体好些了?”   苏宜说:“儿臣担忧父皇。观刺客行事的手法,极似乱党残余的手法,恐他们还有后招。”   苏放垂下眸。皇帝当初巡查云梦楼遇刺,他们还想借机陷害苏宜,原来皇帝早知道是乱党所为。也许乱党只是一个借口,就像这次一样……   皇帝扶着张怀恩,坐在太师椅上,淡淡说道:“朕大病一场,精力有所不济,这件事就交给太子处理,世子从旁协助。查出乱党分子,一律格杀勿论。”   “臣遵旨。”   “儿臣遵旨。”   皇帝闭着眼,“行了,朕累了,都回去。”   张怀恩扶着皇帝起身,走到门口,皱眉,“陛下,天阴了。”   耀眼的太阳被乌云笼罩,皇帝心头一片阴霾,“多事之夏。”刚说完,一阵大风扫过,紧接着大雨瓢泼。很快,外面水雾迷漫,庭前积了一小滩水。   “下雨天留客,也罢。”皇帝转身,向花厅内室走去。   皇帝去休息,剩下的人等待雨停。   楚唯身后站着楚情楚筝,胡青苗跟着胡承志,苏放和姚宛坐在一起,苏宜一人站在门口,谁都没说话,气氛有些诡异。   窗户大开,凉风吹来,众人纷纷拢起衣裳,纷纷看向苏宜。苏宜身上湿了大半,好像未觉——苏宜没开口,没人敢关窗户,只能咬牙挨冻。   很快,雨停了。苏宜看着阴沉的天,低声说:“这场雨来的真不是时候。”   很快,又下起雨。楚唯捂着腿,“太子殿下,老臣年迈,恳请先回去疗伤。”   山庄没有轿子,没有步撵,花厅也没备着雨伞,楚唯只能淋雨回去。苏宜犹豫,“楚大人现在回去,无不可。”   楚唯思虑一番,只好作罢。   苏宜这才发现几人脸色发白,瑟瑟发抖,吩咐宫人紧闭门窗,点燃火烛。   门窗隔绝外面绵绵雨声,苏宜问,“胡大人,今天之事,你怎么看?”   苏放也看向胡承志,“胡大人身穿便服,今日不用当值?”   胡承志单膝跪地,抱拳行礼,“卑职不查,让护卫使混进外人,愿受军法处置。”   “你先起来。等抓出幕后,再追究责任。你且说说今日护卫的安排。”   胡承志犹豫。花厅中尚有女眷在,不适合谈及朝中事。   苏宜随即又说:“你先好好想想,写出奏疏呈上来。”   雨停时,已然天黑,皇帝睡醒,没有留饭的意思,众人纷纷告退。苏宜从楚情身边走过时,轻声说了句,“天下大雨,不知庄稼地里的小青苗长势如何。”   大雨过后,风中充满幽凉潮湿的味道,苏宜纤瘦的背影像一根挺拔的竹子,消失在黑雾中。楚情恍然,十四岁的苏宜,真的不再是孩子了。 ☆、第九十三章太子被罚   大雨连着下了七天,最后一天还降下冰雹。皇帝无暑可避,雨停后回宫。半月后,涝灾的折子向雪片一样飞到皇帝御书房的案头。同时,皖南传来蛮子异动的密报。   天灾人祸,皇帝头发白了不少,照着镜子对张怀恩说:“朕和楚唯年龄相仿,但从外表看,朕能当他老子。”   张怀恩笑道:“天下想当陛下儿子的人多了,但陛下的儿子只有太子一人。”   皇帝眯着眼睛,“上天待朕还是不错的,让朕儿女双全。”说罢,拢拢衣袖,“摆驾无忧殿。”   无忧殿的侍卫见到皇帝,急忙进去通传,皇帝抬手制止,直接进门。走过前院,走到偏厅,听到里面传来苏沁的声音,“本宫知晓你的心意。也算是本宫对不住你,本宫替你想办法。”   张怀恩打起帘子,皇帝进屋,问:“建宁对不住何人?”   房中除了宫婢,只有苏沁和姚宛两人。   “原来逸王世子妃也在。朕记得建宁和丞相家的女儿交好,这几天怎么不见她进宫?”   两人朝皇帝屈膝行礼,皇帝坐在罗汉床上,右手虚抬,“不必多利。”   苏沁站在皇帝身边,“儿臣受伤,胡大人脱不了干系,青儿说要在家陪着胡大人。”   皇帝挑眉一笑,“这倒是有趣。”随即问姚宛,“你们刚才说什么悄悄话,能说给朕知道吗?”   姚宛跪下,犹豫片刻,说:“回禀陛下,公主刚才和臣妇说,愧对萧炎。”   皇帝想了又想,始终记不起萧炎是何等人。张怀恩提醒,“陛下,萧炎现在是白身,原来是继承楚大人的衣钵,后来被赐为公主的驸马。”   皇帝神色不变,“就是那个帮生母求诰命的萧炎?”   苏沁低眉不语。当时她也因为萧炎不懂事生气,没想到皇帝还记得。   姚宛拿不准皇帝的意思,索性闭嘴不语。   张怀恩说:“是那位。后来陷入诬陷国公爷的纠纷中,被夺了官职。”   皇帝沉吟,“刚才听你说,你对不住他,又是怎么回事?”   苏沁跪在皇帝脚边,“父皇,儿臣有三任驸马,但结果都不尽如人意。既然能结成婚约,说不定是前世的缘分。萧炎过的不如意,儿臣心中有愧。”   姚宛帮腔,“殿下慈悯,经常接济萧炎。但一个打男人总靠着女人生活也不是办法……”   皇帝轻咳一声,“建宁有何打算?”   苏沁说:“父皇只免了萧炎的官职,但没有收回赐婚的圣旨,萧炎便是儿臣名义上的未婚夫君。儿臣每每见到太子和楚小小姐在一起,都十分羡慕。再过一年,太子便要成婚,儿臣……”   苏沁欲言又止,皇帝明白她的意思,“再过两年,又是一届恩科。朕本想给你选个状元郎当驸马的,你现在是认准萧炎了?”   苏沁幽怨道:“第二人驸马就是状元郎。儿臣以为,状元郎都恃才傲物,不见得愿意当驸马。”然后看了眼姚宛,“想必过些时候,世子妃就有身孕了,儿臣年龄比世子妃大一岁,但生孩子却要落在后头,实在心有不甘。”   皇帝眼睛发直,视线在地上两个姑娘身上游转。   成婚后,会有孩子。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?若是太子和楚情成婚,会有个怎样的孩子?   张怀恩给皇帝添了杯茶,说:“民间有言,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。公主的顾虑不无道理。”   皇帝点头,“朕既然赐婚,便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。”   苏沁想,棒打鸳鸯的事,你做的还少?若不是你心血来潮,我早就借给胡承志了。不过现在得了皇帝承诺,也算大功一件。   苏沁笑吟吟领旨谢恩,给皇帝显摆她新得的民间小玩意。皇帝看着她带着面纱的脸,“你的伤?”   苏沁不以为意,“世子妃送给儿臣一瓶雪花膏,抹上效果还不错。过两个月,脸上的疤痕消失,便能取下面纱。”   皇帝和两个姑娘说了会儿话,起身离开。   姚宛松口气。   苏沁说:“还好父皇只听了一半……萧炎现在是本宫的人,太子弟弟便是有天大的本事,也查不到本宫身上。”   姚宛奉承她,“殿下好算计。”   姚宛摇头,“会算计的人是表哥,不是本宫。”   两天后,皇帝当朝斥责太子办事不利、在家面壁思过,把南方赈灾的事务交到长公主手中,任邵彬为参将,去皖南调查北方蛮子异动的情况。   楚唯下朝后,把自己关在书房,晚上传楚情到书房,问:“情丫头,若事爹爹给你换一个未婚夫,可好?”   楚情迎上楚唯的目光,不解,“为何要换?女儿和太子的婚事,是陛下亲赐。难道太子有意退婚?”   楚唯微微颌首,“爹爹知道了。太子被陛下责罚,你有时间去看看他。”   次日,楚情去别院。在门口被侍卫拦住,后院亦有人把守,于是绕了半个圈,借着一株大柳树翻墙。这次落地比较幸运,没有摔倒,没有被林萧发现。按照记忆中的路,走过后花园,走过抄手游廊,到中间院落的偏厅。   偏厅后有座凉亭,楚情远远看到苏宜在凉亭中和刘华说话,她走近时,刘华正好出来了。   “楚小姐,又见面了?”刘华拱手行礼。   楚情福身,“先生安好。”   两人擦肩而过,楚情进凉亭,瞥了眼地上的破碎的茶盏,坐在苏宜旁边,“爹爹吩咐我来见你。在门口就被拦了。还好有爬墙的经历,不然我今天就见不到你了。”   楚情的意思很丰富:她这次不是偷跑出来的,而是过了明路,奉长辈的命令来的。其次告诉他别院外有人守着,处境堪忧。最后,即便他处境灾难,她想和他在一起,谁都拦不住。   苏宜微微一笑,点头。   笑意勉强而牵强,楚情抓住他的手,“偷得浮生半日闲。既然能休息,何必又给自己找麻烦?”   苏宜懒懒地看她,反手抓住她的手腕,“别闹。”   楚情抿嘴轻笑,垂下眸光。   “你能来,我很开心。”苏宜说:“半个月前,父皇遇刺,皇姐受伤。我带着胡承志调查。那日有七人巡逻,其中一人被打晕在房间。审问时又莫名丧命,床底下留着乱党的图标。皇宫大内被乱党混进来,我又找不出线索,父皇认为我无能,让我面壁思过。”   楚情安静听着。   “所有事都赶上了,南方水灾,北方蛮子异动,实在过于巧合。我能想到的事,父皇也能想到。”   “嗯,你不担心自己的处境?”楚情想起父亲说换夫君,担忧道:“不怕失去帝宠,或者被人陷害?”   苏宜视线落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上,“刚才刘先生说,萧炎调到陛下身边当侍卫,一年后,和皇姐成亲。”顿了顿,“萧炎出狱时,被程竟邀请到府中做客,程竟对他说了些不该说的话。”   楚情抿嘴,拍拍他肩膀,“人心难测,下次注意就好了。”   林萧命侍女抬古琴而来,放在石桌上,默不作声地行礼退下。   苏宜抽回手,“我听说讨女孩子欢心,要有一两手必杀神技。”   叮咚两声,琴弦拨响,苏宜耳朵微红,“我还没学会,但想向你显摆,你不许笑我。”   楚情靠在美人靠上看他,右手支在围栏上,姿态闲适懒散,眸色温柔。   苏宜手指不甚灵活,琴声断断续续,凉亭外空无一人,树影相叠,凉风悠然。   琴声传到偏厅中,林萧捂着耳朵,“魔音入耳,不胜其烦。”   刘华同时展开五封密信,淡淡说道:“主子不做无用事,展示不娴熟的技法必有深意。”   林萧摸摸下巴,“博取楚小姐同情?”   刘华诧异地看了眼林萧,随即又低下头。   林萧觉得自己被鄙视,苦思冥想,咳嗽一声,“以琴会友?”   刘华叹息,“主子为何在家?”   林萧眨着眼睛,“你的意思是,小主子为了安抚楚小姐,借用学习古琴,展现自己淡然从容的姿态?”   刘华说:“楚小姐出现在府中,被不少眼睛盯着。主子此举,也是告诉那些人,他和楚小姐很好,太子府和国公府的关系很好。”   林萧沉默。他没想到这么多。   刘华幽幽道:“时间过得真快。”当年小小的阴鸷的孩子长得聪慧敏锐,也不知他以后会变成怎样。   琴声戛然而止,楚情大喊,“苏宜!”   两人冲到凉亭。   苏宜被楚情抱在怀中,搂着她的肩膀,脸埋到她怀中,楚情脸色惨白,对应声而来的侍卫说:“无事,都下去。”   林萧赶人,刘华朝两人拱拱手,离开。   楚情牙关紧咬,直到周围空无一人,才软下背脊,摸着苏宜的脸,“哪里不舒服?”   苏宜摇头。刚才他突然吐血,晕倒在地,楚情大吼一声,拉回他混沌的意识。   “楚情,我突然想起有些话没说。”   楚情闭着眼,“你想说的,我都知道。”   苏宜靠在她胸口,搂着她的腰,“明年你及笄,我帮你取表字,等我行冠礼,你帮我取表字。以后我们以表字相称,可好?”   楚情眨眨眼,扯起一丝笑,然后想起苏宜看不到她的表情,甩了甩头,清清嗓子,“好。”   他们有以后,苏宜不会有事。张太医的脸晃过脑海,楚情疾声问:“张太医可在府中?”   苏宜点头。   一个念头闪过。也许苏宜被罚不是因为办事不利,而是皇帝给他时间养病。   “邵彬是父亲的故旧,人品大可放心,西北皖南不会困住你。至于南方赈灾……赈灾是个肥差,但越是有利可图,越是容易被人钻空子。”   苏宜笑道:“刘先生也是这么说。”   楚情目光灼灼看着他,紧紧握着他的手,“我终于知道,为何爹爹让我来见你。” ☆、第九十四章我只要她   一连几日不见楚情,楚筝心神不宁。楚情曾经离府而去,对她积怨很深,这次又是为何离开?楚筝出门找人,在门后的小巷子见到胡承志。   胡承志和胡青苗买胭脂,见到楚筝,胡青苗说:“哥哥,娘亲送给小侄女的长命锁真好看。”   楚筝低眉敛目,越过他们而去。   胡青苗这才正眼看她,“这不是楚大小姐?行色匆匆是去会情郎?”   周围人被情郎儿子吸引,纷纷想看三人。   楚筝微微蹙眉,神情惋惜,“堂堂丞相之女,出言和市井妇人一般,胡夫人便是如此教女吗?真让人大开眼界。国公府即便没有主母,楚家的小姐都不敢说这样的话。”   胡青苗恼羞成怒,“你被我说中心事,恼羞成怒了?”   楚筝微笑摇头,“不知所谓。”   胡青苗跺脚,“哥哥,她怎能这样?你以后要好好教训她!”   胡承志诧异,“她是楚家大小姐,与我何关?”   胡青苗语塞。以前楚筝要做她大嫂,她也为难过楚筝,但楚筝都默默忍了。现在却敢讽刺她,看来是不想进丞相府的大门了。   胡承志说:“已经解除婚约,以后各不相干,我和她,这辈子算是错过。你不要总找她的麻烦,落在有心人眼中,还以为丞相府和国公府不对付。”   胡青苗本想说,丞相府本就和国公府不对付,但看兄长的神情,实在不敢多说。   胡承志付钱,拎过打包好的胭脂,和胡青苗一前一后回府,路上劝解她,“在娘家可以娇惯,但以后是要嫁人的。到了夫家,一定要谨言慎行。”   想到嫁人,胡青苗胸口闷闷的,耷拉着脑袋,不和哥哥说话。   楚筝走过小巷,靠着墙发呆。人声吵嚷,她还是能听到胡承志的低语。   解除婚约,这辈子算是错过了。   她当初好像是很爱他的,现在看到他,就像看一个陌生人。她都快忘了,她当初是怎么爱上他的?   “小心!”   楚筝陷在自己的思绪中,被一个小身体撞了一下,然后一个人影闪过,大喊“抓贼!”   楚筝摸向荷包,心中一个激灵,朝那两人跑去,跟着大喊,“抓贼。”   小贼左闪右闪,一溜烟消失在人群中,楚筝和那人停在一间棺材铺前,都喘着粗气不语。   楚筝这才发现这人面容俊朗,眼神精烁。那人同样打量楚筝:五官明艳,傲气内敛,行事大方,应该是某个财主家的小姐。   楚筝收回视线,微微颌首,转身离去。   荷包中只是些碎银两,丢了也就丢了,若是让人知道楚大小姐当街追贼,她名声也就不用要了。   留下的人瞪大眼睛。这姑娘还真挺傲的。他来到京都,见过最傲气的姑娘就是长公主,刚见面在御书房扇了他一巴掌,让他宁愿舍了功名也不敢和长公主朝夕相对。然后就是这姑娘。   但她和长公主不一样。   长公主的傲是不讲理,这姑娘的傲,带着目下无尘。   他也不知怎么想的,朝楚筝的背影大声喊,“小生程竟,这厢有礼了。”   楚筝脚步微顿。她听说过程竟的名字。他比想象中的好看多了。   张太医奉命调理太子身上的毒,即便太子禁足府中,张太医仍把几捆医术搬到太子别院,研究了半月,熬出浓重的黑眼圈,终于在一本残破的书卷上找到类似太子症状的破解之法。有了理论,还需要实践,但太子的毒症独一份,张太医拿不准主意。   林萧转达张太医的禀告,楚情正好陪在苏宜在书房作画。苏宜没说话,楚情试探地说:“死马当作活马医,不试试怎么知道效果?”   林萧捂嘴咳嗽一声,目光闪烁,“只是解毒的法子有些奇特。”   苏宜抬眼瞥了他一眼,用帮他去仓库找镇纸为借口支走楚情,问:“你到底要说什么?”   林萧说:“张太医认为,小主子不是中了毒,而是中了蛊。古书上有一种把蛊毒引出身体的方法,只是需要……需要同药人行秦晋之好。”   苏宜毫不犹豫,笑道:“我只要她。”   林萧继续劝解,“楚小姐通情达理,一定会谅解小主子的难处。小人……”   “不是她的问题。林萧,这么多年,你见我和谁亲近过?”   林萧一愣。   苏宜对人有很深的防备。除了从小跟在他身边的自己和莲娘,身边连贴身伺候的丫头小厮都不留。普通人家的公子哥,都会在十三四岁时安排通房,教习男女之事,但小主子情况特殊。小主子根本不喜女子接近。   “药人不是人,只是一味药。小主子只需要和药人一同泡药澡,然后……”   “够了。”苏宜闭上眼,“我不想再听到类似的话。出去。”   林萧叹息,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楚情,下意识回望房中的苏宜,再看看面前的姑娘。好像除了他,这两人都不觉得异常。林萧朝楚情行礼,告退。   楚情说:“仓库的钥匙没给我。”   苏宜转身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个锦盒,交给楚情,“需要我陪你一起去?”   楚情摇头,把一封信放在他手上,“刚才刘先生在门外,我出去时他叮嘱我一句话:静观其变。”   苏宜当着她的面拆开信封,看到末尾笑道:“程竟这一手双面间谍玩的不错。萧炎泄露程竟的身份,以此向苏放投诚,苏放安排萧炎和几名死士混进侍卫对,表面行刺父皇,实则给皇姐一个救驾的机会。”   楚情想到当时的场景,“世子为何越过胡承志做这些事?”   苏宜扬眉,“苏放对胡承志起疑。你忘了,当初可是胡承志和胡青苗去劝说程竟。不过程竟很机灵,直言自己有脚踏两只船的打算,然后装作受不住诱惑,卖了些无关紧要的消息,又博取苏放的信任。这次南下赈灾,就有他在安排人手。”   楚情失笑,“世子不会因为一两句话就相信别人的。”   “不需要他全部相信,只要他半信半疑就好。”   两人一直站在门口说话,苏宜迎着太阳,楚情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动的光芒,“我去取镇纸。”   走过垂花门,楚情又下意识站在墙后看书房门口的苏宜,等他关上门,才向库房走去。   库房在后罩院。院中种满草药,库房边上是药房。走近后罩院,草药味愈加浓烈,楚情看到张太医挽起衣袖,弯着腰在园中晒草药。   张太医见到楚情,拍拍手,行礼,“见过楚小姐。”   楚情摆手,“张太医不必多礼。我听林萧说你找到解毒的法子。不知太医有几成把握?”   张太医脸色有些尴尬。他给太子出了那么一种法子,人家未婚妻又找上门,他老脸有些挂不住。   “老夫从没试过这种引毒的法子,若是太子殿下觉得不妥,老夫再想想其他办法。”   楚情摇摇食指,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太子举止和常人无异,但那天吐血晕倒,我心中担忧,唯恐将来受制于人……你那法子,对身体有害?”   张太医慢慢说道:“药人是女子,以后可能无法有子。对殿下是无害的。”   “药人如何制作?”   张太医这次回答地很快,“只需让十三岁少女和太子同时服用汤药,然后……”   太医没说完,楚情已明了他的意思。“既如此,着手准备。”   楚情从库房中找出镇纸,快步回到书房。苏宜临窗作画,侧颜安静美好。   他说他不要任何人。但她想他活得好好的。   “去了这么长时间,和他聊了什么?”   她去库房,定能见到张太医,楚情从不隐瞒,“我问清楚了,药人制作很简单,你体内的毒能随时……”   “刚才我知道你在外面。”我说的话你应该听到了,我不想重复。   楚情抿嘴,继续说道:“药人是十三四岁的女子,和你一同服用汤药……”   “因为我不碰其他女子,你就想当药人?”苏宜神色讥诮,“你把我想成什么了?”   她知道他的心结,如果只有她能接近他,她不在乎任何后果。   苏宜眼睛发红,两只手捂住她的脸,“你就是笃定我拿你没办法,所以一而再自作主张?”   楚情唇瓣嗡动,“你身上的蛊毒是世子种下的。他以后会拿这个要挟你。十五岁,还有四个月。”   苏宜骇然,“胡说什么?”随即又说,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   拿下手,楚情水蒙蒙的眼睛看着他,“我在梦中都看到了。苏宜,你不能有事。”   按照张太医的吩咐,苏宜喝了七天汤药,药浴那晚,月圆如盘。   楚情坐在寝室外的桂花树下,摩挲手中的笛子。   她前世顽劣不堪,学东西总是三心二意。后来嫁到逸王府,俗事缠身,紧接着就落魄了。很多闺阁小姐会的,她都不太会。   林萧的声音突兀地在头顶响起,“楚小姐也出来赏月?”   楚情直言,“本想在外面吹奏一曲,让里面的人知道,我一直陪着他,又觉得笛声会打扰他。”   林萧翩然落地。   月光如水,楚情眯了眯眼睛,“你和莲娘称呼苏宜为小主子,你们的主子是谁?”   林萧沉默片刻,“小人不该说的。但楚小姐既然有此一问,心中肯定有答案了。”   “我只是不敢相信。为人父能做出这样的事。”   林萧轻笑,“当初楚将军不也放任小姐在外,生死有命?”   楚情接不上话。从这方面讲,她和苏宜还真是半斤对八两。   房中烛光摇曳,不知过了多久,灯光熄灭。林萧更清晰地看到楚情清冷的眼眸,鬼使神差说道:“请小姐以后善待小主子。他活得很不容易。”   楚情点头。   林萧叹息,嘴角抽动,最后咬牙说:“主子小时是从鬼门关走过来的。整个王府,就王爷善待小主子。以后王爷求到小主子面前,小主子肯定心软。做大事者,心软是最要不得的。”   楚情转眸,定定看着林萧。   月光下,林萧脸色苍白,慢慢跪下,“小人逾越了。”   月上中天,寝室又亮起烛光。侍女鱼贯而入,片刻默然退出。楚情抬手,笛子放在唇边,断断续续吹了两个音节。   寝室中,传来古琴叮咚两声响。   他不想见她。她担心他。隔着门窗,所有的心思都在琴声中。   太子解禁后呈上一道折子,言旧疾复发,在府中修养。皇帝没有勉强太子带病上朝,将太子主管的户部交到公主手中。其后没多久,驿站传回邵彬的奏折,北方蛮族一举攻下北方十三城,濒临皖南城下。   举朝哗然。   今年南方雨水过多,北方却是大旱,蛮子世代逐水草而居,没有足够的粮食,只能入关抢劫。而皖南是西北方的最后一道屏障。   皇帝在御书房踟蹰了两个夜晚,亲自去国公府询问楚唯,尚能饭否?楚唯一抹眼泪,跪在地上自责,“臣有罪。”皇帝仰天长叹,临危受命萧炎为征西大将军,同时派出使团议和。   打仗需要钱,赈灾也需要钱,建国十年,实在经不起折腾。 ☆、第九十五章百日宴   萧炎出征那一日,楚唯把以前穿过的铠甲、用过的宝剑仔细存放,压到箱子底下。   他是被帝王忌讳的将军,也是一名父亲。他最爱的不是国家,而是年少时遇到的那个女孩,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她留下的孩子。为了孩子,他什么都敢做。   初冬飘下小雪,地面微湿,空气中浮动冷潮的味道。苏宜穿着单衣,外面披着狐裘,站在窗户边。外面穿着臃肿棉衣的丫头打扫树下的落叶,楚情抱着手炉走来。苏宜在门口迎接,接过手炉,拉着她的手问:“府中有何事?”   一路行来,地面上融化的雪水打湿鞋面,随即冻出一层霜花,楚情鼻头微红,轻声说:“丞相家的宝贝孙子过百日宴,请帖送到国公府。大姐姐不想惹人注目,便把帖子送到这里。”   楚情说完,走到屏风后换了鞋袜,走出,看到苏宜拿着请帖看。纤瘦的身体撑起狐裘,身量比她还高,但有种弱不禁风的感觉。   “听说这孩子难产,胡侍卫总要为这个孩子寻个母亲照料教导,大姐姐立场实在尴尬,国公府不出面也不合适,但我跟着你,又代表你的意思……”   苏宜握住她的手,“无妨,我和你一起去。”   请帖的日期是五日后。   宾客盈门,鞭炮声声。胡丞相一改往日低调,府门前的两头大狮子包裹红绸,门楹上贴着红底金子的对联,门外搭了一张木桌,分发赏钱和喜饼。   场面比一般人家嫁娶还热闹。   太子府的马车还没到,侍卫便呈上请帖,苏宜和太子下车后相携由早就门口等候的小厮领入门。宴会一般男女分席,走过垂花门,苏宜抓着楚情的手,“有事派人找我。不开心就离开。听到闲言碎语不要当真。”   楚情微笑着点头。手上冰凉的触感在心头蒙上一层阴影。   苏宜做了三个月药浴,体力那个顽强的小虫子只是休眠,但没有完全杀死。可是药的副作用让苏宜身体冰凉,即便穿得很厚也感不到他的体温。   两人一左一右分开走。楚情到女眷休息的阁楼里。   阁楼门口摆着炭盆,热气扑面而来,楚情很少在贵女圈露面,她进来时也没人通禀,于是她进来时,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的少女妇人都没太在意她。   楚情脱下狐裘交到丫头手上,绕过屏风,听到窗下软榻坐着的三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少妇讨论,“听说国公府家的小小姐还没成亲,就住到太子别院中。”   “若是生母健在,肯定不会让未出阁的姑娘做这等丑事。”   “不过国公爷说这是圣上恩准的……太子体弱,说不定哪天……”   “咳!”第一个说话的夫人轻咳一声,“人家姑娘一心为未婚夫考量,就等着换未婚夫真心相许。只要不是临到头退婚,做什么都是值得的。”   楚情第一次在人前听到关于她的议论,觉得有趣,躲在屏风后听了一会儿,身后有人拍了她一下,“楚姐姐,你怎么在这儿?”   软榻上传来凌乱的声音,楚情撇头,只看到软榻上掉落的一根玉簪子,说话的人消失无踪。   王漓今日穿着浅黄色对襟袄裙,下面搭了件乳白色百褶裙,手腕上戴着翠绿色镯子,楚情想起她养在窗台上的绿萝。   “我刚才看到楚大小姐,她和我说你今日不来,没想到还能看到你。”   王漓自然熟,楚情颇有些不自在。这丫头对她很好,但她性子偏淡,不知该如何回报别人的善意。   多日不见,王漓长得她高半头,看清她眼中的别扭,叹息一声,“楚姐姐,我只是想和你做个朋友。当初看你和小郡主在一起,就像亲姐妹一样。我就想,若是你能像对她一样对我,我死也开心。”   楚情低下头,抿了抿嘴。   王漓话题一转,“你很少出门,我给你引荐。”   说着抓住她的手往人堆里走。   楚情和众人寒暄两句,笑容发僵,王漓看出她不自在,没有勉强,若无其事地领她到人少的地方坐下,从高几上端了一盘小枣放在她面前,一边吃一边说话,“母亲给我家五妹妹说了一门亲事,让她远嫁到云南。我那五妹妹是个厉害角色,即便情形于她再不利,也能扭转乾坤。”   楚情安静听着,想起王漓前世嫁到云南的结局。   王漓咬着枣嘎嘣嘎嘣响,“那天晚上,母亲偷偷和我说,若是她不在了,嫁到云南的人就该是我了。我吓出一身冷汗。不过现在好了,母亲给我说了一门平城的亲事,好像她娘家的外甥子,人品信得过。平城距离京都只有一天的路程。”   片刻,等候在阁楼里的女眷鱼贯而出,去前厅参加孩子的百日宴。楚情在人群中见到楚筝,和她打招呼。   楚筝上下打量楚情的脸色,缓缓说:“我还以为你今天来不成了呢。算了,来了也好。”   两人站在一起,王漓惊叹道:“到底是姐妹,你们长得真像。我和我姐姐长得就不像。”   楚筝说:“你姐姐比你大一轮还多,现在孩子都能满地跑。等你孩子满地跑的时候,她孙子都有了。自然要有些差距。”   王漓被说得满脸羞红。楚情无嘴轻笑。被王漓握着小手绢砸了两拳。   一行人进入前厅,围着一张大圆桌站定。天且寒冷,地龙烧的火热,楚情用手绢擦汗,目光找寻苏宜的位置。   苏宜和苏放说话。苏放身后站了很多人,苏宜身单力薄,身后只有林萧怡人若是大家,苏宜可定吃亏。但只是说话,苏宜脸色也不好看。楚情想,他可能身体不舒服。   楚筝拉住楚情的胳膊,低声说:“等会儿再过去。”   楚情想到刚才妇人的闲言俗语,心中嗤笑。如果她在乎别人的话,当初就不会和苏宜走的很近。   楚情身体一动,楚情闪身拦在她前面,反手抓住她两只胳膊,“太子不一定处于下风,你贸然过去,只会添麻烦。”   从外人的角度看,两人只是换了位置,头挨着头,在说悄悄话,但楚情有些愠怒,甩开楚筝的钳制,“我的事和你无关。”   楚情大步流星走向男宾,楚筝跟在后面,高声道:“妹妹着急见丞相家的宝贝孙子,也没必要提前一步去后堂。很快奶娘就会被小婴孩抱出来。”   男女同堂,更要遵守礼节,大声喧哗尤其是要不得的,楚筝一嗓子吸允了无数目光,楚情脚步停下,看向苏宜。苏宜快步走向她,站在她身边,“多谢楚大小姐提醒。”   楚筝微笑道:“太子和妹妹站在一起,果然郎才女貌珠联璧合。”   苏宜摇头,“非也。我们前生缘定。”   楚筝款款福身,“恭喜。”   楚情环顾四周,看清男宾若有所思的目光,女宾羡慕嫉妒的眼神,顿时明白,楚筝逼太子为她出头,只是为了给她常住太子别院一个好听的说法。视线落在楚筝身上微微停顿。楚筝还是以前的样子,好像又不一样了。   苏宜拉着她的手,走向上宾的位置,“你姐姐现在很维护你。”   楚情点头。又看了眼楚筝。楚筝正在和王漓说话,偏着头,嘴角笑容温柔。   很快,胡庸胡承志一行人从侧门走来,奶娘跟在后面,怀里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孩。   楚情看到胡青苗面色有些苍白,站在胡夫人身后,死死看着婴孩,胡夫人拍了下她的手,她才放香囊中的小算盘放在圆桌上。   楚情暗自称奇。以前胡青苗不是很在乎怀孕的侍女,怎么面对侍女生下的孩子反而一副不耐烦的表情?   胡承志脸色淡淡的,看不出喜怒,胡庸倒是眉开眼笑,听奶娘说着奉承话,把送给婴孩的玉佩放在桌上。   圆桌上放着玉算盘,带着刀鞘的匕首,官印,文房四宝之类的,孩子穿着棉衣,肉滚滚地在桌上爬。随手抓起一枝笔放在嘴里咬,胡夫人赶紧说:“以后这孩子做学问肯定好。”   胡庸当场赐名,“文豪,胡文豪。”   胡承志拱手,“多谢父亲赐名。”   抓周过后,还有席面,宾客落座开席。主人家带着孩子换衣服,苏宜楚情二人打算先走,去内堂告辞。路上遇到姚宛楚筝二人。   姚宛朝苏宜行礼,笑着拦下楚情,“好久没见情妹妹,不知今日情妹妹可有时间陪姐姐说说话?”   楚情自认和姚宛交情不深,实在没必要和她浪费时间,但姚宛是苏放身边的人,和她寒暄两句有利无害。于是向楚筝说明,代她向父亲问好,然后和苏宜约定在马车上见面,才跟着姚宛走到僻静的夹道上。   “情妹妹如今好生得意,想必暗中不止一次笑话我。”   楚情好笑,“我笑你做什么?”   姚宛脸色黯然,“是呀,你没必要笑话我。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里。”   楚情觉得她莫名其妙,脸庞一转,看向夹道旁的矮松树。   姚宛眼睛发红,“父亲死了,母亲也死了,我还活得好好的……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,凭什么?”   楚情毛骨悚然,“你想和我说的话,就是这句?”   姚宛两手突然抓住她胳膊,“楚情,你告诉我,凭什么?”   楚情被她推得一路往后,靠在墙上,后脑勺抵在墙上,看着姚宛眼底的水渍,敷衍道:“人没有过不去的坎?那不是世子吗?”   趁姚宛分神之际,楚情矮声钻出去,朝垂花门跑。姚宛尖叫一声,追在楚情后面。跑过垂花门,真的看到苏放就在不远处。楚情稍作镇定,缓下脚步,整理衣襟。   姚宛看到苏放,全身一震,捂住嘴呀呀乱叫。苏放朝楚情微微一笑,随即半抱着姚宛,“怎么跑这儿了?我一直在找你。”   姚宛颤抖着推开他,低头行礼,“妾身看到情妹妹,和她多说了两句话,让爷担忧了。”   姚宛伏低做小的姿态让楚情觉得碍眼。   她只是几个月没出门,怎么很多人都变了?   楚情哂然一笑,和苏放行礼,告辞。   马车已经停在府门外,楚情上车,坐在苏宜旁边。   苏宜裹得严严实实的,手上抱着手炉,神色倦怠。   楚情略有惭愧。若是知道楚筝来访,她就不必来了。   苏宜闭着眼睛,靠着身后的软枕,“程竟前几日从成州回来述职,路遇你家大姐姐。”   突然冒出这么一句,楚情没摸着头脑。   苏宜继续说:“当初皇姐和萧炎联合毁了云梦楼,就是程竟给我留了个口信才幸免于难。若是你家大姐姐不反对,我也是很赞成这门亲事的。”   楚情还在程竟和大姐姐两个名字间思虑,马车突然停下。楚情没坐稳,身体往前倾,被苏宜牢牢搂住腰。   赶车的把势胆战心惊地回话,“殿下,路被公主的车架堵住了。”   苏宜今天出门用了太子的规格,竟然有人敢当街拦路。楚情扬眉,掀起帘子,看到对面前呼后拥十几架马车停在路口。   苏宜垂下眼,“退后,让路。”   楚情放下帘子,回想那些用带着黄稠拉车的马匹,匹匹神骏,气势昂昂,分明是战马。一辆车配了两匹马,十几辆车便由二十多匹马。   楚情心生寒衣。   “我养了三个月病,都快被人忘了。”苏宜笑道。   马车平稳后退,退到一条狭小的巷子,楚情听着外面车碾声响起,然后安静,安慰他,“逞一时之气,不见得永久。”   苏宜脸色发白,点头。 第九十六章妥协 雪越发得大。 回府后,两人同去书房。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。 楚情挑了挑银丝木炭,屋内暖和了一些。 窗外寒风呼啸,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。苏宜坐在窗下,看着桌上摊开的密信,半张脸埋在阴影中,半晌未动。 门外传来脚步声,楚情起身,蹑手蹑脚走到门外,关好门,放下厚重的门帘,不由得眯了眯眼。 风卷着雪花扫在脸上,像刀割一样疼。 来人是林萧。 林萧说:“药人吐血不止,小主子不能继续药浴……” 楚情下颌紧绷,盯着林萧。 林萧撇开目光,声音弱了几分,“小主子失势,府中人心惶惶,不小心被有心人钻了空子。小人失责。” “情儿,你过来。”苏宜打起帘子,站在门内说。 风吹到屋内,窗边的蜡烛熄灭,桌上宣纸翻飞,帷帐起伏。 屋外两人快步闪身回到房内,收拾一番。苏宜恍若未觉,笑道:“他们想知道我做什么,让他们知道又如何?谁能保证线人得到的消息一定是真的呢?” 楚情点亮蜡烛,摇晃的烛光晃得苏宜脸色更加苍白。 林萧抱拳,“小人遵命。”随即奉上一块玉牌,“曹大人拖朋友捎回此物,同时带来一句话,不负所托。” 苏宜颜色稍霁,“老师辛苦了。”说罢,捂着嘴轻声咳嗽,声音闷重嘶哑,脸涨得通红,不禁弯下腰去。 林萧跑出去叫张太医,楚情拍着他后背。苏宜闭着眼摇头,“无事。”手上一片黑红。 楚情吓得手脚发凉,扶着他躺倒屏风后的罗汉床上。 苏宜一手按着胸口,一手拉着楚情的手,“别哭,我没事。” 楚情闭着眼摇头,眼泪随即滑落,“我没哭,你看错了。” 苏宜想笑,冷不防一口血喷在楚情的衣领上,最后视线定格在楚情震惊的脸上。 张太医匆匆而来,带进一阵冷风,肩膀还存留尚未融化的雪花。搭手诊脉,沉思,叹息。 楚情一颗心随着张太医七上八下,握着拳,指甲掐进掌心中。 张太医垂眸,默不作声到外室,楚情紧随其后。 “老朽听闻药人吐血不止,殿下紧跟着吐血,想来不是偶然。” “殿下体内的蛊虫很顽强,此次吐血,激发了殿下体内的气血,唤醒了那虫。” “不知发生何事,竟变成这样……” 张太医说完,楚情问道:“您说了这么多,就是想告诉我,药浴失败了?” 张太医点头。 楚情闭了闭眼,“不要告诉殿下。” 张太医拱手行礼,告退。 “等等。” 张太医回头。 楚情站在屏风前,双手垂下,云淡风轻地问,“殿下身中蛊毒,可能行周公之礼?” 张太医一愣,点头。 苏宜醒来时,看到楚情靠坐在床踏外侧,手中拿着书卷,长发披散。感到他的动静,侧头看他。苏宜猛地发现,楚情竟只穿了一件素白的寝衣,衣领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敞开,能看到里面半个山峦。 苏宜移开视线。 楚情帮他拉起被子,一手撑在他耳侧。 “醒了?” 女子温热的体温从体测传来,苏宜惊讶地看着她。 楚情贴着他的额头,“我们是夫妻,同床共枕很正常。” 苏宜推开她,被她抓住手,皱眉,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 “你不是想我教你床笫之事?外面风雪正盛,屋内温暖如春,正是好时候。” 苏宜惊疑不定,眸色越来越深,最后咬着唇瓣,反手握住楚情的手腕,翻身而上,“你来晚了,我已经有教席了。” 楚情眯着眼打量他,嘿嘿一笑,双腿顺着他的腿缠上他的腰,“我要检查功课。” 两人肢体纠缠,视线相对,时间停止了片刻,苏宜轻叹,“情况很糟吗?” 楚情一愣,苏宜松开她,坐在床边,头埋进怀里,楚情从后面抱着他,贴着他脖颈含咬耳后的嫩肉。苏宜狠狠推开她,“滚。” 楚情被仰面推到,双手撑在后面,苏宜快步下床,脚步一滑,摔在脚踏上,楚情从床上滚到地上,扶着他肩膀,“你……” “我让你滚。” 苏宜抹了一把脸,踉跄起身,被楚情拽到。 “你……” 苏宜趴在床上,脸埋进棉被中。 楚情神情晦暗,伸手想要安抚他后背,又垂下,“对不起。” 闷闷的声音从棉被中响起,“滚。” 北风吹了一晚,苏放按时起床,外侧的姚皖睡得浅,一咕噜爬起来,“爷,妾身伺候您穿衣。” 苏放捏着她下巴,一把将人从被窝里提出来,“你是爷的妃子,不是下人,这种事用不着亲自动手。” 姚皖眼睛湿漉漉的,想点头,又被苏放制住,只能巴巴看着他。 苏放定定看着她,眼睛越来越亮,随即把人压在床榻上,打开床头的盒子,找出绳子,姚皖颤抖着身体,“爷,不要……” 苏放三两下把她手脚绑住,从盒中捻起一枚形状怪异的玉器,淡淡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 姚皖吓得摇头,身体抖得更厉害,眼泪唰唰流淌,配合地张开嘴,任由苏放把手帕塞进她嘴里。 苏放一手摸着下巴,一手动作不停,饶有兴趣地观察她扭曲的脸。片刻,苏放将玉器上的血迹擦净,又取出一柄小刀。 姚皖瞳孔微缩,手脚剧烈挣扎。 苏放叹息,刀锋抵在她胸前,“我见不得不听话的人,你难道忘了?” 姚皖摇头,眼睛红得好像要滴血。 “以后会听话?”苏放笑了一声,取出姚皖嘴里的手帕,“若不是爷盯着你,你昨天是不是想向你娘家人告状?别忘了,你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。你母亲王氏在你出阁当天投缳自尽了。” 姚皖又是摇头又是点头,“爷,妾身,再也不敢了。” 苏放居高临下打量她,“爷再信你一次。” 门外响起风雅的声音,“世子,太子殿下已在客厅等候。” 苏放扑哧一笑,“这就等不及了?”然后拍拍姚皖的脸,解开绳子,“伺候爷穿衣。今天爷带你看一出好戏。” 姚皖全身疼痛,不敢反驳他的话,咬着牙起身,帮他穿衣。 在王府,在这个院子,在这件房间,苏放说什么就是什么,她只能听从,不能出声。 苏放穿好衣服,丫头端着铜盆毛巾香胰子鱼贯而入。苏放洗漱,丫头伺候姚皖穿衣打扮。姚皖看到铜镜中脸色苍白的女人,示意丫头多拍了两层粉,又打上厚厚的胭脂。 随后两人在耳房用饭。 姚皖站在苏放身侧帮他布菜,苏放看着她的脸笑,“今天起色不错。”随即抓着她的手腕,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,端起一晚红豆粥,绕过她肩膀喂她。 伺候用饭的丫头低着头,小心翼翼打量两人。世子爷和夫人感情很好,她们每天看着情浓的两人,十分尴尬又羡慕。 姚皖不知所措,任由苏放在她脸颊轻吻,“别怕,爷是你夫君,对你好是应该的。” 姚皖感觉身边都是苏放的气息,不安地扭动,苏放放下小碗,摩挲姚皖腰背僵硬,姚皖只能靠在苏放胸前。 苏放叹息,“爷昨晚没睡好。今早心情不好。以后别惹爷生气,懂吗?” 姚皖连连点头。 屋外大雪初晴,姚皖被苏放拉着走到客厅。 苏宜站在墙上一副仕女图下,背对着房门,下人打起帘子,感觉到背后冷意袭人,才缓缓转身。 姚皖一进门就看到仕女图下的苏宜。 苏宜身形消瘦,脸色苍白,眉眼如画,比画上的美人还要美上几分。 苏放笑问,“稀客,来此有何贵干?” “我有话和你说。” 苏放挑眉,“请坐。” 下人上茶水糕点,又静悄悄退下。 苏放抓着姚皖的手把玩,等苏宜开口。 苏宜端起茶盏抿口茶水,放下,眉目低垂,“你早知道我要来了,何必装模作样?” “我也只能在你面前装装样子了……”苏放捏着姚皖的手指头,转头对姚皖说:“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小瓶凤仙花膏,给你涂指甲正好。这样漂亮的手饮茶品酒,别有一番滋味……” 苏宜低垂着眼,余光看到两人抱在一起的影子。 早上起来,楚情蜷着身体躺在床榻内侧,像一只受伤的小兽。 楚情和他在一起,好像从来没过什么好日子。 苏宜舌根发苦,胸口憋涨着又痛又涩的感觉。 姚皖窝在苏放怀中不敢有剧烈动作,裙裾下的小腿不停颤抖。苏放怀中抱着姚皖,却没发现姚皖的异常,而是一直偷偷打量苏宜的反应。见苏宜拖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,心中十分畅快。 “你想要的,我都可以给你。”苏宜放下茶盏,“让这个女人先出去。情儿讨厌她,我也不想见到她。” 这分明是不想姚皖见到他狼狈的样子。 苏放了然一笑,拍拍姚皖的屁股,“等爷回去再说。” 姚皖忙不迭起身离去。 苏放用桌上的手巾擦手,“人都走了……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苏宜甩袖,起身,一步步朝苏放走来,步履稳如泰山,神情凝重。 苏放诧异挑眉,只见苏宜直直在他面前跪下。 “就算我迫不得已做女装打扮,也是堂堂男儿之身。大丈夫俯仰不愧天地,怎能向小人屈膝?” 这是苏宜七岁时说的话。 那时候的苏宜粉雕玉琢,被他弄进雕栏院,受了不少苦楚。他找到苏宜时,说只要苏宜愿意跪下求他,他能伸出援助之手。 苏宜掷地有声地拒绝了他。 哈! 这就是堂堂大丈夫? 苏放觉得此前十几年都没有今日痛快,忍不住站起身大笑,“苏宜,你也有今天!” 苏宜跪下的身体挺拔如松,不卑不亢,闻言眼皮都没眨。 苏放一脚踹在苏宜胸口上。 “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。现在才想到来求我,晚了。” 苏宜倒在地上,撑着地板支起上半身,随手擦掉唇边的血迹,“怎么会晚?你等我来求你,等得很着急吧?你早知这一天,早知我会被你控制,所以有恃无恐。这一切,都如你所愿,何必欺人太甚?” 苏放蹲下身,欣赏苏宜的狼狈,伸手捏住苏宜下巴,眯起眼睛。 乾清宫。 皇帝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,“张怀恩!” 张怀恩忙不迭嫌弃明黄帷帐,躬身道:“陛下。” “什么时候了?” “回禀陛下,辰时了。” 皇帝擦擦额头的汗,扶着张怀恩下床,让宫人服侍穿衣。 从行宫回来后,皇帝感觉精力不济,将原本隔天上早朝改为三天一上早朝。今天正好休息,却做了个噩梦。 “那孩子,朕对不住他。” 张怀恩跟在皇帝身边多年,也不敢确保自己能准确揣摩圣意,况且皇帝年龄越大,性格越古怪,和年轻时候相比变了很多。 “陛下指的是太子殿下?” “朕梦到云娘了。” 云娘是太子生母。皇帝从来没提过她。 “朕以为自己忘了云娘长什么样,但这次却在梦中清清楚楚看到云娘哭,一句话都不说。”皇帝说着,揉了揉额头。 一个宦官懂什么爱恨情仇,他根本就是对牛弹琴。 想到此处,皇帝觉得意兴阑珊,“去德妃那里看看。” 德妃的毓秀宫里,苏沁正和德妃摆棋子。 “公主伤势恢复地不错。” “拖了娘娘的洪福,没留下伤痕。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落子聊天。 皇帝到宫门外,做了噤声的手势,直接走进宫中,见到两人临窗对弈,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然后转身离开。 张怀恩默默跟着皇帝走到御花园的水榭上。 如果她还活着,也应该是这幅场景。 皇帝神情恍惚,想起生命中的诸多女人。 艳绝天下的杨初阳,不离不弃的发妻徐氏,一直默默陪伴她的德妃,还有产子后被他下令掐死的云娘。 到底是老了,喜欢回想以前的事。 小径上一名宦官匆匆而来,在张怀恩耳边低语两句,低着头离开。 张怀恩回到皇帝身边,“陛下,国公爷求见。” “嗯?朕好久没见他了。” 楚唯由宦官带领来到水榭,三拜九叩后,赐座。 皇帝打量楚唯,“朕看镜子里的自个儿,感慨日月如梭,爱卿容貌更甚往昔,可见时间很不公平。” 楚唯做惶恐状,行礼,“陛下严重了,孩子们都到了成家的年龄,臣也老了。” 皇帝眨着眼想了想,“听说你家小丫头一直陪在太子身边。无名无分的中就不好听,是该择日完婚了。” 楚唯进宫就是为了楚情的婚事,没想到皇帝会主动,跪地谢恩。 皇帝这次却没有赦免他。 楚唯不明所以,跪在地上不着痕迹地微微抬头。 张怀恩小声提示,“陛下,楚大人还等着您的恩典呢。” 皇帝幽幽地“哦”了一声,抬了抬手。 原来朝中流传皇帝精力不济的的言论并非空穴来风。楚唯心念忽转,正要告退,皇帝情深意重地叫他的表字。 “停云,你和朕生疏了很多。” 这是要长谈的架势。 张怀恩朝身后的宫女打手势,很快送上来茶水糕点。 皇帝转身坐在石凳上,“朕昨天晚上梦到云娘了。她的眼睛很像明霞,不过她的性子比不上明霞,太过懦弱。朕不喜欢。” “那个女人朕只宠幸过一次,她就有了身孕。” “当时云霞还在朕身边,朕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。还是云霞帮着她隐瞒下来的。” “这个孩子生下来,朕才知道事情始末。朕杀了她。” “现在想想,朕对待女人有些刻薄了。” 楚唯面无表情听着皇帝唠叨,一言不发。 他早知道皇帝心中有亡妻,只是皇帝从未挑明,他乐意当做不知道。 现在皇帝口口声声把亡妻挂在嘴上,还当着他的面摆出一副追忆的神情,当他是死的吗? 皇帝说到最后,捂着额头说:“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一两件荒唐事,朕不后悔。只是对于太子,朕……” 楚唯抬了抬眼。 皇帝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,仍在桌上。 楚唯犹豫了一下,翻开。 上面记载苏宜成长生平。 “这……” “朕的孩子,以后就托付给你了。” 小册子掉在地上。 楚唯愣了一下,趴在地上,“臣惶恐。” 皇帝失笑,“朕提到你妻子,你都敢给朕摆脸色看。辅佐下一任帝王,你倒是惶恐了?楚唯,你好能耐。” 楚唯苦笑。 “臣遵旨。” 楚唯话音刚落,皇帝扔给他一个荷包。 皇帝摆驾离开后,楚唯扶着凳子爬起,打开荷包,看清里面是板块虎符,赶紧扎紧荷包口袋。 苏宜回到别院,楚情刚刚起身,梳洗打扮后用早餐,管家回禀:苏宜安排管家把自己的起居物品收拾到书房。 楚情立刻没了食欲,坐在饭桌前看侍女忙碌。 桃红看不出楚情悲喜,惴惴不安地伺候她洗手。等给楚情涂好香膏后,听到楚情吩咐,“把张太医叫来。” 桃红刚出门,见到院中的管事嬷嬷回禀,“门口有个叫禅心的和尚拜访。” 桃红觉得禅心这个名字很耳熟,却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,便把楚情叫张太医的命令交给管事嬷嬷,自己到屋中回禀楚情。 楚情闻言,惊得站起来,“快请。” 桃红刚转身,楚情又改了主意,“我出去迎接他。” 当初两人摆在飞鸿先生门下时,曾经见过禅心和尚,这和尚还给苏宜介绍了一个师傅。 后来不见他的踪影,听说好像是云游去了。现在突然出现,肯定不同寻常。 第九十七章出嫁 别院门口人来人往,看到一身衲衣的和尚,都要多看两眼。 禅心和尚低着头捻动佛珠,嘴里默念佛经。门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,禅心仍是不动如山。 楚情还没迈出门槛,急急出声,“大事来访,有失远迎。” “阿弥陀佛。” 禅心和尚双手合十,鞠躬,“老衲不请自来,请施主恕罪。” 楚情做了个请的手势,“请大师里面说话。” 客厅,禅心和尚坐在椅子上念经,楚情安排护院守在门口,确认两人说话不被第三人听到,才出口询问,“大师此次前来,可是有要事相告?” 禅心和尚捻动佛珠的动作停了一下,把佛珠缠在手腕上,“老衲五年前曾见过施主一面。那时替施主算过一卦。施主本非红尘中人,奈何身在红尘之中,如若施主有意愿,可随老衲脱离苦海,如此才能早登极乐。” 楚情怔愣,随即哭笑不得。 她印象中的世外高人总要到最后出场,一出场总有预想不到的必杀绝技。但禅心确实劝她出家的。 “我不能出家。我身在红尘中,心在红尘中。这里有我割舍不下的人。” “红尘万丈皆自惹,情深不悔是娑婆。往事总在得失间变化,日后施主切记今日决定才不会多生烦恼。” 楚情对和尚是是非非的绕口令不感兴趣,“大事乃方外之人,轻易不干涉世间因果,此次出现在我门前,只是为了劝我出家吗?如果我没料错,大师还有其他事情吧。” 禅心和尚面色微变,叹息道:“果然一切都是天意。” 楚情思索这个“天意”的意思,禅心已经从腰带里取出折叠好的小纸条,“这是飞鸿先生拖我转交给你的东西,说是还故人之情。此次缘分了解,以后不必再见。如施主看破红尘,请到白马寺一叙。” 禅心和尚说完,眼睑垂下,继续捻动佛珠念经。 楚情对出家之事不感兴趣,取过禅心放在桌上的小纸条,一目十行看下去,越看越心惊。 纸条上写得是治疗血蛊的方法。 难道飞鸿先生一早知道苏宜身中血蛊,在万般无奈之下拖禅心送来解救之法? 楚情惊疑不定,正要询问,却见禅心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纹丝不动,连捻动佛珠的手指都停了下来。 楚情手指抬到禅心鼻息下,已经没有气息。 苏宜回到府中,在楚情门口游移不定。 他搬出楚情卧室,她会生气,难过,还是表面上若无其事却暗自垂泪? 桃红惊慌失措地沿着小路跑来,在门楹下看到苏宜,草草行礼,“殿下,小姐接待禅心和尚,说了两句话,禅心和尚原地坐化了。” 苏宜瞳孔微缩,拔腿朝门外跑,跑出垂花门,才想起他还没问楚情现在何处。又折回身问桃红楚情现在何处。 楚情靠着门框,远远看着禅心和尚的身影,手中握着纸条,心乱如麻。 “你还好?” 楚情侧头,看到苏宜的身影出现在逆光中。 “他让我出家。我拒绝了。” 楚情闭着眼,靠在苏宜怀中,“我不知道怎么回事。” 苏宜拍拍楚情的后背,发现手心中多了一张纸条,眸光微闪,道:“已经有人去白马寺通禀消息。禅心和尚是得道高僧,在别院坐化,也是命中注定,不必神伤。” 日上中天十分,白马寺和尚出现在别院。 知客僧对苏宜说:“师父临行前曾吩咐我们,若是他留下的佛珠不断,他就会回来。若他回不来,就是让我们替他就地收殓尸骸。若施主有不方便,请允许贫僧将师父带回寺中。” 在院中生火活化尸骸,是对主人的不尊敬。 楚情摇头,“大师乃得道高僧,留下遗言就地收殓,也是天意。怎会又不方便?请师父们做法超度,若有需要,尽可向管家提要求。” 很快,院中挂满帆盖帏幢,点燃油灯,摆置转经筒,念经声起。一进院前,搭建柴堆,将禅心和尚放置之上,和尚念完往生咒,点火,浓烟滚滚升起…… 楚情和苏宜在后罩院中的花圃边。 “大师是得到高僧,慕名请他讲经的人很多。”楚情对苏宜说,也是对自己说。 前世禅心的声名很高,她死的时候禅心还活着,但这一世却在她眼前坐化。前世的飞鸿先生也是如此,但这一世从飞鸿离开后,她就再没见过他。 楚情突然有种她偷了这两人命数的错觉。 张太医在药房中打瞌睡,被院中动静惊醒,出门看到两人靠在一起的背影,咳嗽一声,“见过殿下,见过楚小姐。” 楚情推开苏宜少许,问张太医,“蛊毒乃阴斜之法,若用佛法镇压,可有效果?” 张太医诧异不已,“这……荒淫之计,不登大雅之堂,楚小姐再给在下一些时间,在下……” 楚情把纸条递给张太医。 张太医看完,心情十分复杂。 远处出现恍惚的人影,苏宜取过纸条撕碎,“还请张太医保密。” 知客僧抱着木盒而来,“师父留下一百零九颗舍利子。按照师父遗命,寺中供奉一百零八颗,剩下一颗赠送有缘人。师父坐化之时,楚施主正在旁边,这颗舍利子就送给楚施主。” 楚情道谢,接过木盒。又命令管家安排和尚们在院中做四十九天法事的仪程。 冬日的空气清冽寒凉,带着雪水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,念经颂唱的声音时高时低,别院的两个男女主子站在一边,表情惊人的一致。 凝重。 深沉。 太子殿下身中蛊毒,只能受制于人。身为一国储君,这种消息若是泄露,便是惊天之变。 张太医握了握拳,朝两人作揖,“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,微臣愿尽力一试。” 苏宜抬眼,眸光晦暗。 “此事容后再议。” 楚情被苏宜拽着进书房。 苏宜靠着关紧的房门,仰着头苦笑。 楚情不明所以,心中坎坷,“到底怎么了?” 苏宜眨眨眼,从怀中取出一方锦盒。 楚情接过,打开盒子,一股清冽的异香飘出。 “在你还没清醒时,我去逸王府。” “给我下毒的就是苏放。” “这颗暗棋一早就布下了。他想让我成为他的一条狗,他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,只能用药物控制我。” 楚情拖着锦盒的手剧烈颤抖。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。 为何苏放能有恃无恐把堂堂皇子踩在脚下,为何苏宜“心甘情愿”被苏放控制,为何苏放胸无大志手段低劣最后还能登上帝位…… 原来是这样。 楚情想起高远苍凉的天空下的那一顶藏蓝色小轿,眼泪划过脸颊。 他受了很多苦。 苏宜伸出手,举在在半空,却无处安置。 他不太会安慰哭泣的女人。 “你……别哭了。” 说着,有些着急,自己却带了些哭腔。 楚情扑哧一笑。 他们就是一对傻瓜。 “他的要求,你妥协了?” 苏宜舔舔龟裂的嘴唇,“世上很多事,真的是白云苍狗。我信了。” 两个月后,太子病好。皇帝大喜,命太子和楚家幺女一月后完婚。状元程竟趁着皇帝心情好,请皇帝赐婚,求婚对象正是楚筝。 楚唯从不知大女儿和程竟认识,更不知程竟为何提到大女儿,赶紧出言,“陛下,微臣已经嫁出两个女儿,剩下的那一个还要继承微臣的门楣,这桩婚事实在要不得。” 程竟立刻说:“回禀陛下,微臣对楚大小姐一见倾心,今生若不得楚大小姐为妻,生无可恋。” 这便是入赘都要成婚的意思了。 皇帝抚掌大笑,“朕就稀罕性情中人。准了。” 姐妹同时出阁,算是一桩美谈。楚唯被人簇拥着贺喜。 胡承志带刀站在金銮殿外,看着金瓦飞檐外的碧蓝天空,想起一张略带羞涩的脸,“胡大哥,我等你。” 她再也等不到他了。 苏沁听闻楚家姐妹同时成婚的消息,传胡青苗入宫一叙。 “姚皖已经出阁,大姑娘楚筝和三姑娘楚情一月后也要嫁人,当初在一起的玩伴只剩下你我还没有婚配,真是令人唏嘘。” 胡青苗低着头,“婚姻大事,自有家中长辈做主安排。” 苏沁斜睨了她一眼,长长的护甲划过桌面,手指抚摸着桌上的花纹,“本宫一向喜欢武将。你说将萧炎招为驸马,还是将你哥哥招为本宫的驸马?” 胡青苗脸色一变,声音紧了两分,“成为殿下的驸马,只能赋闲在家,当得上贵,今生与权无缘。民女知道哥哥生平志愿便是保家卫国,恐怕成为公主的驸马,会造出一对怨偶。” 苏沁似笑非笑,脸上淡淡的伤疤显得狰狞,“放肆。” 胡青苗咬着唇,渲染若泣,跪在地上,“民女句句属实,请公主明鉴。” 苏沁嗤笑,“本宫当然明鉴。你不喜欢所有接近你哥哥的女子,千方百计破坏你哥哥和楚筝的婚事,甚至不惜脏了自己的手害死那个怀了你哥哥孩子的丫鬟。胡丞相如果知道他的宝贝女儿是这幅德行,表情一定很精彩。” 胡青苗猛然抬头,眼神中的凶狠一闪而逝,弱弱地哭泣道:“殿下误会民女了。民女一心为哥哥打算,从来没有不轨之心。” “本宫认定你是怎样的人,你就是怎样的人,不必辩解。至于你哥哥……若他没有你这样的妹妹,本宫还考虑一二。但本宫从来不喜给自己找麻烦。你跪安吧。” 胡青苗心情忽喜忽悲,又是惊恐又是庆幸,从宫中出来后,在马车中用手帕捂着嘴小声抽泣。 公主用她的小心思威胁她?根本没必要的,百日宴后,胡承志已经开始疏远她了。哥哥一定都知道了,只是顾及爹娘的心情,才没有挑破这层窗户纸。 她知道她以后会嫁人,也知道她应该抓住的是丈夫的心。但哥哥宠了她十几年,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只对她好的男人,转过头对另一个女人好? 她只要一想起哥哥抱着楚筝的画面就心如刀割。在她还来不及思考的时间里,她已经做完了所有的事,即便后悔,也来不及了。 现在,她已经彻底的失去哥哥的疼爱。 楚唯把赐婚圣旨给楚筝看,楚筝愣在原地,拼命回想程竟是何许人。 楚唯猜出楚筝的想法,把程竟的小象一并拿出。 楚筝看着画像上的人,嘴角抽动。 这不是在巷子口遇到的那个无赖?竟是状元! 听说这人在殿试时被皇帝看中,被赐为驸马,后来游街时发生了意外,进宫讨要说法,遇到公主,被掌掴,豪言壮语说什么宁愿不要功名也不娶公主。 皇帝也是好脾气,任由这人羞辱皇室,还给了他个官做。 楚唯咳嗽一声,拉回楚筝的思绪,“你年龄不小了,拖得越久,对你的名声越不好。为父本想在商贾中给你找赘婿,没想到程竟请圣上赐婚,也同意为父提出的要求。这人的条件还不错。” 这番话,楚唯说的很犹豫。 一个大男人说起自己女儿的婚事,既要顾虑女儿家的脸面,还要把事情的厉害说清楚,十分的难为情。 她之前确实任性了。楚筝心中酸涩,重重叹息一声,“我都听爹爹的。” 楚情回到国公府待嫁,看到菊楼熟悉的摆设陈列,眼睛瞬间湿润。 时间总在温柔强大地抚平心中的伤口。她现在已经不太能记得当初在这里受得苦楚了。剩下最多的记忆,就是和苏宜共处的那些时光。 晚间时候,楚筝来看望妹妹。 闺房中点着银丝碳,房间中温暖如春。姐妹俩肩并肩坐在软榻上,一起吃糕点,窗外小雪菲菲,把窗户推开一条小缝,能看清清冷的天上挂着一轮残月。 两人说了很多,最后说起小时候楚情贪玩,在楚唯书房把手伸进细口瓶害怕得哭泣的事情。 “那时候,我觉得姐姐是天下最能靠得住的人呢。”楚情眯着眼睛,神情温柔。 楚筝眼睛湿润,“是呀,那时候我也觉得我很靠得住呢。” 楚情闻言,低头,微微一笑。 “你长大了,比我更可靠。”楚筝噙着笑,“记得,一定要幸福。” 胡承志奉命追查行宫刺客,最后查到南方伪政权上面。 开春后,胡承志请旨到南方剿匪。皇帝恩准。 临行前,恰巧就是楚筝出阁的前五日。 胡承志递上拜帖。 楚筝在房中指挥绣娘绣嫁衣。 按照习俗,出阁女儿的嫁衣该由女孩子亲手绣出,但楚情一直不着家,心思根本不在嫁衣上面。而她之前被人悔婚,把嫁衣剪得一干二净,现在婚期逼近,只能一同请绣娘来府中绣嫁衣了。 听说因为这件事,秀坊的绣娘工钱还涨了一倍。 映画听到门口的动静,打起帘子询问。 门房小厮送上拜帖。 映画见到拜帖上胡承志的名讳,面色不定。 她在楚筝身边多年,清楚楚筝对胡承志是用了真感情的。现在楚筝即将有自己的新生活,她是该将消息瞒下,阻止胡承志打扰楚筝,还是给楚筝和过去说再见的一个机会? 楚筝在房内呼唤映画。 映画回头应了一声,却见楚筝已经出来了。 “发生何事?”楚筝一眼看到拜帖上丞相府的徽记,噤声不语。 映画喟叹,不用她做决定了。 楚筝闭了闭眼,“去前院回事处说明,我们家不接待丞相府的人。”然后又狠狠闭上眼,“算了,让他去客厅用茶。” 客厅。 胡承志和楚筝相对而坐,映画在楚筝身后伺候,没有要离开的意思。 丫头的行为,便是主子的想法。 胡承志百感交集。 “我对不住你。” 楚筝抿口茶,放下茶盏。 两人沉默。 当初情浓时,即使默默无言都很温馨,但感情不在了,这种相对无言的时刻便显得很尴尬。 “我要有事。” “是要绣嫁衣吗?” 胡承志站起来,拦住楚筝身前。 楚筝这才正眼看他。 他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。笑容爽朗,眸若星辰。但现在下巴上的胡子像野草一样疯长,倒有一种颓废的英俊之气。 “你恨我吗?” 楚筝挑眉,沉思了片刻,勾起嘴角,摇了摇头。 胡承志的目光温柔了很多,“那就好。” 说完,越过她大步走出客厅。 那些她割舍不下的爱恨,好像就这样断了。 她以为轰轰烈烈的爱情,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。 楚筝觉得荒唐得不可思议,又觉得理所应当。 生活嘛,本来就是平静地让人无法想象又易于接受的。那些惊天动地的感情,只是自己给自己编的梦罢了。 梦醒了,就长大了。 胡承志从国公府出来,在小巷子外的大柳树下席地而坐。 天上挂着苍白的太阳,万里无云,柳树垂下干枯的枝丫,一只麻雀飞过。 冬天有种萧索凄凉的美感,生动地描绘他此时的心境。 胡承志仰头看着这样的景色,笑了,然后落泪了。 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因未到伤心处。 楚氏两姐妹出嫁当天,天气晴朗。 楚唯喝得烂醉,拦着迎亲队伍又哭又笑,“你要是对我家丫头不好,我就上门把姑娘抢回来。” 最后被宾客拦住,送回卧房。 锣鼓喧天,楚情由旁支的哥哥背着出门,上了花桥。 院中欢声笑语,是人们在庆祝楚筝和程竟的喜宴。 楚唯偷偷从房中溜出,一个人站在长街上,看着花桥的远去。 初阳,咋们的小丫头,出嫁了。 花轿颠簸摇晃,盖头起伏,楚情紧紧抱着玉瓶,身体靠着轿子,保持平衡,腹中却是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。 昨晚她就没好好睡好。 大概子时的时候开始放鞭炮,全副老人念叨半天,又给她吃汤圆,然后就开上上妆,一直忙活到今天卯时。 都说大姑娘上花轿,头一回,所以扭扭捏捏,她却觉得不是扭捏,是困得随时就会栽倒。 花轿进了东宫门外,轿夫的脚程明显快乐很多。楚情松口气,歪着身体闭目养神,已经落脚了。 轿门被人踢了一脚,咣当的声音惊醒楚情,楚情迷迷糊糊睁开眼,眼前一片鲜红,鲜红地下,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。 楚情抬手搭在这只手上。 她想,这个人肯定和她一样,被繁琐的礼仪弄得焦头烂额。这么一想,之前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,反而生出几分喜悦。 牵着红绸,跨火盆,一起到喜堂。 拜天地。 拜高堂。 对拜时,两人脑袋撞在一起。 楚情被人搀扶着,忍不住揉额头,才听到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和哄笑声。 喜事应该是热闹的。但她之前没听到混杂的声音,应该是皇帝坐在高堂的位置上,宾客不敢随意喧哗。 皇帝的态度,就是苏宜的脸面。 这场婚事,真是一场及时雨。 送入洞房。 苏宜扶着楚情,在她耳边轻声说:“辛苦你了。” 楚情点头。确实很辛苦。幸好一辈子只用吃一次这样的苦头。 楚情一直陪着苏宜生活在别院,东宫的路不熟悉。不知被他带着走了多久,到了婚房。 坐在婚床上,一颗碰碰乱跳的心才安定下来。 喜娘说了一句贺词之类的话,楚情听不太清楚,苏宜便挑开盖头。 光线骤然明亮,楚情眨了眨眼。 她经常见到的苏宜如琼枝玉树,精致可人,但穿着红色喜服的苏宜多了神气俊挺。怎样都是好看的。 楚情抿嘴一下。 喜娘见状,惊叹道:“果然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。新娘子见到帅气的新郎官高兴地合不拢嘴。” 楚情收起笑容,漫不经心瞪了苏宜一眼,意思很明确:谁见到你高兴了?嘴角却始终高高翘起。 苏宜愣了愣,羞赧一笑,莹白的脸上染上一丝绯红。 两人并排坐在一起,同样的红衣,同样的朱颜,宛如画中人,伺候的人呆了呆,端着托盘进行下面的程序。 “百年偕老,永结琴瑟之欢。五尽其昌,早携熊罴之庆。”喜娘说着吉祥话,一把把撒着花生桂圆红枣。 桂圆打在楚情头上,楚情蹙着眉看向苏宜,正好苏宜也看向楚情,两人同时飞快移开目光。 苏宜想的是楚情凤冠上的桂圆,楚情想的是苏宜玉冠上的红枣,都觉得有些新奇。 随后,两人结发,喝交杯酒……按照喜娘的吩咐做普通夫妻大婚时要做的事。 来访宾客不敢闹苏宜的洞房,喜娘完成任务后也安静退下,房中只剩两个新人。 苏宜说:“我出去招待宾客。你等我。” 楚情点头,烛光染红她的脸。 林萧在门外焦踱步,见到苏宜出来,上前,“殿下,北方蛮子有异动。” 第九十八章离别 迄今为止,大胤建国十年有余,南方伪政权死而不僵,北方蛮子蠢蠢欲动,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机会一举铲除这些内忧外患。 而今胡承志被派到南方主理政务,北方又恰好传来蛮子的消息。说这两者没有关系,谁会相信? 火红的灯笼下,苏宜转头看了看新房。 他说他招待宾客,去去就回。楚情还在等他。 他怕是要失言了。 “换衣服。进宫。” 御书房,灯火通明。 皇帝坐在书桌后,听户部尚书唠叨国库空虚,然后兵部侍郎又跪下求情,说将士们的兵饷已经三年没发了。 “你们的意思是……朕要做亡国之君吗?” 他是开国皇帝,做了十年皇位,就要当亡国之君——明显是气话,可见皇帝动了真怒。 书房中数十名大臣跪下请罪。 皇帝从椅子上站起,来回踱步。 “朝廷养着你们,不是让你们在有事的时候逃避责任。朕能把前朝打下来,就能把江山坐稳。你们坐不了这个位置,朕可以给你们挪挪地方。” 大战在即,中枢自然不可能换人,皇帝能说出这样的话,已然没有理智。不知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。 意识到这点,不少臣子额头渗出冷汗。 张怀恩从外殿快速进来,“逸王携世子求见。” “宣。” 逸王苏军和苏放跪下行礼,皇帝匆忙摆手,“皇弟来得正好,可有对策?” 苏军说:“江南富庶之地,国库十之**来源于此。正因为江南不清,国库空虚,此战才打不得。但正值严冬,水草不盛,蛮子多次抢掠边界,边关百姓苦不堪言。朝廷不作出姿态,便是示弱。” 皇帝点头,“正是此理。打与不打,让朕好生为难。” 苏放双手一拱,“陛下,其实出兵不一定就要打仗。” “哦?” “陈兵边关,让蛮子看到大胤朝的军事实力,不敢妄动,再派人与蛮子议和,拖得一时算一时,换取时间,有半年的时间休养生息,秋日再将蛮子剿灭。” 皇帝轻笑摇头,“想法是好的。”到底是年轻人,总是喜欢异想天开。 “何人能担此大任?” 朝中有军权的在军中无威望,有威望的老将早已在皇帝的暗示下或荣养或退隐,除了军需不足,无人能率兵打仗也是一个重要原因。 皇帝重重叹息,“此事再议。” 苏放从容行礼,“陛下不必着急。微臣当初在成州遇到太子殿下时,被太子殿下深谋远虑折服,当初清剿前朝伪政权的老窝,也是太子殿下出的计谋。微臣以为,此战,可选太子殿下。” 皇帝眼皮掀起,眸光平平推到苏放身上。 在凶狠的蛮子面前虚与委蛇,无异于与虎谋皮,最大的可能便是一去不回。 苏放恍若未觉,“陛下,为国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。微臣惭愧,才能不及太子殿下万分之一,不然定要跟随太子殿下出征。请陛下明鉴。” 说完,跪下做以死相求之态。 张怀恩大惊。 这是他第一次见臣子逼着皇帝做决定,还是让一个父亲把儿子亲手送上极有可能无法生还的战场。 逸王世子好大的胆子! 书房中下跪的不少臣子七嘴八舌附议,慌乱中,张怀恩好像听到苏军叹息一声,跪下,做同样的恳求。 皇帝大半个身体靠着椅子,冷眼看着这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臣子。 书房外有轻微响动,张怀恩出去,又回来,“陛下,太子殿下求见。” 皇帝面色微变。 今天是他大喜之日,现在这个时候该是洞房之时。他不是和楚家那丫头感情很好吗,怎么这时候跑来了? 皇帝惊疑不定,下跪臣子眼巴巴看着皇帝,等他做决定。 “罢了,让他进来。” 苏宜已经换了一身月白常服,步履从容,“儿臣叩见父皇。” “你来的很是时候。” 皇帝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,苏宜有种他在说反话的错觉。只是皇帝一向不喜他,怎么可能关心他? “儿臣听闻北方蛮子异动,赶来请战。” “儿臣极是一国储君,又是父皇独子,既要对得起黎民百姓,又不愿辜负父皇养育之恩,请父皇恩准。” 皇帝闻言,勾了勾嘴角,直勾勾盯着苏放。 “你有何要求?”这话问的是苏宜。 “儿臣大婚未完为国而战,于公于私都问心无愧,只是对不起发妻楚氏拳拳爱意。请父皇在儿臣出战期间,代为照顾楚氏。此其一。” “父皇大病未愈,又宵衣旰食操劳国事,请父皇保重身体为社稷造福。此其二。” “儿臣观皇姐监国期间施政仁和,请父皇允皇姐分忧。此其三。” 皇帝嘴边的笑越加明显。 “说了这么多,你呢?” 苏宜一愣,抬头看向皇帝。 皇帝是他的父亲,但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。后来因为楚唯一句戏言,便封他为太子。在苏宜心中,皇帝是一个陌生人,一个冷冰冰的代号。 但明晃晃的御书房中,坐在椅子上那个两鬓花白的男人,和记忆中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。 “儿臣……别无所求。” 皇帝狠狠闭上眼。 “你的请求,朕都允了。” 苏宜谢恩。 皇帝有气无力地挥手,臣子告退。 御书房中,响起一阵阵哗啦的碎响。 张怀恩跪在地上,大气不敢出。身后是一群缩着肩膀、头磕在地上的宫人。 天明时,皇帝吩咐,“清理了吧。” 宫人手脚利索,把打碎的瓷瓶碗碟收拾完,摆上新的陈设。皇帝闭着眼空旷的宫殿,“张怀恩,太子该恨朕的。若朕是他,就不该还未反抗就认输。” 张怀恩低着头,呈上一封密函。 是张太医送来的。 “陛下,之前太子殿下的病一直没有起色,现在张太医已经找出根治的方式。另外,张太医拖奴婢转达一句话。他怀疑太子殿下的病和逸王府有关。” 皇帝展开密信,越看越心惊。揉碎纸张,“狼子野心。枉费朕如此相信他。” 张怀恩悄悄咽了口涂抹。 皇帝年轻时还是个性情中人,登上大宝后越发喜怒不形于色。现在看着无波无澜,其实早就怒火冲天,而且,动了杀意。 小宦官进门在张怀恩耳边低语,张怀恩禀告皇帝,“陛下,长公主求见。” 皇帝挑眉。 苏沁哭着进门。 “父皇,真的要让太子殿下领兵打仗吗?” 皇帝递给她一方手帕,“总要有个身份贵重的人去压场子。不然让你一介女流之辈领兵?” 苏沁没想到皇帝没安慰她,反而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,不由得愣了愣。 “儿臣,自然是上不得战场的。” “这便是了。”皇帝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盅,漱口,擦擦嘴,“太子是你的胞弟,是和你血脉相连的亲人。在大是大非面前,还是自己人信得过。外人终究是外人,不可能和你一条心。你要分清楚。” “儿臣明白。”苏沁恍恍惚惚地回答。 你明白。朕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。 皇帝训斥的话在嘴边滚了一圈,又咽回去。 他对苏沁,越来越失望。 “你和逸王府走得太近。身居高位,要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。罢了,朕还活着,还能帮你处理烂摊子。等朕老了,死了,你看着办。” 苏沁脸色大变,惨白惨白的,“父皇何出此言?儿臣做错了什么?” 皇帝不看她,“太子即可出证,是三军统帅,萧炎是前锋,楚唯在军中威望高,这次也跟着去,就当个狗头军师罢。行了,朕想静静。” 苏沁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皇帝话中的意思。 萧炎是她内定的驸马,当初让萧炎接掌兵权也是有意为她培养势力的意思。让萧炎出征,岂不是把萧炎送到苏宜手中? 还让楚唯跟着去,分明是怕苏宜吃暗亏…… 她的父皇,心偏了。 逸王父子从皇宫出来,一路沉默,回到府中,苏军一掌毫不留情打在苏放脸上。 “我没你这狼心狗肺的儿子。即日起,你我父子恩断义绝。” 苏放脸偏在一边,毫不在意地擦擦嘴边的血迹,“父亲胆小怕事,儿子不怕。请父亲在后院养老,待儿子大功告成,在请父亲出来。” 苏军气的脸色发白,手颤抖着指着他,“家门不幸。” 这个夜晚是不眠之夜。 楚情自苏宜离开后,摘下凤冠,洗漱,换上宽松的寝衣,坐在梳妆镜前等他。 新房安静,触目都是喜庆的红色,红烛滴泪,烛花乍响,片刻就在烛台上积累起厚厚的烛蜡。 楚情就这样撑着脑袋,看着红烛上摇晃的火苗,等了一晚。 前世她也等过丈夫,但心情却完全不一样。前时候她知道,她的丈夫不仅是她一个人的丈夫,更是整个王府的天,是众多女人的依靠,她不愿让他有很多压力,所有的苦楚都愿自己从承担。 但现在不一样。 她的人生越走越窄,现在只剩下苏宜了。 她想不出没有苏宜的生活会是什么样。 天亮了。 桃红在门外敲门,“小姐。” “进来吧。” 桃红伺候楚情梳妆,系上嫩黄色的裙子,套上嫩红色的长褂,安排早膳。 门外,尖细的声音传唱,“圣旨到。” 楚情跪下接旨。 传旨太监的嗓音在楚情耳中很飘忽,楚情领旨谢恩,扶着桃红的手站起来,幽幽道:“新婚出征的事不是没有,大多是领兵征战的将军。没想到此等殊荣还能落在太子身上。” 同一时刻,圣旨传到国公府。 楚唯接过圣旨,看着冬日院墙外苍凉悠远的天际。 天,要变了。 楚筝和程竟相携站在一处,担忧地看着楚唯。 楚筝说:“父亲年岁已高,为何陛下还让父亲出征?” 楚唯握着圣旨的手紧了紧,“为父出征的这段时日,你和情丫头要相互扶持。至于姚皖,为父已经仁至义尽。” 楚筝的诧异之色明显。 程竟在楚唯离开后,解释,“现在内忧外患频发,同时是培养自己势力的最佳机会。但太子却在这个时候离开中枢,反而推荐长公主监国,和长公主交好的逸王府没有收到任何牵连。这样的局面分明就是有人故意为之。” 楚筝惊骇,想起太子重病的那几个月。 楚情不归家,父亲没有多加阻止。一方面是对楚情有愧疚,不愿违背女儿的心愿,另一发光面也是不想得罪太子。但如果太子病入膏肓,让楚情在太子临终前陪着他也不无可能。 楚筝被自己的想法吓呆了。 “到底是什么人,要害他?” 程竟意外,他看楚筝和胡承志的那段往事,以为她是个耽于情爱的小女孩,没想到也有通透的一面。 “朝局说复杂也复杂,说简单也简单,你想想谁是最大的得利者。” 楚筝默不作声地看向逸王府的方向,耳边是程竟的低喃,“最复杂的局势,而是人心。” 是呀,谁知道龙椅上那位是怎么想的呢? 辰时末,点将台。 战旗招展,擂鼓喧天,三军陈列无声。 苏宜一身甲胄,在高台上挥手,擂鼓声停。 “昨日,孤大喜之日,听闻北方蛮子杀我边关百姓,愤怒不已。” “谁人没有父母姐妹,谁人不愿安稳生活?” “不赶走蛮子,如何保护家园?” 苏宜的话不多,话音刚落,士兵齐齐呐喊,“保护家园。”声音雄浑穿透天际,土地隐隐震动。 苏宜迎着光线眯了眯眼,从高台上飞起,翩然坐在马上,右手向斜上方扬起,“出征。” 策马扬鞭,一骑飞出,浩浩荡荡的士兵紧随其后,走出城门,尘土飞扬,不见踪影。 太阳西斜,桃红陪着楚情站在城门口,见到马车上的刘华,暗自摇摇头。 刘华从马车上下来。 “太子殿下没有和您告别,您心中可是在怨恨他?” 楚情摇头,“我也没有勇气和他告别。”只能默默站在后面看着他走远。 刘华叹息,“有楚国公跟着,不会有问题的。您放心。” 楚情目光微动。她才知道父亲也跟去了。 桃红担忧道:“小姐,你一定要保重身体。” 楚情有些怔然。 是啊,父亲走了,苏宜也走了,留下她在帝都,还有硬仗要打。她没有时间颓废的。 苏宜不在的日子,好像过得很快,又好像过得很慢。楚情把起居室搬到两人经常呆的书房,收拾东西时发现书架底下存放着一个大木盒,里面是他们以前共同穿男装时来往的信笺。 他一直留着。 楚情抱着怀旧的心情展开信笺。 一封封,记录了两人过去的点滴。 难怪她会觉得和苏宜亲近。原来他们在不经意间已经有了这么多可供回忆的往事。 信笺在苏宜去成州前停止。 那时候苏宜说,他想跟着师父游历名山大川。其实就是培养自己的势力去了。 楚情心跳突然加速。 其实苏宜并不是她想象的手无缚鸡之力。 苏宜还有个师父。 当初飞鸿先生介绍禅心和尚,禅心和尚还带了个人。他是…… 楚情眯着眼睛回想。 曹子禺! 楚情脑海白光骤亮,激动地跳起来。 她被苏宜身上的蛊虫弄得焦头烂额,下意识以为苏宜弱质彬彬,在苏放手中逃不脱。但苏宜其实是有反击之力的吧。 这个猜测如此合情合理,楚情几乎以为是真的,呼吸渐渐急促起来,慌乱地把东西收拾好,跑到账房找刘华,问出自己的疑问。 刘华的桌上还摊着账本,听闻楚情的猜测,愣愣地看着她。 楚情满腔热情冷却,苦笑一声,“是我妄想了。” 刘华起身,从窗口探望出去,又紧紧关上门。 “您果然是聪慧之人。仅凭蛛丝马迹就能想到这么多。” “曹先生之前寄居东宫,后来被殿下派出去执行秘密任务,至今未归。当然,在下身上也有任务。具体情况,不方便和您透露。” “现在局势不明,还请您不要声张。” 楚情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,呆呆地看着刘华。当意识回笼时,擦发现手心后背都是冷汗,身体猛地松懈下来,全身都疲惫得很。 楚情狠狠呼出一口气,向刘华作揖,“先生辛苦。” 楚情从账房出来,脚步越走越快。 苏宜在外面拼搏,她要安守后方。首先就是她居住的地方。 楚情招来管事大太监和宫女,要来花名册,问明职责权限,对府中人事有了初步了解。再通过往年的人情往来账本,列出大致的朝官中的人际关系网。 如此忙了一个多月,东宫已全在楚情掌握之下。 窗外日光明媚,柳枝抽出新芽。原来已经春暖花香。 要到上巳节了。 第九十九章一触即发 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…… 三月三,上巳节,又称女儿节。 宫中传来消息,苏沁在后花园举办宴会。特地邀请去年中秋节拜月时的女官。 楚情就是其中之一。 三月初二,楚情递了牌子入宫,在忘忧殿偏厅中见到不少熟人。 胡青苗坐在姚皖身边说笑,姚皖时不时回应两句,然后和周围的人寒暄。 王漓已经嫁为人妇,夫家离帝都不远,从红润的面色上看,日子应该过得不错。见到楚情,和她打招呼,“妹妹马上要嫁人了,我这次回来帮衬一番。你出嫁的时候没来得及回来,真是对不住。” 王漓口中的妹妹就是王玲。自从楚情被飞鸿先生收入门下,就再没见过王玲,此次听到她的消息,已经忘了她张什么样。 楚情摇头,“你人没回来,但添妆已经到我库房了。不碍事的。” 王漓失笑,“怎么嫁人了还喜欢逗弄人?” 闺阁女儿无论怎么闹,都是父母眼中的宝贝,但嫁人后就要承担家庭的责任,不敢也不被允许露出之前女儿家的娇态。但楚情的公婆不在跟前,夫婿又是新婚之夜就走了,情况特殊…… 王漓察觉失言,脸色尴尬。 楚情握着她的手,轻轻拍了拍,“我都说了,不碍事的。” 王漓很感动,“你人真好。”随即又问,“楚大小姐呢?” 楚情笑道:“我也在找她呢。” 说话间,宫女鱼贯而入。苏沁最后出场,身边陪着的人正是楚筝。 “前方战士浴血奋战,保家卫国。我们也要承担自己的责任,稳住后方。本宫刚收到前方战报,粮饷吃紧,本宫便想趁此女儿节的机会,发挥我们女儿家的本领,略尽绵薄之力。” 手指微动,宫女抬出一匣子首饰。 “本宫不事生产,能拿出的只有这些黄白之物。诸位小姐夫人们,你们意下如何?” 众女面面相觑。 苏沁邀请的除了未出阁的闺秀,便是年轻的小媳妇。无论那种人,手中的钱财都是不能自由支配的。 她们很为难。 姚皖见机,提议,“有钱的出钱,有力的出力,不过在座的都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娇客,不如我们举办一个文学社,做些字画,拍卖,得到的银钱捐出去,这也是大家的一番心意。” 众人无不赞同。 既能应付苏沁的要求,也能给自己博得一些名声,何乐而不为? 姑娘们兴冲冲地商量文学社示意,最后推选出胡青苗担任社长——胡青苗素有才名,而且之前有举办各种集会的经验,在贵女圈中声望也很高。 楚情对这些琐事不感兴趣,躲到一边偷懒。 姚皖在花架子后找到她。 “记得你从子衿书院回来,第一次参加胡青苗举办的集会也是这种场景。” 楚情发现姚皖对胡青苗的称呼变了。 姚皖说:“我当时就想,这丫头真傻,连基本的待人接物都不会。不过为什么你都这么傻了还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呢?” 楚情不理会姚皖的风言风语,转身就要离开。 姚皖拦住她的去路。 “上次在丞相府的百日宴我就想和你说了……”姚皖抬着下巴,“小心苏放。” 然后自己很嚣张地转头走了。 楚情失笑。 她现在的立场不够明显吗?太子和苏放已经势不两立,她身为太子妃,难道还会和苏放交从过密? 估计每次都是姚皖看她转身离开的背影,导致心理失衡,也想给她摆一次露背影的姿态。 楚情打趣地想着,站到偏厅门口。 门和窗户挨得很近,楚情看到窗户外的楚筝,笑了笑,上前,靠着窗棂和姐姐聊天。 “我刚才见到的御史家姑娘了,她让我代她向你问好。” 楚筝说:“现在王御史已经不是监察御史的官职,升官了,成中丞大人了…” 楚情说:“是吗?我记得王漓小时候很活泼,现在也端庄了很多,从女孩变成女人了。” 楚筝笑道:“是呀。人都会变的。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,楚情突然问:“姐姐来的挺早。” 楚筝停顿一下,“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。” “我收到帖子上的时间早一个时辰,故而来的早些。这个我也是来了以后才知道的。公主她,和我说了些话。” 楚筝顾虑人多嘴杂,说的含糊。 楚情明白,“我也有段时间没回去了。你和姐夫过的怎样??” 楚筝抿抿嘴,轻咳一声,“别胡说。” 楚情诧异地看着她。 楚筝发觉失言,眨着眼移开目光。 楚情了然。 楚筝对程竟已有情谊,所以她提到和程竟有关的事,才会反应这么大。 楚筝在楚情的笑容下红了脸。 “你个促狭鬼,不理你了。” 姑娘们已经七嘴八舌商量出文学社的规范议程,打算先举办一场现场比拼,请子衿书院有名望的女先生,朝中国子监祭酒大人,还有长公主做评委。 因为出嫁的小媳妇不适合再抛头露面,故而小媳妇做幕后工作,比如誊写拜帖。管理账册一类的活计。 苏沁点头,“甚好。”然后又说:“拜帖是本次活动的脸面,非有声望的人不可。当初飞鸿先生收了三个徒弟。本宫不适合出面,逸王府的小郡主已经不在了,只能劳请太子妃了。” 苏沁身份贵重,不愿出面。但她是东宫的颜面,墨宝也不适合流传出去的。 楚情看着苏沁笑了。 “身为先生的弟子,是该给先生争颜面。我记得先生最大的品质就是张狂,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,真是愧对先生教诲了。” “不是张狂,是狂妄。”苏沁笑着说。 “公主说什么,便是什么,总之离不开一个狂字。” 两人言语锋利,眼看要吵起来。在坐的人纷纷当鸵鸟逼祸,姚皖说:“太子妃性情自称一脉,不是我等俗人能理解的。不如誊写拜帖就由我来做吧。只是我一直是个愚笨的人,写的字上不了台面,必要时还得清太子妃指教了。” “这是自然。” 楚情垂眸,睫毛轻颤,掩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。 她们这么想得到她的笔迹,给她们又如何? 苏沁在宫中留了饭。姑娘们在饭后又兴高采烈地商量一顿,傍晚时纷纷告退,出宫。 楚情和楚筝一同回府。 下马车,楚情一眼看到等候在门口的程竟。 程竟提着一摞糕点,走上来扶着楚筝,“我今日特意给你买了东城的……给太子妃……” “这里没外人,不用多理。” 程竟将楚情迎到书房。 书房屏风后,楚情和程竟坐在软榻上,楚筝在外面挑亮烛花看书。 程竟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折子。 楚情看过,是辞官的奏章。 程竟:“这些天苏放态度很嚣张,陛下也多有纵容之态。很多太子殿下麾下的老臣都受到排挤。我原以为是陛下忌惮太子,已经做好辞官的准备。但上个月被牵连进倒卖官爵的官司中,又被张怀恩保住了。” 楚情皱眉。 张怀恩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。他的态度就是皇帝的意思。 程竟说:“后来我着重调查被排挤的那些老臣。发现一件奇怪的事。”程竟给她一本账册。 账册一面誊抄了近十年的官员邸报,笔迹遒劲有力,显然出自男子之手。另一面相应记载着这些老臣家眷的人情往来,是楚筝的笔迹。 “这些老臣不是怀有二心,便是暗降实升,外放出去做官。” “岳父大人临行前告诫我,帝都的天,要变了。” 忘忧殿,苏沁穿着寝衣坐在软榻上,几案上是萧炎送回来的情报。 苏沁看完,靠着大迎枕闭目养神。 大宫女站在槅扇边,不敢打扰她。 太子殿下一个月前阿出征,不出三天便传回情报,公主也是在晚上看情报,累了就躺在软榻上休息。值夜的宫女帮她盖了一床软被,公主却下令将忍捂着嘴打死。 几案上的东西,比她们的命都贵重。 苏沁再次睁开眼,“什么时辰了?” 大宫女回复,“亥时正。” 苏沁揉揉脑袋,把情报举到火烛旁,亲眼看着纸条变成灰烬,才由宫女扶着上塌休息。 宫女帮她盖好被子,放下帷帐,吹灭床边的灯…… 是时候睡觉了。 苏沁睁着眼,看着头顶的承尘。眼睛适应了黑暗,她能清晰地看见承尘的轮廓,而承尘的花纹也随着记忆开始清晰起来。脑海中不停回放着情报上的字:太子失踪。 她睡不着。 早在苏放暗示她除掉太子那时起,她就整晚失眠。 苏沁自认并不贪权,但是在监国时尝到万人之上、生死予夺的感觉时,她就放不下权力了。 父皇只有她一个孩子,皇位本来就是她的。 莫名其妙冒出一个太子,还被父皇承认了! 这个人是不该出现的。她没做错。 苏沁咬紧了唇。 在行宫时看到萧炎,她就立刻领会到苏放的意思。 刺杀,救驾,把刺客推到前朝伪政权身上…… 行刺的人本就是萧炎。胡承志怎么可能查出刺客? 因为胡青苗那个蠢货,胡承志已有反意,苏放想杀胡承志,又要拉拢胡庸,只能把胡承志调到南方,借刀杀人。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。借刀杀人是个不错的方法。 苏放利用公主印鉴,安排边关的人放进蛮子,算计着时间让苏宜出征。他们都没想到,苏宜竟敢让楚唯跟着过去,她那个好父皇还同意了。还把萧炎也调走了。 父皇说过,是她的永远是她的。他早就忘了自己说的话。 苏沁怨恨皇帝的反常,也有些害怕。她敢肆意妄为的本钱,无非的仗着皇帝疼爱她。但如果皇帝更看重太子,她做的这些事…… 苏沁觉得床榻上翻滚出凉气,一层层把她包围。 第二天醒来时,苏沁看着镜中有黑眼圈的面容,忍不住叹息。大宫女给她梳头,见她精神不振,挑了些八卦给她听。 “奴婢听说世子养在身边的通房怀孕了。但世子却下令将人打死了。” 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,苏沁很关心。 “打死怀孕的通房?是世子夫人下的命令吧?” 宫女摇头,“昨晚世子传太医去逸王府,当时小德子跟了过去。大家都以为是逸王或者世子或者夫人有疾,没想到却给一个通房请脉。诊出身孕后,世子脸色很难看,当即下令将通房打死。当时夫人还求情,世子将夫人也骂了一通。小德子亲眼所见,不会错的。” 第一百章通敌 苏沁目光灼灼,看着镜中大宫女给自己的发髻上戴上金步摇。 “跟去伺候的太医是谁?” 大宫女说:“是王太医。” 王太医是太医院除张太医外,另一位很得帝心的御医。得帝心的御医,不见得医术高明,但通常很会来事。 苏沁挑起一块胭脂,在手背上研开,“世子下朝后,让徐太医给他请脉,你也跟去,看看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” 大宫女领命告退。 晌午,大宫女复命。 苏沁屏退左右,大宫女在苏沁耳边低语,“世子中毒,与子嗣有碍。另外,徐太医从世子面相上看出,世子沉溺欢愉,身体已经被掏空。” 苏沁诧异,“世子不是一晌贪欢之人。” 大宫女说:“徐太医说,世子身体中的毒很诡异。种此毒的人,本能地想寻欢作乐,而欢爱又加重毒素,如此循环,此毒无解。” “也就是说,只要世子克制,他还是有指望的。” 大宫女脸色一正,摸不清苏沁的想法,不敢随意发表意见。 苏沁点头,眼神飘忽。 她是该提醒苏放,还是任由苏放身体衰败。 她现在和苏放是一个阵营,难保以后产生分歧。她应该多为自己打算。 忘忧殿外,太监传唱,“陛下驾到。” 宫人接驾。 皇帝指了指苏沁,“不用多礼,朕来看看你。” 布菜的宫女用银针试过饭菜无毒,将菜肴摆在圆桌上。皇帝和苏沁挨着坐,皇帝以眼神示意宫女给苏沁布菜。 一顿饭皇帝吃得很少,苏沁吃的较多。 见苏沁越吃越少,皇帝递给苏沁擦手的帕子。 “听说你上午请徐太医给苏放诊脉?” 苏沁垂着眸,“是。” “发现什么了?” 上午发生的事,皇帝中午就知道了。说明无忧殿中有皇帝的人,更有甚者,皇帝知道她的所作所为。 苏沁被自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,咽了口涂抹,“儿臣不知。” 皇帝视线扫向伺候的大宫女。 大宫女脸色苍白,跪下,一五一十把苏沁的吩咐,徐太医的话都倒了出来。 苏沁看着圆桌上精致的瓷盘,眼神冰冷。 皇帝叹息一声,挥手。 只剩下父女二人。 皇帝说:“苏放中的毒,是朕让人做的。” 苏沁强作镇定,心中已然嫌弃惊涛骇浪。 皇帝自顾自说道:“皇儿从小身负皇恩,出入前呼后拥,启蒙由当朝大学士教导,想要什么都有人想法设法替你做到,不知皇位之争的凶险……想必偶然看史书,看到兄弟相残的描述,也很惊异吧。” “皇室子嗣单薄,便让你如此天真无知吗?” “父皇……”苏沁骤然变色,“儿臣不知您在说什么?” “皇儿可曾想过,如果没有太子,你身为皇太女的情景?” “你从朕手上接过皇位,可能坐稳?”皇帝手指轻轻敲着桌子,温柔地看着苏沁。 苏沁抿抿嘴,“父皇曾许诺儿臣,该是儿臣的,一定会给儿臣。” 皇帝收回手,捋捋衣袖,“千金之子,不坐垂堂。你当朕不知战场凶险,太子不知,楚情不知,苏放不知?为何太子请求朕让你分忧?” 苏沁张张嘴,“儿臣……” “你以为这一切都是苏放替你谋划的?的确是!苏放给太子下毒,而且还是无法根治的蛊毒,让一国太子听令与他。一介臣子,倒是志向远大。” “皇儿,这样的人,你能将他控制在手中?” 苏沁神色不定,倔强地咬着唇。 皇帝摸摸苏沁的头,“好孩子,你最近太累了,冷静下来就能明白朕的一片苦心。” 皇帝走出无忧殿,吩咐张怀恩,“长公主身染风寒,不见客,任何人不得打扰。” 皇帝回到书房,翻看战报。战报被他收在书桌左上角,伸手就能拿到。 “太子顺利到达皖南。随行的楚唯发现好友姚天之死另有玄机。” “太子召集当地富商,调查大额银两。” “楚唯引荐旧部,排挤萧炎。” “萧炎定计,引蛇出洞。太子失踪。” 皇帝目光落在“失踪”二字,久久不动。 他终于明白,儿子和女人是不一样的。女人是陪着他走一辈子的人,儿子是要继承衣钵的。 这两类人,他都有所亏欠。 希望楚唯能将太子平安地带回来。 张怀恩进来,“陛下,奴婢听说长公主昨日召见朝臣女眷,提议举办文学社,拟定好了章程,由女子当场表演,当场;拍卖作品,所得银两充当军饷。现在长公主身染风寒,这文学社可是要取消?” 皇帝回神,淡淡道:“既然拟定好了章程,何必取消?是该让那群尸位素餐的人看看,一介女子都有报国之心……” 三日后,文学社举办的比赛日期召开。请帖是由文渊阁特质的彩笺,大才女胡青苗亲手誊写,评委是子衿书院的女先生,国子监祭酒大人,以及飞鸿先生的弟子太子妃楚情。皇帝知道比赛的消息,大为赞赏,率先给出彩头:前朝末代皇后喜爱的翡翠念珠。 传闻这串翡翠念珠由十八颗小翡翠珠子串成,上面雕了十八罗汉,罗汉神态各异,纤毫毕现,非常传神。更重要的是,大胤建立后,前朝的东西都被皇室收缴,流传到明间的东西很少。于是这串念珠代表的意义更丰富。 比试的地点定在子衿书院文化楼前的广场。 皇帝曾御驾亲临文化楼拜月,于是二楼的看台上修建符合建制的隔间,此时这隔间搁置屏风,成为评委的坐席。 广场西周搭建帷帐,分开男女席位,东西南三个方位为观众席,背面是参赛闺秀的席位。 楚情来得早,先去东面席位找楚筝寒暄。 仲春衣衫单薄,楚筝穿着淡紫色襦裙,挽着浅绿色批帛,从席间出来,跟着楚情到僻静的角落,“我正想去找你。我家那位说,太子失踪,可是真的?” 楚情竖起食指,在嘴边摇了摇,“慎言。” 楚筝闭着眼点头,长出一口气,“你是个有主意的。你心中有数就好。” “小姐,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。” 映画在坐席外张望,朝她招手。 楚筝朝映画处点头,拉着楚情的手,急忙说道:“多事之秋,你小心为上。” 楚情目送楚筝回到坐席,自己挑小路从文化楼后门上楼。 连楚筝这个局外人都能看出事情反常,苏放就那么肯定自己胜券在握? 昨天,楚情听到宫里出来苏宜失踪的消息,吓得晕倒过去,醒来后逼问刘华,刘华给看了一张小象。 上面画的是个男子。 她看的有些眼熟。 刘华告诉他,这人名叫白梦,是纤草楼里的名角。纤草楼是苏宜手中的产业。 纤草楼创建的初衷就是打压苏放建立的百花楼,最后惹怒苏放,苏放挑拨苏沁,借萧炎之手灭了纤草楼,白梦死里逃生。逃出的白梦到了蛮子军营当卧底。 提到纤草楼,画像上俊秀的男子生动地浮现在眼前。她是见过这个男子的。楚情想起自己“抓奸”的场景,不由得失笑。 刘华说:“有白梦在,主子应该不会有事。在三军到达边关之前,云梦楼所有资产都兑换成银钱,存在票号,就等主子提取。而今主子已经提出银钱,投入军饷,想来主子自有一番安排。” 楚情知道自己问的多了,刘华也不会说,干脆把心放在肚子里,该做什么就做什么。不曾想让身边人替她担心。 广场上的比试已经开始。 一炷香点燃,数十名闺秀排列整齐,作画的作画,写字的写字。 旁观的人等着无聊,便小声谈论最近发生的趣事,打发时间。 楚情做的高远,听不甚清楚,再且旁边还有位在朝为官的大人,更要摆出太子妃的姿容。 这时候,楚情都有些羡慕观众席上的看客。 “太子妃安好。”不想国子监的那位大人找她闲聊。 楚情意外,“大人安好。” “下官听闻,逸王世子妃受罚,被世子关押,不知太子妃是否知晓。” 她一直不关心姚皖,听到她被罚的消息,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,在外人眼中,姚皖是从国公府出来的小姐,姚皖被罚,意味着苏放对国公府的态度,或者说逸王府和国公府、东宫之间的态度。 祭酒大人该是探她的口风吧。 楚情脆声道:“一切安好,多谢大人记挂。” 祭酒大人又说了一些坊间趣事,倒也没有冷场。 中途换场休息时,女先生突然出声,“那边是怎么回事?” 楚情凝眸远眺。 子衿书院位于香山,香山种满枫树,春天时满上翠绿,但从文化楼居高临下一览全貌时,能看到翠绿中反射出的刀光剑影。 “也许是圣上听说今天举报比试,派亲兵护卫来守卫闺秀们的安全。” 女先生不疑有他。 祭酒大人但笑不语。 下一场比赛,又换了一批闺秀。 女先生介绍,“这次比赛一共选了三十名闺秀,都是在子衿书院就读的女子,因此我都认识。自从子衿书院建立,每年都有不少闺秀慕名上门拜读。但飞鸿先生收的徒弟,至今只有你们三人。大家伙能见到的人,也只有你一人而已。” 楚情侧头听着,有些恍惚。 飞鸿先生收徒只是个幌子,真正的目的只是想传授苏宜经史子集,或者是帝王之道。而他借禅心和尚带来的曹子禺也是为苏宜所用。 无论是她,还是苏沁,都是撞门面的。 一炷香燃尽,书院的书童按照名号将画卷收起,晾干笔墨,封存名讳,一一送上文华楼。 三丈长的长案上摆上画卷,三人逐个从画卷前走过。 走过一圈后,提起笔在画卷旁的白纸上写评价。 楚情地位高,第一个提笔。 沾上墨汁,楼下一阵喧哗。 楚情抬起的胳膊停在半空,墨汁落在纸上,晕染出大团黑墨。 来人腰间佩戴长刀,步履矫健,“太子妃,边关传来太子通敌的消息,现在证据确凿,卑职奉上命请太子妃进宫问话。” 楚情怔愣,尚且不知发生何事,便听到有女子的一声尖叫。 女先生捂着嘴,“怎么可能?” 祭酒大人朝侍卫拱手行礼,“太子妃正在点评闺秀作品,请稍等。” 楚情眨眨眼,放下笔,摆手,“罢了,不过是问话。等我回来再点评也不迟。” “这……”祭酒大人犹豫。通敌的罪名可大可小。但太子现在失踪,一切都是未知数,而帝都已经被苏放掌控,太子妃此去定然凶多吉少。 楚情面色从容,在侍卫的环卫下走出文化楼。 众多闺秀对楚情的印象很简单直接:飞鸿先生的徒弟,国公府最小的小姐,太子妃…… 她们第一次见楚情,便是她最“落魄”的时候,一时间都围在侍卫割断空间外观望。 楚情早已不在意他人的看法,但在人群中看到楚筝着急地往前涌,朝她笑了笑。 她们小时候是相亲相爱的姐妹,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越走越远,但现在又变成了相互依赖的姐妹。 世事就是这么百转千回,曲折动人。 楚情坐在回宫的马车上,车外簇拥着佩戴刀剑的侍卫,内心很平静。 苏放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变过。娶国公府的小姐,利用苏沁,控制苏宜,然后再给制造所谓通敌叛国的罪证。 上一次苏放陷害的对象是国公府,国公府是被捎带上的。 不过他也不用脑子想想,太子已经是一国储君,只要皇帝驾崩就能登上皇位,何必舍近求远通敌叛国。 看来边关发生了些不为他所喜的事,逼的苏放不得不铤而走险。 走过午门,楚情从马车上下来。 侍卫毫不留情地将刀横在她脖颈,楚情冷笑,“我现在还是太子妃,你区区一介护卫竟敢以下犯上?别的不论,我现在就能撸了你的官职。” 失势的太子妃突然发难,侍卫推着楚情往前走,楚情被裙裾绊倒,头上的发簪跌落。 “放肆!” 张怀恩抱着拂尘从夹道上跑来,“咱家一时不查,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就敢犯上作乱,一个个真是皮痒了。” 扶着楚情起来,张怀恩帮楚情拍打身上的尘土,随张怀恩而来的太监侍卫将先前一拨人围在。张怀恩护送楚情离开后,刀剑声和尖叫痛骂声交叠响起。 楚情听得清晰,忍不住转头看张怀恩,张怀恩面色不变,“让太子妃受惊了。陛下在御书房相候。” 第一百零一章诏书 皇帝见到楚情,严肃的脸有了几分笑容,“没吓到你吧?” 楚情跪下行礼,给皇帝虚抬的手拦住,“那晚也是在这里,朕问太子想要什么,他除了做了一些安排外,只恳求朕保护好你。没想到还是让不长眼的人惊扰到你。” 皇帝抬着的手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,“朕好像从来没有单独召见过你。不过楚爱卿经常和朕拌嘴……今日没有君臣,只有公爹和儿媳妇,你坐。” 皇家无亲情,楚情不相信皇帝说的没有君臣的话,警觉地坐在皇帝对面。 皇帝一直看着她,像从她身上看另一个人。 楚情坐立不安。 皇帝意识到举止失当,叹息道:“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。” “楚爱卿一定没提到你母亲的事。” “你母亲是前朝皇后唯一的妹妹。皇后娘家有两女一子。长女嫁到皇室,独子成为国舅爷后赋闲在家,倒是可惜了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。至于你母亲……” 皇帝端起茶盏抿茶,“你母亲人如其名,生的瑰丽逼人,性情又刚烈果决敢作敢当,很多男人都比不过。你父亲爱重你母亲。” 上一辈的恩怨,楚情听飞鸿先生提起过,当时觉得母亲是个祸水式的人物,现在看皇帝追忆的神情,越发证实自己到底猜测。 “楚爱卿当初投奔朕时,口口声声要报仇。后来朕才知道,你母亲已经决意和他私奔,却因为一些误会,你父亲以为你母亲心有所属。那个时候,他也是个懦弱的男人,不敢和你母亲对峙,投到朕麾下,举兵攻破帝都。” “国舅在城破之时战亡,亡国的帝后自尽在乾清宫。就是那个地方。” 皇帝指了指后面的宫殿,继续说道:“约莫就是那个时候,你父母之间就有了深仇大恨。那时候,你母亲已经怀有你姐姐。” 楚情大惊,眼前却是浮现出一个女子悲苦的容颜。 “你母亲生下你姐姐后,和你父亲关系缓和了很多。两年后,两人共有皖南,见老朋友姚天,你母亲又怀上你。最后难产而死。想来是楚爱卿把你母亲的死怪在你身上,故而不喜你。” 皇帝感慨丛生,“父母对孩子的感情,有时候是很复杂的。” 楚情咬咬唇,狠狠吸着鼻子,眼眶中的泪便咽到嘴里。 “陛下的话,儿媳自然是相信的。” 皇帝挑眉,竟是笑了,“朕是当事人,你不信也不行。飞鸿当时不是也和你讲了很多?” 楚情撇开头。 皇帝示意张怀恩打开窗户,凉爽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。 “朕心仪你母亲,朕的儿子心仪你。这便是血脉相连的奇妙。” 楚情疑惑地看着皇帝。 这类表白的话不应该是讳莫如深的吗? 人尽皆知皇帝很讨厌苏宜,何必摆出一副深情的样子给她看? 皇帝从桌下抽出一副明黄卷轴,“拿着这个,有多远走多远。” 皇帝说完,深情疲倦,向内室走去。张怀恩挡着楚情的视线,“太子妃,上路吧。” “陛下……” 突然出现两个人,扛起楚情跳上房梁。 楚情只觉眼前一片昏花,等到看清事物时,发现自己竟回到东宫的起居室。 “这到底……”挟制她的人消失了。 楚情看着手上的明黄卷轴发呆,好像一切都不真实。 楚情刚离开,书房门被人推开。 来人是苏沁。 “本宫来见父皇。”苏沁向张怀恩说:“怎么只有你一人?” 张怀恩抱着拂尘,躬身行礼,“回禀殿下,陛下身体不适,在内室小憩,此处不容喧哗。” 苏沁冷笑,“父皇身体一向很好,怎么会不适?分明就是你这等奴才偷奸耍滑,不用心伺候!来人,请徐太医给父皇请脉。” 张怀恩拦住苏沁,几乎贴在苏沁面前,“公主殿下,使不得。” 苏沁一把抓住张怀恩的衣领,一字一句恨声道:“真是个狗奴才。” “殿下息怒。” 苏放身穿朝服,站在书房外朗声道:“陛下听闻太子叛国的消息,一时急火攻心,才感到不适,该速速请太医诊脉。” 身后都是穿着朝服的大臣,朗声道:“请陛下请脉。” 连喊三声,徐太医跪在书房外,“微臣给陛下请脉。” 一连串动作让人没有反应的时间,分明是一早谋划好的。 张怀恩大怒,甩起拂尘,“放肆!” 苏沁毫不留情提到他腿弯处,张怀恩狼别地跪下,方向正对着苏放,一时咬牙抬着头瞪着苏放。 苏放心安理得受了张怀恩这一拜,迈过门槛,抚平衣袖,“陛下身体不是,该留下诏书,以备不测。” “张公公,何不速将大门关闭,伺候陛下笔墨?” 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,张怀恩从地上爬起,在徐太医进门后,关上书房大门。 一行人绕过屏风,到内室。 皇帝斜倚在床上,闭着眼,手上捧着半卷书。 张怀恩从皇帝行礼,“陛下。” “哼。”皇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,缓缓睁开眼睛,视线在几人身上扫过,“果然是你们几个。”视线最后落在张怀恩身上。 张怀恩低着头,捏着拂尘的手翘起小拇指,小拇指摇了一下。 张怀恩动作轻微,除了皇帝谁都没看到。 皇帝换了个姿势,“也罢。儿孙自有儿孙福。” 张怀恩暗自叹息。 这片刻时间,徐太医跪在皇帝塌前,放置脉枕,请脉。三指搭在皇帝手腕上,眨眨眼,起身,向苏放回禀,“陛下龙体违和,恐怕撑不过今天。” 苏放满面春光,从怀中抽出一卷空白的圣旨,“陛下,请把。” 皇帝奇怪地看向他,勾嘴一笑,“你随便带来一个太医,摸摸朕的手腕就敢断定朕的生死。依朕看,徐太医不当神棍可惜了。” 徐太医撅起屁股,头磕在地上,不发一言,反倒显得从容自在。 苏放预料到皇帝“非暴力不合作”的态度,右手负后,“既然张公公是陛下的秉笔太监,就有劳公公代为拟旨。嗯,玉玺在何处?” 侧头对苏沁说:“公主殿下,没有玉玺,即使有传位昭书,外面那群人也不认。” 苏沁摸摸下巴,看着黑着脸的皇帝,再看看张怀恩,笑了,“父皇年龄大了,忘了玉玺在何处,张公公不可能一无所知。不如请张公公好好想想,想不出来,就请张公公移步慎刑司。” 从来都是他送别人到慎刑司,他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到那种地方。 若是平时,他还可能卑躬屈膝求免受皮肉之苦,但当着皇帝的面,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,狠狠心,“奴婢,不知。” 苏沁嗤笑,“没想到一个宦官也讲究风骨。本宫今日成全你。” 殿外带刀侍卫听到苏沁传唤,进入带走张怀恩,张怀恩经过满地跪着的大臣之间,大喊“陛下,奴婢只对您忠诚。” 逼宫历来都是伴随着腥风血雨的。 他们今天只是收到太子叛国的消息,进来听皇帝的解释,没想到解释演变成无力抗争,不由得担心项上人头的安全,都低着头减小自己的存在感。 张怀恩出去后,七八个侍卫翻动御书房的东西,最后一无所获。 苏放一直观察皇帝的表情。皇帝只是闭着眼,默许了眼前发生的一切。 这就是他们的开国皇帝?也不过如此! 苏宜已经失踪,头上还被他扣上通敌的帽子,已经不足为患,胡承志在南方陷在和逆党的纠葛中,即便有心挽救局势也鞭长莫及。这个天下,该是他的了。 苏放余光扫过喜形于色的苏沁,道:“公主,时间不早了,陛下该上路了。” 苏沁有些犹豫。皇帝毕竟是她父亲,一向待她很好。 苏放微笑道:“太子妃下落不知。萧炎远在边关,不知落到楚唯手中会有怎样的下场?” 苏青一惊。 他们现在最多的是时间,最缺的也是时间。 手中无兵权,只能趁帝都无人钻空子,玩一招生米煮成熟饭。若是其他人反应过来,死的就是他们。 苏沁点了点头。 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帝猛地把怀中半卷书扔到地上,“白眼狼。” 苏沁心虚,“父皇,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,不是您教我的?我正在做你教我的事情。” 皇帝深吸一口。 苏沁的野心是他鼓吹起来的,这种局面是他一手造成的。他不怨别人,只是遗憾自己竟亲手养出一个蠢货。 突然,天地间响起一声鼓声,片刻,又是一声。 午门外的鸣冤鼓,一旦敲响,能震动整个皇城。 皇帝嘴角露出一份笑意。 他没有输。 御书房外跪着的官员瞠目结舌,感慨有人击鼓打破僵局,也疑惑究竟何人击鼓。 苏放冷冷瞪着皇帝,朝苏沁微微点头,大步离开。 只剩下皇帝和苏沁两人。 皇帝说:“朕来了,总喜欢回忆以前的事。” “朕总记得那时很小,朕一只胳膊就能把你抱起来,把你抛到天上,再借住你,吓得你母妃尖叫。那时候朕就想啊,这么好的姑娘,以后要便宜谁家的臭小子?” “一转眼就长大了。长大了,就盼着朕死。” 皇帝不是啰嗦的人,至少,苏沁很少见皇帝唠叨的样子。 他是想拖延时间。 苏沁想起苏放的警告,“你别想指望我心软。你偏心太子,把我置于何地?” 父皇闭上眼,左手抬起。 空中飘下两个身穿黑衣的影子,晃到苏沁身前,苏沁只听到嘎嘣一声,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 黑影消失的无影无踪,好像从未出现。 皇帝单手敲着几案,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,看着地上断了脖子的苏沁,又移开眼。 他给过她机会,不止一次。这个孩子,太让他失望了。 苏放大步流星越过群臣,群臣抓住机会爬起来,跟在他后面,有些官员趁没人注意偷偷溜走。 等苏放从乾清宫走到午门时,身后的官员已经从浩浩荡荡变成支零破碎。 苏放没心情清点人数,振臂一挥,打开午门,沉声喝道:“何人击鼓?” 鸣冤鼓前,胡承志扔下鼓槌,“胡承志击鼓鸣冤,请求上达天听。” 苏放心中一惊,抬头看到城门楼上是自己的人,心中安定,一步步走出午门,“原来是你。你不是奉旨到南方查案,何故无诏回京?” 鸣冤鼓最大的威力不是任何人都能告御状,而是鸣冤鼓设置在午门前,一旦敲响,不管是多么隐秘的丑闻,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 围观群众远远张望。看热闹不损失任何利益,他人的丑事对他们的生活来说就是一种谈资。 胡承志默不作声看着苏放,突然抬手,解开衣裳。 苏放不明所以,“你这是……” 胡承志双手猛地往外一扯,露出胸膛。胸上上沟壑纵横,都是刀疤。腰上别着一块布,隐约能看到红色的痕迹。 胡承志抽出布片,展开。 “这是圣上赐我的密旨,时刻关注帝都动态,发现逸王府有不轨之心,可先斩后奏!” 苏放眯起眼睛,“哦,发现逸王府有不轨之心?你可有什么发现?” “当然,你可以派人在我府中摆弄出什么龙袍,显示我有改朝换代的野心,或者让几个内侍当替死鬼,说我给陛下下毒,欲加之罪何患无辞?” 胡承志诧异看着苏放,最后飒然一笑,收起布片,系上衣服,“你我相交多年,没想到你是这种小人。和那姚皖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” 苏放脸色微变,随即拍拍胡承志的肩膀,“兄弟,早些认罪,我可保你一生富贵。” “保我一生富贵?你先保住你自己的命吧。” 胡承志越过苏放,跪在午门前,大声道:“启禀陛下,微臣已经证实,太子失踪和世子有脱不了的关系,太子通敌的罪证全部是伪证,真正通敌的人是世子、以及公主。请圣上明鉴。” 苏放背对着胡承志,摸索着手指。胡承志不给他面子,他又何必手下留情? 右手抬起,挥下。闭着眼,等待刀剑刺进皮肉的声音。 很久,丝毫没有动静。 胡承志再次大声禀告。 苏放大惊,回头看着城楼上穿着亲兵甲胄的侍卫,一连做了几个手势。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 皇城侍卫在苏沁手中,苏沁把令牌交给他,他为何指挥不动这些人? 大理寺卿的轿子停止午门前,见到一站一跪的两人,挑眉轻笑,“原来中郎将状告世子。可巧,我手中也有世子逼迫良臣,扰乱朝纲的罪证。不如一起进宫面圣?” 苏放脸色灰白,惊疑不定地瞪着两人。 苏沁还在宫中,皇帝已经被苏沁控制,但他有预感他已经败了。 胡承志不在预料之中,他的亲信亲眼看到苏宜失踪,难道这也是一个变数? 事到如今,他不得不小心。 转身,同胡承志一般跪下,“陛下,臣糊涂。臣所作所为都是听从长公主安排,求陛下明察。” 大理寺卿和胡承志完全没料到苏放这一举动,都愣了愣。 苏放死命磕头,世上留下一滩血迹。 三人就此僵持在午门前。 宫门内敲响丧钟,胡承志掰着手指头数,一共九声。 九声,天子之殇。 胡承志大惊,缓缓跪下,带着哭腔大喊,“陛下!” 陛下不在了,谁还能替太子主持公道。 苏放全身一震,双手因为激动而痉挛。 皇帝就这么死了? 苏沁实在太靠得住了。 只要皇位落到苏沁手中,那和落在他手中有何区别。 从今天,从现在开始,他就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。然后,找机会废掉苏沁…… 苏放从地上直起身,站起,平静的神情掩饰着神采飞扬,“两位大人不是要进宫吗?走吧!” 胡承志和大理寺卿走进午门,再往前,被带刀侍卫违截。苏放在外围云淡风轻道:“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,上路吧。” “等等!” 远处四个小太监抬着一定担架飞奔而来,担架上的人大喊,“陛下留下遗诏,谁敢妄动?” 苏放皱眉远眺,光线刺的眼睛疼,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。人影走近,才发现是被他关进慎刑司的张怀恩。 “没想到是张公公!” “想来能从慎刑司出来的人,天下唯有张公公一人。” 张怀恩趴在担架上,抬起煞白的脸,“这宫中的太监都是咱家的徒弟,他们怎敢对咱家动手?” 苏放睃了张怀恩扭曲的腿,冷笑一声。 张怀恩喘息道:“在公主来之前,陛下已经写好遗诏,交到太子妃手中,现在太子妃已经在金銮殿准备宣读诏书。” “世子呀,你机关算尽,还是晚了一步。” 苏放闻言,瞳孔紧缩,指着胡承志二人大吼,“杀了他们,快,我让你们杀了他们。” 没人动。 今日之事,一波三折。饶是苏放都有些受不住。 苏放驼着背,大口喘息。 这就大势已去了? 苏放想不通,苏宜已经是枚废棋,这天下除了苏沁,还能交到谁手上? 他不能就此放弃。 “我要去金銮殿。” 结局幸得有你 若非国之大事,君臣不轻易踏足金銮殿。 苏放胡承志大理寺卿三人在侍卫的簇拥下到金銮殿,殿中已是人头济济,甚至还有刚才跟随苏放后来逃跑的官员。 楚情站在丹陛下,怀抱圣旨,表情怔愣。 半个时辰前,她突然回到东宫的起居室,随后宫内侍卫传来皇帝的口谕:让她带着圣旨到金銮殿。 她刚到金銮殿,就听到丧钟敲响,也就是说,她怀中的圣旨在一个时辰前还是圣旨,现在就成了遗诏。 张怀恩在小太监的扶持下从偏门走入,一瘸一拐地走到楚情身边,想俯下身给楚情行礼,疼的龇牙咧嘴。 楚情咳嗽一声,暗自问,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” 张怀恩笑得痛快,“您瞧好吧。” 然后脸色一正,端出大内总管的威风,甩起拂尘,“大行皇帝留下遗诏,众人听宣纸。” 百官下跪,楚情愣愣地打开圣旨,宣读。 “奉天承运皇帝,召曰:朕起于微末,受命于天,为天下之主从无懈怠,皇太子苏宜聪慧瑞敏,端正仁和,生肖朕躬,继承大统,即皇帝位。布告天下,咸使闻之。” 读完,又愣愣地看向张怀恩。 张怀恩畅快地指向苏放,“速将乱臣贼子拿下!” “我不服!” 手臂反绑在后,苏放大叫,“我不服。” 胡承志此时出列,“臣奉上命处理南方政务,出行前接到密旨,关注逸王府动态,经臣查证,逸王世子秘密谋害太子,伪造太子通敌之罪证,又与蛮子勾结误国,证据确凿,你有何话反驳?” 苏放大笑,“我不需要反驳。让苏宜当皇帝,挺好的,你们这些人,能耐我何?” “孤却不知,为何奈何不了你。” 熟悉的声音,熟悉的人,出现在痉挛殿前,脱下侍卫的外套,身上穿着太子的朝服。 看着那人一步步走来,楚情紧绷的心松懈,靠在柱子上才面前站稳。 苏宜笑问,“世子安好。许久未见,世子依旧神采飞扬。” 苏放从上到下打量苏宜,确认苏宜无误,摇着头,“不可能,你身中蛊毒,只能被我控制。母蛊就在我体内,我死了你活不了。你怎敢违背我的意愿?这不可能。” 苏宜笑的很温和,摇头,“世上的事没有绝对。” 一场风波高高拿起,轻轻放下,楚情却因为担惊受怕大病一场。 昏睡在床上,意识迷糊,一时看到前世苏放一晚毒药弄死苏沁,穿着皇帝的冕服登基,一时看到苏放在金銮殿上灰败的脸。 偶尔清醒时,能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低语,“你不醒来,我该如何是好?” 她想回应那人,意识又陷入深沉的黑暗中。 幽深的黑暗中无声无息,楚情不知徘徊多久,竟看到地面上出现一层层红花,花瓣硕大,向合住的手掌,连成一片,好像火龙延伸到远方。 远方的尽头,是一座桥。桥边有妇人买酒。妇人看到她,惊讶,“你怎么来这里了?” 楚情觉得这妇人眼熟,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,便问,“我不能来?” 看到妇人的瞳孔深处,楚情惊觉这妇人和她有八分相似。 很多人都说她长得像母亲,但她却从来没见过她,楚情动动嘴,却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,眼前一切都消失无踪。 “别走……”楚情伸手,发觉手指轻易穿透漆黑的浓雾,慢慢睁开眼睛。随即有人惊呼,“娘娘醒了!” 楚情靠在床上,听桃红哭诉最近发生的事。 她昏睡了半年,楚筝被诊断出怀有三个月的身孕,程竟和楚唯都很期待这个孩子。 苏放通敌叛国的罪名证据确凿,按理当处以极刑,但楚情昏迷不醒,新皇为给皇后积累福得,大赦天下,苏放和父亲苏军便被拘禁在逸王府后院。 先帝和长公主苏沁都不知所踪,新帝也无心寻找。 姚皖疯了,天天喊着让王氏带她走,最后被关进逸王府的家庙,请求祖先庇佑。 而苏宜,天天来看望她。 听着故人的名字,楚情一直没什么反应,听到苏宜的消息,楚情愣愣地转头,看着门口。 门口,露出一只抓着帘子的手,帘子下是一双明黄色的靴子。 除了皇帝,谁敢用这样的颜色? 隔着两重帷帐,苏宜问,“让你受惊了,你可是在怪我?” “刘华说,死人更方便做事,我担心死讯传回来会吓到你,故而变成了失踪。但还是有人死了。你还记得白梦吗?那个孩子替我死了。” “你既然醒了,就好好休息。我改天来看你。” 帘子轻轻晃动,帘后的人已经离去。 楚情失笑。 近乡情怯。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,她亦不知该说什么是好。 窗外飘下落叶,转眼落叶便冬雪覆盖。 恍然间,枯黄的枝条长出嫩芽。 又是一年初春。 这半年时间,楚情身体好了很多。时不时听桃红打探来的消息解闷。 苏宜今天责骂了哪个大臣,哪个宫女和哪个看对眼了,御膳房今天做了什么饭菜。唯独没听到苏宜选秀的事情。 两人都是双九年华,正值人生最美好的时候。 楚情无意提了句秀女的事,桃红却红了眼睛,“张太医说,当初陛下本能借药人解毒的,但陛下不愿,还瞒着小姐。” 楚情捂着胸口,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怅然。 真是个傻子。 三月三,女儿节。 苏宜下朝后,在路上听林萧禀告楚情的动态,然后进御书房看折子。 没当皇帝不知当皇帝的辛苦,每天的折子看都看不完,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敢往案头上摆置。难怪父皇听到臣子口称惶恐就发怒。 朝中的确没有多少真正惶恐的臣子。 该是时候开恩科了。 苏宜沉思着,一杯茶出现在眼底。 “不是……你……” 看到楚情,苏宜像是被吓到了。 “好久不见。” 苏宜脸红了,有几分傻样,“你来了。” 楚情握着他的手,“你不来找我,自然要我来找你。” “我以为你不想见我。”毕竟大婚之夜抛下她就走了,连一句交代都没有。在边关的那段时候,他看到岳父大人都心虚。 楚情看破他的小心思,“我不是会在乎那些的人。我们,是夫妻。” 哦,对了,他们还是夫妻,还是没有完成最后一步的夫妻。 苏宜脸色更红,抓着她的批帛扯了扯,小眼神有些惴惴不安,琉璃的眸光下有种无言的诱惑。 楚情疑惑,苏宜就是每天用这幅样子面对朝臣吗? 苏宜继续朝她眨眼:可以吗? 这是要她主动吗?楚情想起药人事件,狠狠心,绕过书案,扶着苏宜的胳膊……嗯,比之前壮实了很多。 “你别怕,有些疼,忍忍就好了。” 苏宜:“……”他要说的话被抢了。 楚情扯开他的领口,手伸进去,嗯,触感不错,听滑腻的。观感也不错,像玉一般白皙,透亮,凑近些,能闻到淡淡的不知名的香。 楚情看得入神,呼吸喷在苏宜的锁骨处,苏宜下意识推她,楚情皱眉,轻轻要在他的喉结上,苏宜都吸一口凉气,惹来楚情的轻笑。 书房外,桃红端着茶水就要进去,被林萧拦住。林萧一本正经说道:“两位主子正在忙。” 桃红不信继续往前走。 这就是个不知人事的蠢货,林萧没好气地说:“主子们忙着造人,你确定要进去?” 造……人…… 桃红尴尬,把茶水仍在林萧身上,转头就跑。 茶水滚烫,林萧龇牙,呼着粗气咬牙切齿。 书房内的两人听到外面的动静,都贴着墙偷听,听到林萧吃瘪,都捂着嘴偷笑。 两人的目光轻轻一撞,又惊吓得撇开脸。 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晚上。 楚情告诉自己,苏宜对这种事有心结,她多少要主动些。 于是在苏宜洗漱后,就被苏宜拖到床边,按着他的肩膀坐下,眼神飘忽,“今晚,你就从了我吧。” 苏宜诧异地看着她,瞬间,眼前的景物翻转,苏宜压着他的手,“还是我主动些好。” 楚情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时间带给苏宜的变化。 在她眼中还是个孩子的他,长大了,有些强势,也有些强大,这是一种能让她依赖的感觉。 还没等楚情整理好自己的心情,床边的帷帐悄然落下,遮住满室辉光。 楚情闭上眼,紧紧抱着身上这人。这人会陪着她走过余生,他们会一起养几个孩子。 苏宜感到身下的娇躯变得柔软如水,又是喟叹又是感动,眼眶有些湿润。 于他而言,最幸运的事,就是遇到她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白雪公主好美丽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